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炽灯光灼烧着视网膜,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干燥呛人的颗粒感,还有……一种生命急速抽离躯壳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空洞。历史系教授陈垣只觉得胸口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心脏瞬间停止了搏动。讲台下学生们模糊惊愕的面孔、摊开的《史记·秦始皇本纪》上秦王扫六合那几行墨字,连同整个世界,都像劣质的老胶片,在眼前剧烈地抖动、撕裂,最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重粘稠的、不断向下坠落的失重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浓稠的黑暗,伴随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身下是坚硬冰冷的石质台面,硌得骨头生疼,身上覆盖着某种厚重而纹理粗糙的织物。鼻腔里充斥着一股奇异的气息:清冽的、带着淡淡苦涩的草药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陈年木料和青铜器特有的冷硬金属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大型宫室特有的空旷沉寂。
陈垣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依旧昏暗,却不再是现代教室那种惨白。眼前是几根粗大、未经打磨的原木柱子,支撑着深邃高耸的屋顶。屋顶的椽木结构在昏暗中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墙壁粗糙,是夯土的黄褐色。唯一的亮源,来自远处一盏悬挂在青铜灯架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幽暗中不安地跳跃着,将周围几案、矮榻和地上铺陈的草席的影子拉得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鬼魅。
他挣扎着试图坐起,身体的每一寸都传来陌生而滞涩的沉重感,仿佛这具躯壳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昏睡。手臂抬起时,衣袖滑落,露出的是一段属于少年的、略显单薄的手臂肌肤。
这是哪里地狱还是某个荒诞不经的古装剧片场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费力地转动脖颈,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这间空旷得近乎阴森的屋子。终于,在离他不远的一处角落里,他看到了一面半人高的青铜镜,镜面打磨得并不十分光滑,带着天然的凹凸,映照出扭曲变形的影像。
陈垣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扑到冰冷的镜面前。
镜中的人影模糊晃动,但足以辨认。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脸庞线条尚未脱去稚气,却已隐隐透出棱角分明的轮廓,眉骨略显突出,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缺乏血色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异常深黑的眼睛,此刻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瞳孔深处仿佛蕴藏着千年玄冰,锐利、幽深,带着一种与少年面容极不相称的、洞穿一切的冷冽,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上位者的漠然审视。
陈垣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面容……这眉眼……这分明是史书中反复描摹、画像砖上刻画的少年秦王嬴政!
一个荒诞绝伦却又如惊雷般炸响的念头,挟裹着无数史料碎片,轰然冲入他的脑海:赵姬、吕不韦、华阳太后、长安君成蟜……还有那场几乎颠覆王权的叛乱!
我……成了嬴政成了……秦王赵政
他对着镜中那张陌生而年轻的脸,艰难地、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音色,却像冰冷的石块砸在空旷的殿宇里。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在厚重的殿门外停下,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恭敬的声音响起:王上王上可安歇了
陈垣——不,现在是秦王嬴政了——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草药味的空气刺入肺腑,却奇异地让他混乱如沸粥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镜中少年眼中那属于现代教授陈垣的惊惶迅速退潮,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深潭寒水般的沉静,以及一丝属于帝王血脉深处、被骤然唤醒的冷酷。
他站起身,努力适应着这具略显瘦弱却蕴含着蓬勃生机的少年躯体。身上的玄色深衣宽大而厚重,带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古朴与威严。他走到殿门内侧,稳住声线,模仿着记忆中帝王应有的那份疏离与沉稳:何事
启禀王上,门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相邦吕不韦、昌平君芈启、昌文君芈灵,还有几位宗室重臣,已在章台宫前殿等候多时。言有……要事需面呈王上裁决。
最后几个字,那侍从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
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宗室嬴政的嘴角,在门扉投下的阴影里,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要事呵,恐怕是要命的大事吧关于那个他名义上的弟弟,长安君成蟜
知道了。嬴政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传寡人令,让他们候着。待寡人更衣。
