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猫生巅峰,是成功地在那个昂贵的、结构复杂的猫爬架顶端,没有一脚踏空摔下来,而是……勉强稳住了。
当然,代价是后爪悬空,前爪死死抠着那根缠满剑麻绳的柱子,整只猫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姿态挂在那里,像一块风干的腊肉。肚皮上柔软的毛发蹭着粗糙的麻绳,有点痒,又有点扎。我,林默,前·年薪百万的精英程序员,现·家养狸花猫元宝,此刻正深刻体会着什么叫虎落平阳被猫欺——虽然我本质上现在是只猫,而且这只猫爬架理论上还是我生前掏钱买的。
啧,笨死了!刻薄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我的主人,陈明远,那个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鼻梁上架着厚厚黑框眼镜的死宅社恐,正叉着腰站在猫爬架下,满脸嫌弃地仰头看着我。他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领口还沾着点可疑的黄色污渍——我高度怀疑是昨天的速食咖喱饭。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恨铁不成钢。
林默那卷王买的什么破玩意儿!又贵又占地方!害老子天天收拾猫毛!他嘟嘟囔囔,弯腰拿起放在旁边的蓝色小簸箕和塑料小铲子,开始清理角落里的猫砂盆。动作粗暴,铲得猫砂哗啦作响,仿佛那堆小小的排泄物和他有深仇大恨。林默林默林默!人都死了还阴魂不散!买个猫砂盆都挑最贵的,钱烧得慌显摆你会赚钱是吧卷王!活该你猝死!累死你丫的!
陈明远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小针,精准无比地扎进我(现在是元宝)的耳朵里。我挂在猫爬架上,气得浑身猫毛都炸开了,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噜声。
放屁!陈明远你这白眼狼!这猫砂盆是带活性炭除臭的!贵是贵了点,还不是为了你这鼻炎患者考虑还有这猫爬架!当初是谁抱着元宝的照片说我家元宝值得最好的现在倒好,人走茶凉,不,是人死猫贱!天天指桑骂槐,把对我的怨气全撒在无辜的猫身上(虽然现在猫身里是我)!
我越想越气,尾巴尖不受控制地高频抖动。真想一爪子挠花他那张欠揍的脸!可惜,我这具属于元宝的身体,似乎对陈明远有着根深蒂固的、愚蠢的亲近感。每次我试图升起一点攻击意图,四肢就会变得软绵绵,喉咙里的威胁声也会自动转化成一种讨好的、黏糊糊的喵呜。
这该死的、被驯化的猫躯壳!这该死的、口是心非的陈明远!
呜噜噜——喵!抗议最终还是变成了一声软绵绵的猫叫。我认命地松开爪子,笨拙地扭动着猫腰,试图安全着陆。
噗通!
不出意外,我又一次表演了标准的脸刹。鼻子结结实实撞在柔软的地毯上,酸得我眼泪汪汪。头顶传来陈明远毫不留情的嗤笑:哈!我就说笨吧!跟林默一样,看着精,实际傻!
我趴在地毯上,把脸深深埋进爪子里。
毁灭吧,赶紧的。这操蛋的重生,这操蛋的猫生!
***
白天是陈明远的主场,充满了对我这个卷王林默的口头鞭尸和对笨猫元宝的日常嫌弃。但当窗外的霓虹灯取代了天光,城市的喧嚣沉淀为一种模糊的背景音,这个小小的、堆满手办和游戏光碟的出租屋,就换了一副面孔。
寂静,像浓稠的墨汁,无声地洇开。
陈明远似乎也卸下了某种伪装。他不再骂骂咧咧,动作变得迟缓,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通常会坐在电脑前,机械地刷着网页或者打两盘操作变形得厉害的游戏,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他空洞的眼神。直到深夜,指针滑向一个模糊的、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时刻。
今晚也是如此。
我蜷缩在猫窝里——那是我生前斥巨资买的豪华版,带软垫和小帐篷——假寐着。耳朵却警惕地支棱着,捕捉着房间里任何细微的动静。
键盘敲击声停了。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来了。
我悄无声息地睁开一条眼缝,琥珀色的猫瞳在黑暗中闪着幽微的光。我看见陈明远站起身,像个游魂一样,脚步虚浮地走向那个他一直锁着的、放在书架最顶层角落的旧木盒子。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盒子……我认得。是很多年前我们一起逛旧货市场时,他淘来的,当时还笑着说要用来装他那些传家宝级别的稀有手办卡。后来似乎也没见他用过,再后来……我死了,这盒子就锁了起来,成了这个屋子里一个沉默的禁忌。
他踮起脚,有些费力地把盒子取了下来。动作很轻,仿佛里面装着易碎的琉璃。他抱着盒子,慢慢走回电脑椅坐下。他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待机后散发的微弱蓝光,勾勒出他佝偻着背的轮廓。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猫爪不自觉地收拢,指甲探出来,抠着柔软的猫窝垫子。他要干什么
陈明远打开了盒子。借着那点可怜的蓝光,我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一个深色的、方方正正的瓷罐。冰冷,沉默。
是我的骨灰盒。
瞬间,一股寒意从我的尾巴尖窜上天灵盖,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把我锁在盒子里放在书架顶上吃灰!
