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家庭日常悲剧 > 第一章

六点十五分,咖啡机的嗡鸣准时钻进耳朵时,我正踮着脚够橱柜顶层的咖啡豆。瓷砖冰凉,顺着脚心往上爬,像有条蛇贴着骨头游。玻璃罐里的豆子还剩小半罐,是上周刚从进口超市买的蓝山,标签上的英文被水汽洇得发皱。
咔嗒一声,身后的瑜伽垫突然被抽走。我没回头,鼻尖已经闻到那股熟悉的樟脑味——陈秀英的羊毛衫总带着这股味道,像晒了半个世纪的旧棉花。
女人家大清早扭来扭去,像什么样子。她的声音擦过耳畔,带着点晨起的沙哑,地板刚拖过,别踩脏了。
我转过身时,她正把瑜伽垫卷成筒,动作慢悠悠的,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块青褐色的老年斑。阳光从厨房的纱窗钻进来,在她花白的鬓角上投下细碎的网,她的眼睛半眯着,看向我的时候,总像在打量一件放错位置的摆设。
妈,我习惯早上练会儿。我伸手去接瑜伽垫,指尖刚碰到边缘,她突然松了手。垫子啪地砸在地板上,卷着的弧度弹开,露出我特意选的薄荷绿——周明宇说这个颜色看着凉快。
习惯她弯腰去捡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碗,碗沿的豁口在晨光里闪着白,嫁到我们家来,就得守我们家的规矩。你公公在世时,天不亮就起来给祖宗上香,哪有功夫摆弄这些洋玩意儿。
咖啡机噗地吐出最后一口蒸汽,玻璃壶里的深褐色液体泛着泡沫。我走过去关电源,指尖碰到壶壁,烫得缩了手。陈秀英在身后笑了一声,不是那种敞亮的笑,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像生锈的门轴在转。
毛手毛脚的。她把搪瓷碗放在料理台上,碗底的褐色药渍像块没洗干净的血痂,我来吧,免得你又打碎东西。
我看着她往两个杯子里倒咖啡,手很稳,银镯子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她给周明宇的马克杯里加了两勺糖,搅得勺子叮当响,到我这杯时,糖罐被她随手推远了,女孩子喝那么甜,容易发胖。
马克杯上印着我和周明宇的婚纱照,是去年结婚一周年时拍的,照片上我笑得露齿,他搂着我的肩膀,背景是片薰衣草田。现在杯沿沾着圈褐色的渍,陈秀英用抹布擦了两下,没擦干净,就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推,将就着用吧。
周明宇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时,陈秀英正把一盘煎蛋端上桌。三只煎蛋,蛋黄都流着溏心,是他最喜欢的火候。她把盘子往他常坐的位置推了推,又从消毒柜里拿出那只新骨瓷碗,盛了满满一碗白粥,粥面上漂着几粒枸杞。
明宇,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泡过温水的棉花,昨天你说想吃油条,我特意去巷口那家排队买的,刚出锅的。
周明宇揉着眼睛坐下,头发睡得乱糟糟的。他抓起一根油条咬了半口,含糊不清地说:妈,你不用这么早起来的。
没事,我睡不着。陈秀英的手在他背上拍了拍,目光扫过我面前那杯黑咖啡时,又冷了下来,小敏,不是我说你,女人家要懂得心疼人。明宇在学校忙一天,你就不能早起给他做顿热乎的
我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杯壁的凉意渗进皮肤。其实我定了五点半的闹钟,昨晚批改完学生的论文已经快十二点,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以前说过类似的话,陈秀英会抹着眼泪说我老了,不中用了,连句实话都听不得,周明宇就会拉着我的手叹气,妈也是为我们好。
她最近学校事多。周明宇终于开口,却没看我,低头用筷子戳着煎蛋的蛋黄,让她多睡会儿。
陈秀英没接话,突然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倒进那只缺角的搪瓷碗里,放进微波炉。叮的一声响后,她把碗端到我面前,牛奶冒着热气,在碗沿的豁口处打着旋。
喝点热的,对胃好。她的指甲在碗沿刮了一下,留下道白印,咖啡那东西太烈,喝多了怀不上孩子。
我胃里突然一阵发紧。上周体检,医生说我有点胃寒,让少喝凉的。这话大概是周明宇告诉她的,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总像裹着根刺。我端起搪瓷碗,牛奶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豁口处的瓷片硌着嘴唇,有点疼。
对了,陈秀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个棕色药包,我托人从乡下带的艾叶,你晚上泡泡脚,暖宫。药包上系着根红绳,绳子磨得发毛,你妈当年就是宫寒,怀你时遭了不少罪,你可别学她。
我的手顿了顿。母亲的电话昨晚十点多才来,她说父亲的关节炎又犯了,让我有空回去看看。我还没来得及跟周明宇说,陈秀英怎么会知道我妈宫寒
妈,我身体挺好的。我把药包推回去,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粗糙,像块浸过水的老木头,不用麻烦了。
怎么叫麻烦她的手按住药包,红绳在晨光里晃了晃,我这是为了你好,为了明宇好,为了我们周家好。你以为我愿意管这些闲事她突然提高了声音,银镯子当啷撞在桌腿上,我们周家三代单传,到明宇这辈,总不能断了香火。
