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已婚职工优先。
师娘在深夜敲开我宿舍的门:小川,帮我个忙。
她递来一张结婚申请,配偶栏空着一半。
假结婚,分了房就离。
三个月后,她前男友出狱找上门来。
我才知道她肚子里死去的孩子不是师父的。
师父在火灾中推开我们时喊:那孩子...是我的亲骨肉!
广播喇叭里厂长的声音带着八十年代特有的电流杂音,却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集体宿舍每个人的心上:这次分房政策,优先照顾双职工和已婚同志……
我捏着搪瓷缸子的手指发白。
林小川,二十三岁,机械厂新晋技术员,住八人间宿舍,唯一的私人财产是床底那个掉了漆的皮箱。
分房
已婚优先的门槛像一堵墙,把我这种光棍死死挡在福利房的门外。
上铺的兄弟王胖子哀嚎一声,震得铁架子床嗡嗡响:完了!又没戏!我对象家说了,没房甭想娶她!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酸味,还有一股更沉重的绝望。
靠窗的老李头吧嗒着旱烟,幽幽补刀:厂里传遍了,就那几套新房,狼多肉少,打光棍的……趁早歇了心思吧。
半夜,蚊子在耳边嗡嗡轰炸,热得像蒸笼。
我正用湿毛巾擦着身上的黏汗,门板突然被极轻地敲响了。
笃,笃笃。
两短一长,带着点迟疑。
我以为是王胖子溜回来了,没好气地压低嗓子:门没插,有屁快放!
门被推开一条缝,溜进来的却不是王胖子。
走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苏婉。
我师父陈建国的爱人,厂里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的确良衬衫,头发有些散乱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平日舞台上的光彩,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极力掩饰的焦虑。
她飞快地闪身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动作轻得像只受惊的猫。
小川……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扫过通铺上其他几个睡得东倒西歪的单身汉,最后落在我脸上,像被烫了一下又飞快移开,你…你出来一下,师娘…有要紧事求你。
走廊尽头堆着废弃的机床零件,月光从高高的气窗漏下,像撒了一地冰冷的盐。
苏婉背对着我,肩膀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转过身,把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塞进我手里。
触手微凉。
我展开。
机械厂职工结婚住房申请表。
申请人:苏婉。
配偶姓名那一栏,空着,像一张等待填写的卖身契。
小川,她抬起头,月光照进她眼里,那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和一种破釜沉舟的亮,帮师娘这个忙。
她的声音又轻又急,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假的!就为了那套房子!钥匙一到手,我立刻签字离婚,绝不拖累你!
她看穿了我的震惊和犹豫,语速更快了,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却又异常清晰。
你师父……你师父他不会知道的。
分房小组的赵组长,是我老乡,流程上保证不出岔子。
你帮了我这次,师娘记你一辈子好……你刚分来,没根没基,以后评先进、考级,师娘都能……
三天后,我和苏婉捏着那张新鲜出炉、印着大红喜字的结婚证,站在厂后勤处分房小组办公室。
赵组长,一个胖乎乎、眼睛眯成缝的中年男人,叼着烟,手指在那张薄薄的申请表上点了点,又抬眼在我和苏婉之间来回扫视,那眼神粘腻得像刷了层浆糊。
哟,小苏,动作够快的啊!
前阵子还听说你跟陈工闹别扭呢,这就把徒弟变丈夫了
他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
苏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一个极其甜腻的笑,声音也掐得又软又媚:赵哥,瞧您说的!缘分来了挡不住嘛!
我家小川年轻力壮,人又踏实,比那些……
她顿了一下,眼波流转,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委屈,比那些没良心的,强了不知多少倍!
赵组长嘿嘿笑起来,肥厚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茶杯盖跳了一下:成!小苏就是爽快!
那套临街带小院的,就归你们小两口了!
钥匙!
一串沉甸甸、黄铜色的钥匙被他推了过来。
苏婉几乎是抢过去攥在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谢谢赵哥!改天请您喝酒!她笑得灿烂,另一只手却在我背后狠狠掐了一下,示意我赶紧走。
那套所谓的福利房,不过是两间低矮的红砖平房,墙皮斑驳脱落,角落里挂着蛛网,地面坑洼不平,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但后墙根,竟然真的倔强地探出几丛半枯的野花。
收拾收拾,能住人。苏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她放下手里简单的行李——一个旧包袱皮包着的几件衣服,挽起袖子就开始清扫。
她干活很麻利,却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
我们划好了楚河汉界:外间归我,里间归她。
唯一的交集是门口那个需要自己生火的土灶。
日子就在这种刻意的疏离和巨大的荒谬感中滑过。
我们成了厂里最大的笑话和最香艳的谈资。
啧啧,陈工那徒弟,看着老实,下手够狠啊,师娘都撬了!
