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侯府万人嫌继女,我的生存法则就一条:他给钱,我就滚。
秦砚放毒蛇含泪收下补偿金。嫌我碍眼转个学堂二十两金子轻松入袋。
直到他甩来五百两黄金加地契:滚出侯府,永远别回来。
我红着眼哽咽:好。
转身差点笑出声。好耶!冤大头终于上当了!
攒够钱跑路才发现,当年撕我情书、骂我捞女的疯批世子,竟在我院外站成了雪人。
给你的金银田产,便是我的心意…他眼眶通红。
我挽住身旁温润如玉的太医:抱歉,我要钱,也要真心。您哪位
1.
我叫林晚,十岁那年,跟着娘亲嫁进了煊赫的镇北侯府。
从破落小院到朱门绣户,我以为苦尽甘来。
直到我掀开锦被,摸到两条冰凉滑腻的赤链蛇。
尖叫刺破侯府清晨的宁静。我连滚带爬摔下床,魂飞魄散。
继父秦侯爷震怒。始作俑者,他那嫡长子秦砚,被罚跪祠堂一天,抽了十鞭子。
侯爷为安抚我,命人送来了沉甸甸一匣银子,还有几匹上好的云锦。
我缩在娘亲怀里抽噎,眼泪是真的,吓的。
心里却拨开了算盘:两条蛇,换五十两雪花银。这买卖……好像不亏
秦砚被抬出祠堂时,脸色惨白如纸,看我的眼神淬了冰。
装模作样。他唇边噙着冷笑,满是厌恶。
我垂下头,指尖抠着新得的银锭子边缘。
侯爷的愧疚,秦砚的憎恶,都是我的生财之道。
这位尊贵的继兄,似乎格外慷慨。
2.
侯爷重视子弟教养,硬将我与秦砚塞进了京城最好的崇文书院,还同学堂。
秦砚那张俊美却阴郁的脸,在学堂门口黑如锅底。
散学后,僻静的回廊。
他挡住我的去路,玄色锦袍衬得身姿挺拔,气势迫人。
二十两金子。他声音淬着寒冰,丢过来一个绣着金线的荷包,沉甸甸。从这里消失。
我捏紧荷包,指尖感受着金锭的棱角,眼眶瞬间红了,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惶恐。
我……我这就去跟夫子说……身体不适……声音细若蚊蚋。
他嗤笑一声,拂袖而去,仿佛多看我一眼都嫌脏。
我转身,抹掉那点虚假的泪意,嘴角弯起。
下个月,我就能病愈转回来。金子,我先笑纳了。
果然,月余后,我背着书箱,在夫子身体要紧,回来就好的叮嘱中,坐回了原位置。
他可没说消失多久。
秦砚前桌的公子哥打趣:阿砚,你这妹妹可真执着。
秦砚猛地掷下毛笔,墨汁溅污了宣纸。
她不是我妹妹!他盯着我,眸色森寒,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滚
我怯生生抬眼,泫然欲泣:哥哥就这么讨厌我
他冷笑着,又比了个数字。
我立刻惊慌低头:对不住!今日走错学堂了!抱着书箱落荒而逃。
金子叮当作响。商机,无限。
3.
秦砚行冠礼那日,侯府宾客盈门,喧嚣震天。
宴席散尽已是深夜。他被人搀回听松院,带着浓重酒气。
娘亲让我送碗醒酒汤过去,以示兄妹和睦。
我端着温热的汤盅,刚踏进他寝室外间,手腕便被一股大力攥住!
天旋地转间,我被抵在冰凉的红木柱子上。
秦砚炽热的呼吸混着酒气扑面而来,那双总是淬着寒冰的眸子,此刻迷离幽深。
……还在装……他低哑呢喃,滚烫的唇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
哐当——!
汤盅摔得粉碎,汤汁四溅。
我使出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他,心脏狂跳,唇上火辣辣地疼。
晚晚怎么了侯爷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我瞬间挤出眼泪,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爹!哥哥喝醉了……发脾气……把我送的汤都砸了……
秦砚踉跄一步,扶着柱子喘息,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得像尊雕塑。
侯爷叹气进来:他醉了就这德行!你别管了,回去歇着。
我几乎是逃回自己院子的。
后半夜,心腹丫鬟捧来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枚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
还有一张洒金笺,龙飞凤舞几个字:醉后失仪,错认他人。赔罪。
呵,错认是把我错认成他那位怯生生的柳表妹了吧
我合上锦盒,原封不动退了回去。道歉得加钱。
4.