唯!门外的侍从明显松了口气,脚步声迅速远去。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嬴政没有立刻动作,他缓缓踱步到殿内唯一一张陈设着简牍的矮案前。案上散乱地堆放着几卷尚未完全展开的竹简,旁边搁着用于刻字的青铜削刀,还有一盏小小的青铜雁鱼灯,灯油将尽,火苗微弱地摇曳着。
他拿起一卷竹简,指尖拂过冰凉坚硬的竹片。目光扫过上面用秦篆刻写的、关于雍城祭祀筹备的枯燥汇报。那些弯弯曲曲的古老文字,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活了过来,每一笔每一划都在无声地诉说一个事实:这里是战国末年的咸阳宫,他是秦国的王,一个尚未亲政、权柄被层层分割的少年王。而环伺在侧的豺狼,正磨砺着爪牙。
前世讲台下学生们关于秦始皇如何十年统一六国的疑问,此刻以一种无比荒诞而真实的方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十年不。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宫墙,看到更远的疆域。既然天命让他重活一世,执掌这柄名为秦国的利剑,那横扫六合的进程,为何不能更快
寡人既知六国命门,他对着冰冷的空气,对着案头摇曳的灯火,也对着冥冥中那不可知的命运,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何惧尔等跳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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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宫前殿。巨大的青铜兽首灯柱沿着殿壁排列,粗壮的灯芯燃烧着,发出噼啪微响,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几乎凝固的空气。深重的玄色帷幔从殿顶垂下,无风自动,如同潜伏的巨兽阴影。
殿中,泾渭分明地站着两拨人。
左侧,相邦吕不韦身着繁复华丽的紫色深衣,头戴高冠,气度雍容。他微微垂着眼睑,仿佛在欣赏自己玉带上的纹饰,脸上带着一种惯有的、掌控一切的笃定。在他身后半步,站着昌平君芈启和昌文君芈灵兄弟。芈启面庞方正,目光沉稳,是华阳太后的亲信;芈灵则显得更为年轻,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玦。再往后,是几位须发花白、神情肃穆的宗室老臣,他们的目光在吕不韦和空置的王座之间逡巡,带着深深的忧虑。
右侧则显得单薄许多。以刚毅耿直著称的老将王龁须发戟张,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按剑而立,目光如电扫视着对面。他身旁站着年轻的郎中令蒙骜(注:蒙恬祖父,此时应为主要将领之一),英气勃勃,手按剑柄,同样面沉如水。他们是军中实权派的代表,此刻代表着王权最直接的支撑力量。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细微的呼吸声都被放大。吕不韦派系与宗室派系的联合,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向王龁、蒙骜等王党。王龁的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大王驾到——!
殿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那扇沉重的殿门。
门缓缓开启。一个少年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色王袍宽大,衬得他身形略显单薄,但那王袍上以金线绣出的玄鸟纹饰,在灯火下反射出凛然的辉光。他步履沉稳,一步一步踏上殿中的丹墀,走向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黑色王座。
少年秦王的脸庞在众多灯火的映照下清晰可见。眉宇间犹存稚气,但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幽邃如寒潭,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每一个人。那目光里没有少年人应有的怯懦或浮躁,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冰封般的沉静,仿佛殿中所有暗流汹涌、刀光剑影,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目光,让吕不韦抚弄玉带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疑。也让王龁紧锁的眉头下意识地舒展了些许,腰杆挺得更直。
嬴政在王座上坐下。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王座天生就该契合他的身形。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沉静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无形的压力如同水银般弥漫开来,殿内原本微不可闻的呼吸声都几乎停滞了。
相邦,嬴政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字字如冰珠坠地,昌平君,昌文君,诸位宗室耆老,还有王将军、蒙卿。深夜齐聚章台,有何要务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吕不韦身上,那平静的注视,却让这位权倾朝野的相邦感到一丝莫名的不适。
吕不韦收敛心神,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沉稳有力:启禀王上。臣等深夜惊扰,实因事态紧急,关乎社稷安危。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语气,据可靠密报,长安君成蟜,奉王命率军攻赵,行至屯留,竟心生悖逆,煽动军士,意欲勾结赵人,反戈一击,回师……咸阳!
哗——殿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哗。虽然早有风声,但当吕不韦如此明确地在王前指控一位君侯叛乱,冲击力依旧巨大。
昌平君芈启立刻接话,声音沉重:相邦所言千真万确!成蟜年少无知,受奸人蛊惑,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其军锋若回指咸阳,王畿震动,后果不堪设想!臣等恳请王上速速决断,调兵遣将,剿灭叛逆,以正国法!他的话语带着楚地口音特有的铿锵,充满了义愤与急迫。
臣附议!
