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树林迎着沉甸甸的晚风,在摩擦声中,在树杈缝中,在乌压压敲锣打鼓,披麻戴孝的人群中,一声声唤醒沉睡的魂魄,一点点撕开时空的缝隙。锣鼓声落得更密,哭喊声也伸出双手,用力紧掰开缺口。
茜茜!
深秋的暮色是大地的朦胧晕染着天空的基调,层层晕染。头顶的白云裹上时令的衣裳,以深秋的金黄装饰晚霞的彩带。
眼前百米开外的景色已经敷上夜晚的悲伤药膏,药水的刺鼻气味蔓延传播,惹得经过的人,正踏上路途的人泪水涟涟。
妈妈,好像有人再叫我。
妈妈着急忙慌地扭过李茜向后方看的小脑袋。
不要往后面看!
为什么我不可以扭头看
年纪尚小的李茜不懂得为什么在这场仪式中自己的行为受到多方面的限制。
李妈妈回答不上来,老一辈的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孩子,现在成为孩子的母亲也将那份古老的传统承接给自己的孩子。
说了你小孩子也不明白。记得不要往后面看!
妈妈忙着手头的仪式,还要忙着管教自己的孩子。
一位满头白发,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黑色布衣的爷爷往这边看了看。黄昏的底色给银发染上匀称的黑色,不近看还真瞧不出那一盘素雅的雪盘在老者的头上。
小孩子身体弱,遭不住。
为什么小孩身体弱难道大人就很厉害吗
不太相识的爷爷只是淡淡笑了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干瘪的火柴,夹在耳朵上的卷烟不知何时已经叼在嘴唇。火柴擦过引纸之后,腾地一下,冒出泛着橘红色的火花,如一轮炎日,闪耀了这片天地。也得亏是这火苗的点燃,补充了李茜眼前的景色。老爷爷的下颚部是一层马马虎虎剔去的胡须,只有几根依旧硬挺,保持当年风范。嘴巴上的沟壑延伸到面部,一沟一壑,都是时光铸就的人间景色。但吸引的不是老者的细节,而是透过火苗下,那远处的景色被照耀。枯黄色夹带着年迈的绿色的树上,飞过一只鸟,又停留下一只黑色的鸟。尖细的鸟喙紧紧依靠着树干上冒出的几个空心洞,木屑味带着肥美的蠕虫气息在这个空间里反复跳跃。锋利的爪子磨好力度,思想放空,注意力集中,正待准备享用美食的时刻,远处传来腾的一生,微微火苗似离弦的快箭一般映入鸟儿那漆黑的瞳色。
老人说,大人阳气盛,三顶火把灭完,还有一把中心支撑的火把可以撑一会儿。但小孩子阴气盛,一顶火把灭了都可能被缠身。
被什么缠身
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叫不干净的东西
就是与你灵场不符合的东西跑过来想欺负你。
那她是男的还是女的说不定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这番稚气的童言倒是逗乐了老者,孩子的心思毕竟还是单纯,无法理解不符合这个世界运行规则外的不常规。
男的女的都有。当然,性别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它的态度。
什么叫态度
小孩子对太多的事情感到好奇,也对人生初级阶段不熟悉的词汇想要进行进一步的理解。
就比如,有的愿意跟你玩,有的抢你的玩具,有的让你不开心等等。总之,大多数的态度总是不好的,所以小孩子才更需要提防。
那会有好的态度吗
有的。我也一直在找。老爷爷的这番话落的很轻,后半句几乎是从喉咙里冒个泡便缩回去。
那你找的是你的好朋友吗
是啊,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深秋的底色沾了泪水的悲伤与寂寥,色调越来越暗,情感也愈来越深。
那我会找到好朋友吗
老者充满慈爱,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覆在麻布夹心下的小脑袋。
你以后会遇见的。
李茜不明白为什么好朋友会以后遇见,难道遇不到不可以去找吗疑问没有持续多久,她又被其他的新鲜事物吸引了目光。
天空的那一片暗渐渐有一丝光亮从遥远的星河裂开,声波的呐喊透过云层无声的阻拦,空气水蒸汽的稀释,风力的碎化,时空拉长的距离,化成一堆细散的灰烬燃烧在烟卷火化中升腾的热气。消融的雪在地面留下带不走的杂质,充分燃烧的有机物也会滞留无机物的痕迹,那一堆灰烬留下的余响,绕过铜锣声的打击,穿过人群的抵消,传到李茜的耳中。
吴娜。
李茜猛地反过头,又听到声音了!