周明宇放下筷子,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星。妈,吃饭呢。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着什么,小敏还年轻,不急。
不急陈秀英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我像她这么大时,明宇都能打酱油了!你就是太纵容她,让她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心思都不在家里!
我握着碗的手开始抖,牛奶晃出碗沿,滴在桌布上,洇出一小片黄渍。桌布是我挑的,浅灰色带细条纹,周明宇说显得干净。现在那片黄渍像块补丁,扎得人眼睛疼。
我去学校是上班,不是抛头露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像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的芦苇,我是老师,教书育人,不丢人。
老师陈秀英冷笑一声,伸手在我额头点了一下,她的指甲划过我的眉骨,留下道凉丝丝的印,当老师有什么用能给我们周家生孙子吗当初要不是你哭着喊着非明宇不嫁,放着好好的研究生不读,现在……
妈!周明宇突然打断她,声音比刚才大了些,说这些干什么。
陈秀英闭了嘴,转身去厨房端咸菜,背影挺得笔直,银镯子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母亲也是这样背对着我,站在宿舍楼下的香樟树下,行李箱的滚轮在水泥地上磕出钝响。
你会后悔的。母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混着咖啡机的嗡鸣,那种家,进去了就别想做自己。
周明宇碰了碰我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别往心里去,他低声说,我妈就是年纪大了,想抱孙子。
我抬起头,看见他眼睛里的自己,脸色发白,嘴角抿得很紧。陈秀英端着咸菜从厨房出来,脚步很轻,银镯子没再响。她把盘子放在周明宇面前,又看了看我,突然笑了笑,那笑容像窗台上的霜,薄薄一层,底下全是冰。
快吃吧,粥要凉了。她说,上午我去张阿姨家,她孙子满月,让我去取点红鸡蛋,沾沾喜气。
阳光从纱窗钻进来,在桌布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那片牛奶渍慢慢晕开,像朵正在腐烂的花。我低下头,喝了口黑咖啡,苦涩的味道从舌尖漫到喉咙,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铁。
周明宇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嗯嗯啊啊地应着,手指在桌布上轻轻敲着。陈秀英看着他,眼神里的柔软像刚化的雪水,一点点漫出来。我握着咖啡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杯子里的倒影晃了晃,像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影子。
对了,陈秀英突然想起什么,昨晚我看你梳妆台的瓶瓶罐罐太多,就帮你收拾了一下。那瓶蓝色的,看着快用完了,我就扔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是我托人从国外带的精华,还剩小半瓶。
妈,那瓶很贵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贵什么贵,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都是些化学东西,伤皮肤。我给你放了盒珍珠粉,是你张阿姨从太湖边带的,纯天然的,比那些洋玩意儿好。
我想起昨晚卸妆时,确实在梳妆台上看见个白色小瓷盒,上面印着朵淡粉色的莲花。当时没在意,现在才想起,我的海蓝之谜面霜好像被挪了位置,瓶盖没拧紧,边缘沾着点白色的粉末。
谢谢妈。我低下头,看着碗里剩下的牛奶,表面结了层薄薄的膜,像层透明的皮肤。
周明宇挂了电话,拿起最后一根油条。上午有课,他说,我吃完就走。
路上小心点。陈秀英给他递了张纸巾,中午回来吃饭吗我给你炖排骨。
不一定,可能要开会。
那我留着,等你回来热。
他们的对话像温水,慢慢漫过我的脚踝,带着股熟悉的樟脑味。我放下搪瓷碗,碗底的药渍在光线下泛着黄,像块没擦干净的血迹。
我也吃完了。我说着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的声音,像根针划过玻璃。
急什么,陈秀英看着我,再坐会儿。
不了,我拿起包,我也得早点去学校,今天有早自习。
周明宇抬头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陈秀英没再说话,只是用筷子夹起周明宇碗里剩下的半块煎蛋,放进自己嘴里,慢慢嚼着。
我走出厨房时,听见咖啡机的嗡鸣终于停了,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陈秀英嚼东西的声音,像只老鼠在暗处磨牙。
