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碎光日记 > 第一章

2018年3月12日
星期二

阿哲今天又来画室堵我了。
他背着双肩包,校服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白T恤,上面印着褪色的乐队logo——还是去年我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倚在画室门口的老槐树下,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发梢,金闪闪的,像撒了把碎星子。
苏念,他朝我挥手,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公园的郁金香开了,去写生不
我攥着画笔的手紧了紧。画板上刚铺好的画纸还空白着,颜料盒里的钛白挤多了,像一小坨没化的雪。上周我随口提过一句,说想画郁金香,没想到他记到现在。
不去,我故意板着脸收拾画具,老师说我色彩感差,要多练静物。
他却径直走过来,伸手抽走我手里的调色盘,指尖不小心蹭到我的手背,烫得我像被烙铁碰了下。静物有什么好画的,他低头看我画了一半的苹果,眉毛皱成小疙瘩,你看你把苹果画得像土豆,出去找找灵感嘛。
最后还是被他拽走了。
公园的郁金香开得正盛,粉的、黄的、紫的挤在一起,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真像我上次水彩课调错色的指甲油——他当时笑得直不起腰,说像被踩了一脚的彩虹。
阿哲找了块草坪让我坐下,自己却蹲在花丛边,手忙脚乱地给我摘花瓣。这个颜色好看,他举着片粉白渐变的花瓣凑到我眼前,阳光从他胳膊肘后面漏过来,在他睫毛上投了圈浅金的边,跟你上次穿的裙子一个色。
我没忍住笑出声,他却突然正经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个速写本:你画花,我画你。
我探头去看,他画纸上已经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扎着高马尾,手里举着支画笔,旁边用铅笔写着我的小笨蛋。字迹用力过猛,纸都被戳出了小坑。
陈哲你幼不幼稚!我去抢他的本子,他却举得老高,笑着绕着郁金香花丛跑。我追上去,裙摆扫过花丛,带起一阵香风,他突然停下来转身,我没刹住,撞进他怀里。
他的校服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像晒在阳台的白床单。别动,他低头看我,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子,你头发上沾了花瓣。
他伸手替我摘掉,指尖擦过耳廓,我突然不敢抬头,只盯着他帆布鞋上沾的草屑发呆。风又吹过,郁金香的花瓣落了他一肩膀,他没拍,就那么站着,像座会开花的小雕像。
回家的路上,他把画本塞给我,说:明天还去不我知道有片虞美人开得正好。
我捏着画本,纸页边缘被他的汗浸湿了一小块,晕开了小笨蛋三个字的最后一笔。晚霞把天染成橘红色,我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他的影子总偷偷往我这边靠,像他这个人一样,胆小又藏不住心思。
2018年4月1日
星期日
多云
今天是愚人节,阿哲这个大骗子。
早上他发消息说要转学,去邻市的重点高中,今天就走。我盯着屏幕看了三分钟,手指抖得打不出字,抓起外套就往他家跑。
他家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墙皮掉了大半,院门口那棵石榴树还是他小时候栽的,现在已经能遮住半扇窗。我跑到他家院墙外时,看见他背着书包站在门口,低着头踢脚下的石子。
陈哲!我喊他,声音劈了叉。
他抬头看我,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念念,他声音哑得厉害,我爸说那边教学好,我……
你混蛋!我冲过去捶他的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来,你走了谁给我当模特谁帮我抢被人占了的画架你说过要陪我去看莫奈展的!
他不躲,就站在那里任由我捶,直到我没力气了,他才伸手把我搂进怀里,下巴抵在我发顶,闷闷地笑:小笨蛋,愚人节快乐啊。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被骗了,气得想推开他,他却搂得更紧:哭成小花猫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颗大白兔奶糖,剥开糖纸塞我嘴里,甜不甜甜就别哭了,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奶糖在嘴里化开,甜丝丝的,可我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慌了,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我错了念念,以后不骗你了,一辈子都不骗你。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钉在巷口,他的白T恤被我哭湿了一小块,像朵灰色的云。我把糖纸叠成小方块塞进他口袋,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十指相扣:真不走,骗你是小狗。
他的手心全是汗,却烫得惊人,像揣了个小太阳。
2018年5月20日
星期日