柳婉清,寄居侯府的远房表小姐。家道中落,清贫柔弱,才情尚可。
不知何时起,秦砚待她有些不同。
那日随秦砚去护国寺上香回府,马车刚停稳。
便见柳婉清一身素净白衣,怯生生立在一旁,像朵风雨中的小白花——她今日竟也来上香了。
秦砚撩开车帘,目光扫过她,又落回我脸上,冰冷无情。
下车。
柳婉清立刻上前一步,细声细气:世子表哥,不必麻烦,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她小手还轻轻拽了拽秦砚的袖角。
秦砚没理她,只盯着我,语气不容置疑:我要送柳姑娘。这钱给你,自己雇车。
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被扔到我脚边。
价值远超车资百倍。
我攥紧袖口,指甲掐进掌心,逼出眼底水光,咬着唇,无比难堪地下了车。
马车载着那朵小白花绝尘而去。
黄昏的风吹散我脸上最后一丝委屈。
弯腰捡起那锭金子,掂了掂。啧,够在江南盘个小铺面了。
柳婉清是个好人。
5.
及笄礼后不久,我无意撞破后花园假山后的暧昧。
柳婉清双手撑在闭目养神的秦砚身侧,屏息俯身,樱唇微启。
咳。我轻咳一声。
柳婉清如受惊小鹿,仓惶转身,眸中含泪。
秦砚睁眼,被打扰的不悦几乎化为实质。
她差点就成了。他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冰冷,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被你毁了。
我垂眸:父亲寻你议事。
他冷笑,越过我,丢下一句:书房等我。
书房里,檀香袅袅。他抛来一个紫檀木匣,分量极沉。
啪嗒打开,是码放整齐的金锭,还有一张京郊温泉别院的地契。
你及笄了,该懂事了。他声音毫无波澜,五百两黄金飞钱票根,加上这别院。随你母亲回江南,或去家庙清修。别再回侯府。
他顿了顿,补充道,字字清晰:林晚,我厌极了你。此生,不复相见。
心像是被那冰冷的金子硌了一下,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
红了眼眶,我低下头,强忍哽咽:好。
他转身离开,书房门被摔得震天响。
确认匣中真金白银地契无误,我蹲下来,捂住嘴,肩膀耸动。
呜呜…好耶!终于上当了!
窗台上,他不知何时命人摆上的几盆蓝雪花,在暮色中摇曳生姿。花期真长。
6.
抱着巨款,我开始筹谋离府。
借口为远在江南的外祖母祈福抄经、静心学习管家女红,闭门不出。
实则恶补江南风物人情、账目看管、铺面经营之道。这些都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一日在花园偶遇陪老夫人散步的柳婉清。
她摇着团扇,状似亲昵:晚妹妹还在抄经也是,女儿家总要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才好。
不像我,得世子表哥怜惜,前日还赠了把苏绣团扇,说是宫里的样式呢。她笑容温婉,眼底却藏针。
我停下修剪花枝的手,微笑:柳姐姐说的是。妹妹命好,有父兄荫庇,将来总归饿不着。
倒是姐姐,才情出众,又得世子表哥‘青眼’,想必前程更不必妹妹操心。我特意咬重青眼二字。
柳婉清脸色白了白。家世是她最深的痛处。
林晚!说话别太过分!秦砚不知何时出现,沉着脸,维护般轻拍柳婉清的手背。
我乖巧点头:好。我回去抄经了,你们慢聊。转身离开,脊背挺直。
身后那道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没关系,很快就能永远摆脱了。
7.
晚膳时,秦侯爷提起我的终身大事。
吏部侍郎家的三公子,人品端方,前途可期。为父觉得甚好。
这是想拿我联姻,巩固权势。
我刚要开口,秦砚放下玉箸,淡淡道:父亲想让她嫁去李家儿子倒觉得,江南气候更养人。
他看向我,目光幽深:我记得,你外祖家在姑苏
侯爷皱眉。我心头一紧,他难道反悔了
秦砚扯了扯唇角,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我替你安排。江南挺好。
我捏紧裙角,抬起湿漉漉的眼:哥哥是让我……离得越远越好吗声音委屈又茫然。
秦砚喉结滚动,一时语塞。
侯爷不明所以,只当兄妹又闹别扭:胡闹!晚晚的婚事自有为父做主!江南人生地不熟……
父亲,我轻声打断,带着顺从的怯意,女儿……女儿听哥哥的。哥哥……也是为我好。
秦砚眸光微动,深深看了我一眼。侯爷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这戏,终于要唱完了。
8.