紧接着,陈明远做了一件让我魂飞魄散(虽然我现在也没啥实体魂了)的事。
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冰冷的瓷罐抱了出来,然后……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极其珍贵的宝物。他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瓷面,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野兽的低嚎。
林默……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挤出来的,你他妈……混蛋……
说好一起打穿新副本的……你人呢
你卷……你卷个屁啊!钱赚那么多……有命花吗
现在……现在好了……老子一个人……连个组队的人都没了……
那些傻逼同事……烦死了……就你……就你知道我……
他的控诉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滚烫的泪水不断滴落在冰冷的骨灰盒上,留下深色的、迅速冷却的水痕。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朋友最后痕迹的罐子,哭得撕心裂肺,毫无形象。
你死了……谁陪我打游戏啊……林默……
最后这一句,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孤独,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虽然我现在只有一颗猫心,但它疼得剧烈收缩。
我僵在猫窝里,浑身的炸毛不知何时已经软了下去,只有尾巴尖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琥珀色的猫眼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白天那个嘴毒刻薄、对我(林默)充满怨念的陈明远,和眼前这个抱着骨灰盒哭得像个无助孩子的陈明远,哪一个才是真的
他那些恶毒的咒骂……难道只是……只是因为他接受不了我的离开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钝痛,瞬间淹没了我。我看着他蜷缩在椅子里的背影,那么小,那么无助,被浓重的悲伤包裹着,仿佛随时会被这寂静的夜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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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地想走过去,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他的腿,喉咙里发出点安慰的声音。但爪子刚抬起来,又停住了。
我该以什么身份一只猫还是……那个被他咒骂、却被他如此思念的……林默
最终,我只是把脑袋更深地埋进了柔软的猫窝里,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呜咽。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却照不进这间被巨大悲伤浸透的小屋。寂静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哭声,和我那颗在猫胸腔里狂跳、五味杂陈的心。
***
自从那晚撞破陈明远抱着骨灰盒哭诉的秘密,我的猫生观经历了一次剧烈的地震。白天他再对着我(元宝)骂骂咧咧林默那个卷王,我炸毛归炸毛,但心底那股纯粹的愤怒,似乎被一种复杂难言的东西冲淡了。我看着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笨拙地给我倒猫粮,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数落着林默买的破玩意儿死贵,眼神却会不自觉地瞟向书架顶层那个锁着的角落。
那眼神,像迷路的孩子,仓惶又茫然。
这发现让我坐立难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混杂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探究欲,像爪子一样挠着我的心。陈明远这家伙,到底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他对我的死,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个装着我的盒子下面,还压着什么
机会在一个沉闷的下午降临了。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空气潮湿粘腻。陈明远似乎被这天气影响了,显得格外颓丧。他把自己摔进电脑椅,戴上耳机,打开了一个单机游戏,沉浸在像素世界里砍砍杀杀,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完全沉浸其中,仿佛要隔绝整个世界。
好机会!