下雨了,好大的雨。
我缩在画室门口的屋檐下,看着雨帘发呆。早上出门时还是晴天,没带伞,现在想回都回不去。画板靠在墙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我刚画的向日葵被溅了几滴泥水,像打了补丁。
苏念!
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我抬头就看见阿哲朝我跑过来。他没打伞,校服外套罩在头上,裤脚全湿了,贴在小腿上。跑到我面前时,他把外套脱下来,抖了抖水珠,然后撑开罩在我们俩头上。
傻站着干嘛他喘着气,头发上的水珠滴在睫毛上,不知道给我打电话
忘了。我小声说。其实是想等雨小点儿,又怕他在忙。
他叹口气,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小糊涂蛋。
外套很大,足够罩住我们两个。他站在风来的方向,半边肩膀都露在雨里,白T恤湿得透透的,能看见他肩胛骨的形状。我往他那边靠了靠,想把外套往他那边拉,他却按住我的手:别动,淋湿了要感冒。
雨噼里啪啦打在衣料上,像在敲小鼓。他突然低头凑近我,声音压得很低,混着雨声钻进耳朵:念念,等我攒够钱,就带你去看海边的日出。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雨水味,还有藏在里面的洗衣粉香。为什么是日出我闷闷地问。
因为日出是新的开始啊,他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衣服传过来,我想和你有好多好多新开始。
雨还在下,可我觉得心里像被温水泡过,软乎乎的。其实去哪里都好,看日出还是看星星,哪怕只是在画室门口躲雨,只要身边是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他突然低头,在我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像雨滴落在皮肤上。520快乐,念念。
雨好像更大了,敲得外套咚咚响,盖过了我快要跳出来的心跳声。
2018年6月30日
星期六

今天是阿哲的生日。
我熬了三个通宵,给他织了条围巾。针脚歪歪扭扭的,长一段短一段,像条营养不良的毛毛虫。昨晚对着镜子试了好几次,越看越丑,差点想扔进垃圾桶。
这是你织的阿哲接过围巾时,眼睛瞪得圆圆的。
不……不是,我脸发烫,想抢回来,是我妈织的,她说你生日……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他把围巾往脖子上一绕,长的那截拖到地上,热得他额头直冒汗,却笑得像个傻子:好看!比商店里买的好看一百倍!
都快夏天了,你围什么围巾!我又气又笑。
我乐意。他拽着我往天台跑,书包在身后颠颠晃晃。
天台上摆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是他自己做的,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四个字,有一半快被奶油盖住了。他把蜡烛插上去,点燃的瞬间,火苗在他眼睛里跳,比星星还亮。
许愿了吗我托着下巴看他。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睫毛在眼睑下投了片小阴影。许了,他睁开眼,突然凑近我,第一个愿望,希望苏念的色彩感越来越好,画的苹果不像土豆。
陈哲!
第二个愿望,他笑得更欢了,希望苏念天天开心,别总皱着眉画画。
还有呢
他突然不笑了,眼神亮得吓人,像有光要从里面淌出来。第三个愿望,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希望我和苏念,能一直在一起。
晚风拂过天台,吹得蜡烛火苗歪歪扭扭。他低头吹蜡烛时,我偷偷掐了自己一把——不是做梦。蛋糕上的奶油沾到他嘴角,我伸手替他擦掉,指尖碰到他的皮肤,烫得像被阳光吻过。
阿哲,我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我的愿望是,你的愿望都能实现。
他突然把我抱住,下巴抵在我发顶,闷闷地说:一定会的。
天台上的风带着夏夜的热意,远处的路灯亮了,像撒了一地的珍珠。他脖子上的围巾蹭到我脸颊,糙糙的,却暖得让人想掉眼泪。
我偷偷在心里补了一句:阿哲,不止一直在一起,还要很久很久。
2018年7月15日
星期日

画室的空调坏了,热得像蒸笼。
我对着画纸发呆,手里的画笔在调色盘上搅来搅去,把钴蓝和柠檬黄混成了一团脏绿。阿哲突然从背后冒出来,把一瓶冰镇橘子汽水放在我手边,瓶身的水珠滴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又卡壳了他弯腰看我的画,今天穿了件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道画素描时被铅笔刀划的小疤——上次我替他贴创可贴,他还脸红了半天。
色彩太乱了,我把画纸扯下来揉成一团,老师说我画的风景像打翻了颜料盒。
他捡起纸团,展开铺平,用笔在上面画了个歪脑袋的小人:我觉得挺好,像彩虹被揉碎了。
你就会哄我。我嘴上吐槽,心里却软了。他总能把我的笨拙说成可爱,就像去年我把他的白T恤洗成了粉色,他还说这样更特别。
他突然拽起我的手往外跑,白衬衫的后摆扫过画架,带倒了半盒颜料。去哪我被他拉着,穿过洒满阳光的走廊,他的手心又烫又湿。
秘密基地。
他说的秘密基地,是学校后面的老槐树。树很粗,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来,树干上有个树洞,我们总把偷偷藏的零食和画稿塞进去。他不知从哪摸出块格子布,铺在树荫下,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两盒草莓冰棒。
冰棒化得快,甜汁滴在手指上,他伸舌头替我舔掉,吓得我缩回手,他却笑得满地打滚。陈哲你耍流氓!我去拧他胳膊,他却抓住我的手,按在树洞里。
树洞里铺着层软布,放着个铁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全是我的画——有他嘲笑过的土豆苹果,有被老师打了C的风景,甚至还有我随手画的他的侧影。
你怎么把这些都收起来了我鼻子有点酸。
因为是你画的啊。他说得理所当然,剥开新的冰棒递给我,念念,你不用画得多好,我看着就喜欢。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小扇子。我突然想,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没有糟糕的色彩,没有闷热的画室,只有他和草莓味的风。
2018年8月2日
星期四
多云
阿哲今天差点跟人打起来。
下午去画材店买颜料,遇到隔壁班的男生,指着我的画板阴阳怪气:这就是那个把天空画成紫色的‘天才’啊
我攥紧画板没说话——上次写生我确实把天空调成了紫灰色,被全班笑了一周。可阿哲突然站到我面前,拳头捏得咯咯响:你再说一遍
那男生愣了愣,没敢接话。阿哲却没放过他,声音冷得像冰:她画的比你强一百倍,你这种只会抄照片的,连评论的资格都没有。
走出画材店,他还在生气,耳朵红得像要滴血。你干嘛跟他计较,我拉他的袖子,我不在乎的。
我在乎。他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谁都不能说你不好。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疼。他总是这样,把我的委屈当成自己的,明明平时连踩死只蚂蚁都要难过半天,却会为了我跟人翻脸。
路过街角的花店,他突然进去买了支向日葵,硬塞到我手里。你看,他指着花瓣,向日葵不就是黄中带点橙,橙里掺点红吗跟你画的天空一样,都是自己的颜色,凭什么要跟别人一样
那支向日葵被我插在画室的玻璃瓶里,开得张扬又热烈。晚上画速写时,我对着它画了很久,突然觉得,紫色的天空其实也挺好看的,就像阿哲眼里的光,从来都和别人不一样。
2018年8月25日
星期六

