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货郎李承安躲进荒废的清虚观避雨。
香炉灰烬突然聚成模糊人形,耳语道:替我找到那只青玉镯子,它埋在...
话音未落,惊雷炸响,无面少女的幽魂在青灰月光下现身。
她身着靛蓝道袍,颈挂半枚铜镜,与李承安祖母遗物严丝合缝。
腕间铜钱剑灼热难当,却无法驱散她反复的呓语:还我...
天亮后,鞋底沾着庙中从未长出的白色野花种子。
村民传说观主曾抱玉镯跳入后山枯井。
李承安在井底找到玉镯,水中倒影却映出他与无面少女并肩而立。
枯井深处传来玉镯落地的清响……
雨,像是天上破了口子,冰冷无情地泼下来。这雨下了快一个时辰,势头丝毫不见减弱,反而愈显暴戾。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又迅速被新落下的雨水吞没。山道两侧,嶙峋怪石和扭曲的树影在雨幕中变成模糊跳动的鬼魅轮廓。我——货郎李承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混沌里,沉重的货担压在肩上,里面是些针头线脑、粗盐布头,是我赖以糊口的微薄指望,此刻却成了压垮人的累赘。冰冷的雨水顺着破斗笠边缘淌进脖颈,渗透了那件早已湿透的薄布衫,紧贴着皮肉,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脚下的草鞋早已被泥浆浸透、泡烂,每一次拔脚都带起沉重的泥坨,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这该死的鬼天气!我低声咒骂,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咸涩的滋味混着泥土的腥气。沉重的货担压得我腰背酸麻,肩头的皮肉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火辣辣地疼。再这样淋下去,别说货担里的东西要泡汤,只怕我自己也得交代在这荒山野岭。心头那沉甸甸的焦虑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坠在胃里,沉得发慌。家里欠着王财主那笔驴打滚的印子钱,利滚利,压得全家喘不过气。这一趟若再折了本钱,回去怕是要被那帮凶神恶煞的狗腿子直接拖走抵债。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冰冷的绝望吞噬时,前方浓密的雨帘和晦暗的天色里,隐约透出一个黑黢黯的轮廓。它蹲踞在更高的山坡上,像一头蛰伏在雨幕深处的巨兽,沉默而压抑。我眯起被雨水糊住的眼睛,仔细辨认。是座庙!残破的飞檐在雨中显出僵硬的棱角,坍塌了一角的院墙如同怪兽残缺的獠牙。虽破败不堪,却是我此刻唯一的指望。
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我咬紧牙关,奋力朝那破庙奔去。深一脚浅一脚,泥水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终于,我踉跄着冲进了那扇早已没了门板、黑洞洞敞开的庙门,一头扎进了庙宇那沉甸甸的阴影里。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气味瞬间裹挟了我。那是陈年腐朽的木头、厚厚的积尘、湿透的霉斑混合着某种早已冷却的、若有似无的檀香余烬。这气味钻进鼻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带着一股子地下深处的阴冷。庙堂内部比外面更显昏暗,仅靠门外透进来的那点惨淡天光勉强勾勒出轮廓。巨大的梁柱如同被烧焦的巨人骸骨,焦黑扭曲地支撑着同样残破不堪的屋顶,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下来,在布满厚厚灰尘和瓦砾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嗒…嗒…声。
我摘下湿透的斗笠,随手丢在积满灰尘的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卸下沉重的货担,肩膀顿时一阵松快,随即是更深的酸痛袭来。我靠着冰冷的、布满裂纹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那股子腐朽气味灌入肺里,呛得我咳了两声。
眼睛渐渐适应了庙内的昏暗。目光扫过空旷破败的殿堂,最终停留在大殿正中的神坛上。那里,一尊泥塑的观世音像孤零零地矗立着。岁月的侵蚀和当年的灾劫在它身上留下了狰狞的痕迹。佛像只剩下半截身躯,慈悲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一只手臂断裂垂落在地,另一只勉强抬起,指向虚空,残存的莲台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佛像身上的彩绘剥落殆尽,露出下面灰暗的泥胎,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残缺的梦。
神坛前,一个巨大的石质香炉歪斜着,炉口边缘被熏得黢黑,里面堆积着不知多少年月的香灰,灰白一片,死气沉沉。
就在我打量着这尊残破佛像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激得我汗毛倒竖!那寒意并非仅仅是庙堂里的阴冷潮湿,它更像一种活物,带着一种粘稠、滑腻的恶意,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紧紧贴住我的皮肤,甚至试图往骨头缝里钻。我猛地打了个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我左手腕上一直贴身佩戴、用红绳串着的那枚祖传铜钱剑,毫无预兆地变得滚烫!那热度来得极其迅猛、极其突兀,像一块刚从炉火里夹出来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皮肉上!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剧痛让我本能地想要甩手,但那红绳系得紧,铜钱剑紧紧贴着腕骨,灼痛感清晰无比。它在我手腕上微微震颤起来,发出极其轻微、却直钻脑髓的嗡鸣,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激烈地拨动。这嗡鸣声不大,却震得我头皮发麻,一股强烈的惊悸感攫住了心脏。
这铜钱剑是李家不知传了多少代的老物件,据说是祖上一位云游道士所赠,专克阴邪。平日里它冰冰凉凉,毫无异状,祖母临终前将它郑重交给我时,浑浊的眼里满是担忧,只反复叮嘱:承安…贴身带着…紧要关头,它能护你…
它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反应!这庙里,果然有极凶险的脏东西!
就在我惊疑不定,心脏狂跳,目光下意识地在昏暗破败的殿内扫视时,神坛前那巨大的石香炉里,异变陡生!