离京那日,天蒙蒙亮。没有盛大的告别,只有娘亲红肿的眼和几辆低调的青帷马车。
秦侯爷有早朝,秦砚……大概还在拥被高卧,庆祝我这眼中钉终于拔除。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我掀开车帘一角,回望晨曦中巍峨的镇北侯府门楣,朱漆大门缓缓闭合,像合上一段荒诞的岁月。
没有不舍,只有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
怀里是地契和飞钱票据,那是我的底气和未来。
娘亲还在垂泪:晚晚,委屈你了……
我握住她的手,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娘,不委屈。江南很好,我们会过得更好。
船行运河,两岸风景渐次不同。京城的高墙深院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开阔的水域与青翠的田野。
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我闭上眼。
秦砚,柳婉清,侯府……再见。再也不见。
9.
初到姑苏,水土不服,我竟病了一场。
缠绵病榻数日,喝什么都吐,嘴里发苦。
一日昏沉间,闻到一股清甜香气。睁眼,见娘亲端着一盏莹白如玉的羹汤。
快尝尝,隔壁顾家公子送来的,说是特制的枇杷蜜露羹。
入口清甜微酸,带着果香,神奇地压下了喉间恶心。
后来才知,隔壁住着世代杏林的顾家。公子顾明远,年纪轻轻已是太医院挂名的医士,回乡探亲。
在娘亲的答谢宴上,初见顾明远。
一身月白长衫,气质温润,如江南烟雨般清雅。
林姑娘可好些了他声音温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颔首致谢:多谢顾公子妙手羹汤。
他眼尾微弯,笑意清浅:举手之劳。江南湿暖,易生郁气,姑娘还需放宽心。
他的目光清澈真诚,没有侯府那些人的探究与算计。心,莫名静了下来。
10.
在顾明远调理下,我很快康复,也开始学着打理娘亲用积蓄盘下的一个小绣坊。
转眼到了年关。姑苏落了薄雪。
顾明远邀我们母女去他家的别院守岁。庭院里红梅映雪,暖阁内炭火融融。
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精致清淡又富有江南特色的年夜饭。
我帮忙打下手,他递来一盘刚蒸好的桂花糖藕。
尝尝,看甜度可合适他拈起一块,很自然地递到我唇边。
清甜的香气萦绕。我咬了一小口,软糯香甜。
很好吃。我真心夸赞。
他眉眼舒展,笑意更深,将整盘递给我:喜欢就好。
子时将近,他撑伞送我回隔壁小院。雪地上留下两行并行的脚印。
到了院门前,寒风卷起雪花。他细心为我拢好斗篷的毛领。
当心脚下……话音未落,我脚下一滑!
腰间一紧,被他稳稳扶住。距离骤然拉近,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额发。
四目相对,雪落无声。鬼使神差地,我踮起脚,轻轻吻上他微凉的脸颊。
他身体一僵,随即,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
晚……晚晚……声音有些哑。
我羞得将脸埋进他怀里,却瞥见不远处梅树下,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
玄色大氅,身姿挺拔,正死死盯着我们。
秦砚!
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11.