请王上速发雷霆之怒!
吕不韦身后的宗室老臣们纷纷躬身附和,声音汇成一股急切的浪潮,涌向王座上的少年。
王龁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相邦!昌平君!空口白牙,仅凭‘密报’二字,便定长安君谋逆大罪,是否太过草率长安君乃先王子嗣,王上亲弟!其心性如何,王上自有圣断!焉知不是有人离间天家骨肉,欲行不轨!他铜铃般的眼睛怒视着吕不韦,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蒙骜也沉声道:王将军所言甚是!成蟜公子率军在外,路途遥远,消息传递或有谬误。当务之急,应先遣得力之人,持王命符节,速至屯留军中查探实情,晓谕成蟜公子,令其明辨忠奸,悬崖勒马!若贸然兴兵讨伐,岂非逼其坐实叛乱之名,反中贼人下怀
荒谬!昌文君芈灵年轻气盛,忍不住出言反驳,声音带着一丝尖锐,兵贵神速!叛旗既举,岂容迟疑待尔等查探清楚,叛军早已兵临城下!届时悔之晚矣!相邦手握确凿证据,王龁、蒙骜,尔等一再阻挠王命,莫非与那成蟜……他后面的话虽未出口,但矛头所指,已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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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灵!休得血口喷人!王龁须发皆张,手按剑柄,怒目圆睁,一股沙场宿将的煞气勃然而发。殿内的空气瞬间充满了火药味,剑拔弩张,双方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几乎要溅出火星。
嬴政端坐于王座之上,将殿下的激辩、攻讦、怀疑、愤怒尽收眼底。他的手指在王座冰冷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细微的、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嗒嗒声,在一片喧嚣中显得格格不入。
吕不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声音,他抬眼看向王座上的少年秦王。只见嬴政的脸上依旧是一片沉静,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却似乎掠过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是一丝极淡的嘲讽
吕不韦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事情似乎开始偏离掌控的不安感悄然滋生。
就在争吵声浪即将到达顶点,王龁与芈灵几乎要当场拔剑相向之际,嬴政轻轻抬起了手。
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但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前一刻还沸反盈天的前殿,霎时变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困惑、敬畏,齐刷刷地聚焦在王座之上。
嬴政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吕不韦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大殿:相邦言道,成蟜屯留谋逆,密报确凿
回王上,千真万确。吕不韦躬身,语气笃定。
嗯。嬴政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无波无澜,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话锋陡转,抛出一个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问题:昨夜,寡人观星象于兰台之上。他微微停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殿顶,望向深邃的夜空,见荧惑守心,其芒赤红,直指……赵国邯郸方向。
荧惑守心!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在这个笃信天命的时代,荧惑守心是公认的、最凶险的天象之一,主兵灾、大丧、帝王之厄!它指向赵国邯郸这……
更奇者,嬴政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继续响起,将众人的心神牢牢攫住,那荧惑赤光之下,竟有孛星(彗星)骤现于东方天际,其尾扫过燕、赵分野,光华……转瞬即逝,如同烛火将熄。
孛星现于东方光芒短暂主星灾异,孛星主除旧布新,却又转瞬即逝
嬴政的目光从震惊莫名的众人脸上缓缓移开,重新落回吕不韦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荧惑主兵灾大丧,孛星主除旧布新却又光芒短促……相邦,诸位爱卿,寡人夜观天象,此兆所示,分明是赵国将有大丧之祸,其国祚动荡,有强横外力骤然介入,欲行更替,然根基浅薄,终如流星过隙,徒留灾殃。其兵锋所指,当在邯郸,而非我大秦咸阳!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吕不韦,声音陡然转厉:成蟜远在屯留,毗邻赵国。若其真有不臣之心,勾结外敌,天象所示灾殃,为何不落于他身反落于赵都邯郸岂非印证其奉寡人之命伐赵,正应天命,其兵锋所指,乃赵国气数将尽之兆尔等所谓‘密报’,言其反戈咸阳,岂非与天象所示相悖是尔等不明天时,还是……那密报本身,就是惑乱人心、构陷忠良的谗言!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尤其是吕不韦和昌平君兄弟!
天象!秦王竟搬出了天象!而且解释得如此顺理成章,将成蟜可能的叛乱,硬生生扭转为奉王命伐赵,应天命而赵将亡的吉兆!这简直是鬼神莫测的手段!