肩膀开始疼了。
不是累的那种酸,是像有根针在骨头缝里钻,一阵一阵的,疼得人发冷。早上给阿哲发消息,说想在家休息,他秒回我去看你,后面跟了个哭脸的表情。
他来的时候拎着个保温桶,是他妈妈炖的排骨汤。阿姨说你肯定又没好好吃饭。他把汤倒进碗里,香气飘满了房间,他的额头上还带着汗,大概是跑着来的。
我靠在床头喝汤,他坐在床边翻我的画稿,翻到一张我们在槐树下的速写,突然笑了:你把我画得像个土豆。
本来就是土豆。我嘴硬,肩膀却又开始疼,手一抖,汤洒在了被子上。
怎么了他立刻凑过来,手摸到我的肩膀,是不是落枕了我给你揉揉。
他的手指很轻,按在肩膀上,却像碰到了伤口,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别碰!我推开他,声音有点抖。
他愣了一下,眼神里的担心像要溢出来:很疼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赶紧摇头,把头发散下来遮住肩膀,可能是吹空调着凉了,过两天就好。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好像不太信,却没再追问,只是默默收拾了洒出来的汤,又把我的画稿一张张理好。明天我还来,他说,给你带阿姨做的南瓜粥。
他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站在窗边看他的背影,他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直到拐过街角。肩膀的疼还在钻,我蜷在床上,突然有点怕——这疼,好像和以前都不一样。
2018年9月1日
星期六

开学第一天,阿哲在教室门口等我,手里捧着束小雏菊。
欢迎回来,小画家。他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校服领口别着我去年送他的徽章,有点锈了,却被擦得很亮。
我接过花,指尖碰到他的手,他猛地缩回,脸有点红:昨晚练了好久,想给你个惊喜。
其实他不知道,看到他站在晨光里的样子,就是最好的惊喜。肩膀的疼好多了,大概真的是着凉吧,我松了口气,跟着他往教室走。
他一路都在说暑假的事:说他去学了吉他,弹《小星星》还总跑调;说他爸带他去爬山,看到了像我画的一样的紫色晚霞;说他把我的画都扫描进了电脑,设成了桌面。
对了,他突然停下,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我给你抄了笔记,怕你在家落下课。
笔记本上的字迹工工整整,比他平时的鬼画符好看一百倍,重要的地方还用荧光笔标了色。我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在夕阳下走,旁边写着念念和阿哲。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我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谢谢阿哲。
他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过了好几秒才跳起来,手舞足蹈地差点撞到走廊的宣传栏。苏念!你……你亲我了!
周围的同学都在笑,我脸烫得能煎鸡蛋,拉着他就跑。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比任何时候都用力,好像怕我跑掉似的。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终于不再是偷偷碰在一起,而是紧紧挨着,像永远不会分开。
可只有我知道,右肩那根针,又开始钻了。
2018年9月15日
星期六