妈妈,有人在叫你。
谁找我
周围的人都摇摇头,天色渐暗,仪式才进行到一半,手头的事情多的顾不上别人,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找他人聊天
李茜,你玩也要分场合!
很明显,妈妈已经失去耐心,她的烦躁占据大脑,语气的温柔关怀也变得十分不耐烦。
是真的,有个老婆婆在喊吴娜。
老婆婆妈妈的很疑惑,李茜的周围人群中并没有一位老婆婆的存在。
嗯,她的声音好小啊,但是一直在喊。
此时,四周的锣鼓声,哭丧声在法师崩清脆的领头镲声响起,陷入一片安静。时间到了,该到最后一个步骤了。
死者家属往前走。
李茜的妈妈还没有回过神,她在想这个老婆婆会不会是
妈妈,那个人叫我们往前走。
李茜再次反过头看向母亲。
呼最后一支火把熄灭了。四周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原本的寂静中夹杂更多的囔囔私语。
妈妈,那个人叫我们往前面走。
母亲这才回过神,牵起李茜小小的手掌,穿过注视的目光,来到黄袍法师身边。
吴娜,吴娜。
这一次,李茜没有作声。她看着法师和大人们围在一起说话,根本没有人注意她。只有那个老爷爷,依旧口含卷烟,时不时扫一眼幼小的李茜。
茜茜。
那个声音不再呼喊母亲的姓氏,转而呼唤她的名字。就如她刚听到那样,有人确实在叫喊她的名字。
声音从身后传来,原本遥远的嗓音在一声声呼唤中拉近距离。
李茜扭过头,却没发现有人在呼唤她。
深秋的黒此时从大地渲染到站立的脚踝,穿进裤腿的狭长隧道,将一双漆黑的手伸向人头的颈脖,压抑,难受的情感顿时铺天盖地覆进母亲的眼眶。
妈,你走好!
再喊大点声,最后一别声音不大死者走的不安宁!法师扯着嗓子对哭丧送别的几位亲属叮咛。伴随法师手中的镲再一次擦响,亲属的哭喊声更加嘹亮。
李茜想要将扭过的头转回来,可是发现自己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她急的眼眶噙满泪水,却又无法将这股悲伤倾泻而下。
寂静的夜变成暗涌的波涛,折叠好几层的时光维度也有了形状。
一团黑,不对,一条黑,也不对,一具黑色的空壳从深秋的夜分离出来,走向李茜的方向。老者口中点燃的卷烟的那抹橘红色火苗也注入微死的活感,骨碌碌盯着李茜看。
如此诡异的画面自然让小孩十分害怕,可是她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无法让无力的双腿充满勇气逃跑,无法张开嘴巴向大人求助。她被绑架了,被困在分界线的裂缝里。
吴娜,茜茜。吴娜,茜茜。
两个名字,重复两遍,她的嘴再也没法张开,抛出的声音被喉咙下那双漆黑的手紧紧攥住,想要将它们拖回声带的深处。
不远处的法师听到了李茜的低语。
小孩子别回头。
母亲赶紧伸手去拉扯,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扳不动女儿那幼小的身体。
这奇怪的一幕自然是落进法师的眼里。他有点慌张放下手中的双镲,单腿跪在潮湿的地面,查看李茜的情况。
此时母亲也意识到女儿的不对劲,孩子的手冰凉,与前面牵手时的温度相差太大。眼神呆滞,平日的灵巧也失去色彩,只有瞳孔深处的黑暗。
快,将蜡烛点起来,你们那边,点三把香,记的每根香都要点燃。
大师,我女儿怎么了。母亲的哭腔更深更沉。
等会儿说,我先把它击退回去,救你女儿要紧。
周围的人有的面露惊恐,有的讥笑,甚至有的还凑近脑袋想看看中邪的表情和神态。
法师从布袋里掏出很多法器,点燃的香烛递上去,全部落在李茜身体的四周。
李茜完全不知晓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她的视线被限定在那具变幻的躯体,被固定在恐惧走来的路线。
她心里呼唤了无数声妈妈,可是妈妈没有来救她。
妈,求你救救你的孙女。妈,妈,求你救救茜茜。
黑暗吞没深秋最后的一丝光亮,映衬的香烛也晕上邪恶的底色。
再点九根香!快点!