吕不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被人当众狠狠掴了一掌,紫胀中透着一丝苍白。他精通权谋,却从未想过一个少年会用这种玄之又玄的天命来破局!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任何质疑天象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他身后的宗室老臣们更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看向王座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王龁和蒙骜则是精神大振!王龁猛地抱拳,声如洪钟:大王圣明!洞察天机!天象昭昭,岂是宵小谗言所能掩盖长安君必是忠于王事,伐赵建功!臣请王上降旨,申斥妄传谣言、扰乱军心者!他的目光如刀,狠狠剜向吕不韦和昌平君等人。
蒙骜也立刻躬身:臣附议!天意已显,王上明鉴万里!当务之急,应速遣使者,携王命符节及大王对天象之解,星夜赶赴屯留军中,一则宣示王上信任,鼓舞士气;二则督促长安君,把握天赐良机,速攻赵国!使其应此天象,建不世之功!
嬴政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掌控一切的沉静:蒙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他不再看脸色铁青的吕不韦,直接下令,郎中令蒙骜听令!
臣在!蒙骜单膝跪地。
着你即刻持寡人符节,挑选精干锐士,星夜兼程,赶赴屯留军前!宣寡人谕令:天象示警,赵祚将倾!命长安君成蟜,督率三军,锐意东进,直取邯郸!寡人在咸阳,静候佳音!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唯!臣领命!蒙骜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振奋。
嬴政的目光再次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吕不韦身上,那眼神深邃莫测:相邦,国事繁巨,寡人年少,尚需相邦与诸位老臣多多辅弼。然,天意不可违,军国大事,亦不可为流言所惑。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望相邦……明察。
吕不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少年秦王这番话,看似倚重,实则警告!尤其是那最后明察二字,重若千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勉强维持着表面的恭敬,躬身道:臣……谨遵王命!王上洞烛幽微,明见万里,实乃大秦之福!臣等……告退。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最后几个字,带着同样脸色难看的昌平君等人,步伐沉重地退出了章台前殿。
殿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夜色。
王龁激动地再次抱拳:大王!今日……
嬴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少年秦王缓缓从王座上站起,走到巨大的殿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咸阳夜色,宫阙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他望着那片无边的黑暗,仿佛看到了屯留的军营,看到了邯郸的城墙,看到了更远处六国的疆域。
王将军,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清晰,传令下去,加强咸阳四门及宫禁戍卫。挑选绝对忠诚可靠之人,暗中监视……相邦府及昌平君、昌文君府邸动静。一应异动,随时密报于寡人。
王龁心中一凛,立刻肃然应道:唯!臣遵命!
嬴政微微颔首,依旧望着窗外。章台宫的风波看似平息,但他知道,吕不韦绝不会就此罢休。那老狐狸的根须早已深深扎入秦国的权力土壤。而他自己,这具少年的躯体里,承载的是一个洞悉历史脉络的灵魂。
知识,就是最锋利的武器,最坚固的甲胄。
他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需要能穿透吕不韦编织的巨网、真正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力量。光靠天命玄说和军方的有限支持,还远远不够。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星火,骤然在他心中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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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深处,一处僻静、靠近少府匠作区域的院落。这里远离前朝的喧嚣和后宫的脂粉气,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木材、胶漆和金属工具混合的独特气味。高大的桑树在院墙内投下浓密的绿荫,隔绝了夏日的燥热。
院中,一群穿着粗麻短褐、汗流浃背的工匠正围着一口巨大的石臼,费力地捣砸着浸泡得发白的树皮和破麻布。木杵沉闷的撞击声、水流冲刷声和工匠们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浑浊的浆水从石臼边缘溢出,流淌进旁边挖好的浅池中沉淀。池边,另一个工匠正小心翼翼地将沉淀后、带着湿气的薄薄一层纤维絮状物,用细密的竹帘捞起,费力地摊平在光滑的石板上晾晒。阳光下,那些湿漉漉的薄片泛着微黄的光泽,粗糙,厚薄不均,边缘卷曲。
