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的末年,是一座被血色浸染的舞台。
冰冷的权力是唯一的律法,无辜者的哀嚎是它最悦耳的配乐。
在这座人间炼狱里,一个背负灭门之恨的亡魂,从地狱归来。
他曾以为复仇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直到他亲眼见证一颗流星的陨落。
那灼人的光芒,点燃了他早已冰封的灵魂。
这是一个关于恶犬如何变成燃灯者的故事,一个以身为炬,照彻长夜的故事。
1
景胤三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京城菜市口的石板地是温热的。
新流的血尚未凝结,便被簌簌而下的雪籽掩盖,化作一片触目惊心的泥泞。
镇北王府谋逆案的最后一名余党,我昔日的亲卫统领,人头滚落在地。
我站在监斩台上,任由那温热的血点溅上我雪白的袍角,宛如北境寒冬里被冻死的红梅。
我的官职是缇骑司都尉,我的名字是谢无疾。
我是当朝首辅裴济最宠信的义子。
我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这份深入骨髓的狠戾让满朝文武为之侧目。
也让城楼上那道隐在暗处的目光,露出了九分满意夹杂着一分审度的微笑。
我知道那是裴济,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灭门仇人。
我如今叩首跪拜的义父。
三年前长平血夜,镇北王府三百一十四口人的冤魂,夜夜在我梦中哭嚎。
他们的面容是我活下去的唯一食粮。
要想杀死那条盘踞在权力顶峰的毒龙,我必先磨砺自己。
成为他手上最锋利、最顺手,也最不被怀疑的一把刀。
这满城弥漫的血腥与恐惧,在旁人闻来是催命的毒瘴。
于我而言,却是权力最诱人,也最令人头脑清醒的芬芳。
当夜,首辅府的夜宴之上,丝竹靡靡,暖香醉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裴济的政敌们噤若寒蝉,谄媚者如过江之鲫,这便是权力的滋味。
酒过三巡,我放下玉杯,主动起身,向裴济请缨。
要求彻查一桩让刑部和大理寺都束手无策的妖书案。
此案牵连甚广,又无头绪,是个烫手的山芋。
更是个绝佳的立威之机。
义父,三日内若无结果,孩儿愿立下军令状,提头来见。
我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铁。
裴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骨子里的成色。
许久,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准。
我熟悉京城藏在阴影里的每一条脉络。
那些见不得光的帮派、销赃的窝点、传递消息的暗娼,他们是我年少时的游乐场。
我用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顺藤摸瓜,将几个自以为藏得极深的替罪羊从阴沟里揪了出来。
缇骑司的诏狱里,我亲自审讯。
那些浸了水的皮鞭,烧得通红的烙铁,在我的指挥下,仿佛有了生命。
我的效率与狠辣,让所有裴济的政敌不寒而栗。
也让我酷吏的名声,第一次在京城中流传开来。
我将查案所得的巨额赃款,一部分上交裴济以示忠心,另一部分则如流水般洒了出去。
宫中的掌印宦官,禁军的协防将领,教坊司的红人,一张无形的、只属于我的情报网,在我手中悄然织就。
我的目标从未改变,那就是成为裴济最信任的刀。
进而完全掌控缇骑司这座京城最令人恐惧的暴力机器。
它将是我复仇的基石,是我撬动整个大胤王朝的支点。
最终,我的目光穿透了重重迷雾,落在了天牢的最深处,那座独立的丙字狱。
那里关押着一个足以撬动全局的人,前太子太傅,被废黜的帝师,沈知微。
此人是清流一派的精神领袖,是裴济欲除之而后快的心腹大患。
任何人与他的接触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但我更清楚,他手中必然掌握着一份关于三年前血洗长平案的秘密卷宗。
那里面有裴济伪造的、我父亲通敌的全部证据。
那份卷宗,既是能一剑刺死裴济的锋芒,也是随时能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催命符。
我必须得到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2
天牢,是另一个被遗忘的人间。
阴冷,潮湿,腐臭,与外面相府的权势繁华、雕梁画栋判若两界。
我以奉旨审讯妖书案余党为名,第一次踏入这囚禁着沈知微的独立牢笼。
他身着灰布囚服,形容枯槁,长发披散。
唯独那双眼睛,清亮如旧,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能映出人心中最隐秘的鬼魅。
他看着我,这位声名狼藉的酷吏,眼神里满是洞察世事的审视与未加掩饰的鄙夷。
谢都尉大驾光临,不知又有哪位忠良,要断送在你这把快刀手里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文人特有的风骨。
我懒得与他兜圈子,屏退左右后,直接表明来意。