这准是中邪了。
是啊,这孩子不听话,老是转头,这不,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带着小孩参与这场仪式的妇人将牵着的孩子往怀里搂紧,嘴巴一张一合地移动。
只有那位老者,依旧手夹半截卷烟,一团含着热气的白瓷色烟雾从口腔,鼻孔中缓慢流泻出去。他就像是那只黑鸟一样,在夜空里瞭望,却从不参与暗黑的色彩融合。
黑影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身后带着泥沼的恶臭,尸骨腐朽的侵袭,死亡透冷的无情向前走。
树枝的枯洞开始发生小小的摩擦,紧接着是蠕虫蠕动的声响。它太肥美,移动的距离和动静也在加深。卷烟的光也熄灭,黑鸟的视线也转移到脚下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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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求求你保佑茜茜。
那一声声的茜茜,那一声声的妈妈,将分界线的裂缝撑得更大。
法师念着咒语,手中黄铜杯中的液体随着人体摇晃不左来右往地漂移。突然,咒语停止,法师屏住一口气,将手中的液体饮进嘴腔,再扑地喷吐在李茜的脸上。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空中飞舞的桃木剑将时空的裂缝越劈越大,将黑影和李茜的距离越拉越远。
再后来,李茜的眼神突然瞪圆,往日的神采也恢复在脸颊上。
妈妈,救我。
喊出这句话之后,李茜就陷入了昏迷,再醒来就对这场仪式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但她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她双耳萦绕,听不清内容,更看不清来者面貌。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眨眼李茜已经大学毕业,走向社会人的岗位。
你可真别说,小时候那事可吓死我了。
李妈妈一手侍弄花瓶里新插上的鲜花,一边对坐在沙发上的王姨回忆往事。
嗨,你可别瞎想。当年不是送医院去了吗人医生不是说这孩子天生低血糖昏倒的吗
哎,我也不太明白。但是那表情我确实现在都害怕看到。
你妈葬礼送殡仪式那天,小孩贪玩肯定没怎么吃东西。那饿昏了不也是嘴唇发白,眼睛无神。
不太像。
李妈妈觉得自然和刻意之间还是存在较大差别。
我那天不也在吗送医院还是我和我男人开车带你们的。人医生吊了一瓶葡萄水这孩子不就醒过来了吗还鬼神之说,真是迷信。
王姨端起桌上摆放的茶杯,趁还冒着热气,赶紧嘬了一口。
那大师后来不还另外找你要驱魔仪式的费用,给了多少来着
5000元。
收费还不低呢!
这摆在零几年,5000元可是一笔大钱。
你就给了
出了那档子事,怎么敢不给。
李茜打开房门,蓬乱的头发衬着松松垮垮的睡衣裤,眼角的沉积物还紧紧粘附在早晨的皮肤上。
我看你就是人傻钱多。
李茜听这个故事很多年,刚开始自己也信以为真,世界上是存在真实的鬼神。后面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唯物主义思想的普及下,她才反应过来当年所谓的邪祟就是一场骗局,那挣的都不是良心钱。
喔唷,若没有当年大师的拼死相救,你还能活到今天
我活不活到今天那是医院的功劳,跟那个骗子大师没关系。
还有你记不记得你当时总跟我说有人在喊我
没印象。
李茜满不在乎拿起茶几上的苹果,随意用袖子擦了擦就送进嘴。
你这孩子,苹果怎么不洗就吃!