炉内原本死寂、灰白的香灰,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底部搅动,灰烬开始旋转、汇聚、隆起。那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感,既缓慢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执拗。灰烬越聚越高,渐渐显露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头部、肩膀、躯干…虽然粗糙模糊,但那姿态,分明像是一个跪坐着的人!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灰烬人形似乎在微微颤抖,又像是无声的啜泣。就在我头皮炸裂、几乎要拔腿而逃的瞬间,一个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
那声音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叹息,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凉,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百年的寒冰:
替我…找到那只…青玉镯子…
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恳求与无法释怀的执念。它仿佛不是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刮擦:
它…埋在…
关键的字眼即将吐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咔!!!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九天之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瞬间撕裂了庙外浓墨般的雨幕!紧随其后,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破庙连同山头都劈碎的炸雷,毫无缓冲地在头顶轰然爆响!那雷声狂暴至极,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屋顶的瓦片簌簌落下更多尘土,残破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狂暴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和心脏上!
那香炉中刚刚凝聚的灰烬人形,被这惊世骇俗的雷声一激,如同沙堡遭遇巨浪,猛地溃散开来!无数灰烬颗粒无声地爆开、弥漫,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更加浓烈的腐朽与香灰混合的呛人气息,证明着刚才那诡异的一幕绝非幻觉。
我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耳朵里嗡嗡作响,残留着惊雷的余震。刚才那是什么香灰聚形脑中的低语还有那至关重要的后半句话…被雷声生生打断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猛地转身,只想立刻逃离这诡异绝伦的鬼地方!货担也不要了!命要紧!
然而,我的脚刚迈出半步,身体便如同被冻僵般钉在了原地!
庙门外,那原本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混沌的世界,光线骤然发生了变化。
惨白的闪电光芒已然逝去,但渗入庙门的光线,却不再是自然雨夜应有的那种深沉灰暗。它变成了一种极其诡异、极其不祥的青灰色!这光线冰冷、粘稠,像凝固的、微微发光的尸水,无声无息地流淌进来,将庙门附近的地面、残破的门框、甚至飘落的雨丝都染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青灰。
一股比先前香炉聚形时更加冰冷、更加尖锐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针,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我湿透的衣衫,狠狠刺入骨髓!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了实质的冰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擦肺腑的痛楚,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沉甸甸地灌满了绝望的气息。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动脖颈,目光如同生了锈的轴承,艰难地转向神坛的方向,那尊残破的观世音像之前。
青灰的光线在那里似乎格外浓郁,形成了一团模糊的、不断扭曲波动的光晕。
光晕之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纤细,单薄。她穿着一件早已褪色、破旧不堪的靛蓝色道袍,宽大的袍袖空荡荡地垂着,下摆似乎还在微微飘动,却没有一丝风。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脸——那里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如同被浓雾笼罩的空白。然而,在这片空白的下方,两道深红近黑的痕迹,如同凝结的血泪,清晰地、缓慢地沿着那虚无的脸颊轮廓向下流淌,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她虚幻的道袍前襟上,却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她的身影是半透明的,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她微微垂着头,面向着那尊残破的观音像,仿佛在无声地控诉,又像是沉浸在亘古的悲伤里无法自拔。她的右手微微抬起,虚握着什么东西。仔细看去,那竟是一柄同样虚幻的拂尘,只是尘柄从中断裂,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握在她手中,银白色的尘丝凌乱地垂落下来。
死寂。
只有庙外瓢泼大雨的轰鸣声,此刻听起来却异常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屏障。庙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那股腐朽霉变的混合气味被一种更纯粹、更刺骨的阴冷所覆盖。
我手腕上的铜钱剑,灼热感骤然飙升!那滚烫的温度如同烧红的铁箍,死死地勒着我的皮肉,剧烈的嗡鸣声在我脑中震荡,几乎要撕裂我的神经!它在疯狂示警!这绝非善类!
就在我被那灼痛和恐惧逼得几乎要昏厥时,那无面的少女幽魂,动了。
她虚幻的、握着断柄拂尘的手,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一个声音,缥缈、破碎,仿佛来自九幽地府最深处的回响,又像是无数冤魂在风中撕扯的哀鸣,直接灌入我的脑海深处:
还…我…
声音空洞,带着无尽的迷茫与深入骨髓的痛苦。它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如同卡死的机括,永无止境:
还我…
还我…
还我……
每一次重复,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刮擦着我的灵魂。那声音里没有具体的指向,只有一种被剥夺了最珍贵之物、历经百年也无法解脱的、刻骨铭心的怨毒与悲怆!她似乎想诉说更多,想表达那还我之后的具体之物,但话语却被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只剩下这两个字在无边的痛苦中反复煎熬。
我被这声音攫住,浑身冰冷僵硬,动弹不得。那无面少女的幽魂就那样站在青灰的光晕里,对着残破的佛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破碎的呓语。腕间的铜钱剑烫得几乎要烙进骨头,嗡嗡急鸣,却似乎对这鬼魂毫无作用,既无法驱散,也无法令其退避。它只是疯狂地警示着危险的存在,将我置于这极致的恐惧与灼痛的炼狱之中。
时间,在这诡异的对峙中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还我…还我…的呓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缠绕心脏。我牙齿咯咯打颤,冷汗浸透了我本就湿冷的衣衫,双腿抖得如同筛糠,全靠背后冰冷的墙壁支撑才没有瘫软下去。
那无面的少女幽魂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循环里,对我和铜钱剑的异状毫无反应。她只是执着地对着那尊残缺的观音像,一遍遍重复着那两个字。青灰色的光晕笼罩着她,显得愈发虚幻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庙外狂暴的雨声,似乎减弱了一丝丝。
就在这雨势稍歇的间隙,另一个声音,突兀地加入了这死寂的庙堂。
呜…呜嗷…
是狗吠!低沉、压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焦躁和凶狠。声音来自庙墙之外,似乎很近,就在坍塌的院墙附近。不是一只,而是一小群!那吠叫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在渐渐停歇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它们仿佛被庙里什么东西吸引,又或是被什么东西激怒,围在外面逡巡不去,发出威胁的低吼。
这野狗的吠叫,像是打破某种僵局的石子。那无面少女幽魂重复的呓语,猛地停顿了一下!她那模糊的、没有五官的面孔,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方向,朝着庙门,朝向野狗低吠传来的方位。虽然看不到眼睛,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怨毒之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那青灰的光晕!她握着断柄拂尘的手,似乎攥紧了一分,整个虚幻的身影都因强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扭曲。
呜…嗷嗷!外面的野狗群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吠叫声骤然拔高,变得更加狂躁和急促,充满了攻击性,仿佛随时要冲进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几乎断裂!我再也无法忍受这非人的煎熬,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就在那幽魂注意力似乎被野狗吸引的刹那,我猛地一咬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庙门!