玄关的镜子擦得很亮,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穿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镜子边缘放着张全家福,是去年春节拍的,陈秀英坐在中间,周明宇站在她左边,我站在右边,三个人的笑容都像贴上去的,硬邦邦的。
我换鞋时,发现鞋柜最底层的那双运动鞋不见了。那是我上周刚买的,白色的,周明宇说好看。
妈,你看见我的运动鞋了吗
哦,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昨天打扫卫生,看见鞋底沾了泥,就帮你扔了。那种鞋,不耐脏,不好打理。
我的手指顿在门把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窗外的香樟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我想起母亲撕我行李箱贴纸时,指甲划过箱子的声音,和现在陈秀英嚼煎蛋的声音,一模一样。
知道了。我说,拉开门。
冷空气灌进来,带着点潮湿的雨意。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昏暗中,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拖在地上的尾巴。
楼下传来陈秀英的声音,她在跟周明宇说什么,语气很软,像块浸了水的棉花。我关上门,把那些声音挡在里面,转身往楼梯口走。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像在敲一面破锣。
走到二楼时,手机响了,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你爸的药快没了,有空回来拿一下。
我站在楼梯转角,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终于打出两个字:好的。
风从窗户钻进来,吹起我的风衣下摆,像只翅膀被打湿的鸟。楼上传来周明宇关门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走,高跟鞋的声音在楼梯间敲打着,一下,又一下,像在数着日子。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像只被困住的飞虫。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教案,红色批注密密麻麻爬满页面,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在鼠标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点开了聊天框,母亲的头像还停留在早上那条好的的回复上。
走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王老师抱着作业本从门口经过,看见我,笑着敲了敲玻璃:苏敏,还在忙刚才教务主任来问你下午的公开课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容,脸颊的肌肉却像被胶水粘住了,就是有点担心学生们不配合。
你教得那么好,怕什么。她靠在门框上,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动了动,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心理讲座,下周三下午,一起去听听听说主讲老师特别厉害,专讲家庭关系的。
家庭关系四个字像根针,轻轻扎在太阳穴上。我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口热水,水汽模糊了镜片:可能没时间,那天有早自习。
也是。王老师叹了口气,你们家那位是大学老师,按理说时间应该充裕,怎么总让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的
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杯壁的温度烫得掌心生疼。上周公开课结束后,周明宇来接我,王老师正好撞见,当时她还笑着说小两口真恩爱。只有我知道,他车里副驾的储物格里,永远放着陈秀英准备的降压药,就怕他被我气着。
他学校事也多。我低下头,假装整理教案,快期末了,忙着答辩。
王老师没再追问,转身往楼梯口走,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滴在水面上的墨,慢慢晕开就没了。我看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倒影,脸色比早上更白了,眼下的青黑像被人打了一拳。
手机在桌洞里震动了一下,是周明宇发来的微信:晚上部门聚餐,可能晚点回。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在输入框里敲了又删。想问他早上陈秀英说的话是不是他传的,想问他母亲怎么知道我妈宫寒,想问他是不是觉得我真的应该辞掉工作在家生孩子。最终只回了两个字:少喝。