我可以改善你的处境,甚至在合适的时机救你出去,条件是,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沈知微的眉头微微一挑,枯坐了三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情。
谢都尉所指何物老夫如今孑然一身,怕是没有什么能入都尉的法眼。
先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三年前,长平,镇北王府。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终于掀起了波澜。
我向他抛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
由我出面,制造一场更大的冤案,将所有知晓血洗长平案内情的镇北王旧部,以钦犯的身份抓捕至缇骑司。
名为审判,实为保护,将这些散落各处的活证据,集中到我的掌控之下。
他脸色变了,这计划无异于将最后的忠良置于虎口。
风险之大,简直是匪夷所思。
你凭什么让我信你凭你是裴济的义子,还是凭你满手的血腥
你不用信我,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只需要知道,我比你,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让裴济死。
我冷酷地告诉他,我只为复仇,这些人的死活与我无关。
我需要的,只是他们作为扳倒裴济的证物,活着的、能开口的证物。
沈知微久久地凝视着我,他那双智慧的眼睛,似乎想从我极致的恨意中,窥探出更深层的秘密。
他太聪明了,聪明到能从我这份不加掩饰的恨意里,察觉出我并非真心为裴济卖命。
一份卷宗,在你眼里是复仇的工具,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在老夫看来,却是还天下一个公道的希望。
我知道,他动心了。
他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三年,早已心如死灰。
而我的出现,就像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带来了毁灭,也带来了希望。
他决定赌一次,赌我这把饮血的双刃剑,能为无数冤死者昭雪。
能为这风雨飘摇的朝局保留一丝正气。
我答应你。但你要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就这样,一个为复仇不惜沦为恶犬的落魄世子,和一个为道义忍辱负重的废黜帝师,在京城最黑暗的角落里。
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结成了脆弱而致命的同盟。
3
计划一旦启动,便如失控的野火,以雷霆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
缇骑司的诏狱很快人满为患。
那些曾经的镇北王旧部,一个个被我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投入大牢。
京城中人人自危,百官们谈谢色变。
我酷吏之名,愈发响亮,甚至能止小儿夜啼。
裴济对此极为满意,认为我是在为他清除潜在的威胁,给了我更大的信任和授权。
我得以频繁出入相府,参与机密,权势滔天,俨然已是裴济之下的第一人。
在缇骑司内部,我是不折不扣的阎王。
我的每一个眼神,都能让最悍勇的缇骑校尉胆寒。
我对那些被抓进来的钦犯们,偶尔会施以优待,改善伙食,送去伤药。
那不过是为了从他们口中,榨取更多关于裴济党羽的情报。
拼凑出那张笼罩大胤的罪恶大网的每一个细节。
在我心中,这些所谓的盟友,仍旧只是我复仇大业的垫脚石,是达成目的的工具。
我对他们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冷冰冰的利用。
他们的哀嚎与恐惧,无法在我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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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沈知微在我为他安排的密室中,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和那些零散的情报,进行着一场还原真相的无声战斗。
他将无数看似无关的案件串联起来,抽丝剥茧,竟绘制出一张裴济的罪证大网。
其缜密程度,远超我的想象。
我对他的智慧心知肚明,只要不影响我的复仇大计,我选择放任。
甚至在某些时刻,有些依赖这种智力上的支持。
我们之间极少有私人交流,所有沟通都通过加密的字条,围绕着案情展开。
但一种基于共同敌人与共同秘密的信任与默契,在一次次情报交换中悄然建立。
宛如在悬崖峭壁上生长出的藤蔓。
我依赖他的智谋,为我的行动指明方向。
他则利用我的权势作为保护伞,庇护着那些最后的忠良。
我们成了一种诡异的共生关系,在黑暗中彼此扶持,也彼此戒备。
这座用谎言和暴力构筑的缇骑司诏狱,与外界的腥风血雨相比,竟成了这些钦犯唯一能苟延残喘的孤岛。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这座孤岛,能否抵御那即将席卷整个朝堂的,更大的风暴。