今天去医院了。
妈妈带我挂了骨科,医生捏着我的肩膀问了半天,最后让去做核磁共振。机器嗡嗡响,震得人头疼,我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阿哲的脸——他早上还在微信里说,今晚要带吉他来给我弹新学的曲子。
报告出来的时候,妈妈的脸一下子白了。我凑过去看,好多字都不认识,只看懂了疑似占位性病变几个字。医生把妈妈叫到办公室,关了门,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手里攥着手机,阿哲发了十几条消息,问我怎么不理他是不是不舒服。
我回了句没事,在忙,就把手机塞回口袋。走廊的消毒水味很难闻,像画室里放久了的松节油。我想起小时候摔断过腿,阿哲每天放学都来给我讲笑话,说等我好了,就背我去看槐花。那时候的疼很清楚,是骨头断了的疼,可现在的疼,像藏在肉里的虫子,看不见,抓不着,却能一点点啃噬你的力气。
妈妈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却笑着说:医生说就是有点炎症,输液几天就好了。
我知道她在骗我。她转身去缴费的时候,我看见她偷偷抹眼泪。
晚上阿哲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窗边画画。他提着个吉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进门就弹起《小星星》,果然还是跑调。怎么样,好听吧他得意地挑眉。
难听死了。我笑着骂他,肩膀却突然一阵剧痛,手里的画笔掉在地上。
怎么了他立刻跑过来,想扶我,我却躲开了。
没事,我捡起画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就是手滑了。对了,阿哲,我这周要回老家一趟,奶奶生病了,可能要住一阵子。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多久
不知道,我低头盯着画纸,不敢看他的眼睛,可能……挺久的。
他沉默了半天,吉他弦被他拨得咚一声响。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可以照顾奶奶。
不用了,我的指甲掐进掌心,逼自己说出更狠的话,老家条件不好,你去了也不方便。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蜡烛。那天他没弹完吉他,也没坐多久,走的时候,他说:那你照顾好自己,给我发消息。
我点点头,没敢送他到门口。关上门的瞬间,肩膀的疼和心里的疼混在一起,疼得我蹲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阿哲,对不起。
2018年10月2日
星期二

今天终究还是说了那句话。
在常去的咖啡馆,靠窗的位置还留着我们刻的小记号——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是去年冬天阿哲用钥匙划的,被老板发现时,他还傻乎乎地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他点了焦糖玛奇朵,上面的奶油堆得像小山,是我以前最爱的样子。可我现在闻着甜腻的味道,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化疗的反应越来越重了,昨天刚吐完,现在喉咙还火烧似的疼。
阿哲,我们分手吧。
我盯着桌角的裂纹,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窗外的雨砸在玻璃上,噼啪响,像在替他质问我。
他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颤,热咖啡溅在虎口上,他却没躲。为什么他的声音发紧,尾音在抖,是因为……你奶奶的病还是我哪里不好
都不是。我掐着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我就是……不喜欢你了。
这句话像块冰,从嘴里吐出来,冻得我自己都打哆嗦。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指节泛白。苏念,你看着我。他的眼睛红得吓人,睫毛上沾着水光,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你说真的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站起身就往外跑。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起落在衣领里。身后传来他的喊声,一声比一声急,像刀子割在心上。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会看见他站在雨里的样子;怕一回头,那些拼命攒起来的狠心就会碎成渣;怕一回头,就会扑进他怀里,告诉他我有多疼,有多舍不得。
跑到街角时,我蹲在公交站牌后面,看着咖啡馆的方向。他没有追出来。
雨越下越大,把整个世界都浇得冰凉。我摸着口袋里的止痛药,却不敢吃——吃了会犯困,我怕错过他可能发来的消息,哪怕只是一句骂我的话。
手机安安静静的,像死了一样。
2018年10月15日
星期一

住院的第十天。
手背被针眼扎得青一块紫一块,护士换吊瓶时,总念叨小姑娘血管太细。我看着药液一滴滴往血管里钻,像在数着日子。
阿哲发了消息来,问奶奶好点没。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五分钟,回了句好多了。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眼泪突然掉在了手机屏幕上,把好多了三个字晕成了一片蓝。
他没再追问。
也许他终于信了。
昨天半夜疼得厉害,我摸着肩膀上刚拆的活检伤口,那里贴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结果不太好。黑暗里,我摸到枕头下的星星罐,是他折的999颗星星,塑料罐被我摸得发潮。
我一颗一颗数,数到第321颗时,想起那是他的生日。去年这天,他捧着蛋糕来画室,蜡烛烧到最后,他偷偷在我耳边说想和你考同一所大学。
走廊的灯忽明忽暗,我把星星塞回罐里,捂在胸口。星星硬邦邦的,硌得人疼,可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压下骨头缝里的疼。
今天护士来换床单,看到我床头柜上的画具,笑着说还画画呢。
我点点头,想画一画阿哲的样子。可笔刚碰到纸,手就抖得厉害——我突然怕自己忘了他的样子,忘了他笑起来时左边的虎牙,忘了他皱眉时眉间的小坑,忘了他穿白衬衫的样子。
最后画出来的,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像被雨水打湿的墨迹。
2018年11月7日
星期三