窗外的天慢慢暗下来,教学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串在电线上的星星。我合上电脑,收拾东西准备走,路过走廊的镜子时,看见自己的风衣下摆沾着点白色粉末,是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陈秀英放在我梳妆台上的珍珠粉,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衣服上。
夜风带着点潮气,吹得人脖子后面发凉。校门口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我走到公交站台,看见电子屏上的广告在闪,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笑着说给她一个家,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你婆婆在小区门口的药店买了叶酸,让我给你带句话,别总想着避孕,伤身体。
我的手指猛地一颤,手机差点掉在地上。这个号码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是小区门口药店的店员,上次我去买感冒药时留过电话。陈秀英竟然让她带这种话
公交来了,人不多,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往后退,像串起的省略号。我点开那条短信,看了又看,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我模糊的脸。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亮着,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光线昏黄,照在地板上像蒙了层灰。陈秀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织着毛衣,银镯子在光线下闪着冷光。听见开门声,她头也没抬:回来了饭在厨房,热一下就能吃。
我换了鞋,走到厨房。电饭锅里温着米饭,菜是中午的剩菜,一碟炒青菜,一碟咸菜,都没怎么动过。陈秀英中午说要炖排骨等周明宇回来,看来是没炖。
明宇说晚上聚餐。我把菜倒进微波炉,玻璃转盘转起来时发出轻微的嗡鸣。
聚餐陈秀英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点不屑,我看是借口吧。男人啊,一有了媳妇就忘了娘,想当年他爸……
后面的话被电视里的广告声盖了过去。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微波炉里旋转的剩菜,突然觉得很累,像被抽走了骨头,连站着都费劲。
吃完饭,我回卧室准备洗澡。梳妆台的镜子上蒙了层薄灰,是陈秀英下午打扫时没擦干净的。我拿起卸妆棉,刚要往脸上擦,突然看见那盒珍珠粉旁边,放着一个白色药瓶——是我上周刚买的避孕药,瓶盖没拧紧,露出里面的药片。
心里咯噔一下。早上出门前,我明明把药瓶放在抽屉最里面,还用本书挡着的。
我走过去拿起药瓶,倒出几粒药片在手心。药片是白色的,圆圆的,和我平时吃的一模一样。但不知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捏起一粒放在鼻尖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又捏起一粒,用指甲刮了刮,表面的糖衣脱落,露出里面淡黄色的粉末。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我吃的那种避孕药,里面是白色的粉末。
这时,客厅的电视关了,传来陈秀英的脚步声。我赶紧把药片倒回瓶里,塞进抽屉,用那本《教育心理学》挡住。刚做完这一切,卧室门就被推开了。
睡了吗陈秀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热水袋,天气凉了,给你灌了个热水袋,捂捂肚子。
我坐在床沿,后背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流,像有条虫子在爬。还没,准备洗澡。
嗯,早点洗了睡。她走进来,把热水袋放在床头柜上,目光扫过梳妆台,在那盒珍珠粉上停了停,珍珠粉用了吗睡前敷点,对皮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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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来得及。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着点梧桐叶的碎屑。
记得用。她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被子,被单该换了,明天我洗。她的手顿了顿,突然说,对了,下午药店的小李来送东西,说你托她买的叶酸到了,我帮你收着了,放在客厅的柜子上。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前发黑。我没买叶酸。
哦陈秀英挑了挑眉,银镯子滑到手腕,那可能是她记错了。年纪轻轻的,记性倒不好。她笑了笑,转身往门口走,快洗澡吧,水凉了。