我(元宝)立刻从假寐的猫窝里抬起头,琥珀色的猫瞳锁定了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目标:那台嗡嗡作响的电脑主机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贴着各种动漫贴纸的移动硬盘。直觉告诉我,秘密就在那里。陈明远有个习惯,重要的东西都喜欢备份在移动硬盘里,还美其名曰物理隔绝更安全。
轻盈地跃上窗台,再借力旁边的矮柜,我稳稳落在书桌边缘。动作流畅,得益于这段时间对这具猫身体的艰苦磨合。陈明远戴着耳机,杀得正酣,毫无察觉。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散落的薯片包装袋、空可乐罐和几个造型狰狞的手办,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移动硬盘。它正插在主机的USB接口上,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绿光。
猫爪探出肉垫,轻轻拨弄了一下连接线。
没反应。
又拨了一下。
硬盘指示灯依旧平稳地亮着。
啧,这破爪子!太不灵活了!我急得胡子都抖了抖。眼看陈明远似乎打完了一波怪,身体在椅子上动了动,我心脏一紧。
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我瞄准主机上一个圆圆的、凸起的按钮——那似乎是重启键管不了那么多了!后腿蓄力,猛地一蹬!
啪!
肉垫结结实实地拍在了重启键上!
嗡——!
电脑屏幕瞬间一黑!
靠!陈明远被耳机里戛然而止的声音和突然黑掉的屏幕吓了一跳,猛地摘下耳机,一脸懵逼地转头,搞毛啊死机了
就在他视线扫过来的前一秒,我早已凭借猫科动物天生的敏捷,闪电般缩回了爪子,若无其事地蹲坐在桌角,歪着头,用那双天真无邪的琥珀色大眼睛望着他,甚至还无辜地喵了一声。
陈明远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黑屏的电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真他妈邪门……他骂骂咧咧地俯身,重新按下了主机电源键。
风扇重新转动,屏幕亮起,进入启动界面。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屏幕。拜托,一定要跳过登录直接进桌面!我记得他电脑设置了自动登录!
幸运女神这次似乎站在了我这边。屏幕闪烁了几下,熟悉的桌面壁纸跳了出来——那是我和他大学时,挤在学校破旧机房里,对着一个运行成功的简陋程序界面比着傻乎乎的剪刀手合影。照片有些模糊,但两人脸上的兴奋和汗水清晰可见。
陈明远显然也看到了这张壁纸,他盯着屏幕,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失焦。随即,他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视线,嘴里嘟囔着破电脑,伸手去拔那个移动硬盘,打算换个接口试试。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硬盘的刹那!
电脑桌面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图标突然弹出了一个提示框——是陈明远设置的那个本地图片管理软件,提示检测到外部存储设备,是否自动备份新照片
陈明远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我的心跳如擂鼓。
只见他犹豫了不到半秒,鬼使神差地,没有拔掉硬盘,反而握着鼠标,点开了那个图片管理软件。
软件界面瞬间铺满了整个屏幕。
然后,我的呼吸,连同我的猫魂,一起停滞了。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缩略图。像一片浩瀚的、无声的星河。
每一张,都是我。
穿着学士服,在毕业典礼上笑得像个二傻子的我;趴在大学宿舍脏乱的书桌上,熬通宵写代码累得睡着的我(嘴角还有可疑的口水痕);在公司年会上,被强行套上玩偶服、生无可恋的我;某个周末被他硬拉去爬山,累得像条死狗、瘫在半山腰石头上喘气的我;甚至还有我们第一次合租时,在狭小逼仄的厨房里,我笨手笨脚差点把锅烧穿、他抓拍下我一脸惊恐的糗照……
照片的时间跨度,从青涩的大学时代,一直到……我猝死前一个月。照片的质量参差不齐,有清晰的生活照,也有不少是隔着一段距离拍的,有点模糊,像是偷拍。
他……他什么时候拍了这么多还全都存起来了藏在移动硬盘里
巨大的冲击让我浑身僵硬,尾巴都忘了摆动。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元宝)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得极大。
陈明远也愣住了。他握着鼠标,呆呆地看着满屏幕的自己(林默),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有怀念,有难过,有懊恼,还有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狼狈和羞赧
房间里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嗡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带着点迟疑和犹豫,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后颈上。我猛地一颤,从石化状态中惊醒。
是陈明远。他不知何时转过身,正低头看着我(元宝)。他的眼眶又红了,鼻尖也是红的,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压抑的鼻音,却是我从未听过的温和与……脆弱
他指着屏幕上那个笑容灿烂、定格在时光里的青年,手指微微发颤。
元宝,他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浸满了水,沉甸甸的,看,这是爸爸……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奇怪,但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最好的朋友。
轰!