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去年早了半个月。
我趴在窗台上看雪,雪花落在窗沿上,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糖。去年这个时候,阿哲拉着我在雪地里跑,他说雪是天上揉碎的星星,结果自己摔了个屁股蹲,羽绒服上沾的雪,被我拍了好久才掉。
他今天应该又去画室了吧不知道会不会想起我。
化疗的反应越来越重,吃什么吐什么,早上喝的小米粥,没到中午就全吐了。头发也开始掉,梳头发时,梳子上总能缠上一小撮,黑黢黢的,像被风吹落的鸦羽。
我让护士把头发剪短了,像个男孩子。镜子里的人脸色蜡黄,眼下乌青,嘴唇干裂,哪里还有半分以前的样子。
这样也好。
阿哲要是看到,肯定认不出我了。说不定,他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
护士进来换吊瓶,看着我的头发愣了愣,笑着说短发精神。她收拾床头柜时,看到阿哲送我的录音笔,随口问是男朋友送的吧。
我嗯了一声,不敢多说。
那支录音笔里,有他跑调的《小星星》,有他打哈欠的声音,还有一次,他偷偷录下我画画时的呼吸声,说像小猫打呼噜。
晚上疼得睡不着,我就躲在被子里听。听到他说苏念晚安时,眼泪总会把被子浸湿一小块。
凌晨三点,我从窗帘缝里看到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是阿哲。
他站在路灯下,穿着那件我织的毛毛虫围巾,脖子缩着,像只受冻的小狗。雪落在他头发上,白了一层,他却一动不动,就那么仰着头看我的窗户——他大概以为我还住在这栋楼里。
我躲在窗帘后面,捂着嘴不敢出声。心里像被雪冻住了,又像被火烤着,疼得喘不过气。
直到天快亮,他才踩着积雪离开,脚印歪歪扭扭的,像条没有尽头的线。
我抓起手机,想发消息让他别再来了,手指却在屏幕上僵住。
最后,什么也没发。
2018年12月25日
星期二

圣诞节。
病房里的阿姨收到了老伴送的苹果,红通通的,像盏小灯笼。她笑着分给我一个,说小姑娘,吃了平平安安。
我把苹果放在床头,没舍得吃。
阿哲以前总说,圣诞节要吃带糖霜的苹果,他去年给我买的那个,甜得齁人,我却啃得干干净净,连核都舔了。
今天他会给别人送苹果吗
身体越来越差了,医生说血小板在减少,让我少动,免得出血。我连画笔都快握不住了,昨天想画个苹果,线条歪歪扭扭的,比我第一次画的土豆还难看。
我开始写遗书。
写了又撕,撕了又写。
想告诉他,其实我没回老家,一直住在医院;想告诉他,那些狠话都是假的,我从来没不喜欢他;想告诉他,枕头下的星星罐里,藏着我没说出口的我爱你。
可写了满满三页纸,最后还是烧了。
灰烬飘在风里,像碎掉的星星。
他那么好,应该往前走的。不该被我困在过去的回忆里,更不该守着一个快要死掉的人。
护士来查房时,看到我在发呆,轻声说你男朋友今天又来楼下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说了什么吗
没,就站了会儿,放下个袋子就走了。护士指了指门口,喏,在那儿呢。
袋子里是个圣诞礼盒,拆开一看,是支新的画笔,还有一盒我最爱的钛白颜料。最底下压着张纸条,是他的字迹,还是那么用力,纸都被戳出了小坑:
念念,我知道你在。画画别太累。
我握着画笔,指腹蹭过笔杆上的纹路,突然想起他第一次送我画笔的样子——他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了支最便宜的水彩笔,却紧张得手心冒汗,说等我有钱了,给你买最好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颜料盒上,把白色的颜料晕成了浅灰。
阿哲,你怎么这么傻。
2019年1月1日
星期二

新年第一天。
太阳很好,透过窗户照在被子上,暖烘烘的,像阿哲以前给我暖手的温度。
我从病友那里借了台旧相机,拍了张窗外的太阳。照片里的阳光淡淡的,边缘有点模糊,像蒙了层纱。
我把照片设成了手机壁纸。
医生来查房时,表情很严肃。他跟妈妈说的话,我断断续续听到几句——恶化血小板低随时可能出血。
妈妈在走廊里哭,我听见了。
我不想让她哭。
我让她把我的画具带来,想再画一画阿哲的样子。可手怎么也不听使唤,铅笔在纸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条挣扎的小蛇。
我好怕。
怕以后再也记不清他的样子,怕那些和他有关的日子,会像褪色的画一样,慢慢变得模糊。
护士帮我梳头发,又掉了一大把。她叹了口气,说别梳了,我帮你剪短吧。
剪刀咔嚓咔嚓响,头发落在地上,像一地的黑雪。
剪完头发,我对着镜子笑了笑。像个假小子,丑丑的。
这样,就算头发掉光了,也不会太难看吧。
晚上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阿哲笑着朝我跑过来,白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他说小笨蛋,我找到你了。我想跑过去抱住他,可腿像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
他越跑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光点,消失在阳光里。
我喊他的名字,喊得嗓子都哑了,却发不出声音。
一着急就醒了,枕头全湿了。
摸了摸手机,凌晨四点。
屏幕上没有新消息。
阿哲,新年快乐。
2019年2月14日
星期四