顾明远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手足无措,红着脸嘱咐我快些进屋。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
站住。
冰冷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千里风尘的疲惫。
秦砚大步走到我面前。墨发肩头落满雪花,脸色比雪还白,眼底布满血丝,下颌紧绷。
对不起。他开口,声音艰涩。
我蹙眉,不知他为何道歉,又为哪一桩。
我没有碰过柳婉清。他盯着我的眼睛,急于剖白,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态度。
你和她不同。是她……有时装得像你。
像刚入府时那个怯懦无助的我我心头泛起一丝荒谬的冷意。
别再提了。我语气平淡。
他似乎被我的冷淡刺伤,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我简朴的小院。
他就让你住在这种地方话里带着他惯有的傲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我自己选的,清净。我拢了拢衣袖,顾公子待我极好。
待你好秦砚像是被点燃的火药,猛地逼近一步,寒气扑面。
你才认识他多久他图你什么图你无依无靠还是图你……
图我什么我抬眼,平静地打断他,图我身后没有镇北侯府图我手里攥着您世子爷‘施舍’的金银地契
秦砚脸色煞白,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
你离京后…柳婉清跟我大闹一场…
她偷翻了我的私账…看到了这些年…给你的…所有…
他闭上眼,痛苦之色难掩。
一百七十三两黄金,六百两白银,京郊别院一座,田庄两处…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首饰…
她哭着说…说我根本不喜欢她…因为…他睁开眼,赤红的眸子死死锁住我,一字一顿,如泣血。
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这话…你当年…也是说过的…
林晚。他声音哽咽,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我心悦你…这么多年…你当真…毫无察觉吗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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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我看着眼前近乎崩溃的秦砚。这张曾让我恐惧、厌烦、又不得不曲意逢迎的脸。
此刻写满了迟来的、扭曲的、沉重的…爱意
那我比较贪心。我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我既要很多很多钱,也要很多很多真心。
你给我的,只有伤害。
他身体晃了晃,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只是…难以开口…他试图辩解,声音虚弱,我总以为…我该讨厌你…该让你滚…
秦世子。我打断他,目光越过他,看向小院门口提着灯笼、面露担忧的顾明远。
心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你的歉意,我收到了。你的…心意,我承受不起。
当年你给的金银田产,我会折算成银票,如数奉还。
我朝他,也是向过去,微微颔首。
从今往后,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灰败绝望的脸,转身走向院门。
顾明远立刻迎上来,将温暖的斗篷披在我肩头,灯笼的光晕温柔地笼罩住我。
外面冷,快进去。他声音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挽住他的胳膊,感受到他臂弯传来的坚定支撑。
明远哥哥,我们回家。我仰头对他笑,眼角余光瞥见风雪中那道凝固的、孤寂如雪人的身影。
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寒风,也彻底隔绝了那个属于林晚的、充斥着金钱交易与扭曲情感的过去。
门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是属于林晚和顾明远的、真实而温暖的江南岁月。
当归不归。前尘,已了。
13.
雪夜之后,秦砚如同人间蒸发。
我并未归还那些金银地契——这是他应付的代价,也是我立足江南的根基。
娘亲用一部分钱盘下了临河的两间铺面,开了家林家绣坊。
我则跟在顾明远身边,学辨识药材,看账理铺。
他家的济世堂药香弥漫,成了我最心安的去处。
这是当归,性温,补血活血。顾明远嗓音清润,指尖拈起一片褐色根茎。
我凑近轻嗅,苦涩中带着奇异的馨香。
像人生,我忽有所感,总要经历苦涩,才能等到回甘。
他侧目看我,眸中有赞许的笑意:晚晚聪慧。
他从不追问我的过往,只在我偶尔望着北方出神时,默默递来一盏温热的枇杷露。
这份尊重与温柔,是秦砚砸再多的金子也买不来的。
14.
春日里,京城竟传来消息。
不是关于秦砚,而是柳婉清。
她不知怎的攀上了某位郡王,被收做侍妾,风头无两。
可惜好景不长,被郡王妃寻了错处,当众掌掴,撕破脸皮赶出了王府。
据说她失魂落魄想回侯府,却被拒之门外。
侯府下人议论,秦世子早将她所有东西都清了出去,毫不留情。
又过了些时日,一个风尘仆仆的侯府老仆来到姑苏。
他恭敬地递上一个沉甸甸的乌木匣子。
世子爷吩咐,务必亲手交予林姑娘。
匣子里没有信笺,只有厚厚一沓泛黄的纸页。
是誊抄的账册。
清楚罗列着从十二岁到及笄,秦砚每一次打发我的记录:
惊蛇之吓,赔银五十两并云锦四匹。
崇文转学堂,金二十两。
马车惊扰,金元宝一锭。
冠礼失仪,羊脂白玉佩一枚。未收,折银二百两存库。……
林林总总,巨细无遗。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墨迹淋漓的大字,力透纸背:
金一百七十三,银六百,别院一,田庄二,零碎首饰若干——皆系吾心。
匣底,静静躺着我当年退回的那枚羊脂玉佩。
心,像是被那行字烫了一下。
随即归于平静。
迟来的剖白,比江南的梅雨更令人烦闷。
我将账册原样放回,只拿起那枚玉佩。
走到济世堂后院的小河边,扬手。
噗通一声轻响,玉佩沉入河底,再无痕迹。
有些心意,如同这沉入河底的玉,捞不起,也不必捞。
15.