什么徒弟,现在得叫陈工前妻啦!
苏婉那女人,心气儿高着呢,陈工满足不了呗……
师父陈建国,那个曾经待我如子、手把手教我车床技术的严厉男人,在我和苏婉的名字出现在厂门口公告栏的准予分房人员名单上的第二天,就主动申请调去了最偏远、条件最艰苦的郊区维修站。
他走的那天,天灰蒙蒙的。
我在厂门口远远看到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工具包,背影佝偻,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没看我一眼,径直上了那辆破旧的中巴车。
苏婉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那车消失在扬起的尘土里,才猛地转身冲回我们那间冰冷的小屋,砰地关上了里间的门。
里面传来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持续了很久。
拿到钥匙的第七个周末,傍晚飘起了冷雨。
我正在外间小床上翻一本快被翻烂的技术手册,虚掩的木板门被哐当一脚踹开!
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堵在门口,浑身湿透,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上,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条扭曲的蜈蚣。
他眼神阴鸷,带着一股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狠戾,死死盯住正从里间闻声出来的苏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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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婉……男人咧嘴笑了,露出焦黄的牙齿,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出来了。
房子不错啊,比咱当年那狗窝强多了。
他像回自己家一样,大喇喇地走进来,湿淋淋的鞋子在刚擦干净的地面上留下肮脏的泥印。
目光扫过我,充满赤裸的轻蔑和威胁。
这小鸡崽子是谁你养的小白脸行啊你,陈建国那软蛋满足不了你,现在换口味了
苏婉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叶子。
她猛地把我往后一推,力气大得惊人,嘶声对着那男人喊:张铁柱!你滚!给我滚出去!这里没你的地方!
没我的地方张铁柱——那个名字像块生铁砸在地上——猛地逼近一步,一把攥住苏婉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似乎能听到骨头的呻吟。
他凑近她耳边,声音压低了,却更显阴毒:忘了你肚子里那孽种是怎么没的了
忘了我替你坐了整整五年牢
苏婉,你这辈子都欠我的!
这房子,就该是我的!
他猛地甩开苏婉,她踉跄着撞到土灶上,痛得闷哼一声。
张铁柱贪婪地环视着这间虽然破旧却属于家的房子,最后目光像淬毒的钉子一样钉在我身上。
小子,识相的就赶紧滚蛋!
这女人,还有这房子,以后都归老子了!
我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孽种五年牢苏婉肚子里……死去的孩子
那孩子……不是师父的
张铁柱猛地一脚踹翻了墙角的矮凳,发出巨大的声响,狞笑着朝我逼来。
等等!苏婉挣扎着站起来,挡在我和张铁柱之间。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刺向张铁柱,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张铁柱,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分到这套房
她突然抬手,指向我,指尖微微发颤,语气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残忍:因为他!
因为他现在是正式工,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苗子!
你呢
一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
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信不信我马上去保卫科,告你个入室抢劫、威胁职工!
厂里正愁没典型呢!
让你再进去蹲十年!
张铁柱脸上的狞笑僵住了,眼神惊疑不定地在苏婉和我身上扫视,显然被劳改犯、保卫科、再进去十年这几个词狠狠戳中了要害。
他脸上的横肉抽搐着,像一头被激怒却又忌惮陷阱的野兽。
他死死瞪着苏婉,又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苏婉,你够狠!
我们走着瞧!
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雨水和戾气,重重地摔门而去。
破旧的木板门来回晃荡,发出吱呀的呻吟。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屋外哗哗的雨声和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
苏婉紧绷的身体像被骤然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土灶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溢出来,比刚才更加绝望和悲凉。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看着她蜷缩在冰冷泥地上的单薄身影,那个关于孽种和五年牢的巨大疑问,像块沉重的冰坨子,死死压在心口,又冷又痛。
那晚之后,我和苏婉之间那层刻意的薄冰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
张铁柱像条阴冷的毒蛇,暂时蛰伏,但谁都知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几次想开口问苏婉关于那个孩子,关于张铁柱,关于那五年,话到嘴边,看着她深陷的眼窝和愈发沉默的身影,又咽了回去。
她像根绷到极致的弦,我怕一碰,就彻底断了。
我们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共生。
她依旧睡里间,我睡外间,但门口土灶的烟火气浓了些。
苏婉偶尔会多做一点清汤寡水的面条,默不作声地推到我面前。
我也会在厂里发了劳保肥皂、手套之类的东西,默默分她一份。
交流依旧很少,但那种随时可能倾覆的恐惧,让我们在沉默中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
这天下午,我提前从车间回来取图纸。
推开虚掩的院门,却听到里间传来压抑的争吵声,是苏婉和一个刻意压低的陌生男声!