我又没刷牙,为什么要洗苹果多此一举
李茜知道,再纠缠下去,母亲肯定会将话题扯得更远。自己这次休假回家,只是单纯想好好休息,并不想参与到母亲那喋喋不休的话题和回忆。
你是不知道,我记得当时茜茜发作前,一直跟我说有人在喊我名字。我刚开始以为她只是想引起大人的关注,后面这事发生后,我就想这孩子是不是听到我们大人听不到的声音
你都一把年纪了,干嘛自己吓自己。
房门的锁扣啪嗒发出清脆的声响,客厅的谈话声也戛然而止。
都什么世纪了,还鬼呀,神的。真是吃饱没事干。每天有这闲情,倒不如帮她去上班。如果上班是鬼神,李茜愿意拿出自己存折的三分之二给那些所谓的大师做法,降妖除魔,这就是打工人的天职。
接下来的这几天,依旧是平凡且无聊的日子。假期截止的下午,李茜蹲在地板上收拾行李。几件换季的衣服,电脑,平板,手机,充电线便是全部拾掇好的行李。妈妈出门买东西去了,还不知道李茜即将离开。其实是李茜撒谎了假期的截止日,虚假的比真实的晚两天。
她提着行李走到空荡荡的客厅,家中陈饰依旧和小时候一样。玄关处的土黄色格子上放着家人的照片。年轻的妈妈和变老的妈妈,幼小的李茜和长大的李茜。相框的玻璃镜面反衬出阳光的落寞,李茜放下相框,打开大门,伴随着哐的一声,稀释远行的背影。
等上了高铁没多久,母亲的电话打过来。
你去哪里了
我要回去工作了。
你不是说后天回吗
提前了。
哎,我还买了你爱吃的菜。
你自己吃吧。
两人沉默片刻,母亲那方打破僵局。
下次什么时候回
应该小年前后。
那还有三个多月的样子。
嗯。
你说你,走的时候都不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做些你爱吃的,带些特产分给同事也好。
太麻烦了。
你这孩子,有什么麻烦的。你妈现在有的是难以打发的时间。
下次再说吧。
高铁穿过山洞,手机信号不稳定,那边的传讯也是断断续续,李茜索性就挂了电话。
时隔两个月,李茜再一次踏入故土,这一次是母亲生病。
领导也明白身为子女的不易,尤其还是单亲家庭。于是痛快批了假,准许她的居家办公申请。
医院外面的大树覆盖白雪,光溜溜的躯干就像是生日宴会上,又宽又扁又长的寿面,在母亲的生活中反反复复来访,却不停留。李茜白天忙于电脑上的会议,文件,电话那端的商谈和命令。晚上就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陷入沉思。
要是这世界上有神仙就好了。
神仙你在听吗
求求你让我妈妈恢复身体。
城市的霓虹灯将黑夜拖入色彩斑斓的色桶,每一笔意外的颜色都在搅合下现出。病房的led灯管发出冷白的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与窗外的斑斓形成抗衡。
李茜就这样沉默寡言地盯着病床上的母亲,窗外的黝黑,陷入一个个深思的夜晚。
终于,母亲在一个黎明时分苏醒,静放的手掌轻轻抚摸守候孩子的发丝。
这孩子,肯定又没好好吃饭。
这是李妈妈苏醒后一直想要表达的第一句话。
安静的病房,急促的铃声,混乱的脚步,喜极而泣的美好大团圆。
修养几个星期后,母亲已经恢复得几乎和常人无异,但是主治医师很担忧。因为李妈妈的病情很复杂,建议她多住些时日再观察观察。
人一到年纪,就特别讨厌医院。李茜拗不过性格倔强的母亲,只能大包小包地拎起行李出院。医生的反复叮嘱,母亲想要逃离的刻不容缓将李茜挤压成夹心饼干中心的那层馅,只不过不是甜滋滋的味,而是苦哈哈的涩。
回家头几天,李茜就像是贴身保镖一样,时时刻刻围着母亲转。单靠自己不可能百分百可靠,于是又在网上购买了身体监测手表,一旦异常会自动触发报警按钮。看不见的目光也能用科技的力量24小时监控。
母亲就好像真的恢复健康一样,早起,买菜,做饭,搞卫生,打麻将,跳广场舞,散步,闲谈,生活的每一环又开始岁月的反复。
你回去吧,我不用你照顾。
不行。
李茜义正严辞地拒绝。
你天天跟着我算什么回事
怕你出事。
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买的手表我也天天戴着,手机和口哨也是随身兜着的。
还是不行。要不要再找个护工