这便是此时书写的主要载体——原始的纸。工序原始,产量极低,质地粗糙,远不如丝帛柔韧,更比不上竹简的规整耐用。因此,除了少量用于包裹或特殊记录,极少用于正式文书。
嬴政一身简便的玄色深衣,只带了两个沉默如影的贴身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门口。他没有惊动忙碌的工匠,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整个过程,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从浸泡的原料,到捣臼的木杵形制,再到那沉淀池的设计,最后落在那粗糙的纸片上。
王上!负责管理此处的工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精瘦干练,名叫公输平(虚构),乃公输班(鲁班)的后人一支。他最先发现了嬴政,慌忙丢下手中的刮刀,小跑过来,诚惶诚恐地欲行大礼。
免礼。嬴政抬手虚扶,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原始的工具和半成品上,公输工师,寡人观此‘纸’造法,耗时耗力,成品粗陋,不易书写保存。可有改进之法
公输平擦了擦额头的汗,面露难色:回禀王上,此物制法乃先人偶得,代代相传,确已尽力。若要改进……他摇摇头,显然认为这粗陋之物不值得投入更多心力。
嬴政走到那巨大的石臼旁,拿起一根沉重的木杵掂了掂,又看了看旁边用来浸泡原料的陶缸。他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点捣烂的纤维浆,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
原料太过单一,仅用树皮、破麻,纤维粗硬,韧性不足。嬴政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力,浸泡时间或可延长,以草木灰水(碱性)蒸煮,加速纤维软化分解。
公输平一愣:草木灰水蒸煮这……
捣臼之力,过于分散。嬴政指向那笨重的石臼和木杵,可设计水碓(利用水力驱动的锤捣装置),借水力反复捶打,力道更匀,效率更高。
水碓公输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精通机关之术,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但随即又皱眉,王上,水碓用于舂米尚可,用于捶打此等软烂之物,恐难以控制力道,极易损毁纤维。
加设木槽,限制捶打范围,控制落点。嬴政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快速勾勒出一个简易的、带有导向槽和缓冲装置的水碓草图。线条简洁,却直指核心。公输平凑近一看,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呼吸都急促起来:妙!妙啊!王上!此……此真乃巧夺天工之思!
沉淀池过于浅陋。嬴政用树枝点了点那浑浊的浅池,纤维絮片随水流散,难以均匀附着。改用深池,池底铺设细密竹帘。将充分捣烂之浆料,倾入池中清水,以木棍大力搅动,使其均匀悬浮于水中。然后,用此帘——他指向捞纸的竹帘,水平沉入池底,再平稳上提,令纤维随水附着帘面,厚薄均匀。如此捞起,覆于光滑木板之上,以重物压去多余水分,再行晾晒。
他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出深池、竹帘入水、水平捞起的动作。这描述的,正是后世成熟造纸术中最为关键的抄纸工序!
公输平已经完全呆住了。他看着地上那简陋却清晰无比的示意图,又看看眼前这位面容沉静的少年秦王,嘴巴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是改进这简直是重新赋予了一种器物全新的生命!每一步都直击现有工艺的痛点,每一步都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巧思!这真的是一个深居宫中的少年能想出来的吗
此外,嬴政站起身,目光投向院角堆放的、被匠人们视为废物的桑树枝条、楮树皮,桑枝内皮、楮树皮,其纤维细长柔韧,远胜寻常树皮,可替代或掺入部分原料。破渔网、麻头、敝布,凡植物纤维者,皆可一试。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公输工师,寡人命你主持此事。以此新法,专司制‘纸’。所需人手、物料,尽可向少府卿申领,寡人会下诏。记住,此物非为奢华玩物,乃寡人欲推行天下、取代竹简、便利文教之器!务求精良、均匀、洁白、柔韧,易于书写!
取代竹简推行天下公输平浑身剧震!他猛地抬头,看向嬴政。少年秦王的眼神深邃而坚定,那里面燃烧着的,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君王眼中见过的、对改变与创造的巨大渴望和绝对自信!那不是少年人的一时兴起,那是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决心!
臣……公输平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猛地撩起衣摆,双膝重重跪在满是木屑和泥浆的地上,额头触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嘶哑,公输平,领王命!必竭尽残年之力,肝脑涂地,造出大王所需之‘纸’!不负大王再造之恩,不负此器承托之重!他知道,自己参与的,或许将是一件足以改变文明进程的大事!