4
景胤四年春,风中开始带有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
裴济为了彻底铲除异己,巩固权力,罗织罪名,发动了针对朝中清流派系的一场大清洗。
史书上,将其称之为清流案,字字泣血。
无数以直言敢谏闻名的官员,一夜之间被剥去官服,枷锁上身,投入缇骑司大狱。
他们的家眷被流放千里,世代积累的家产尽数查抄。
繁华的京城陷入一片死寂的恐怖,道路以目。
疾病和绝望,在拥挤、肮脏的牢房中肆意蔓延。
昔日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士大夫,如今尊严被碾碎成泥。
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拷打和对死亡的无尽恐惧。
而我,缇骑司的谢都尉,成了能决定这些人生死的唯一裁决者,是这座人间地狱的阎罗王。
能进缇骑司,而非刑部或大理寺,便还有一线生机。
这句话,竟成了京城官员间流传的一条诡异的生存法则。
无数人托关系、送重金,只为求我将他们的亲人关入缇骑司。
沈知微借此机会,不断通过密信说服我。
将一些真正有风骨、有才学、有价值的官员,用各种名目请入缇骑司的庇护之下。
我大多应允了,因为这能扩大我的情报来源。
也能让裴济更加相信,我是在为他网罗人质。
我驾马行过那些被查抄的府邸,看着门上贴着的封条,听着府内传来的妇孺哭泣声。
眼神冰冷如铁。
这是改朝换代必要的代价,妇人之仁只会坏了我的复仇大业。
我一遍遍地用这句话来麻痹自己。
我刻意地保持着情感上的麻木,将自己变成一架精密的、只为复仇而运转的机器。
然而,当狱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在酷刑之下被打断了双腿。
依然用微弱的声音,反复高声背诵我父亲的边塞诗时,我的心,还是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那是我父亲,镇北王萧信最得意的一首诗。
这位老御史,曾是我父亲的至交。
我闭上眼,转身离去,快步走出牢房。
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眼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可我不知道,当裴济将屠刀挥向一个完全无辜的,如阳光般明亮的少年时。
我还能否继续保持这副铁石心肠的伪装。
5
裴济的清流案已近收尾,他需要一场血腥的祭典来宣告他的全胜。
他决定用一场极尽残酷的公开处刑,来彻底摧毁士人的风骨,震慑天下所有潜在的反对者。
他选中的祭品,是前线大将周家的遗孤,周子昂。
周子昂,年仅十六岁,他的父亲不久前战死沙场,尸骨未寒。
他是我少年时最好的朋友,一个总是神采飞扬,笑起来能让阳光都失色的将门之后。
我们曾一同在北境的草原上纵马驰骋。
此刻,他却成了裴济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只因周家在军中威望太高。
在裴济的亲自授意下,周子昂将被施以最残酷的剔筋之刑。
一寸寸剥离他身上的筋脉。
那是一个极其缓慢而痛苦的过程,意在从精神上,彻底折磨所有观刑之人。
让他们感受最极致的恐惧。
而负责行刑的,正是我统领的缇骑司。
这意味着,我必须亲手,将我珍贵的过往,我最好的朋友,在万众瞩目之下一寸寸摧毁。
行刑前夜,我带着御赐的毒酒,独自一人去天牢见他最后一面。
我脸上挂着那副早已熟练的冷漠面具,只想给他一个痛快的了断,让他免受凌辱。
阿逐,我就知道,最后来送我的人会是你。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上竟还带着一丝熟悉的、灿烂的笑意。
喝了它,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至少走得没有痛苦。
他却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宛如北境上空的星辰。
不,我要堂堂正正地走上刑场。
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他们杀的是什么样的人,是忠良之后,是英雄的儿子。
我要用我的死,唤醒那些装睡的人的良知,阿逐,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了。
我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
我明白,对付裴济那样的疯子,任何反抗都只会招致更疯狂的报复。
他会让子昂死得更加痛苦。
我内心翻腾着滔天的杀意,恨不得立刻冲进相府,将裴济碎尸万段,与他同归于尽。
但为了大局,为了那最终的复仇,为了泉下三百多口冤魂,我必须忍耐。
我走的每一步,下的每一道行刑指令,都是在为最终的复仇铺路。
可我开始质疑,这条路的尽头,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与裴济的每一次虚与委蛇,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我开始感受到保护者与毁灭者这两种身份,在我体内剧烈的撕裂,几乎要将我撕成两半。