我能吃能喝要护工干什么你钱没处花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现在不会回去。等你指标完全正常,医生说暂时没什么大问题我再回去上班。
那医院就是骗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多收点钱。这身体晚上睡得好,吃东西嘛嘛香,有力气。你别说,这次鬼门关闯一趟,比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要有朝气多了。
母亲那一副傲娇的小表情有点逗乐李茜,这小太太,口气倒不小。
一阵敲门声打破两人的闲话。来者是李茜的发小——王婷婷。
哎呀,婷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姨,我刚到家没多久。听我妈说你前段时间身体不太舒服,赶紧过来探望一下。
你这孩子,有心勒。
那可不,你可是除我妈之外最喜欢的阿姨了。
王婷婷的小甜嘴哄的李妈妈心花怒放,连忙邀请她坐下,自己的亲女儿却成了倒茶递水的小奴仆。
阿姨,身体感觉怎么样
棒的不得了。
不是说还要观察观察吗
那就是医生胡说的。
阿姨,你这想法可不对。医生是经过专业的训练,比我们普通人厉害多了。一行有一行的精英,我们可不能讳疾忌医。
好好好,阿姨明白。
李茜没想到自己这一个多月一直灌输的想法母亲统统拒绝,将其归纳为谬论。怎么到了王甜甜这里,又欣然接受亲人之间的谈判,难道要外来者做看客才会赢的更大的砝码吗
阿姨,其实我过来还有个目的。
什么事你说。
我的艺术展明天开展,我想邀请你和茜茜一起去看看,给我撑撑场面。
王婷婷从小励志成为一名艺术家,在今天听到她成功的信息两人都深深为她感到骄傲。于是很愉快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李茜就被母亲叫醒。
还睡懒觉,今天要去婷婷的美术展,我们可别迟到。这一大早的,赶着去买花也来不及了,你赶紧在手机上订一束大气的花,直接送到美术展那边,见女儿蒙着被子,还在留恋床的温暖时,李妈妈气地掀开盖着头的被子区域,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赶紧动起来,快快快!
清晨的晶露攀附在窗台摆放的植物叶片上,一两滴伴随着房屋的轻微的震动,逐渐拉近彼此的距离。相互的吸引力让生命变得更加璀璨,水珠交融合一,压得叶面喘不过气,啪嗒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降落到李茜的额头。
啊!烦死了!
早晨的家庭喜剧落下帷幕。
李茜身穿一身黑色的小礼物,胸口别了一束橙红色的细钻向日葵胸针。李妈妈也穿得很是隆重,穿上了压箱底的墨绿色礼服。李茜记得这套礼服是当时自己18岁成人礼的时候陪母亲一起去挑选的,现在自己32岁,这中间的14年从来没看到她穿过。
两人到达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参观者来临,门口叠摞着大大小小,形态不一的祝福花篮。李茜看到海报有两份,一份是王婷婷小姐的旧时光展览,另外一份是写着启璃两个大字的海报,背景色是渐变的橘红色调,最中心的一点是漆黑一片,模模糊糊好像刻画了什么东西。展览名叫窥伺。
不知道为什么,这幅海报非常吸引李茜的目光,这位艺术家确实很特殊。
王婷婷站在门口招待来宾,看到停驻海报面前的李茜母女,高兴过去迎接。
李阿姨,你们终于来了!
本来还能早点来的,但是茜茜总是磨洋工耽误时间。
祝贺你!李茜赶紧岔开话题,一讲这些鸡皮蒜毛的事情,妈妈们就停不下来。
你们这里怎么有两份海报,我看到有个叫启璃的。
哦,你说启大艺术家。其实我偷偷告诉你,我这次能成功办展还是多亏了他。
为什么
茜茜,我们这么多年姐妹,你真是对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是我大学的学长,个性孤傲但是才华杰出。我嘛,很早就意识到自己资质平凡,可是还是想抓住机会展示一下。这次展会是学长办的,他愿意免费给我一半的场地办展!