这句话,比看到满屏幕自己的照片冲击力更大!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林默)的猫魂深处炸开!震得我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最好的……朋友
不是卷王不是害他天天收拾猫毛的罪魁祸首不是他嘴里咒骂的那个活该猝死的混蛋
白天所有的咒骂和嫌弃,在此刻被这四个字击得粉碎。那些恶毒的言语,原来只是他笨拙的、用来掩盖内心巨大创口的劣质创可贴只是他社恐又别扭的,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挽留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酸楚、愧疚和一种难以名状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情绪堤坝。我抬起头,望着他通红的眼眶和镜片后那毫不设防的脆弱眼神,喉咙里再也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长长的、颤抖的:
喵……呜……
这声猫叫,不再是为了扮演元宝,不再是为了抗议或讨好。它是我(林默)此刻唯一能发出的声音,混杂着千言万语,却最终只能化为这一声呜咽。
陈明远似乎被这声格外绵长的猫叫触动了。他俯下身,更靠近了些,带着泪痕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猫脸上。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点笨拙的温柔,轻轻刮了刮我的胡子。
你也想他了,对不对他低声问,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雨点敲打着玻璃窗,滴滴答答。屏幕上的青年笑容依旧。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悲伤的,却又带着奇异暖意的宁静。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思念的脸,第一次觉得,被困在这只猫的身体里,似乎……也没那么糟了。至少,我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陈明远。
***
那场雨和硬盘里的秘密照片,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沉重的门。门后,是陈明远从未示人的、潮湿而柔软的内心世界。
我(元宝)的待遇明显提升了。虽然他还是会在我打翻水碗时骂一句笨死了林默买的破碗,但语气里的嫌弃淡了许多,反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甚至有一次,我故意用爪子把他放在茶几上的薯片袋子扒拉到地上,他只是叹了口气,弯腰默默捡起来,嘟囔着真是跟你爸一个德性,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弹我脑门。
他发呆的时间似乎更长了。常常是给我倒完猫粮,就抱着膝盖坐在电脑前,也不开游戏,只是对着那张大学合影的壁纸,眼神放空。有时候,他会突然把我捞起来,不由分说地按在腿上,然后打开一个加密的博客页面。
博客的名字很简单,只有一串数字——是我们大学毕业那天的日期。
页面干净得近乎简陋,背景是纯粹的黑色。上面零星地分布着一些文字,没有标题,没有配图,只有日期和内容。像散落在黑暗宇宙里的孤星。
我趴在他腿上,猫头枕着他的手臂,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带着他特有的、混合着淡淡汗味和洗衣液的气息。这亲密的姿势让我(林默)有点不自在,但作为一只猫,似乎又合情合理。
元宝,陈明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沙哑的温柔,你看,这是爸爸的秘密基地。谁都不知道。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脊背,指尖带着薄茧,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
他的鼠标点开了最新的一篇,日期是……上周。
【202X年X月X日
阴】
又下雨了。烦。这破天气跟我的心情一样。
下午收拾屋子,翻出来一个旧U盘。插上电脑,里面全是大学时一起做的那些垃圾项目代码。界面丑得没法看,逻辑漏洞百出,可当时怎么就能熬通宵做得那么起劲还互相吹捧是未来的乔布斯和盖茨。傻逼。
现在没人跟我一起犯傻了。新来的项目组长是个傻X,提的需求跟屎一样。要是你在,肯定能三句话把他噎死,然后拉着我出去抽烟骂街。
烟也戒了。你走了之后,抽着没意思。总觉得少了个人在旁边骂我浪费生命。
元宝今天又把猫粮撒了一地。这傻猫,越来越像你了,笨手笨脚。给它收拾的时候,突然想起你第一次给它铲屎,那表情跟要上刑场似的,还捏着鼻子说陈明远你欠老子一次大餐。嗯,你还欠着呢,混蛋。
屏幕的光映在陈明远的镜片上,也落在我(元宝)的瞳孔里。黑色的背景,白色的文字,冰冷又灼热。
我静静地看着。那些文字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着我的心。原来他记得这么多。记得我们那些中二的热血,记得我帮他怼人,记得我捏着鼻子铲屎……也记得我欠他的那顿饭。
陈明远滚动鼠标,点开了更早的一篇。日期是我头七那天。
【202X年X月X日
晴得刺眼】
骨灰领回来了。真他妈轻。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就能装进这么个小罐子里
他们都说,让我节哀。节他妈的哀。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爸妈哭得快晕过去。我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该说什么说对不起,是我没发现他不对劲还是说他活该,谁让他那么拼操。
回来路上,抱着那个罐子,太阳晒得我头晕。突然就想,要是你丫现在能跳出来骂我一句傻逼,抱着个罐子装什么深沉,该多好。老子肯定把罐子扣你头上。