嬴政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停下手中活计、敬畏又好奇地望过来的年轻工匠们。他的目光在其中几个眼神明亮、手脚麻利的少年身上略作停留,最终落在院角一个沉默地打磨着木器的瘦高身影上。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面容棱角初显,眼神专注沉静,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
你,嬴政指向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怔,显然没料到秦王会注意到自己,连忙放下工具,有些局促地行礼:回…回大王,小人蒙毅。
蒙毅嬴政心中一动。蒙氏一族……未来的帝国柱石。很好。
寡人观你做事沉稳。自今日起,你协助公输工师,专司新法造纸一事。用心学习,不可懈怠。嬴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任命。
蒙毅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随即化为无比的激动和坚定:诺!小人蒙毅,定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阳光透过桑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在这个弥漫着木屑与汗味、充斥着原始工具敲打声的偏僻院落里,一种全新的、足以承载知识与思想的载体,在少年秦王超越时代的点拨下,开始悄然孕育。而一颗属于未来的将星,也在此刻被悄然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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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城,蕲年宫。
秦人尚黑,肃穆的黑色旗帜在宫阙各处猎猎作响,将这座古老的宫殿群渲染得如同巨大的玄铁堡垒。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香料燃烧气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宽阔的宫道两旁,身披玄甲、手持长戟的郎卫如同黑色的森林,一直延伸到高高的祭坛之下。他们面容肃杀,眼神锐利如鹰,冰冷的甲叶在阳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无声地宣示着王权的威严。
祭坛之上,青铜礼器森然陈列,烟气缭绕。太祝身着繁复的祭服,口中吟唱着古老晦涩的祷词,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上空回荡。今日,是秦王嬴政的加冠亲政大典!整个秦国,乃至天下六国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嬴政身着最为庄重的玄冕(黑色为主、带有特定纹饰的冠服),立于祭坛中心,身姿挺拔如松。冠冕垂下的玉旒(珠串)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缓缓抬起双手,准备接过太祝奉上的象征成年的玉圭,完成这标志性的仪式。这一刻,他等待了太久。
然而,就在那玉圭即将触碰到嬴政指尖的刹那——
呜——呜——呜——!
凄厉尖锐的号角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雍城肃穆的天空!那声音并非来自城外,而是从蕲年宫内部、靠近后宫的方向猛然爆发!紧接着,是无数兵器激烈碰撞的金铁交鸣声、喊杀声、惨叫声,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祭坛之下观礼的宗室、大臣、各国使者,瞬间陷入一片巨大的恐慌和混乱!
有刺客!
护驾!护驾!
是兵变!快跑啊!
尖叫声、推搡声、器物翻倒声乱成一团。刚才还庄严肃穆的大典现场,顷刻间变成了混乱的漩涡。
祭坛之上,嬴政伸向玉圭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玉旒之下,那双深黑的眼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或惊慌,反而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同寒刃出鞘般的锐芒。果然来了!嫪毐!还有他那个愚蠢而野心勃勃的母亲!历史的车轮,终究碾过了这个节点,只是这一次,轮到他来执掌缰绳!
王上!郎中令蒙骜反应极快,厉声嘶吼着,带着一队精锐郎卫如同黑色的怒潮,瞬间涌上祭坛,用身体和盾牌在嬴政周围筑起一道钢铁防线。王龁须发戟张,拔剑怒喝:何方鼠辈作乱!禁军何在!
混乱中,一个尖利到变形的狂笑声压过了喧嚣,从祭坛侧后方传来:哈哈哈哈!嬴政小儿!你的死期到了!只见长信侯嫪毐,身披不合规制的华丽甲胄,面目狰狞扭曲,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挥舞着一柄长剑,在一群同样身着甲胄、却明显是宫中侍卫和不明来源死士的簇拥下,从后宫方向猛冲出来,目标直指祭坛上的嬴政!
