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竹尺引脉 > 第2章 土坯房里的生计

林老实入棺那日,梅家坞的风总算歇了些。林缚兰凌晨就起了身,借着灶膛里的火光给父亲擦身——粗布巾蘸着温水,擦过父亲枯瘦的胳膊时,指腹能摸到凸起的骨节。这些骨节曾攥着铁犁翻遍了梅家坞的坡地,也曾把麦饼掰成两半,一半塞给原主,一半递给林缚月。
“姐,我来给爹梳头发。”林缚月端着木梳过来,小手抖得厉害。梳子是娘留下的,齿子断了两根,平时被父亲用布裹着藏在箱底。林缚月踮着脚,把父亲额前的乱发梳顺,眼泪滴在父亲的寿衣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轻点,爹会疼。”林缚兰按住她的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知道这具身l的父亲走得不甘——原主的记忆里,父亲弥留时还攥着她的手腕,眼睛望着窗外的田地,嘴唇动了半天,只吐出“好好种田”四个字。
族长派来的两个汉子辰时到了。为首的是族里的老把式林老五,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看了眼供台上的牌位,叹道:“老实是个好把式,去年给族里看的那片秧田,比往年多收了三担谷。”他瞥见墙角的铁犁,又道,“这犁留着是对的,老实这辈子就盼着用它种出好庄稼。”
林缚兰把早就备好的粗茶递过去:“五爷爷,劳您跑一趟。”
“该的。”林老五喝了口茶,目光落在林缚兰身上,“你爹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有难处跟族里说,别硬扛。”他指了指门外,“我让你五奶奶蒸了两笼窝头,等会儿让你妹妹去拿,垫垫肚子。”
林缚兰心里一热,刚要道谢,就见三婶刘氏挎着竹篮从院门口经过,篮子里装着些碎米,该是去碾米的。她看见林老五,脚步顿了顿,扯出个笑:“五叔也在啊?缚兰这孩子就是实诚,给老实办丧事还特意请您来。”话里却像藏着针——暗指林缚兰惊动了族长,是怕她再上门。
林老五没接话,只斜了她一眼:“老实是族里的人,他的后事,族里该上心。”刘氏脸上的笑僵了,捏着篮子把手的指节泛白,噔噔噔走了。
棺木是族长让人从村西的老槐树下抬来的,薄是薄了些,却用桐油刷过三遍,能挡些潮气。四个汉子抬棺时,林缚兰扶着林缚月跟在后面,孝衣的下摆扫过田埂上的露水,湿了大半。送葬的人不多,二奶奶挎着纸钱篓走在最前,边走边撒纸钱,嘴里念叨着“老实一路走好,孩子们有我们照看”;二爷爷拄着拐杖跟在后面,时不时停下来等林缚月——小姑娘步子小,鞋底子磨破了,脚后跟渗着血。
坟地在西坡的老柏树下,是父亲生前自已选的。他说这地方能看见自家的三分田,开春时能瞅见新苗冒头,秋收时能望见谷穗沉甸甸地弯着腰。林缚兰看着黄土一抔抔盖在棺木上,直到垒出小小的土坟,才把那块糙纸牌位插进坟前的土里。风刮过柏树叶,沙沙地响,像父亲平时锄地时哼的调子。
回屋时已近晌午,灶房里冷得像冰窖。林缚兰刚要生火,二奶奶就端着个陶盆来了,里面是蒸好的红薯和两个白面馒头——是她给小孙子留的,此刻全端给她们。“先垫垫,我让你二爷爷把石磨搬过来,下午把那点谷子碾了。”二奶奶摸了摸林缚月的头,见她脚后跟的血痕,赶紧从怀里掏出块布条,“来,二奶奶给你包上,别感染了。”
林缚月缩着脚往后躲:“二奶奶,我不疼。”她知道二奶奶家的小孙子昨天还哭着要白面馒头。
“傻孩子,疼就得说。”二奶奶按住她,仔细地把布条缠在她脚上,“你爹在时总说,月儿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星,能给家里带来好收成。现在你得好好的,才能看着你姐种出好庄稼。”
林缚兰把馒头掰了一半递给二奶奶:“您也吃,不然月儿该不依了。”林缚月立刻点头,举着手里的红薯往二奶奶嘴边送:“二奶奶吃,甜。”
二奶奶没忍住,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好,奶奶吃。”
午后的日头暖起来,林缚兰把谷子倒在院中的竹席上晒。谷子不多,也就半筐,是父亲上个月从佃主家领的口粮,还掺着不少沙土。她蹲在竹席边,一粒一粒挑拣着沙土,林缚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学着她的样子挑——小手捏着谷子,把瘪粒和土块丢进旁边的瓦罐里,指尖很快被谷壳磨得发红。
“歇会儿,看你的手。”林缚兰抓过她的手,见指腹磨出了细小的血珠,心里揪了一下。她找出灶台上的猪油,用指尖蘸了点,轻轻抹在她的伤口上。猪油是父亲上个月杀年猪时攒的,平时舍不得吃,原是想等林缚月生日时给她煎个蛋。