平静的日子被一封烫金请柬打破。
是镇北侯府送来的。
秦侯爷五十大寿。
措辞客气,请我与娘亲务必回京观礼。
娘亲面露忧色:晚晚,这…
我捏着请柬,指尖冰凉。
该来的,躲不掉。正好,将那些地契银票,当面做个了断。
顾明远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干燥。
我陪你回去。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正好,太医院也有述职文书需递送。
有他在身边,那颗悬起的心,莫名落回实处。
16.
重回镇北侯府,恍如隔世。
朱门依旧巍峨,庭院深深,却再无半分归属感。
寿宴隆重。秦侯爷见我与顾明远同来,目光在我俩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没说什么。
秦砚一身玄色金线世子礼服,身姿挺拔,气势凛然。
只是面容清减许多,眼神沉寂如古井,只在看到我与顾明远并肩而入时,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席间觥筹交错,虚伪的寒暄不绝于耳。
顾明远细心替我布菜,避开辛辣油腻。
我自然地偏头低语:明远哥哥,那水晶虾饺不错,你也尝尝
话音未落,啪!一声刺耳脆响!
秦砚手中的白玉酒杯竟被他生生捏碎!碎片混着酒液,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淋漓。
满座皆惊!
他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我,眼神像受伤的孤狼,又冷又痛。
什么称呼都能当作你们之间的情趣吗!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和…绝望。
死寂。连丝竹声都停了。
顾明远迅速起身,从随身药囊中取出干净棉布和金疮药,神色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侵犯的郑重。
世子慎言,莫要失仪伤及自身。林姑娘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闺中昵称,何来不妥
他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拉过秦砚流血的手,动作利落地清理、上药、包扎。
秦砚竟没有反抗,任由他动作,只是死死咬着牙,眼眶迅速泛红。
我放下银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死寂的宴厅:
秦砚,你又发什么疯我与明远如何相处,与你何干
这里没人再需要看你脸色,也没人再用眼泪换你的金子!
收起你那套高高在上的做派,我林晚,不欠你侯府分毫!
秦砚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他看着顾明远熟练地为他包扎的手,又看向我决绝厌恶的眼神。
大颗大颗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顾明远刚刚缠好的雪白棉布上,晕开刺目的红。
他猛地抽回手,狼狈地转身,踉跄着冲出宴厅。
留下一室死寂的尴尬。
秦侯爷脸色铁青,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17.
寿宴草草收场。
翌日清晨,我独自去了秦砚的书房。
将装有京郊别院地契、两处田庄契书和足额银票的锦盒,放在他书案上。
当年你给的东西,折算在此。两清了。
书房窗明几净,那几盆蓝雪花竟还在,被精心照料着,开得正好。
蓝紫色的花朵,在晨光中摇曳生姿。
秦砚背对着我,站在窗前,身影孤寂。
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厉害:…那花,是为你种的。
我沉默片刻。
花很好看。可惜,我不需要了。
说完,我转身离开,没有半分留恋。
走到院门口,却见顾明远静静等候在那里。
晨光落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温润如玉。
都办好了他牵起我的手,自然地问。
嗯。我回握他,十指紧扣。
回家
回家。
我们相携离去,再未回头。
身后那扇沉重的书房门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那满窗台的蓝雪花,开得再盛,也等不到想看的人了。
18.