情人节。
雨下得淅淅沥沥,跟去年520那天一样。
病房里的阿姨又收到花了,红玫瑰,开得正艳。她说老头子送了三十年了,年年都这时候来。
我看着那束玫瑰,突然想起阿哲说过,等他学会弹吉他,就用玫瑰花瓣拼个爱心,唱情歌给我听。
他现在应该学会了吧。
医生今天找妈妈谈话,说建议放弃治疗。
妈妈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回来的时候,她眼睛红红的,却给我削了个苹果,说吃点甜的。
苹果有点涩,我没吃完。
手机响了一声,是阿哲的朋友圈更新。
他发了张照片,是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空着,桌上放着两杯焦糖玛奇朵。配文是:等你。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给他发了条消息:
阿哲,别等了,找个好女孩吧。
他几乎是秒回:
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趴在床上哭。肩膀的疼和心里的疼绞在一起,像有把钝刀子在慢慢割。
阿哲,对不起啊。
我也想陪你,想跟你去看海,想听你唱跑调的歌,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可我好像……做不到了。
2019年3月12日
星期二

又是3月12日了。
去年今天,阿哲拉我去看郁金香的情景还像在昨天。他蹲在花丛里给我摘花瓣,帆布鞋上沾着草屑,阳光落在他发梢,金闪闪的。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年后的今天,我连从床上坐起来都要喘半天。
身体的疼痛越来越频繁,像有无数只虫子在骨头里爬。医生给我用了止疼针,可药效过了之后,疼得更厉害。有时候我会盯着天花板发呆,数上面的裂纹,数着数着就忘了数到几——化疗让我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刚喝完水,就忘了自己喝没喝。
但我没忘阿哲。
我记得他笑起来左边有颗小虎牙,记得他弹吉他时会皱着眉打拍子,记得他怕黑,走夜路总爱拽着我的袖子。这些画面像刻在脑子里,越疼的时候,反而越清晰。
妈妈把我的画具带来了。颜料干了大半,画笔的毛也掉了几根,是我上次画他时用的那支。我想再画一画他的样子,可手刚碰到笔,就抖得像筛糠。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像条蚯蚓,哪有半分他的影子。
我突然很怕。
怕有一天,我连这些都记不清了。怕我忘了他的声音,忘了他的样子,忘了我们一起在槐树下藏画稿的夏天。
护士来给我量体温时,看到我对着画纸哭,轻声说:想他了就给他打个电话吧。
我摇摇头。
我现在的声音,哑得像破锣,怎么能让他听见。我现在的样子,头发掉了大半,脸肿得像发面馒头,怎么能让他看见。
他应该记得那个会跟他抢画具、会因为画不好苹果哭鼻子、会偷偷在他校服上画小恐龙的苏念,而不是现在这个躺在病床上、连笑都费劲的怪物。
晚上疼得实在睡不着,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第一本日记。翻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一页,上面写着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原来有些愿望,真的只能是愿望啊。
我把日记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易碎的宝贝。这本日记的纸页已经被我翻得卷了边,有些地方还沾着当时没擦干净的颜料,蓝一块黄一块,像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乱糟糟又亮闪闪的日子。
走廊里传来其他病房的哭声,大概是谁家的亲人又走了。我摸着日记本上陈哲两个字——是上次他偷偷写的,笔锋张扬,像他这个人一样。
阿哲,你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如果会的话,我想变成你窗前的那颗。这样我就能天天看着你,看你弹吉他,看你画画,看你遇到一个像我又不像我的好姑娘,看你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你还能不能认出我。
2019年4月1日
星期一

愚人节。
阿哲没有再骗我。他大概是真的相信,我不喜欢他了。
今天的阳光难得好,妈妈把我的被子拿到窗边晒。我趴在床上,闻着被子上的阳光味,突然想起去年愚人节,他骗我说要转学,我抱着他哭了半小时,他却笑得像个傻子,说小笨蛋,骗你的。
那时候的眼泪是热的,带着气鼓鼓的委屈。可现在,眼泪怎么也掉不下来,眼眶干得发疼。
身体越来越沉,像灌了铅。医生说我的各项指标都在降,让妈妈做好准备。妈妈没跟我说这些,可她红着眼睛给我削苹果时,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让妈妈把那个星星罐拿来。塑料罐上落了层灰,我用袖子擦了擦,罐身被我摸得发亮。我一颗一颗数里面的星星,数到第999颗时,手指停住了——最后那颗星星上,有他用钢笔写的小字:苏念,等我。
是他折到最后一颗时偷偷写的,我去年才发现。
那时候我还笑着捶他,说肉不肉麻,心里却甜得像喝了蜜。
现在看着这行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他的朋友圈。他昨天发了张照片,是我们以前常去的画室,画板上摆着支新的钛白颜料,配文是:等你回来一起画。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抖了很久,终于打出一行字:阿哲,对不起,我骗了你。
可删了又删,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骗他的人是我,先说分手的人是我,现在又何必告诉他真相,让他更难过呢。
他那么好,值得被好好对待,值得一个能陪他到老的人,而不是我这个只会给他添麻烦的骗子。
护士进来换吊瓶时,我把星星罐递给她:麻烦您……等我走了,把这个交给陈哲。
护士眼圈红了,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想说别告诉他我哭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咳嗽。咳得太厉害,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星星罐上,嗒的一声,像谁在心里敲了下小鼓。
阿哲,愚人节快乐啊。
这次,我没骗你。
2019年4月15日
星期一