这么好会不会有什么目的
刚开始我也和你想的一样。后面无论我怎么转账给他他都不收,我也问过他是不是要我办什么事,他也说没有。
那他是不是对你这个人有什么想法比如,喜欢你
要死了,你可别乱说。你能想到的难道我想不到吗我也委婉打听过,但是学长就说了只是想帮助自己的学弟学妹,即使这个人不是我,他也会帮。
那他人真挺不错。
人流络绎不绝,只是,奇怪的是大多数的人走向的是另外一个门口。
怎么不是去你展的
我哪有学长那么厉害,他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大名鼎鼎,肯定都冲着他去的。我也是算沾他点光,说不定看完他展的人还顺便看看我的展。
我不许你看轻自己,王老师。
两人相视一笑,才华从不是以社会受欢迎的程度为度衡量。
王婷婷的展览拍摄的照片都是一些古镇,零几年甚至一几年的店铺,手写海报,糖果,城市布局格式等等,那些流经我们生命却又慢慢消失的好朋友,一个个在人群背后挥手告别,只是大家太忙,只看着前面的路,却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些好朋友落寞的神情和在无声中排演上千次的告别。
看完发小的展览,李茜还有很多无聊的时间需要打发。
我看门口你学长的海报做的挺不错的,还蛮有意思。
那可是我学长。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哎,算了吧。我还要照顾我妈。
没事啊,我这边人少,我可以照顾阿姨。
不远处每一张照片细细观看的李阿姨仿佛是得到了感应一般,扭过头朝她们笑了笑,将大拇指掰得直直的,那份骄傲自豪从内心深处迸发,流向王婷婷所在的坐位。
交代了注意事项之后,李茜就准备离开,去隔壁启璃的展位。
临走前,她总觉得有一股不安感埋伏在暗处,等到她松懈的时候,再用尖刺挑破她的喉咙。
你记得看好我妈,一有问题就打电话给我。
OK。我会照看好阿姨的。
可能是因为时间快靠近午餐时分,人流量远没有之前多。
小姐,你好。请麻烦将电子产品放到这里。
这里还要上缴手机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次展览的名字叫‘窥伺’,为了避免打扰他人全身心观赏,我们这边的办展人希望参展人能够放下外来因素影响,真正地去欣赏作品。
门口接待的员工耐心解释。
那如果我拒绝你们的建议呢
员工微微一笑,深陷的酒窝含着一份不耐烦。
那我们可能也会拒绝您参观的心意。
就是说,不按他们说的做,就别想进去呗。真是口气好大!是什么全世界著名,珍爱的天才吗!三流的艺术家才会执着于观众的服从和规矩的陈列!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茜心里默默发牢骚,顺带宣泄今早那堆积的怨气。
离开转身的时候,无意中又瞥见那张海报。中心的模糊黑点幻化成漩涡,将她深深吸引进去。那里,究竟是什么在等着她如此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最终,还是感性的冲动胜过理智的判断,她想看看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旷世奇作!
从接待处往里走,有一个九十度的拐弯,等人进入到那条狭长的隧道时,悬挂头顶的灯光一盏接一盏消失。
搞什么停电了吗
忽然,一阵类似声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想要将猎物原地撕碎。
请问您要选择前进还是后退选择前进请站上移动站台,选择后退请按右边墙壁亮起的按钮。
冷漠的机械声,诡异的氛围,金属缓缓移动的摩擦声,以及右墙按钮亮起的提示铃声,陷入低潮,陷入沉寂。李茜的大脑现在很糊涂,很麻木。心跳的高频率打破这场沉寂,手心的汗水握着冰冷的金属,就像是滚烫的铁板烧板台上倒上凉水,发出滋啦啦的声响,只不过烫的不是手,而是心。
李茜的决定没有经过大脑的合理处理,完全交给身体本能。挪动的身体靠近移动站台的时候,身体是小心翼翼的,但是也是兴奋的。只是这种兴奋,是晚来临的,是先斩后奏的。
等到大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正如李茜踏上移动站台高速前进时的后悔。
移动站台前进速度很快,金属摩擦轨道的蹦起的火花,长廊两侧亮起的光环,这就像是误入时光隧道,光速穿梭的时光机带着探险人去她要去的地方。
很快,站台速度慢慢降下来,前面是满屏亮起的橘色灯光。整个装置就是是一个圆锥体,现在观看的这一侧正好处于圆盘的底面,前面是那抹倒立的黑影。不自觉移动脚步往前凑,有一个类似望眼镜的装置摆放在中间位置。李茜弓着腰,眯着眼睛靠近黑影。
刚开始依旧是一片黑色,紧接着,四周静下来,就连眼睛都不敢随意跳动。画面里,有一团白色印在黑夜里。李茜的手,就好像攀上那股白色,粗糙的质地,应该是麻类布料。草地被踩踏时迸发出的泥草腥味从地底下钻出来。
再静一点!
再近一点!
有交谈声,有哭腔声,有锣鼓声,有叫喊声。
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突然凭空出现在视野中心,周围的人都在忙碌,只有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背对着李茜的视线。
你是谁
李茜尝试性地问了问。
周围的人和事物没有受到影响,但是小女孩的手动了。
看来她听到了!李茜很开心,没想到还有互动环节!