当行刑的时刻终于到来,我是否还能,眼睁睁看着挚友被虐杀,而无动于衷。
6
景胤四年夏,长街之上,烈日如火,将石板烤得滚烫。
万民围观,却鸦雀无声,空气中只有恐惧在凝结、发酵。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裴济高坐监斩台,穿着他那身一品大员的朱红官服,像一尊俯瞰众生的神祇。
享受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权力盛宴。
我立于刑场之上,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发烫。
灼烧着我的靴底,也灼烧着我的良心。
我亲眼目睹了周子昂被折磨的全过程,那血腥的场面,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胃里翻江倒海。
少年清亮的喝骂声,从最初的铿锵有力,到后来的气若游丝,却从未停歇。
骨骼被寸寸敲碎的闷响,人群中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哭泣声,汇成了一首世间最绝望的交响。
我脸上那副冷酷的面具,正在一片片地碎裂,剥落。
露出底下那张同样痛苦、扭曲的脸。
政治的残酷,第一次如此具体,如此鲜血淋漓地展现在我眼前。
它不再是卷宗上冰冷的文字,而是我挚友的血肉。
我不再是那个隔岸观火,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复仇者。
我就是这场屠杀的刽子手。
在一片麻木和恐惧的人群中,唯有周子昂那双眼睛,至死未曾屈服,未曾闭上。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穿透了所有喧嚣与血腥。
穿透了所有人的冷漠,直直地刺入我的内心最深处。
那双眼睛,像一颗流星,用尽最后的光和热。
决绝地划破了我被仇恨笼罩了三年的黑暗世界。
它象征着所有被摧毁的风骨,被践踏的希望,被扼杀的美好。
它在质问我,质问这苍天。
我的目光再也无法从那双眼睛上移开。
我的一切复仇计划,所有的权谋算计,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自私,那么的可笑。
我看到了罪恶的极致形态,也看到了自己作为帮凶的沉默。
那沉默,比刽子手的刀还要锋利。
被冰封了整整三年的良知与血性,在这一刻,被那双燃烧的眼睛彻底点燃,唤醒。
就在我神思恍惚,几乎要拔刀而起之际,一名下属悄然递来一张纸条,塞入我的掌心。
是沈知微的字迹,上面只有五个字,却重如泰山。
救人,亦是复仇。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混沌的脑中炸响,让我瞬间清醒。
从刑场回去后,我把自己关在密室里,整整一夜。
周子昂那双眼睛在我眼前燃烧了一夜。
第二天,当我推开门时,那个只为复仇的谢无疾,已经被那场大火烧死了。
活下来的,是镇北王世子,萧逐。
复仇的怒火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只是被一种更宏大,更坚定的东西所取代。
我要救人,我要救下那些无辜的周子昂们。
我要让他们的眼睛,能继续看到明天的太阳。
7
清流案后,缇骑司的诏狱并未平静,反而成了新的屠宰场。
每日都有钦犯在睡梦中被秘密处死。
那是裴济在清除他认为已无利用价值的棋子,手段干净利落。
我意识到,必须将他们与普通监狱彻底隔离。
建立一个完全由我掌控的独立王国,才能真正保护他们。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我脑中成形。
我要说服裴济,将京郊一座废弃的皇家别院霜园,改造成一座关押要犯的特别监狱。
在一盘我与裴济对弈的棋局上,我执黑子,看似不经意地向他献策。
义父,将这些清流骨干集中看管,既能彰显您的仁慈。
日后若边疆将领有所异动,他们便是最好的人质与筹码。
这个提议,对权欲熏心的裴济极具诱惑力。
他既能更好地控制这些人质,又能向世人彰显他玩弄权术于股掌之上的仁慈。
这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他几乎没有犹豫,捻起一颗白子,堵住我的去路,同时也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投入了自己这几年靠查抄贪腐积攒下来的全部家财。
那些沾满了罪恶与血腥的银两,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
以修缮为名,我将霜园打造成了一座外松内紧、易守难攻的堡垒,机关暗道,无数。
当那些面如死灰的钦犯们,被秘密转移到这座与世隔绝的霜园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仍是囚徒,但这里有干净的房间,充足的食物,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药庐。
最重要的是,暂时远离了死亡的威胁。