回到姑苏,生活很快被温暖的日常填满。
顾明远在济世堂坐诊,我则跟着娘亲用心经营林家绣坊。
闲暇时,跟着顾明远辨识百草,研磨药粉。
他教我用紫苏叶包了糯米粉和豆沙,做成清香软糯的青团子。
这叫‘当归团’。他笑着将一枚青翠的团子递到我嘴边。
当归我咬了一口,清甜软糯。
嗯,他眼神温柔,愿你此生,身心皆有所归。
心口暖意融融,像被江南四月的风包裹。
我踮起脚,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带着青草香的吻。
顾明远,我看着他清亮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就是我的当归。
河岸杨柳依依,画舫从水面悠然滑过。
远处传来吴侬软语的评弹小调,咿咿呀呀,唱着地久天长。
那些用金子堆砌的冰冷过往,那些歇斯底里的爱恨纠缠,终于被这温软的岁月冲刷成河底微不足道的泥沙。
而我这条漂泊无依的船,终于靠了岸。
此处安心,是吾乡。
19.番外:蓝雪无声
那几盆在秦砚书房窗台上摇曳生姿的蓝雪花,并非凭空出现。
它们的存在,是秦砚心中一段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情愫开端,也是他笨拙而扭曲的表达方式里,唯一不带交易色彩的真心。
七年前,林晚刚随母亲踏入镇北侯府不久。
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植的幼苗,惶恐不安地扎进这片深不见底的富贵沃土。
继父秦侯爷虽表面和气,但府中上下打量她的眼神,或好奇,或鄙夷,更多的是漠然。
而秦砚,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更是将不加掩饰的厌恶刻在眼底眉梢。
侯府太大,规矩太多。林晚被安排住在最偏僻安静的西偏院,离主院和秦砚的听松院都极远。这正合她意。小小的院落有些荒芜,墙角瓦砾间,顽强地钻出几丛不知名的野草野花。
一日,林晚在府中库房帮忙清点杂物时,在一个蒙尘的角落发现了几包被遗忘的花种。管事的嬷嬷瞥了一眼,不在意地挥挥手: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姑娘若喜欢,拿去玩吧。
林晚谢过,小心地收了起来。回到西偏院,她挑拣出其中一包种子,标签早已模糊,只依稀辨得一个蓝字。
她并不认识这是什么花,只是觉得,这空旷寂寥的院子,需要一点活气。
她选了窗下向阳的一块地,笨拙地松土,撒下种子,每日清晨偷偷用自己省下的洗脸水浇灌。那是她在侯府唯一能自己做主的小小天地。
日子在秦砚时不时的刁难和侯府无形的压力中流逝。林晚学会了低头,学会了用眼泪换取暂时的安宁和微薄的补偿,内心的算盘却拨得越来越响。
她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埋进心底,只对着那窗下的一小片土地倾注着无声的期盼。
终于,在一个初夏的清晨,几簇纤细的嫩芽破土而出。
又过了些时日,枝头绽开了星星点点的蓝紫色小花,五瓣,素雅清冷,在晨露中轻轻摇曳,带着一种与侯府金碧辉煌格格不入的坚韧和静美。
林晚蹲在花前,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柔嫩的花瓣,连日来被秦砚故意弄坏她新得的绣帕、又被打发了几两碎银的憋闷,似乎被这抹沉静的蓝色悄然抚平了一些。
真好看,她低低地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和花能听见,像你一样,安安静静的,却自己开得这么好。
她并不知道,那日清晨,秦砚因前夜与父亲争执,心中烦闷,出城散心,回府时抄了近路,恰好从西偏院矮墙外经过。
脚步声惊动了墙内的少女。林晚以为是巡视的婆子,慌忙站起身想躲回屋,裙角却不小心勾住了花枝,带落了几朵初绽的小花。
秦砚透过稀疏的竹篱缝隙,恰好看到那一幕。
晨光熹微,少女穿着半旧的浅碧色衫子,惊慌地低头看着散落在地的蓝紫色花朵,脸上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心疼。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几朵小花,捧在手心,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轻轻将它们放在花丛下的泥土上。
那一刻的她,褪去了在他面前惯有的怯懦和算计,也没有被抓到错处的惊慌失措,只有一种纯粹的对美好事物消逝的惋惜,沉静而真实。
秦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抹沉静的蓝色,和她低头时纤弱脖颈的弧度,莫名地印在了他烦躁的脑海里。
他从未见过这种花。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出声呵斥,只是调转马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后来,他命心腹小厮去打听那是什么花。小厮回报:回世子爷,那花叫蓝雪花,又叫蓝花丹,不算名贵,但花期长,好养活,性子……挺坚韧的。
坚韧秦砚咀嚼着这个词,眼前又浮现出少女低头捡花的样子。她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像这花
这个念头让他莫名烦躁。他怎么可能觉得那个满心算计、装模作样的继妹有什么好定是那日晨光晃了眼!
然而,几天后,他却在库房管事报上来的采买单子上,看到了蓝雪花苗二十株的字样。管事小心翼翼地解释:是……是林姑娘托人从外面买回来的,说是看着喜欢,想多种些在院里……
秦砚盯着那行字,沉默良久。最终,他冷着脸,用朱笔在单子上画了个圈,算是默许了。心里却嗤笑:果然小家子气,喜欢这种不值钱的东西!