冰冷的雨水再次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但我却感到一种逃离魔窟般的解脱。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无面的鬼影飘在身后。我踉跄着冲进尚未完全停歇的雨幕,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下山的方向狂奔,沉重的货担被我彻底遗忘在身后那片腐朽的阴影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座鬼庙!离开那个没有面孔的鬼东西!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稍稍驱散了些许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和恐惧。我拼命奔跑,肺里火辣辣地疼,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座蹲踞在山坡上的破庙轮廓,直到双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我才扶着一棵湿漉漉的大树,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总算将那庙中腐朽的霉味冲淡了些。
天色,在我亡命的奔逃中,竟已不知不觉透出了灰白。雨,终于彻底停了。
我靠着树干,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但手腕上被铜钱剑烫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昨夜的一切绝非噩梦。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还没来得及升起,一种新的不安又悄然爬上心头。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泥泞、早已破烂不堪的草鞋上。
鞋底厚厚的黄泥中,粘着几粒极其显眼的东西。
几粒细小的、圆润的种子。
它们呈现出一种干净的、近乎没有杂质的纯白色,在灰暗的泥泞衬托下,白得有些刺眼,白得…透着一股子不祥的寒意。这绝不是山里常见的草籽或树种。我盯着这几粒陌生的白色种子,昨夜庙中那诡异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再次翻涌上来:青灰的光、无面的鬼影、滴落的血泪、还有那断断续续的还我…。这鬼地方长出的东西它们怎么会粘在我的鞋底
一股寒意再次顺着脊椎爬升。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将这几粒诡异的白色种子从泥里抠掉。然而,指尖刚碰到那冰凉的种子表面,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刺入脑海!
恍惚间,眼前似乎又闪过那片青灰色的光晕,还有光晕中那个穿着褪色靛蓝道袍、没有面孔的身影。这一次,影像似乎比昨夜清晰了一点点不,不是面孔清晰,而是…她纤细的脖颈处,似乎挂着一个东西
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半圆形的挂坠,边缘似乎并不规整…半枚…镜子
半枚镜子!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我猛地缩回手,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几乎是同时,我的手已经本能地伸进了怀里,在湿透的衣衫内侧,一个缝在衣服上的小小暗袋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边缘带着些许棱角的金属物件。
我颤抖着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半枚铜镜。
只有巴掌心大小,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暴力摔碎后留下的残片。镜面早已布满铜绿,模糊不清,只能勉强映出一点扭曲的影子。镜背的纹饰古朴,刻着些云雷纹路,中间似乎曾镶嵌过什么,但如今只剩下一个凹陷的空洞。这是祖母临终前紧紧攥在我手里,反复叮嘱贴身收好…莫离身…的东西。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托付,仿佛这半枚破铜镜,比命还重要。
我死死地盯着掌心这半枚冰凉的家传铜镜,又低头看向鞋底那几粒刺眼的白色种子,再回想起刚才指尖触碰种子时脑中闪过的幻象——那幽魂颈间挂着的、模糊的半圆轮廓…
一个荒诞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难道…那鬼魂颈上挂着的…是另一半!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恐惧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宿命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粒白色种子从鞋底的厚泥里抠出来,用一块破布包好,塞进怀里。然后,我握紧了那半枚冰凉的铜镜,辨明了方向,朝着山下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我必须找人问问,关于那座破庙,关于…清虚观。
山下的村子名叫柳溪屯,不大,几十户人家依着一条浅浅的小溪散落而居。清晨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村口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味道。这景象本该让人安心,但我怀揣着那半枚铜镜和几粒诡异的白籽,心头却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我拦住一个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老汉,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老丈,叨扰了。跟您打听个事儿,后山那座破庙…
话没说完,老汉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原本还算平和的神情瞬间被惊恐和强烈的排斥取代,他像躲避瘟疫般猛地后退一步,锄头都差点脱手,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我,仿佛我身上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
后山!他声音都尖利了几分,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你…你去过清虚观了!你这后生,怎敢去那鬼地方!他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莫问!莫问!沾不得!沾不得的哟!说完,竟不再看我一眼,扛着锄头急匆匆地绕开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大祸临头。
我的心沉了下去。清虚观…原来那座破庙叫清虚观。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子道门的清冷和早已逝去的香火气。
我不死心,又试着问了几个人。一个在溪边洗衣的妇人,听到清虚观三个字,吓得手里的棒槌都掉进了水里,脸色煞白,抱起木盆就跑。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婆婆,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恐惧,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后山方向,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火…好大的火…都烧光了…鬼哭啊…作孽啊…然后便紧紧闭上了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每一次询问,得到的都是如出一辙的惊恐、回避和深深的忌讳。那座荒废的庙宇,连同它的名字清虚观,似乎成了这村子里一个绝对不可触碰的禁忌,一个被刻意遗忘、却又深深恐惧的疮疤。这份集体性的恐惧,比我昨夜独自面对那无面幽魂时,更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准备放弃打听,另做打算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
后生仔,那地方,是百年前就绝了户的凶地咯。
我猛地回头。只见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脸上沟壑纵横,叼着一杆早已熄灭的旱烟袋,浑浊的眼睛半眯着,正望着后山的方向。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身影佝偻,像一截枯朽的老树根。
我连忙走过去,恭敬地行了一礼:老人家,您知道清虚观的事
老者慢悠悠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要将我看穿。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激烈的恐惧,但那眼神深处沉淀的,是更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忌惮和悲哀。他沉默了片刻,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道:
知道呵…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半边天都映红了,隔了几座山都看得见哩…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场遥远的浩劫,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听我爷爷那辈人讲,是民国初年的事了…说是闹了瘟,人死得像割倒的麦子,一茬一茬的…也有人说,是遭了天火…他摇摇头,吐出一口并不存在的烟圈,邪乎得很!大火烧起来的时候,那观主…一个姓沈的女冠,道行据说很高的…有人亲眼看见的…
老者浑浊的眼珠转向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讲述禁忌秘闻的诡秘感:看见她,怀里死死抱着个东西,在火里跑,像是…像是个玉镯子青幽幽的…然后,她就一头扎进了后山那口早就枯了的废井里!大火烧过去,啥都没剩下…连骨头渣子都化灰咯…
青玉镯子!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我脑中炸开!昨夜香炉灰烬聚形时,那断断续续的耳语清晰地回响起来:替我找到那只青玉镯子,它埋在…
那无面少女幽魂颈间模糊的半圆挂坠…还有她执念深重的还我…!