这感觉,如同在炼狱中跋涉了数月之后,突然见到了一片绿洲,如同死里逃生。
我定下铁规,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包括裴济的亲信,都不得进入霜园核心区域。
我将此地,变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我的身份,也悄然发生了转变。
从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成了这座孤岛的守护者。
我甚至默许了沈知微在园中为那些官员的孩子们开设学堂,读书写字,延续文脉。
那些琅琅的读书声,是这末世里最动听的声音。
这座小小的霜园,就像是王朝末日洪水中的一座方舟,承载着最后的希望。
而我,萧逐,心甘情愿地,成为了这艘方舟的守岛人。
用我的血肉之躯,抵挡着滔天的洪水。
可我们都忘了,洪水,终将淹没一切,人力有时而穷。
8
景胤五年,边疆战事突变,蛮族叩关,皇帝在惊惧与纵欲中驾崩。
裴济与皇后勾结,矫诏监国,以雷霆之势掌控了整个朝局。
权倾朝野,一时无两。
他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处决霜园内所有清流钦犯,以绝后患。
为他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献祭。
这个消息,如同死刑判决书,由我亲手带回了霜园。
我苦心经营的孤岛,即将被滔天巨浪彻底吞没。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
绝望之中,我做出了最大胆,也是最后的决定。
我要带着所有人逃离京城,进行一场与时间,与命运的豪赌,为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我编造了更疯狂的谎言,向裴济声称,要将这些钦犯押送至皇陵,为先帝殉葬。
以彰显新朝威严,震慑天下。
为此,我花费了最后的天价,几乎是倾家荡产,贿赂了负责京城防务的禁军统领。
买通了一条出城的生路。
最终,我需要从裴济手中,用一份伪造的殉葬名单,和我自己的性命做担保,买下所有人的命。
在霜园的密室里,我与沈知微秉烛夜谈。
油灯的火苗在我们沉重的呼吸中摇曳。
我们面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手中是千钧重的毛笔。
我们开始制作那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名单——《潜龙册》。
毛笔的每一次落下,都代表着一个家族的火种,一个王朝的未来。
都伴随着我内心的颤抖。
我们将所有能救之人的名字,无论老幼,无论男女,都写了上去。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这份名单,是希望,是未来。
它的背后,是万丈深渊,是我的万劫不复。
最终,名单上留下了九十七个名字,关联着数百条鲜活的生命。
在与裴济的最后周旋中,我几乎耗尽了毕生的心力与智谋。
我为每一个被他质疑的名字辩护,为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漏洞做着弥补。
汗水浸透了我的内衫。
最终,我交出了缇骑司的兵权,献上了我仅存的所有田产地契。
甚至签下了生死状,换取了他最后的,那一点点信任。
我耗尽了我的财富,我的权力,我所有的未来,以及我的生命。
只为从恶魔的手中,为这行将就木的大胤王朝,换回这九十七颗读书的种子。
9
出城那日,天色阴沉,铅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塌陷下来。
我亲自率领缇骑,押送着男丁们,先行出城。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忐忑与不安。
在预定的岔路口,我给了他们信物和地图,指向遥远的,安全的南方。
走吧,不要回头,活下去,为大胤留下读书的种子。
然而,运送家眷妇孺的另一队马车,却迟迟没有出现。
一个时辰后,我等来的,是禁军统领临时变卦,将我们出卖给了裴济的噩耗。
那队马车,被直接押往了京郊的陷龙坑,奉命活埋。
裴济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惩罚我的背叛。
当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们看到陷龙坑边缘燃烧的火把,与那些手持铁锹,面目狰狞的士兵时。
她们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哭喊声,求饶声,孩子们的啼哭声,与泥土的坠落声混杂在一起,谱写着人间最惨烈的悲歌。
她们被推下深坑,在死亡的边缘痛苦挣扎,眼看着就要被黑暗吞噬。
消息传到我耳中时,我只觉得五雷轰顶,心急如焚。
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我立刻带着身边最后的十几名死士,调转马头,疯狂地冲向陷龙坑。
马鞭都抽断了。
我找到了负责埋杀的将领,再次施展了我那虚张声势和不要命的伎俩。
我的双眼赤红如血。
我手里有裴济勾结外敌,意图谋反的证据,这些人,就是人证!