……那死丫头嘴硬得很!钱呢
说好的封口费一分不能少!
我真的没有了……上次都给你了……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
放屁!
你傍着那小子分了房,厂里人都知道!
少废话!
不给钱,我就把你当年怎么故意摔掉陈建国那老东西的种,又怎么赖给老张的事捅出去!
看那小子还要不要你!
看厂里人一人一口唾沫淹不淹得死你!
我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似乎瞬间冲到了头顶!
故意摔掉
赖给张铁柱
师父陈建国的……种
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让我浑身发抖,我猛地一脚踹开里间的破木门!
一个獐头鼠目的陌生男人正揪着苏婉的衣领,苏婉脸上赫然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男人被我吓了一跳,松开手,眼神闪烁就想跑。
我抄起门边顶门的粗木棍就扑了上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撕碎他!
小川!不要!苏婉尖叫着扑上来死死抱住我的腰。
那男人趁机连滚爬爬地窜了出去,消失在院门外。
我胸膛剧烈起伏,棍子脱手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我猛地转身,抓住苏婉的肩膀,眼睛赤红地盯着她: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告诉我!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苏婉被我摇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死寂。
她看着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声带已经被巨大的痛苦彻底撕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急促、尖锐、撕裂长空的电铃声骤然从厂区方向疯狂传来!
是火警!
机械厂出事了!
我们同时一震。
苏婉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恐,猛地推开我,失声尖叫:维修站!是维修站那边的铃声!老陈!
她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朝门外冲去,拖鞋跑掉了一只也浑然不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郊区维修站!
师父!
我拔腿就追了出去。
通往郊区维修站的路淹没在一片浓烟与火光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橡胶、机油燃烧的刺鼻恶臭,滚滚黑烟如同恶魔的触手,扭曲着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将傍晚的天光都染成了不祥的暗红。
维修站那排简易的砖瓦工房已经烧成了一个大火炉,烈焰舔舐着残存的墙壁和扭曲的金属框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热浪灼人。
救火的人群乱成一团,水龙带喷出的水柱在火魔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陈工呢!
看到陈工没有!
好像……好像他刚才冲进去了!
说新到的精密机床还在里面!
什么!
火这么大!
不要命了!
苏婉听到这几句,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那吞噬一切的火海里冲!
师父!我魂飞魄散,用尽全力扑过去死死抱住她。
放开我!林小川你放开我!老陈在里面!老陈啊!她拼命挣扎,指甲深深陷进我的胳膊里,绝望的哭喊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火场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某个沉重结构坍塌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浑身是火的人影,如同破败的玩偶般,被爆炸的气浪从浓烟与烈焰中猛地掀了出来,重重地摔在我们前方几步远的空地上!
是陈建国!
他的工作服几乎烧成了焦黑的碎片,黏在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裸露的皮肤一片赤红焦黑,头发眉毛全没了,整个人在剧烈地抽搐,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
老陈——!!!苏婉发出濒死般的哀嚎,挣脱我连滚爬爬地扑了过去。
我也踉跄着冲到师父身边,巨大的恐惧和悲痛让我浑身瘫软。
陈建国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几乎被烧熔变形的脖颈,那双被烟熏火燎得布满血丝、几乎看不清眼白的眸子,竟异常清晰地、死死地盯住了扑在他身边、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苏婉。
他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被高温灼伤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像在烧红的铁板上烙出来,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耗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清晰:
孩……孩子……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苏婉泪流满面的脸,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刻骨的痛楚、无边的悔恨,最终定格为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烧得焦黑变形、露出森森白骨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指向苏婉的小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垂死野兽的悲鸣,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人群的嘈杂:
……那孩子……是我的!
……亲骨肉!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指向苏婉的手无力地垂落,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双瞪得大大的、凝固着最后呐喊的眼睛,空洞地映照着漫天火光,再无声息。
苏婉整个人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脸上的血色和悲痛瞬间冻结,只剩下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
她呆呆地看着地上已经毫无生气的师父,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仿佛第一次认识那个地方。
周围救火的人声、火焰的咆哮声,仿佛在这一刻都离我远去。
我跪在师父尚有余温的焦黑躯体旁,看着他至死圆睁、凝固着最后真相的眼睛,耳边反复回响着他用生命喊出的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再用力搅动。
那孩子……是他的亲骨肉。
那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苏婉被误解、被流言蜚语淹没
看着苏婉因为流产的愧疚和对张铁柱的恐惧,活在无间地狱
甚至……默许了我和苏婉这场荒诞至极的假结婚
巨大的荒谬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比眼前的冲天烈焰更加灼人。
我猛地抬头,看向苏婉。
她依然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唯有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地上那个用生命为她和那个死去的孩子正名的男人,瞳孔深处,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又像有什么东西在灰烬里死去了。
师父的葬礼在一个阴冷的早晨举行。
厂领导念着悼词,声音平板,追认他为烈士,抚恤金加一级工资,分房资格自然保留——虽然人已经没了。
苏婉一身黑衣,站在人群最前面,背挺得笔直,像一截枯死的竹子。
她没有哭,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空洞。
张铁柱没再出现,那个敲诈的男人也像人间蒸发。
流言却像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听说了吗
陈工最后喊的那句话……那孩子是他的!