一切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青玉镯子这根线猛地串联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那幽魂…那无面的少女…难道就是百年前抱着玉镯跳入枯井的观主——沈姓女冠!
老者似乎没注意到我瞬间剧变的脸色,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自那以后啊…那地方就彻底成了凶煞之地!尤其是每年秋分那天夜里…邪性得很!有人说能看见香炉里冒蓝火…鬼火!还有人说,能听见女人哭,哭得那个惨哟…找东西…好像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他打了个寒噤,用力裹了裹身上的旧褂子,后生仔,听我一句劝,那地方,沾不得!那口枯井,更是去不得!多少好奇胆大的,进去了就没再出来!莫惹祸上身啊!
老者的话,如同冰冷的咒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秋分夜、蓝火、女人哭、找东西…全都对上了!那无面幽魂的执念,就是那只青玉镯子!而她颈间挂着的半枚镜子…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半枚冰凉的家传铜镜。
老者最后那句莫惹祸上身的警告,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无法挣脱的宿命感,以及昨夜那幽魂悲怆呓语带来的莫名悸动,却也在心底疯狂滋长。
我谢过老者,转身离开。那几粒粘在鞋底的白色种子,在怀中似乎散发着微弱的、冰凉的寒意,如同某种无声的催促。
回到我借宿的村尾破旧小屋,已是午后。简陋的土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闩好门,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土墙,才感觉到一丝虚脱般的疲惫。昨夜亡命奔逃的惊悸,清晨村民的恐惧,老者的讲述…种种画面在脑中翻腾不息。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纷乱的思绪,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先是那几粒白色的种子。它们躺在破布上,依旧是那种刺眼的、毫无杂质的纯白,圆润细小,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冷冰冰的光泽。我拈起一粒,指尖传来一种异样的冰凉感,比寻常石头更冷,仿佛在吸收指尖的温度。凑近了看,种子表面似乎极其光滑,甚至能映出一点模糊的影子。这到底是什么植物的种子为何会出现在那寸草不生的破庙里又为何偏偏粘在了我的鞋底想到昨夜指尖触碰时闪过的幽魂影像,这小小的种子仿佛也带上了一层诡秘的色彩。我将它们重新包好,小心收了起来。
然后,是那半枚铜镜。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我把它托在掌心,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仔细端详。镜背的云雷纹古朴而流畅,中心那个小小的凹陷空洞,边缘光滑,显然曾经镶嵌过某种东西。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空洞,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另一半铜镜,就在那幽魂身上!它们本是一体!
这个念头像火苗一样点燃了我。我猛地站起身,环顾这间家徒四壁的陋室。墙角堆放着我的货担,里面的杂物在昨夜奔逃时散落了大半。我快步走过去,在杂乱的物品中翻找着。
终于,在几块用来包裹货物的、还算干净的粗布下,我找到了此行携带的、为数不多的家当——几张泛黄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残破书页。这是祖母留下的《阴骘文》残页,据说是劝人行善积阴德的道家经文。以前我只当是老人家的念想,从未细看。此刻,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将它翻了出来。
纸张脆弱,带着陈年的墨香和灰尘味。上面的字迹是工整的楷书,内容多是劝人向善、戒杀放生、敬惜字纸之类的训诫。我快速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字句,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我在找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许是某种启示或许是关于那铜镜的只言片语又或许,是昨夜那幽魂为何铜钱剑无法驱散的线索
翻到最后一页残破的纸角时,我的手指顿住了。
这一页的空白边缘处,用极其细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墨笔,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那符号线条简洁却充满一种诡异的循环感:一条蛇,正扭曲着身体,将自己的尾巴死死地咬在口中!形成一个首尾相连、自我吞噬的圆环!
衔尾蛇!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符号…昨夜在清虚观残破的壁画一角,我似乎瞥见过!当时光线昏暗,心神被香炉异象和随后出现的鬼魂所夺,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但此刻,这清晰的符号就画在祖母珍藏的《阴骘文》残页上!它绝不是随意涂鸦,那细小的笔触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感觉。
衔尾蛇…象征永恒、循环、不死不休…抑或是…诅咒!