你是谁
小女孩的另外一只手又动了。
你是谁
语气有些不耐烦。
忽然之间,画面变得活泛起来,里面每一人的动作,声音都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眼前发生一般。
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
茜茜
这着实吓了李茜一大跳,怎么会叫自己的名字
前一刻觉得还是巧合,可是后一刻却毛骨悚然。
吴娜
茜茜,吴娜。
李茜嘴里念念有词,重复着声音的回响。
小女孩缓缓转过头,橘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李茜,仿佛她知道李茜的躲藏地。
怎么会是橘红色的眼睛正常人怎么会有橘红色的眼睛
画面一转,卷烟点燃火光的颜色,在漆黑的秋夜,印在女孩的眼睛里,也倒映在黑鸟的眼睛里。
李茜尖叫逃离望远镜装置,那熟悉的记忆又回来了。
离我远点!
这一次,黑色的躯壳被现代的灯光打败。
她记起了小时候的那场仪式,无比清晰刻骨。
走出展览,取回手机,才发现有一大堆信息和未接电话。
茜茜,阿姨突然犯病,看到信息,立刻来华新医院急救中心!
李茜赶紧拦了一辆车赶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开着车来的。
李阿姨病情急剧恶化,送医仅仅三日便离世。家族的长辈帮忙料理后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下葬的吉时。
舅,我想给我妈办仪式。
什么仪式
就是外婆死的时候办的那种。
家中几位大长辈面露难色。
这个仪式需要男丁捧遗像或者排位。这一般只有女儿后代的都不兴这套。
我要办,我要捧着我妈的遗像。
这不符合规矩啊!
规矩是人定的,可以定下来就可以改。你们也不用劝,这个仪式我一定要办!
见小辈如此有决心,长辈们也没有阻拦。
仪式举行当日,宾客们吃好喝好之后,等着吉时到开始正式走仪式。
时间到!吴娜走啰!
大师吼出两嗓子,人群开始涌动。
李茜站在大师身后,手捧遗像,身后是亲属,隐隐约约发出哭喊声。两侧请的哭丧人,他们的真情实意表演,让身后流动的人群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十月的天气,夜晚有些凉。落日的余晖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摇一晃,温柔地肢解悲伤筑成的牢房。四周的景色安静地迎着晚风,倒刻在天空一侧的背景里。
吴娜,走好啰!
大师转而小声跟亲属说。
喊吧,声音越大越好。
李茜刚开始嘴唇干裂,喉咙因为上火发不出声音。但紧接着,思念,悲痛化成无形力量,支撑着扁桃体那充血的血管。
吴娜!
吴娜!
妈,您走好!
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悲怆。
四周的夜幕来临,不远处的景色镀上深夜的黑影。
悲伤着同时期待着。
可是四周依旧是各种嗓音的叫喊声,听不到,听不到。
小时候的那场记忆,是真的吗怀疑它的真实性,可是画面和感觉无法欺骗。
那还有机会听到吗
仪式已经接近尾声,可期待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大家一行人将手中的花篮,假花都扔到被新土掩埋的棺材上方。
竹林迎着风,沙沙作响的声音在空旷又拥挤的空间显得特别清楚。
一个小男孩牵着母亲的手,纯真地问母亲。
妈妈,为什么要举办这个仪式
黄昏的时候,人界灵气最弱,那地府的官兵就好接走停留在人世间的魂魄,举行这个仪式,一是和那些魂魄告别,二是官差也容易办事。
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不要懂了。
忽然,小男孩停下来,转过脸,看向天空的方向。
妈妈,谁是茜茜
什么茜茜
有人在喊茜茜。
小男孩指着云彩那端。
小男孩母亲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这孩子该不会!
别胡说,快走。
前面的人群已经走远,稀稀拉拉只剩下后面的几位。
夜幕降临,覆盖上黑色的霜。竹林的婆娑声,竭力为天空的远音作声声回响。李茜趴在黄土上,她想再抱抱妈妈,远处的舅舅点起一根香烟,愁眉苦脸地看着外甥女的行为。
一声鸟叫声响起,不清脆,像是裹住苦瓜的呜咽。
茜茜。
李茜猛然抬起头,有人在呼唤她!
茜茜。
妈,是你吗
茜茜。
妈。
声声回响,飘荡于心。
舅舅赶紧踩灭香烟,扶着伤心过度的外甥女下山离去。
茜茜。
四周又开始陷入一片宁静,只剩下风飘动,树摇晃,虫鸣叫,土翻滚的自然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