奉太后诏!嬴政非先王骨血,乃吕不韦私通赵姬所生之野种!篡夺秦国王位,罪不容诛!诛杀嬴政者,封侯!赏千金!嫪毐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抛出了那足以震动天下的恶毒谣言,挥舞着长剑,状若疯虎般扑向祭坛!他身后的叛军被这巨大的诱惑刺激得双眼血红,狂吼着紧随其后。
嫪毐逆贼!安敢血口喷人!王龁目眦欲裂,怒吼如雷,挥剑迎上,与冲在最前的叛军猛烈撞在一起,瞬间血肉横飞!蒙骜则死死护在嬴政身前,手中长剑化作道道寒光,将射来的冷箭和扑上来的叛军格挡开去,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祭坛周围,忠于嬴政的郎卫与涌入的叛军激烈地绞杀在一起,黑色的盔甲与杂乱的服色混战成一团,惨烈的厮杀瞬间将神圣的祭坛染成了修罗场。
保护太后!保护太后!混乱中,又有尖锐的女官哭喊声传来。只见赵姬被一群惊恐的宫人簇拥着,从混乱的后宫方向狼狈奔出,发髻散乱,华丽的礼服被扯破,脸上满是惊惶和难以置信的泪水。她似乎想冲向祭坛方向,却被汹涌的人流和刀光剑影阻挡,只能无助地尖叫着。
母后!嬴政的目光透过厮杀的缝隙,冰冷地扫过赵姬那狼狈的身影,眼神深处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漠然。
就在这千钧一发、叛军前锋在王龁等人的拼死阻击下仍步步逼近祭坛核心的危急关头——
赳——赳——老——秦——!
一个雄浑苍劲、如同从地底深处迸发出来的战吼声,猛然从蕲年宫的正南门方向炸响!那声音蕴含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和力量感,瞬间压过了所有厮杀喧嚣!
共——赴——国——难——!
紧接着,是成千上万道声音汇成的、山呼海啸般的战吼!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发出震动天地的咆哮!
轰隆隆!
沉重的宫门被从外面猛烈撞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在一阵巨响中轰然洞开!
阳光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宫门。光芒之中,一支沉默的黑色铁流,如同移动的山岳,踏着令大地震颤的步伐,汹涌而入!
最前方,是一辆巨大的战车。车上,一位须发皆白却如同钢铁浇筑般的老将巍然屹立,他并未披甲,只着玄色深衣,手中高举着一柄造型古朴、剑身宽厚的青铜长剑——太阿剑!剑锋在阳光下反射着凛冽的寒芒,直指祭坛方向!
正是武成侯王翦!他奉嬴政的秘诏,早已率精锐大军星夜驰援,潜行至雍城外围,等的就是这一刻!
王翦身后,是排列成森严攻击阵型的秦军锐士!他们身披统一制式的玄甲,手持长戟或强弩,头盔下的面容冷硬如岩石,眼神锐利如鹰隼。黑色的盔甲在阳光下连成一片,反射着死亡的幽光。他们沉默着,只有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带来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威压!
大王有令!王翦声如洪钟,在太阿剑的辉映下,响彻整个蕲年宫,嫪毐矫诏作乱,祸乱宫闱,罪不容诛!凡附逆者,杀无赦!弃械跪伏者,免死!
这宣告,如同九天落雷!瞬间击溃了叛军本就不甚坚定的斗志。
看着那如潮水般涌来的、沉默而恐怖的黑色军团,看着那阳光下闪耀的太阿剑锋,看着祭坛上那位在刀光剑影中依旧沉稳如山的少年秦王……许多叛军士兵眼中的疯狂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取代。当啷!当啷!兵器坠地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当场瘫软在地,有人抱头跪倒,口中哭喊着饶命。
嫪毐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惊恐和绝望。他环顾四周,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叛军,此刻已如雪崩般溃散。他看到了王翦那冰冷的目光,看到了祭坛上嬴政玉旒下那如同看死人般的眼神。
不!我不信!我才是……嫪毐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嘶吼,挥舞着长剑还想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然而,他的吼声戛然而止。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混乱的人群中闪出,快如闪电!冰冷的剑锋精准无比地掠过嫪毐的脖颈!