祖母为何要将这个诡异的符号,偷偷画在劝善的经文边缘她是否知道些什么这符号与清虚观、与那无面幽魂、与这两半铜镜…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祖母留给我的这半枚铜镜,还有这画着衔尾蛇的《阴骘文》残页…难道并非偶然难道李家与百年前那座化为灰烬的清虚观,与那位抱着玉镯跳井的沈姓女冠,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被刻意掩埋的牵连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内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握着那半枚冰凉的铜镜和画着衔尾蛇的残页,站在破屋中央,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百年前的怨魂在呼唤,断裂的铜镜在等待合璧,诡异的衔尾蛇符号指向轮回…而我,李承安,一个为债务所困的卑微货郎,似乎早已被看不见的丝线,牢牢绑缚在了这场跨越百年的因果漩涡之中。逃无可逃。
时间在沉甸甸的思绪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光由灰白转为暗淡,暮色如同巨大的灰幔,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小小的柳溪屯。家家户户亮起了昏黄的油灯光,远远望去,像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几点微弱萤火。
我坐在小屋冰冷的土炕上,怀里揣着那半枚铜镜和包着白色种子的破布,面前摊开放着那张画有衔尾蛇符号的《阴骘文》残页。老者的警告言犹在耳:那口枯井,更是去不得!多少好奇胆大的,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感。
然而,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却在与恐惧激烈地搏斗。手腕上被铜钱剑烫伤的地方隐隐作痛,昨夜那无面少女幽魂破碎而悲怆的呓语还我…还我…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她颈间那模糊的半枚镜影,与我怀中的半枚铜镜,如同两块断裂的磁石,在无形的虚空中发出强烈的召唤。还有那青玉镯子…百年前观主抱着它跳入枯井…
一种被命运推着走的无力感,混合着对那百年孤魂莫名生出的、难以言喻的悲悯,还有一丝被卷入巨大谜团中心的不甘与好奇,最终汇聚成一股近乎疯狂的决绝。
我必须回去!回到那座清虚观!必须找到那口枯井!不是为了财富,而是为了解开这缠绕在我身上、也缠绕在那幽魂身上的死结!否则,我这一生,恐怕都将被这无休止的恐惧和谜团所吞噬,永无宁日!那驴打滚的印子钱,相比之下,竟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决心已定,恐惧反而退潮般散去,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我迅速行动起来。检查了贴身携带的铜钱剑,那古旧的铜钱串成的剑身依旧冰凉,但我知道它蕴藏着力量。将那半枚铜镜和《阴骘文》残页小心地贴身藏好。最后,目光落在那包着白色种子的破布上。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将它揣进了怀里。也许…有用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带着雨后泥土腥味的夜风扑面而来。村子已经彻底陷入沉睡,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在夜色中回荡,更添几分寂寥。我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辨明方向,朝着后山那片沉沉的黑暗,迈开了脚步。
山路在夜色中更加难行。白天的泥泞被夜风冻得半硬,踩上去又滑又硌脚。高大的树木在黑暗中投下幢幢鬼影,枝叶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怪响,仿佛有无数窃窃私语。我紧握着铜钱剑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越靠近清虚观,周遭的环境就越发死寂。连虫鸣鸟叫都彻底消失了,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踩踏枯枝败叶的细微声响。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腐朽霉变和若有似无檀香的阴冷气息,再次隐隐传来。
终于,那破败庙宇的轮廓,如同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出现在视线里。黑洞洞的庙门敞开着,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口。
就在我离庙门还有十几步远时,一阵极其压抑、充满焦躁和凶狠的低吼声,毫无预兆地从庙宇坍塌的院墙阴影里响起!
呜…嗷…呜呜…
是野狗!而且不止一只!声音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靠近,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般的强烈敌意!它们隐藏在墙角的黑暗里,我无法看清数量,只能看到几双在黑暗中幽幽发亮的眼睛,闪烁着残忍而饥饿的绿光!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昨夜就是它们的狂吠惊扰了那幽魂!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握紧了铜钱剑,全身肌肉绷紧,做好了搏斗或逃跑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扑咬并未发生。那些野狗只是围在坍塌的院墙附近,对着庙门的方向,发出持续不断的、威胁性的低吼,却并未向我逼近。它们似乎…在忌惮着什么忌惮庙里的东西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我猛地注意到离我最近的那只野狗的眼睛!
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瞳孔深处,似乎…映着别的景象!不是倒映出眼前的黑暗庙宇,而是…跳跃的、橙红色的火光!那火光扭曲、摇曳,如同在燃烧!火光中,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奔跑的人影轮廓,以及…一个闪烁着青幽幽光芒的环形物体!
青玉镯子!
这景象在野狗瞳孔中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但那一瞬间的视觉冲击,却如同烙铁般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百年前那场焚毁清虚观的大火!抱着玉镯奔逃的身影!
野狗群的低吼变得更加狂躁,仿佛被我看穿了秘密。其中一只体型较大的黑狗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龇着森白的獠牙,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咆哮,幽绿的瞳孔死死盯着我,充满了警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震慑,心脏狂跳不止。这些野狗…它们的眼睛,竟然能映出百年前的景象它们是那场大火的见证者还是…被某种力量扭曲的产物
顾不上细想,我明白绝不能在此处与这群邪门的畜生纠缠。我紧盯着那只领头的黑狗,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铜钱剑横在身前。那些野狗见我后退,虽然依旧低吼着,龇牙咧嘴,却也没有追上来,只是用那闪烁着诡异火光的眼睛,死死地目送着我离开院墙的范围。
一直退到庙门前那片相对空旷的地带,野狗的低吼声才渐渐低沉下去,但它们那幽幽的目光,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钉在我的背后。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转身,毅然决然地踏进了清虚观那黑洞洞、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庙门。
庙内比昨夜更加黑暗,也更加死寂。浓重的腐朽霉味混合着冰冷的尘埃气息,沉甸甸地压迫着呼吸。月光似乎被厚厚的云层完全遮蔽,没有一丝光线透入。绝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我摸索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挪动脚步,凭着记忆朝着神坛的方向移动。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尘和瓦砾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怀中的铜钱剑依旧冰凉,没有昨夜那种滚烫的示警,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黑暗中,时间感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片刻,也许已是很久。就在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决定时,一点极其微弱、极其幽冷的蓝光,毫无征兆地在我前方不远处亮了起来。
不是火光,更像是…磷火!
那蓝光幽幽地、无声无息地浮现在神坛的方向,就在那个巨大的石香炉上方!光芒极其黯淡,仅仅照亮了香炉口周围一小圈区域,映出那焦黑的炉壁和里面厚厚的灰烬。这蓝光冰冷、飘忽,带着一种来自幽冥的诡秘感。
秋分夜…香炉蓝火!