西偏院的蓝雪花渐渐繁盛起来,沿着墙角开成一片静谧的蓝色烟云。林晚烦闷时,就坐在窗边看花。这抹蓝色,成了她灰暗侯府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而秦砚,偶尔路过那堵矮墙,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越来越盛的蓝色。他依旧对她冷言冷语,用金钱打发她,试图证明自己对她只有厌恶。可那片蓝色,却像一根细微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心底某个角落。
转折发生在三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
暴雨突至,电闪雷鸣。秦砚刚从外面回来,被雨困在离西偏院不远的一处回廊下。雨势太大,回廊也开始漏雨。
他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雨幕中的西偏院,只见那片蓝雪花在狂风暴雨中被吹打得东倒西歪,花瓣零落,沾满泥泞,显得无比狼狈可怜。
他心头莫名一紧,竟生出一丝不忍。这花和她……都这么经不起风雨吗
就在这时,他看见林晚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冲进了雨里!她不顾自己被淋湿,费力地用几根竹竿和旧布,在花丛上方支起一个简陋的棚子,又小心翼翼地将倒伏的花枝扶正,用绳子轻轻绑好。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她专注地护着那些花,仿佛在守护什么极其重要的珍宝。
秦砚站在廊下,隔着重重雨幕,静静地看着。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翻涌的,不再是纯粹的厌恶。有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带着刺疼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看到她被雨淋湿的狼狈,看到她护花时不顾一切的姿态,也看到了那蓝色花朵在风雨飘摇中依旧挺立的细弱枝干。
雨停后,那片蓝雪花虽然凋零了不少,但核心的植株竟真的活了下来,几天后,断枝处又冒出了新的花苞。
秦砚站在西偏院外,看着那劫后重生、依旧努力绽放的蓝色花朵,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坚韧的含义。也第一次,对自己长久以来的行为,产生了一丝动摇和……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做了一个决定。
几天后,林晚惊讶地发现,自己窗下那几株长势最好、开花最盛的蓝雪花,竟然不见了!只留下几个新鲜的土坑。
她遍寻不着,失落了好一阵。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个清晨,秦砚亲自带着花锄和上好的花盆,在天蒙蒙亮时翻进了西偏院。他笨手笨脚地挖走了那几株开得最好的蓝雪花,移栽到了精致的白瓷花盆里,然后像做贼一样,偷偷搬回了自己的听松院,摆在了书房的窗台上。
他告诉自己:这花挺有意思,耐看。养着解闷罢了。跟那个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此,他的窗台上,便常年盛开着那抹沉静的蓝紫色。他学着侍弄,浇水,修剪。烦躁时、看书时、甚至……想起那个让他又恨又莫名在意的人时,目光总会落在那片蓝色上。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那抹蓝,成了他书房里最隐秘的风景,也是他扭曲情感里,唯一纯粹、不带任何交易色彩的寄托。他以为这花能一直开下去,就像他以为,他总有办法用那些金银,将那个他其实早已无法忽视的人,牢牢地拴在身边,哪怕是以让她滚的方式。
直到她真的走了,带着他给的买路财,头也不回地奔向江南。
直到他像个笑话一样追到姑苏,站在风雪里,看着她亲吻另一个男人的脸颊。
直到她当众宣告与他两不相欠,挽着别人的手离去。
书房里,那几盆被他精心呵护、开得无比茂盛的蓝雪花,依旧在晨光中无声摇曳。
秦砚的手指抚过冰凉柔嫩的花瓣,指尖沾染上一点微不可察的蓝色花粉。
他想起七年前矮墙外惊鸿一瞥的晨光,想起三年前暴雨中她护花的单薄身影,想起自己偷偷移花时笨拙又紧张的心情。
原来,他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笨拙地种下了自己的心意。
只是这心意,如同这蓝雪花的话语——沉静,坚韧,却也……冷淡,善变。
他最终没能留住那朵他真正想守护的花。
冰凉的液体滴落在花瓣上,瞬间洇开,像一颗永远无法诉之于口的、迟来的晨露。
原来有些心意,注定像这蓝雪花……他对着空寂的书房,声音嘶哑破碎,开得再盛,也等不到想让它看见的人了。
窗台上的蓝雪,无声绽放,兀自芬芳。那抹沉静的蓝,映着他孤寂的身影,成了镇北侯府世子心底,一个永远无人知晓、也永远无法弥补的前尘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