天哪!
那苏婉当初干嘛打掉
还赖给张铁柱
谁知道呢
说不定是陈工自己逼她打的
他那人,最要脸面……
要脸面还喊出来
我看啊,苏婉这女人,心太毒!
克夫!
我默默收拾着师父留在维修站那点可怜的遗物——几本技术笔记,一个磨得发亮的旧搪瓷缸,还有半包没抽完的大前门。
手指抚过笔记本上熟悉的、一丝不苟的字迹,想起他手把手教我调车刀的严厉,想起他看我做出合格零件时,嘴角那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那个沉默、严厉、把一生都献给冰冷机床的男人,他最后用生命喊出的真相,像一把烧红的钥匙,却打开了更深的迷宫。
他到底为什么要隐瞒
为什么要把苏婉推进那样的境地
是因为那该死的脸面,还是……有什么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苦衷
我找不到答案。
抚恤金批下来的那天,苏婉找到了我。
她瘦得脱了形,宽大的黑衣套在身上空空荡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片死寂的空白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坚硬如铁。
她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我面前的破木桌上,推了过来。
小川,她的声音沙哑,却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这钱,你拿着。
我低头看着那个信封,那是师父用命换来的抚恤金。
师娘……
别叫我师娘了。她打断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和你师父……早就不是了。
现在,连那张假结婚证,也没意义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方狭小的、灰扑扑的天空。
我要走了。
我猛地抬头。
离开这儿。
去南方,听说那边机会多。她收回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解脱,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苏婉这个人的歉意。
这房子,厂里说了,留给你。
你踏实肯干,是块好料子,别被……别被这些烂事耽误了前程。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看这间承载了太多不堪和惨烈的小屋。
林小川,忘了吧。
把这儿的一切,都忘了。
她拉开门,瘦削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融入了门外灰蒙蒙的光线里,再也没有回头。
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落叶,消失在这个埋葬了她青春、爱情、孩子和所有希望的北方小厂。
十年后,深圳。
我西装革履地走出灯火通明的交易会馆,南方的夜风带着潮湿的暖意。
口袋里那张印着林小川
总经理的名片还带着新印刷的油墨味。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区号来自遥远的北方故乡。

喂,是……林总吗一个怯生生的年轻女孩声音,我是机械厂子弟学校新来的老师,我们整理校史资料,发现了一批陈建国老师傅当年的技术革新手稿……听说您是陈工的高徒,厂里想问问您,愿不愿意接收这批资料
或者……要不要回来看看
厂子,明年就彻底拆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南国的繁华喧嚣瞬间退去。
耳边只剩下十年前那场大火吞噬一切的咆哮,和那个男人在烈焰中用生命发出的、石破天惊的最后呐喊。
那孩子……是我的!
……亲骨肉!
师父……
我抬起头,高楼缝隙间是灰紫色的夜空,看不见一颗星星。
机械厂那斑驳的红砖墙、高耸的烟囱、空气里永远弥漫的机油味,还有那两间低矮的、门口挣扎着几丛野花的红砖房……清晰得如同昨日。
我最终没有回去。
委托那个小老师,把师父所有的手稿、笔记,连同那个磨光了红星的旧搪瓷缸,一起火化了。
灰烬撒进了厂区后面那条污浊的、曾经倒映过无数工人身影的河里。
就让那些沉重的秘密,冰冷的机床,无望的等待,还有那个在谎言与绝望中死去的孩子,都随着那个轰然倒塌的时代,彻底沉入水底吧。
只是偶尔,在某个加完班疲惫不堪的深夜,或是应酬酒醉后的恍惚瞬间,我总会想起那间弥漫着霉味的小屋门口,那个需要自己生火的土灶。
火光跳跃,映着苏婉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侧脸。
她拿起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柴,火星噼啪一声爆开,飞溅出来,转瞬即逝。
像极了我们那短暂交集又各自湮灭的人生里,唯一真实存在过的那一点点暖意。
假结婚证上那张模糊的黑白合影,被我锁在办公室最底层抽屉的角落。
照片上的苏婉,嘴角紧绷,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仿佛望穿了时光,看向一个早已注定的、灰飞烟灭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