老者的话瞬间在脑中炸响!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更诡异的是,随着那点幽蓝磷火的亮起,神坛附近,那尊残破的观世音像脚下,空气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扭曲。
一个身影,如同被水晕开的墨迹,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那片虚无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靛蓝色的道袍,在幽蓝磷火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水般的暗沉色泽。纤细的身影,微微垂着头。没有五官的面孔,依旧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两道深红近黑的血泪痕迹,无声地蜿蜒在那片空白之上。
她…又来了!
这一次,她没有对着观音像呓语。她那无面的头颅,竟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方向,正对着我藏身的黑暗角落!
一股比昨夜更加冰冷、更加粘稠、带着无尽悲伤和某种…期待的寒意,瞬间弥漫了整个庙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擦肺腑的剧痛。怀中的铜钱剑猛地一颤,虽然没有变得滚烫,却透出一股尖锐的、如临大敌的寒意!
那幽魂的身影在幽蓝磷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虚幻和不真实。她抬起那只握着断裂拂尘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迟疑,指向了神坛后方——那堵布满剥落壁画、通往破庙更深处(或者说后山方向)的墙壁!
她的动作很慢,很僵硬,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要耗费巨大的力量。那无面的头颅始终望着我,虽然看不到眼睛,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穿透黑暗的、沉重的凝视。没有声音,没有昨夜那破碎的还我…,只有死寂中弥漫的、几乎令人崩溃的悲凉和无声的催促。
她指向的方位!
神坛后方,那堵墙!那是整个庙宇最深处,墙外,应该就是后山的范围!枯井…老者说过,观主是抱着玉镯跳进了后山的枯井!
我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那幽魂在指引方向!她在用这无声的姿势告诉我:青玉镯子,就在墙外,在那口枯井里!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推搡的决绝感在体内激烈交锋。我死死盯着那幽魂指向黑暗深处的手指,又看向她那流淌着血泪的无面孔。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老者口中那些进入枯井就没再出来的人…还有昨夜那幽魂消散前…我是否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环节某种…仪式
《阴骘文》不…衔尾蛇轮回
一个更加古老、更加幽微的记忆碎片,骤然从脑海深处浮现——那是幼时,一个走街串巷的瞎眼老道士,在村口槐树下歇脚时,曾用一种近乎吟唱般的腔调,念叨过几句关于借宿的乡野禁忌:
…孤魂野魄,执念难消,若遇之,欲求解脱或脱身…需在其消散之前,行三叩首,一回身…礼数周全,莫留因果,否则…魂寄汝身,如影随形,永世难安…
三叩首,一回身!
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烛火!那瞎眼老道士沙哑的嗓音清晰地回响起来!这难道就是破解借宿之厄的关键昨夜那幽魂被惊雷震散前,我并未行此礼!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死死盯着那依旧指向黑暗深处的幽蓝光晕中的身影。她还在等待!若我此刻贸然离开,或者找到玉镯后她再次消散,而我仍未完成这三叩首一回身…那魂寄汝身,如影随形的恐怖诅咒,是否就会应验在我身上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那无面幽魂无声的注视,此刻仿佛带上了千钧重压。走还是…行礼
幽蓝的磷火在巨大的石香炉上方无声地摇曳,将无面少女幽魂靛蓝色的道袍染上一层冰冷的死气。她指向后山方向的手指,凝固在空气中,如同一个沉默而绝望的判词。那无面的孔洞和流淌的血泪,在幽光下显得愈发惊悚,却又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悲怆。
三叩首,一回身…
瞎眼老道士的沙哑嗓音如同魔咒,在死寂的庙堂里反复回响。冷汗沿着我的额角滑落,滴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瞬间被吸收,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不行礼,恐遭借宿之厄;行礼…对这百年怨魂叩首,是否又会招致更可怕的东西
但此刻,我已别无选择。那无形的丝线早已将我牢牢缚住,后退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腐朽气味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我强迫自己从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挪动脚步,缓缓走向神坛,走向那幽蓝磷火笼罩的区域,走向那无声指向黑暗深处的无面幽魂。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积尘和瓦砾,而是深不见底的泥潭。距离在缩短,那幽魂身上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阴寒越来越清晰。怀中的铜钱剑依旧冰凉,却透出一股尖锐的、蓄势待发的锋芒感。
终于,我在距离那幽魂约莫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幽蓝的磷火光芒清晰地映照着她虚幻的身影,那无面的空白和深红的泪痕,近在咫尺,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我无法呼吸。她依旧保持着那个指向后方的姿势,对我的靠近似乎毫无反应,又或许…是在等待
我咬紧牙关,不再犹豫。对着那无面、流淌着血泪的幽魂身影,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屈下了膝盖。
咚。
第一声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布满灰尘的石板地面上。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庙堂里显得格外突兀。额头上传来清晰的痛感,混合着灰尘的粗糙触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恐惧涌上心头,但我强忍着。不是为了祈求,而是为了斩断那可能缠身的厄运!
咚。
第二叩。头再次低下。这一次,我似乎感觉到那幽魂的身影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那指向黑暗的手指,似乎也微微蜷缩了一分是我的错觉吗
咚。
第三叩。额头再次触及冰冷的地面。这一次,在叩下的瞬间,我腕间的铜钱剑猛地爆发出一阵极其短促、却异常尖锐的嗡鸣!如同琴弦被瞬间拨断!同时,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滋…声,仿佛从眼前那幽魂的身体内部响起!
我猛地抬起头!
只见那笼罩在幽蓝磷火中的靛蓝身影,在第三叩完成的刹那,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构成她身体的虚幻光影,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那无面的头颅、流淌的血泪、断裂的拂尘、指向黑暗的手指…都在迅速淡化!
她…正在消散!
就是现在!
三叩首已毕,还差最后的一回身!
我甚至来不及站直身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就地一拧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侧面扑倒,同时将身体尽力扭转过去,背对着那正在消散的幽魂!