噗嗤!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旁边呆滞的赵姬一脸一身。嫪毐狰狞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滚落尘埃,无头的尸体摇晃了一下,重重栽倒在祭坛冰冷的石阶之下。出手的,正是嬴政身边那个沉默如影的侍卫首领,一个史书未载其名、却只忠于秦王一人的真正死士。
鲜血,在象征着王权更替的祭坛石阶上,蜿蜒流淌,触目惊心。
整个蕲年宫,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兵器偶尔碰撞的轻响。
嬴政缓缓抬起手,拂开了眼前微微晃动的玉旒。他的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展露在所有人面前。那目光扫过嫪毐喷溅着鲜血的无头尸体,扫过瘫软在血泊中、失魂落魄如同泥塑的赵姬,扫过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叛军,扫过惊魂未定的宗室大臣……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王翦手中那柄指向自己的太阿剑上。
他迈开脚步,踏过石阶上粘稠温热的血迹,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下祭坛。玄色的王袍下摆,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刺目的猩红,如同在黑色玄鸟上绽放的妖异之花。
他走到王翦的战车前,停下。
王翦肃然,双手捧起那柄象征着秦王权威和征伐之权的太阿剑,高举过顶,躬身奉上。
嬴政伸出手,握住了那宽厚古朴的青铜剑柄。剑柄冰冷,带着金属特有的沉甸感,以及一种血脉相连般的悸动。他五指收拢,稳稳地握住。太阿剑,在这一刻,真正属于它的主人。
他缓缓转身,面向祭坛下所有幸存者——无论敌友。他举起了手中的太阿剑!剑锋斜指苍穹,阳光在冰冷的青铜剑刃上流淌,反射出耀眼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寒芒。
没有激昂的宣告,没有冗长的训诫。
只有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声音并不算高亢,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开辟全新未来的决绝意志,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蕲年宫上空,烙印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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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烽烟,染赤山河。
黑色的秦字王旗,如同燎原的烈火,又似席卷天地的狂潮,最终插遍了六国都城的最高处。
咸阳宫,章台殿。
巨大的殿宇空旷而肃穆,只余下青铜灯柱燃烧的噼啪微响。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新制竹简的清香气息。少年秦王的身影早已被岁月淬炼成深沉如渊的帝王。始皇帝嬴政端坐于玄玉案后,玄衣纁裳,十二旒冕垂落,遮住了深邃的眼眸,只留下冷峻的轮廓。
案头,堆积如山的竹简已换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薄、柔韧、颜色微黄却异常光洁的物事——纸。它们整齐地码放着,上面墨迹淋漓,记录着帝国如蛛网般延伸的驰道、巍峨矗立的长城、统一度量衡的诏令、郡县制的疆域图……帝国的意志,正通过这些轻盈的载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递向四极八荒。
殿门无声开启,新任廷尉李斯趋步而入。他身姿挺拔,面容清癯而锐利,眼神中充满了对王座上那位至高无上者的敬畏与臣服。他手中捧着一卷崭新的纸质文书。
陛下,韩非所著《孤愤》、《五蠹》等篇,臣已命人誊录于新纸之上,字迹清晰,便于览阅。请陛下过目。李斯的声音恭敬而清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嬴政的目光从案头一份摊开的、关于南征百越的军报上移开,落在李斯奉上的那卷纸上。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微微颔首。透过垂落的玉旒,他的视线似乎越过了李斯,越过了高耸的殿门,投向了更遥远的地方,投向了那片已被黑色王旗覆盖的、广袤的帝国版图。
十年。仅仅十年。
函谷关的雄浑仿佛仍在眼前,邯郸城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临淄的钟鼎之音恍如昨日绝响,郢都的哀歌余韵似乎还在耳畔……六国的宫阙化作了焦土,六王的冕旒委顿于尘埃。那六王毕,四海一的壮阔图景,已由他亲手绘就。
前世讲台下,学生们仰望的目光和那些充满求知欲的疑问,毫无征兆地穿越时空,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教授,秦始皇到底怎么做到的十年就统一了
——那么多强国,他怎么打下来的
——运气天命还是他真是个军事天才
那些年轻脸庞上的困惑与好奇,此刻想来,竟带着一丝遥远而模糊的温馨。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在始皇帝紧抿的唇角边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他伸出手指,拈起案头一枚尖锐的青铜刻刀。刀锋在灯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目光落在面前一张铺开的、质地均匀洁白的新纸上。纸面光洁,如同等待书写的崭新历史。
他没有丝毫犹豫。刻刀带着千钧之力落下,刀尖刺破柔韧的纸面,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力道遒劲,入木三分,每一笔都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每一个转折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八个凌厉如戟、力透纸背的秦篆大字,赫然刻于素纸之上:
**重生开挂,知识碾压。**
刻刀抬起。
那八个字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纸面上,墨迹未干,在摇曳的灯火映照下,散发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冰冷而强大的气息,如同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睥睨千古的绝密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