你敢动他们,就是同谋!
我搬出了虚构的太后密诏,以同归于尽的姿态与他对峙。
腰间的长刀已然出鞘。
我强大的气场和那份决绝的赴死之心,最终震慑住了对方。
他被我的疯狂所吓倒。
他犹豫了,而这短暂的犹豫,便为沈知微带着京畿大营的旧部赶来,创造了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
当那些被泥土掩埋得奄奄一息的妇孺被从坑中救出时,我亲自上前。
用颤抖的手为她们一一解开绳索。
我那身象征着权力和杀戮的白袍,此刻已满是污泥,狼狈不堪。
却仿佛从未如此洁白过。
我的方舟,在经历了几乎倾覆的风浪后,终于靠岸。
所有的乘客,都到齐了,一个都没少。
只是,裴济已经发现了真相,正调集大军,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
天罗地网,已然张开。
10
在一处名为望乡台的隘口,我上演了人生中最悲壮,也是最成功的一场骗局。
我用伪造的军令和仅有的几面旗帜,在山林间故布疑阵。
让追兵误以为此地有重兵埋伏,不敢轻易冒进。
我将沈知微和所有幸存者叫到身前,指给他们一条通往山后密道的小路。
从这里走,一直走,不要停,活下去。
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将身上最后的钱财分给了身边的部下,让他们自行离去,去过安稳的日子。
但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拔出刀,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
选择与我一同,留在这里。
我身败名裂,家财散尽,前路无望。
但我保住了所有人的生命,也守住了自己的本心。
我完成了对自己的,最终的救赎。
我可以去见我的父母,见子昂,见那些被我亲手送上绝路的人了。
我从一个复仇者,彻底转变为一个守护者,完成了我此生的使命。
我最后一次遥望京城的方向,那里,曾有我的家,有我的父母,有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黎明时分,晨光熹微,裴济的大军终于赶到。
黑压压的一片,如同潮水。
我率领着这数十残兵,在望乡台,迎战数千精锐。
刀锋所向,一往无前。
只为给那些逃亡的人,争取最后的一点时间,让他们跑得再远一些。
知微先生,若有来日,请告诉那些孩子,他们的父辈,曾为这个国家流过血。
不要让仇恨,在他们心中延续。
这是我留给沈知微的最后一句话,声音消散在风中。
远处山坡上,幸存者们回望,看到我们数十人的身影,被敌军黑色的洪流瞬间淹没。
最终化作一抹悲壮的血色。
据说,当我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裴济并没有感到任何喜悦。
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一夜白头。
因失去这个世上最像自己,也最懂自己的对手,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他指着自己的权位,指着那身华贵的官服,痛苦地意识到。
他赢得了一切,却输掉了那个唯一能懂他的人,输掉了整个人生。
数年后,新皇登基,天下反正,沉冤昭雪。
沈知微带着那些被救下的孩子们,在镇北王府的旧址上,为我立了一座无字碑。
在史书上,我萧逐,依旧是那个勾结钦犯,意图不轨的叛贼,声名狼藉。
但我拯救的那些潜龙们,却在新王朝的各个角落里,生根发芽。
成长为国家的中流砥柱,延续着文脉与风骨。
又过了许多年,已是天下名师的沈知微,须发皆白。
带着他的学生们,再次来到那座无字碑前。
他指着石碑,对着那些充满了希望的年轻脸庞,讲述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一个关于以身燃灯,照彻长夜的故事。
一个人的信念,终究战胜了一个时代的黑暗。
那份用生命写就的名单,将被后世,永远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