就在我完成这个狼狈转身动作的瞬间——
呜——!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仿佛凝聚了百年孤寂与无尽悲苦的尖啸,如同无形的利刃,骤然刺穿了我的耳膜!直贯脑髓!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炸开!尖啸声中,裹挟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和信息洪流,瞬间冲垮了我的意识堤坝!
火焰!冲天而起的、吞噬一切的赤红火焰!扭曲着,咆哮着!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一张模糊却充满惊惶的女子脸庞在火光中闪现,眉眼清秀,此刻却被极致的恐惧扭曲——那是…一张完整的脸!
一个青翠欲滴、温润剔透的玉镯,在混乱中被人死死攥住!那手…骨节分明,带着一种贪婪的力道!
混乱的推搡!绝望的哭喊!刺耳的诅咒!
沈清漪!把镯子交出来!那是观里的镇物!你不能带它走!
一个充满戾气的男声嘶吼着。
不!它不能落在你们手里!它会害死所有人!
一个清越却带着哭腔的女声(是她的声音!)在尖叫反驳。
推搡!争夺!玉镯脱手飞出!
啪嚓!一声清脆到令人心碎的裂响!玉镯摔在坚硬的石阶上,瞬间断成两截!
我的镯子——!
那属于沈清漪(我脑中瞬间浮现这个名字)的凄厉哭喊,充满了绝望和心碎。
紧接着,是巨大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身体坠落的闷响!然后是…无边的冰冷与黑暗…还有…深入骨髓的、无法解脱的痛与恨!
还我…镯子…
还我…公道…
最后一声饱含无尽怨毒与悲伤的叹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最后的意识。尖啸声和破碎的画面洪流戛然而止。
我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残留着那尖啸带来的剧痛和无数混乱景象的碎片。额头上磕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我大口喘着粗气,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神坛方向。
幽蓝的磷火不知何时已经彻底熄灭。香炉上方空空如也。那无面的靛蓝幽魂,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庙堂内,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怀中那半枚铜镜,隔着衣衫,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如同共鸣般的温热感。
沈清漪…青玉镯子…被人抢夺摔碎…坠井…她不是自愿抱着完整的玉镯跳井的!她是被害的!她的执念,不只是找回玉镯,更是要讨回一个公道!
巨大的愤怒和后怕如同冰火交织,席卷全身。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目光死死锁定神坛后方那堵黑黢黢的墙壁。
墙外,就是后山。就是那口吞噬了沈清漪的枯井!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堵墙。墙上残留的壁画早已剥落殆尽,只剩下大片的污迹和裂痕。在靠近墙角的地面,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板和碎砖。我发疯似的用手扒开那些障碍物,指甲刮在粗糙的砖石上,很快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很快,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被瓦砾半掩的破洞,出现在墙根处。洞外,是更加深沉、仿佛凝固的黑暗,以及雨后山林特有的、带着腐烂落叶和泥土气息的阴冷夜风。
枯井,就在那黑暗深处!
没有丝毫犹豫,我俯下身,从那狭窄的破洞中钻了出去。冰冷的夜风瞬间裹挟了全身,带着山林特有的湿冷。后山一片死寂,高大的树木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浓重的阴影。我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或者说,是怀中那半枚铜镜越来越清晰的温热指引,在崎岖湿滑的山坡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
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层,踩上去绵软而无声,带着腐烂的气息。裸露的树根虬结盘错,如同黑暗中潜伏的怪蛇。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钟,也许过了半个时辰,就在我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迷失方向时,脚下突然一空!
哗啦——
一片松动的碎石和腐叶被我踩塌,沿着陡峭的斜坡滚落下去,发出空洞悠长的回响!
我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稳住身形,心脏狂跳。定睛朝脚下望去。
借着云层缝隙透下的一缕极其微弱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
前方几步之外,地面骤然凹陷下去,形成一个直径约莫丈许的圆形深坑。坑口边缘,参差不齐地堆砌着早已风化的青石,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藤蔓、苔藓和枯枝败叶,几乎与周围的地面融为一体,若非刚才踩塌了边缘的浮土,极难发现。
枯井!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年淤泥、腐烂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寒湿气,从这深不见底的坑洞中扑面而来!
找到了!沈清漪殒命之地!青玉镯子最后的所在!
站在枯井边缘,那股混合着陈年淤泥、腐烂植物和地底阴寒的恶臭气息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井口像一张通往幽冥的巨口,深不见底,只有无边的黑暗从中弥漫出来,带着沉重的死亡气息。夜风吹过井口,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枉死者的叹息。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老者的警告在耳边轰鸣:那口枯井,更是去不得!多少好奇胆大的,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怀中那半枚铜镜的温热感此刻也变得灼人,仿佛在无声地催促,又像是在发出最
后的警告。
下去还是放弃
放弃沈清漪那饱含百年血泪的尖啸犹在耳畔,那破碎的画面——被抢夺摔碎的玉镯、坠井的绝望——如同烙印刻在脑海。还有那三叩首一回身之后,她消散前指向这里的执念…以及那可能缠绕未散的借宿之厄…我逃得掉吗
一股混杂着悲愤、不甘和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冲上头顶。我李承安烂命一条,被阎王债逼得走投无路,如今又被这百年的冤魂缠上,横竖都是绝路!与其浑浑噩噩地被追债的打死,或是被这无休止的恐惧折磨疯掉,不如拼死一搏,看看这井底到底埋着什么真相!