门被轻轻带上,留下道缝,客厅的灯光从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一道,像把刀。我坐在床沿,看着那道光亮,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母亲也是这样站在宿舍门口,门缝里漏出她的声音:你爸当年就是被你奶奶拿捏得死死的,连买包烟都要看脸色。
我拉开抽屉,拿出那瓶药,再次倒出几粒在手心。淡黄色的粉末透过指缝往下掉,像细小的沙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干呕起来。
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像吞了口辣椒水。我抬起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眼睛红得像兔子。嘴角还沾着点唾沫,我用手擦了擦,指尖碰到皮肤,冰凉一片。
手机在卧室响了,是周明宇。我走出去接电话,他的声音带着点酒气:我快到家了,你睡了吗
没。我的声音还在发颤。
怎么了听起来不对劲。
没什么。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空气灌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哆嗦,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刚出饭店门。他顿了顿,是不是我妈又说什么了
我握着手机,指节发白。想问他知不知道陈秀英换了我的药,想问他是不是和她一起骗我,想问他毕业典礼那天我要是听了妈的话,现在会不会在图书馆里看论文。但话到嘴边,只变成一句: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客厅的灯照着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板上。柜子上的叶酸瓶在光线下闪着白,像个沉默的笑话。我走过去拿起瓶子,拧开盖子,倒出几粒在手心,和避孕药瓶里的一模一样。
原来她早就计划好了。
周明宇回来时,我还坐在沙发上。他脱下外套,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饭店里的油烟味。怎么不开灯他伸手去按开关,灯光亮起来时,他看见我手里的药瓶,脸色突然变了。
这是什么我举起手里的叶酸瓶,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手顿在开关上,指节发白。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笑了笑,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妈说是我托药店买的,你也不知道
小敏,你听我解释。他走过来想碰我,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解释什么解释她为什么要换掉我的药解释你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就等着我怀孕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周明宇,那是我的身体!我的!
卧室门突然开了,陈秀英站在门口,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大半夜的吵什么她的声音很凶,银镯子在光线下晃得人眼睛疼,明宇刚回来,你就不能让他清静会儿
我让他清静我举起手里的药瓶,对着她晃了晃,那谁让我清静你们一个换我的药,一个装不知道,当我是傻子吗
什么换你的药陈秀英走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瓶子,这是我给明宇买的维生素,你别在这胡搅蛮缠!
维生素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在灯光下缩成一小点,像蛇的眼睛,那我床头柜里的避孕药,怎么变成叶酸了
陈秀英的脸突然涨红了,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冲进卧室,从抽屉里拿出那瓶避孕药,扔在茶几上,药片滚了一地,你自己看!这是你换的,对不对你就这么想让我生孩子为了让你周家有后,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周明宇蹲下去捡药片,手指抖得厉害。小敏,别这样。
别哪样我看着他,眼泪掉得更凶了,周明宇,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应该辞职在家,给你生个孩子
他低着头,没说话,捡药片的手停在半空。
他当然知道!陈秀英突然喊起来,声音尖利,像指甲划过玻璃,这本来就是我们商量好的!你嫁到我们家,生儿育女就是你的本分!藏着避孕药,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不想给我们周家传宗接代
我的本分不是生孩子!我对着她喊,嗓子突然哑了,我是个老师,我有自己的工作,我……
工作能当饭吃吗能给明宇养老送终吗她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当初要不是你死缠烂打,明宇怎么会娶你放着局长家的千金不要,偏要你这个不下蛋的鸡!