元宝好像知道点什么。这几天特别安静,也不闹腾了。就趴在你常坐的那个位置,看着门口。蠢猫。
林默,你他妈就是个骗子。说好的一起当咸鱼,你怎么就先躺平了卷王了不起
他敲下最后一个问号,手指停在键盘上,微微颤抖。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啪嗒一声,轻轻砸在我的鼻尖上。
咸的。
我猛地抬起头。
陈明远没有哭出声。他只是仰着头,用力地眨着眼,想把那该死的泪水逼回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下颌线绷得死紧。可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有的滴在我的鼻尖,有的落在他自己放在腿上的手背上。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和他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心疼瞬间攫住了我。我想开口,想告诉他我在这儿呢,傻逼,别哭了,可喉咙里只能发出低低的咕噜声。我下意识地伸出爪子,用带着倒刺的舌头,笨拙地去舔他落在我鼻尖上的那滴泪。
咸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
他感觉到了。低下头,通红的眼睛对上我(元宝)的视线。那眼神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你也觉得他混蛋,对吧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梳理着我后颈的毛发,动作带着一种寻求安慰的依赖,一声不吭就跑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
我没有再喵。只是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尖,轻轻地、坚定地蹭了蹭他冰凉的手背。
一下,又一下。
陈明远怔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悲伤和脆弱仿佛凝固了一瞬。然后,那层坚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他不再试图逼回眼泪,任由它们无声地流淌。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抵在我毛茸茸的头顶。
我们就这么依偎着,在电脑屏幕幽暗的光线下,在弥漫着巨大悲伤的寂静里。他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头顶的毛发,而我(元宝)用尽一只猫所能表达的温柔,安静地陪伴着。
时间失去了意义。直到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陈明远的情绪似乎终于宣泄到了一个顶点,又缓缓回落。哭泣变成了低低的抽噎,最后只剩下偶尔的吸气声。他依旧抱着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我的背脊,眼神落在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它们,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过后的沙哑,像梦呓,又像某种郑重的宣告,在这寂静的深夜,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林默啊……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我背上的一撮毛。
下辈子……
下辈子要是真有下辈子……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我的猫脑袋,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朵,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我的心上:
…我想当你的猫。
轰——!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瞬间贯穿了我的猫魂!
他想……当我的猫
不是当兄弟,不是当朋友,而是当一只……属于我的猫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我融化的暖流同时炸开!白天那个嘴硬心软、别扭得要死的社恐死宅,抱着骨灰盒哭诉没人陪他打游戏的孤独精,在深夜的博客里写下锥心之语的家伙……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柔软的愿望,竟然……是这个
我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猫眼在黑暗中瞪得溜圆,试图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想确认他是不是在说胡话。
就在这一抬头的瞬间!
我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书桌斜前方,玄关处那面为了出门整理仪容而挂着的、窄窄的穿衣镜。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陈明远抱着猫(元宝)的身影。
以及——
镜中的元宝身后,赫然拖曳着两道虚淡的影子!
一道,是我熟悉的、属于狸花猫元宝的、毛茸茸的实体轮廓。
而另一道……却是一个极其朦胧、近乎透明的人形虚影!那轮廓……那姿态……
分明是我!是猝死在电脑前的程序员——林默!
我的猫魂!
它正以一种半脱离的状态,悬浮在元宝的身体之上!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即将飘散!
喵——嗷!!!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完全不似猫叫的尖啸,不受控制地冲出了我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