我迅速解下腰间的货郎担绳——那是浸过桐油、还算结实的麻绳。一端牢牢系在井口附近一棵碗口粗的老松树根上,用力拽了拽,确认稳固。另一端,则紧紧捆在自己的腰间。没有火把,只能摸黑。我掏出贴身携带的铜钱剑握在左手,冰凉的触感传来一丝微弱的镇定。右手则紧紧攥着那半枚越来越烫的铜镜。
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井口浊气,我抓住粗糙的麻绳,背对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双脚蹬住井壁凹凸不平的石头缝隙,开始一点点向下滑去。
井壁冰冷湿滑,长满了厚厚的、粘腻的苔藓。粗糙的石块棱角硌着身体。越往下,光线越是微弱,头顶那点可怜的月光很快被彻底吞噬。绝对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我紧紧包裹。只有自己的喘息声和绳索摩擦井壁的沙沙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和…孤单。
下降的过程无比漫长。井壁的湿气越来越重,寒意刺骨。那股混合着腐臭的阴冷气息也愈发浓郁,直往鼻孔里钻,令人阵阵反胃。黑暗中,似乎有细微的、难以名状的窸窣声在井壁深处响起,又像是水滴落在某种柔软物体上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下降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丈,也许已有十数丈,双脚终于踩到了实地。但那实地的感觉极其糟糕——脚下是厚厚一层粘稠、湿滑、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淤泥和腐烂物,一脚下去,直接没过了脚踝,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那股恶臭瞬间浓烈了十倍,几乎将我熏晕过去。
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稳住身形,解开了腰间的绳索。现在,彻底被困在这狭窄、黑暗、恶臭的井底了。
井底的空间比井口略大,但也极其有限,像个倒扣的碗底。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我摸索着井壁,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陷在粘稠的淤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毫无用处。我只能依靠触觉和怀中那半枚铜镜的指引。铜镜此刻变得滚烫,紧紧贴在我的胸口,温度高得几乎要灼伤皮肤!它指向井底的某个方向,仿佛那里有磁石在强烈吸引着它。
我朝着铜镜指引的方向,艰难地趟着淤泥前进。没走几步,脚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一个坚硬的、埋在淤泥下的物体!
我的心猛地一跳!弯下腰,顾不上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双手探入冰冷粘稠的淤泥里摸索。
手指很快触碰到一个硬物。入手冰凉,带着玉石的温润质感,但形状…并不圆润完整!它似乎…是断裂的我用力将它从淤泥中拔了出来。
借着怀中铜镜散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温热光晕(或许是错觉),我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是半只镯子。
质地温润,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自身带着一丝微弱的光泽。颜色是深邃的青碧色,如同最幽静的潭水。然而,它却从中断裂开来,断口处参差不齐,显然是遭受过猛烈的撞击。断裂的玉镯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渍。
是血沈清漪的血
这就是那只被抢夺、摔碎,最终与她一同坠入这无底深渊的青玉镯子!沈清漪百年执念所系的另一半!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巨大的激动和一种完成任务般的解脱感瞬间冲垮了紧张和恐惧。我紧紧攥着这半截冰冷的断镯,几乎要喜极而泣。怀中的半枚铜镜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滚烫的温度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如同共鸣般的轻微震颤。
然而,就在我紧握着断镯,心神激荡,准备摸索着寻找绳索攀爬离开这鬼地方时——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脚下。
井底并非完全黑暗。不知何时,一片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青灰色光芒,如同薄纱般悄然弥漫开来,笼罩了井底这一小片空间。这光芒的来源不明,仿佛是从井壁渗出,又像是从淤泥深处透出,冰冷而死寂。
在这片青灰光芒的映照下,我看到了自己脚下那片粘稠的、如同黑色油膏般的淤泥。
更看到了…淤泥表面映出的倒影!
浑浊的、微微晃动的倒影中,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弯着腰、手持断镯的身影。
然而!
在我的倒影旁边,紧挨着的,赫然还有另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靛蓝色破旧道袍、纤细单薄的少女身影!她微微垂着头,虚幻的身影在倒影中显得模糊不清,但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她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虚无的空白!两道深红色的泪痕,在那片空白上无声蜿蜒!
沈清漪!她的倒影!她就在我身边!紧挨着我!
啊——!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受控制的惊叫猛地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直起身子,疯狂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湿滑的井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在青灰色的微光中,拼命扫视着身边这狭小的井底空间!
空的!
除了我,除了脚下粘稠的淤泥和冰冷的井壁,什么都没有!没有靛蓝色的道袍!没有无面的鬼影!刚才那近在咫尺的触感和寒意,仿佛只是我的幻觉!
可是…那倒影!那无比清晰的、紧挨着我的倒影!
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我的全身,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膛,几乎要破体而出!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无边的恐惧,再次低下头,看向脚下那片映着青灰色光芒的淤泥水面。
浑浊的水面微微晃动着。
倒影依旧清晰。
我的身影,惊惶失措地靠着井壁。
而紧挨着我的,那个穿着靛蓝道袍、无面的少女身影,也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似乎微微抬起了头,那片空白的脸,正对着我。
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了。
在那片倒映出的、虚无的面孔上,在那两道深红血泪的上方,原本空白的位置…似乎…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了极其模糊的五官轮廓!
那轮廓…那眉眼…那鼻梁的线条…
为什么…为什么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我!
一个冰冷彻骨、足以冻结灵魂的明悟,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思维!
魂寄汝身,如影随形…
瞎眼老道士的警告,此刻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不…不可能…
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我左手腕上一直沉寂的铜钱剑,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滚烫!那温度远超昨夜,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按在了皮肉上!
嗤——!
剧痛让我惨叫出声!与此同时,铜钱剑发出一声尖锐到极致的、仿佛要撕裂空间的凄厉嗡鸣!嗡鸣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声极其短促、却充满无尽怨毒与悲伤的女子叹息!
唉……
随着这声叹息,紧贴着我胸口的半枚铜镜,温度骤然飙升!它变得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热的痛感穿透衣衫!
啊!
我再次痛呼,本能地想要将它扯开!
然而,就在我的手碰到铜镜的瞬间——
当啷!
一声清脆、冰冷、带着玉石特有质感的撞击声,毫无预兆地从我脚下那片深不可测的、粘稠的淤泥深处传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跌落到了井底的最深处。
是另外半截青玉镯子还是…别的什么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在狭窄死寂的井底反复回荡。
data-fanqie-type=pay_tag>
当啷…当啷…当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