妈!周明宇突然站起来,挡在我们中间,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陈秀英推开他,银镯子撞在他胳膊上,发出当啷一声,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周家!你爸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看好你,不能让周家断了香火……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周明宇站在原地,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陌生,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那是在大学的图书馆,他穿着白衬衫,坐在窗边看书,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像镀了层金。我走过去问他借笔,他抬头对我笑,眼睛里有星星。
现在那颗星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天。
我累了。我说着,转身往卧室走。脚踩在药片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像骨头断了的声音。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吊灯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客厅里传来陈秀英的哭声,夹杂着周明宇的劝说,像根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的灯灭了。周明宇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躺在我身边,呼吸里还带着酒气。他想抱我,我往旁边挪了挪,躲开了。
小敏,他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叫,对不起。
我没说话,眼泪又掉了下来,打湿了枕头,冰凉一片。
我妈她……她也是急了。他继续说,我们结婚两年了,她就是想抱孙子。
那我呢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就该为了你们家的孙子,连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想法都不要了吗
他没说话,黑暗中,我听见他叹了口气,像块石头掉进深井。
后半夜,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母亲站在香樟树下,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磕出钝响。跟我回家。她说,伸手来拉我。我想抓住她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脚下像踩着棉花,一步步往后退,掉进一个黑漆漆的洞里。
洞底全是碎玻璃,扎得我脚心流血。陈秀英站在洞口,笑着往下扔药片,黄色的,白色的,像下雨一样。周明宇站在她旁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往下沉。
我惊醒时,天已经亮了。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哭。周明宇睡得很沉,眉头皱着,像在做什么噩梦。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想起昨天王老师说的心理讲座,拿出手机,给她发了条微信:下周三的讲座,我想跟你一起去。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客厅传来陈秀英的脚步声。她又起得很早,大概又在准备早饭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厨房传来的动静,突然觉得那间厨房像个笼子,而我,就是那只笼子里的鸟,翅膀早就被剪短了,却还妄想着能飞出去。
床头柜上的热水袋已经凉了,像块冰。我伸出手,摸了摸那冰凉的表面,突然很想念母亲的手,她的手心总是暖暖的,小时候冬天睡觉,她总把我的手揣在她怀里。
手机在手里震动了一下,是王老师回的微信:好啊,到时候我叫你。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条通往外面的路。
周三的阳光带着点虚假的暖,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在教案上投下一道道竖纹,像监狱的铁栏。我把心理讲座的邀请函塞进教案夹最里面,纸角还是被风吹得卷了起来。王老师在对面整理试卷,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
下午两点在校门口等你她抬头问,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听说主讲老师会带案例分析,都是真实发生的事。
我捏了捏教案夹的边缘,硬纸板硌得指腹发麻。应该可以,我说,我跟主任请了假,说要去教育局交材料。
这话半真半假。交材料是真的,但只需要半小时。剩下的时间,我想用来听讲座,想知道像我这样的情况,是不是真的有解。
手机在桌洞里震动,是条短信,没有号码,只有一行字:你婆婆在教务处问你下午的去向。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教务处的李老师是陈秀英的远房表妹,去年春节还来家里吃过饭,当时她拉着我的手说有困难就找表姑,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怎么了王老师注意到我的脸色,不舒服
没事。我低下头,假装翻教案,可能有点低血糖。
她从抽屉里拿出块巧克力,剥了纸递过来:快吃点。你最近脸色太差了,上周公开课上,我看你手都在抖。
巧克力的甜腻在舌尖化开,像裹着糖衣的毒药。我想起早上出门时,陈秀英站在玄关,手里拿着件厚外套:下午降温,穿上。我没接,她说别冻着肚子里的孩子,语气里的笃定像根冰锥,扎得我胃里发紧。
现在想来,她那时就已经在盘算着去教务处了。
中午在食堂打饭,窗口的阿姨多给了我一勺排骨,说看你瘦的,多吃点。我看着餐盘里的排骨,突然想起周末家庭聚餐时,陈秀英把整盘排骨推到周明宇面前的样子,指甲在盘子边缘刮出细响。
女孩子吃那么多肉干什么,她当时说,胖了不好生养。
周明宇埋头扒饭,没说话。他碗里的排骨堆得像座小山,酱汁滴在桌布上,和上次的牛奶渍混在一起,像幅肮脏的地图。
明宇,我没看他,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青菜,下周六我妈生日,我们回去一趟吧。
陈秀英的筷子顿了顿,银镯子撞在碗沿上。回去干什么她夹了块冬瓜放进我碗里,你妈那脾气,见了面又要挑三拣四。再说,你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
我没怀孕。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而且,那是我妈。
没怀孕才要好好养着。她把我的筷子往冬瓜上按,你妈有你爸陪着,差你这一天明宇下周有个重要的会,走不开。
周明宇终于抬头,嘴里还嚼着饭:我……我会调一下时间。
陈秀英的脸立刻沉了下去,像块浸了水的抹布。调什么调她把碗往桌上一放,工作重要还是走亲戚重要我看你就是被她迷昏了头!