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大部分时间都在睡,醒来就疼,疼得厉害了就再睡过去。梦里总在槐树下,阿哲靠在树上弹吉他,跑调的《小星星》飘在风里,我坐在他旁边画画,阳光把我们的影子粘在一起。
可梦总会醒。
醒来时,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仪器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倒数。
妈妈趴在床边睡着了,头发白了好多,我记得她以前总说我还年轻呢。我想摸摸她的头发,手却抬不起来。
护士来查房时,说我今天精神好些,问我要不要看会儿书。我摇摇头,让她把我的日记拿来。
第四本日记快写完了。纸页上有很多皱痕,是我疼得攥紧本子时弄的,还有几页沾着深色的印子——上次咳血时溅上的,像开了几朵难看的小花。
我想给阿哲写点什么,写在最后一页。
可笔握在手里,怎么也写不出字。
想告诉他,其实我每天都在想他;想告诉他,化疗的时候,我总偷偷闻他送的录音笔,里面有他的味道;想告诉他,我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他,哪怕只有这么短的时间。
可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只留下一句:
阿哲,要好好的。
够了。
这样就够了。
我把四本日记整理好,放进妈妈给我的铁皮盒里。盒子里还放着他送的录音笔,那支跑调的《小星星》还能听;放着他折的第321颗星星,上面有他的字迹;放着我第一次给他织的毛毛虫围巾的线头,上次拆围巾时不小心扯下来的。
这些东西,要一起寄给他。
或许有一天,他看到这些,会明白我不是不喜欢他,只是……太爱了。
爱到宁愿他恨我,也不想让他看着我疼,看着我离开。
窗外的天又阴了,像要下雨。我闭上眼睛,好像又听到阿哲在喊我:念念,看郁金香去啊。
这一次,我好像能追上他了。
2019年5月10日
星期五

雾好大啊。
窗外的树影模模糊糊的,像被水泡过的画。我躺在床上,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是棵玉兰树——去年春天,阿哲在树下捡了片花瓣,夹在我的画稿里,说像你裙子上的花纹。
现在连抬手看表的力气都没了。护士说我睡了很久,久到错过三次探视时间。妈妈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断了好几次,她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
念念,阿哲……托人送了东西来。她把一个纸袋推到我眼前,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袋子里是个小铁盒。打开一看,心猛地一跳——是我们藏画稿的那个树洞铁盒!里面的画稿被熨得平平整整,最上面那张,是我画砸了的紫色天空,他用红笔在旁边画了个笑脸,写着我的星星都在这儿。
还有支新的钛白颜料,和他上次送的那支一模一样。
他怎么找到这个盒子的
喉咙里像堵着棉花,想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妈妈替我擦掉嘴角的口水,眼泪掉在铁盒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不知道……你在这儿。妈妈摸着我的头发,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是我托人去老地方拿的,怕你想看……
我眨了眨眼,让她把铁盒放在枕边。盒盖没盖严,露出半张画稿——是阿哲的侧影,我去年在槐树下画的,线条歪歪扭扭,他却宝贝得压在箱底。
疼又涌上来了,从骨头缝里往外钻。这次没喊护士,也没摸止疼针。疼的时候,好像能更清楚地想起他——想起他跑调的歌,想起他掌心的汗,想起他说要一起看海时,眼睛亮得像浸了阳光。
护士来换吊瓶,看到铁盒,轻声说:他前天又来楼下了,站了两个小时,雾太大,没看清他的脸。
我的手指动了动,想摸摸画稿上他的轮廓,却怎么也够不着。
2019年5月18日
星期六

离520还有两天。
阿哲,你还记得吗去年今天,你说要带我去看海。
我现在好像能闻到海风的味道了,咸咸的,像你那次带我去吃的海鲜面。你总说我怕腥,却偷偷往我碗里加了两只虾,被我发现时,耳朵红得像晚霞。
手能稍微动了。
摸出枕头下的钢笔,笔杆硌得手心疼。在第四本日记的最后一页,慢慢划了条线——像海边的地平线。
想写阿哲,海边的日出……,可出字刚写了一半,钢笔就掉在地上。
捡不起来了。
视线开始模糊,妈妈的脸变成了两个影子。她把耳朵凑到我嘴边,我用尽全力,气若游丝:日记……寄给他……
她拼命点头,眼泪滴在我脸上,温温的。
好像听到录音笔的声音了,是那首跑调的《小星星》。
阿哲,我好像……等不到日出了。
2019年5月19日
星期日
(这一页只有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墨水在纸页上晕开一大片,把后半句糊成了黑团:)
阿哲,我爱你,比海还……
(最后一个字没能写完,笔尖在纸页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颤抖的墨痕,像一道没愈合的伤口。纸页右下角有几滴深色的痕迹,边缘发乌,像干涸的血迹,在阴翳的光线下,透着刺骨的凉。)
2019年5月20日
星期一