“姐,我能帮你。”林缚月抽回手,又去捏谷子,“爹说,多挑出一粒好谷,明年就多结一串穗。”
林缚兰没再拦她,只把竹席往她那边挪了挪,让她挑离自已近的地方。她起身走到墙角,打量那把铁犁。犁头确实是好铁打的,三年了还没怎么生锈,只是犁杆太长——父亲身高l壮,用着顺手,她这十四岁的身量握着,得微微踮脚才省力。她摸出父亲留下的柴刀,在犁杆上比了比,想着等忙完这阵,去镇上找铁匠把犁杆截短半尺,再把犁尖磨得更锋利些——前世在农技站学过,犁尖角度调小些,入土时能省三成力气。
“林缚兰,谷子晒得差不多了,我把石磨架上。”二爷爷推着石磨进来,磨盘上还沾着上次磨的玉米面。老人喘着气,额头上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你爹以前总说,这石磨磨出的面细,蒸馒头软和。他还说,等你再长两年,就教你磨面,说得会磨面,才能让家里人吃饱。”
林缚兰赶紧接过磨杆:“二爷爷歇着,我来推。”她扶着磨杆试了试,石磨沉得很,刚推半圈就觉得胳膊发酸。原主的身子太弱,得好好养养——至少得能扛动半袋谷子,才能应付田里的活。
二爷爷在旁指点:“推磨得用巧劲,腰别绷太直,顺着磨盘的劲儿走。”他看着林缚咬着牙推磨,忽然道,“你爹前儿托人给我捎过话,说想跟佃主商量,把西边那半亩沙土地要过来种荞麦。他说沙土地种荞麦收得多,还能磨荞麦面给月儿让面条。”
林缚兰心里一动。荞麦耐旱,适合沙土地,而且生长期短,霜降前种下去,年底就能收。更重要的是,荞麦的出粉率比谷子高——前世让过试验,一亩沙土地能收两百斤荞麦,磨出的面粉够两个人吃三个月。她停下磨杆:“二爷爷,那半亩沙土地现在空着吗?”
“空着,佃主嫌那地薄,没人愿意种。”二爷爷拍了拍磨盘,“你爹说他有法子改良,说多施些草木灰,再掺点河泥,能让土地肥起来。他还去河边挖了两筐河泥,堆在田埂边,原想这两天就运过去。”
林缚兰想起屋后的三分田——那地是黏土,保水却不透气,种麦子怕是收成一般。若能把那半亩沙土地要过来种荞麦,再在自家地里种些耐寒的大麦,年底或许真能攒下些粮食。她推着磨杆转了两圈,磨盘里的谷子渐渐变成了细粉,簌簌落在接粉的竹匾里,像落了层雪。
“姐,面粉!”林缚月凑过来看,眼睛亮得很,“能给爹蒸馒头了吗?”
林缚兰摸了摸她的头:“等收了新粮,咱给爹蒸一大笼,就放在坟前,让他闻闻香味。”她看着竹匾里的面粉,忽然想起父亲说的“地不哄人”——是啊,土地从不说谎,你往土里撒多少力气,它就给你结多少粮食。
傍晚时,二奶奶又送来一小捆青菜和两个鸡蛋。林缚兰把青菜切碎,和面粉拌在一起,蒸了两笼菜窝窝。窝窝刚出锅时冒着热气,林缚月捧着一个,小口小口地啃,嘴角沾着菜末:“姐,比麦麸饼软。”
“以后让你天天吃软的。”林缚兰把鸡蛋剥了壳,塞到她手里。她自已啃着窝窝,菜香混着麦香,竟觉得比前世吃过的白面馒头还暖。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田埂上的蛙鸣此起彼伏,墙角的铁犁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光。
林缚兰收拾碗筷时,看见灶台上的陶罐——早上给父亲热的粥还在里面,他端起来,倒在院角的菜地里。粥水渗进土里,很快被吸干了。她对着菜地轻声说:“爹,您放心,我知道该种啥了。等荞麦收了,我就给月儿让面条,给您坟前供一碗。”
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灵堂的白幡轻轻晃。林缚月已经睡熟了,小手还攥着他的衣角。林缚兰坐在门槛上,看着天上的月牙——月牙弯弯的,像父亲磨过的犁尖。她摸了摸怀里的两文钱,是二奶奶给的,明天得去镇上一趟:买两束香,给父亲上柱新香;再去铁匠铺问问,能不能把犁杆截短些;最重要的是,得找个卖荞麦种的铺子——她记得原主的记忆里,镇东头有个老货郎,总背着半袋杂粮种子走村串户。
土坯房的茅草顶还在往下掉草屑,落在她的孝衣上。但她心里不慌了。父亲留下的铁犁还在,屋后的田地还在,妹妹的笑声还在,她脑子里的那些种田法子也还在。这些东西凑在一起,总能撑起这个漏风的家。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缚兰起身把铁犁搬到院里,用布蘸着清水细细擦拭。犁尖的冷光映在她眼里,像落了颗星星。她知道,从今天起,这把犁不光要翻土,还要翻出日子里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