周明宇低下头,又开始扒饭,筷子把米饭戳得乱七八糟。我看着他的头顶,突然觉得那撮翘起来的头发很刺眼,像根扎在我眼里的刺。
下午一点五十,我站在学校门口的香樟树下等王老师。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像在原地兜圈子。王老师的车刚拐过来,我的手机就响了,是周明宇。
小敏,你在哪他的声音很慌,背景里有陈秀英的喊叫。
在校门口。我的心提了起来,怎么了
我妈……我妈在家摔了,说是头晕得厉害,你快回来一趟。
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抖。陈秀英的身体一直硬朗,每天早上都去公园打太极,怎么会突然摔了严重吗叫救护车了吗
没……她不让,说歇歇就好,就想让你回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你快回来吧,我怕……
王老师摇下车窗:怎么了
我婆婆摔了,得回去看看。我把邀请函从口袋里掏出来,塞给她,讲座……帮我记着重点。
她接过邀请函,眉头皱了起来: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我打车就行。我转身往路口跑,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响,像在敲丧钟。
出租车里的收音机在放天气预报,说明天有暴雨。我看着窗外倒退的树影,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陈秀英站在阳台上浇花,水管的水洒在楼下的被子上,邻居张阿姨在楼下骂,她只当没听见。
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摔了
到小区门口时,看见药店的小李站在台阶上,看见我,眼神躲躲闪闪的。我走过去,她突然说:你婆婆上午来买降压药,说你气着她了。
我的脚步顿了顿。降压药
电梯里的灯忽明忽暗,映得我的影子忽长忽短。到了家门口,听见里面很安静,没有陈秀英的喊叫,也没有周明宇的声音。我掏出钥匙,手在锁孔里抖了半天,才插进去。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了道缝,光线暗得像傍晚。陈秀英坐在沙发上,手里织着毛衣,银镯子在昏暗中闪着光。看见我,她抬起头,笑了笑:回来了
明宇说你摔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哦,那是他小题大做。她放下毛衣,站起来,就是有点晕,躺了会儿就好了。主要是想让你回来,有件事跟你说。
周明宇从卧室走出来,低着头,不敢看我。他的衬衫领口歪着,像刚被人扯过。
什么事我盯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累得想立刻瘫倒在地。
你那个工作,陈秀英走到我面前,一股樟脑味钻进鼻子,辞了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为什么
你看你,每天早出晚归,哪有时间照顾明宇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冰凉的手指让我打了个哆嗦,再说,女人家总在外面跑,不像样子。我已经托人给你找了个社区的活儿,轻松,离家近,方便你……
我不辞职。我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我喜欢我的工作,学生们也需要我。
学生她冷笑一声,那些半大的小子丫头,哪有我们周家的孙子重要她突然提高声音,银镯子当啷撞在茶几上,我已经跟你们校长打过电话了,说你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他说会考虑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你给我们校长打电话
不然呢她走到周明宇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明宇也觉得你该辞职,是不是
周明宇的肩膀抖了抖,没说话。
周明宇我看着他,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他终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小敏,我妈也是为你好,你最近太累了,是该歇歇。
歇歇我笑了起来,眼泪掉在地板上,歇到给你们家生个孙子为止,是吗
苏敏你怎么说话呢!陈秀英把毛衣往沙发上一摔,我们是为了你好!你以为当老师很风光等你人老珠黄,谁还记得你只有生个儿子,才是你的依靠!
我的依靠不是儿子,是我自己!我对着她喊,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我爸妈供我读书,不是让我嫁给你们家当生育工具的!
生育工具她突然扑过来,指甲掐住我的胳膊,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你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要不是看在你还有点用处,我早就把你赶出去了!
妈!周明宇拉开她,她的银镯子刮过我的手腕,留下道红痕,别动手!
我不动手她能听话吗陈秀英甩开他的手,头发乱糟糟的,像只炸毛的鸡,想当年,她那个前嫂子,就是太犟,才……
她的话突然停住,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周明宇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一把捂住她的嘴:妈!你胡说什么!