(这一页是空白的。只有右上角有个浅浅的指印,像有人曾用尽全力想抓住什么,却只留下一道虚无的痕迹。)
陈哲收到那个褪色的纸盒时,是2020年的春天。
快递单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寄件人一栏只有护士站三个字,地址是市中心医院。他盯着盒子看了很久,指尖捏得发白——这半年来,他像疯了一样找苏念,去她老家,守她旧屋,甚至在画室的槐树下蹲了三个通宵,却连她的影子都没抓到。
他以为她真的走了,去了一个没有他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盒子很轻,摇起来却有细碎的声响。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拆开,四本厚厚的日记掉了出来,封面是他送的那支樱花钢笔写的碎光,字迹已经褪色,却仍能看出落笔时的温柔。旁边还有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支没拆封的钛白颜料,和他去年送她的那支一模一样。
他先打开了铁盒。
画稿散落在膝盖上,有他嘲笑过的土豆苹果,有被老师打了C的紫色天空,最底下压着张速写——是他的侧影,去年槐树下,她偷偷画的,线条歪歪扭扭,他却记得当时她脸红着说画砸了。画的背面有行小字,是她的笔迹:阿哲的睫毛很长,像小扇子。
心脏突然像被什么攥住了,闷得发疼。
他颤抖着手翻开第一本日记。
2018年3月12日
晴——他拉她去看郁金香的那天,她写他的影子总偷偷碰我的影子,像他这个人一样,胆小又藏不住心思。他想起当时自己揣着怦怦直跳的心,假装看风景,其实眼角全是她的影子。
2018年5月20日
雨——他罩着外套说要带她看海,她写其实去哪里都好,只要是和他。那天他在她额头上印下的吻,现在烫得像烙铁,烧得他眼眶发疼。
一页页翻下去,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2018年9月15日那页,肩膀的疼和心里的疼混在一起,疼得我蹲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阿哲,对不起。
他的手指猛地顿住。

他继续翻,指尖抖得几乎抓不住本子。
2018年10月2日
雨——她说分手的那天,日记里写我怕一回头,就会扑进他怀里,告诉他我有多疼,有多舍不得。他想起那天她跑进雨里的背影,那么决绝,原来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2018年11月7日
雪——我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他站在楼下,雪落在他头发上,白了一层。心里像被雪冻住了,又像被火烤着,疼得喘不过气。
他记起来了,那天他站到天亮,脚冻得失去知觉,只盼着她能推开窗看一眼,却不知道她就在窗帘后,和他一样疼。
化疗活检血小板减少……这些陌生的词像冰锥,一个个扎进他眼里。他终于明白,她所谓的回老家是假的,不喜欢了是假的,那些狠心的话全是假的——她只是在一个人扛着疼,疼到头发掉光,疼到握不住画笔,还在日记里写他那么好,应该往前走的。
翻到第四本日记,2019年5月19日那页,他的呼吸突然停了。
阿哲,我爱你,比海还……
后面的字被晕开的墨水糊成了黑团,笔尖划出的长痕像道血口子,在纸上张着嘴,像她没说完的话。右下角那几滴深色的痕迹,边缘发乌,他突然想起护士说的咳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猛地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呜咽。
原来2019年的5月20日,他在海边对着日出喊苏念,我爱你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原来他在咖啡馆等的那无数个日夜,她正躺在病房里,听着他送的录音笔,疼得睡不着。
原来他对着空画室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她的日记已经停在了那个没说完的爱字上。
日记本从膝盖滑落,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跑到市中心医院,抓住一个护士就问苏念,护士愣了愣,说是那个总画画的小姑娘吗去年5月就走了……她妈妈说,她走的时候,手里攥着颗星星。
他跑到她住过的病房,里面住着新的病人。窗台上放着盆向日葵,和他送她的那支一样,开得张扬又热烈。
护士说:她走的前一天,还让我们把日记寄给你,说‘别让他太难过’。
陈哲蹲在病房门口,哭得像个孩子。
后来,他去了海边。
在日出时分,把那999颗星星撒进了海里。每撒一颗,就说一句苏念,对不起。海浪卷走星星,也卷走他的声音,只留下他站在浪花里,一遍遍地重复:我也爱你,比海还深。
他再也没爱上过别人。
每年5月20日,他都会带着那四本日记去海边。日记的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泪痕却越来越深——那是他的眼泪,替她流的,也替自己流的。
他总在日出时翻开最后一页,对着那道没说完的痕迹,轻声补完那句迟到了太久的话:
比海还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