前嫂子
我愣住了,胳膊上的疼好像突然消失了。陈秀英还有个前儿媳周明宇结过婚
什么前嫂子我抓住周明宇的胳膊,他的肌肉硬得像块石头,你以前结过婚为什么从没告诉我
周明宇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陈秀英推开他,往卧室走,脚步踉跄,银镯子在身后甩得老高。别听她胡说!周明宇抓住我的手,手心全是汗,她老糊涂了,瞎说的!
卧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看着那扇门,突然想起陈秀英床头柜上那个锁着的木盒,每次打扫卫生,她都要把盒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
是不是真的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瞳孔在昏暗中缩成一小点,那个盒子里,是不是有她的照片
周明宇猛地松开我的手,后退一步,撞在茶几上,玻璃杯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了片。
我没管那些碎片,转身往卧室走。陈秀英正站在衣柜前翻东西,听见脚步声,她猛地回头,手里拿着个相框,玻璃碎了,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温柔,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我。
你别碰!她把相框往怀里抱,指甲抠进照片里,这是我的东西!
我看着那张照片,女人穿着红色的连衣裙,站在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的阳台上,背景里的香樟树比现在细很多。她是谁我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的前儿媳她去哪了
陈秀英的脸突然变得狰狞,把相框往地上一摔,玻璃碴溅到我的脚边。死了!早就死了!她尖叫着,跟你一样,不下蛋的鸡,死了干净!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像被冰雪冻住了。周明宇冲进来,把我拉出去,他的手在抖,力气大得像要把我的胳膊捏碎。小敏,你先出去,我们……我们慢慢说。
慢慢说我甩开他的手,玻璃碴扎进我的脚心,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说她怎么死的是不是也被你妈逼死的
卧室里传来陈秀英的哭声,不是伤心的哭,是撒泼的嚎,像杀猪一样。周明宇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不是的,她是……她是生病死的。
什么病我步步紧逼,血从脚心流出来,滴在地板上,像朵红色的花,是被你妈气出来的病吗
他突然蹲在地上,抱住头,像个无助的孩子。别问了,小敏,求你了。
客厅的窗帘被风吹开一道缝,阳光钻进来,照在地板上的血迹上,红得刺眼。我看着那道阳光,突然想起王老师给我的巧克力,甜得发腻,像裹着糖衣的砒霜。
那天下午,我最终还是没去成讲座。王老师发来微信,问我怎么没去,说讲座里提到家庭冷暴力的隐蔽性,还举了个案例,跟我的情况有点像。
我没回。坐在地板上,看着脚边的玻璃碴,血慢慢凝固,变成暗红色。周明宇在厨房给我找创可贴,陈秀英在卧室里摔东西,骂骂咧咧的,说我是丧门星,克死了前一个,又来克我们家。
创可贴贴在脚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周明宇蹲在我面前,低着头:小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林薇。他的声音很轻,是我大学同学,我们……我们结婚一年,她就走了。
怎么死的
他的肩膀抖了抖:抑郁症,自杀的。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是不是因为你妈
他没说话,眼泪掉在地板上,砸在我的血渍旁边,晕开一小片。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客房里。客房很小,放着张单人床,是以前周明宇的书房。墙角堆着几个箱子,上面落满了灰。我打开其中一个,里面全是旧书,最底下压着本日记,封面是蓝色的,已经褪色了。
是林薇的日记。
我翻开第一页,字迹很清秀:今天搬进新家,明宇说会一辈子对我好。婆婆好像不太喜欢我,说我的裙子太短了。
往后翻,字迹越来越潦草:她又在我的汤里加了奇怪的东西,明宇说我想多了。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有点抑郁,让我多休息。明宇出差了,她把我的避孕药扔了,说我要是再不怀孕,就给我好看。我好害怕,这里像个笼子……
最后一页只写了一句话: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有人记得我
我的手在发抖,日记掉在地上。窗外的天彻底黑了,下起了小雨,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哭。
突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我赶紧把日记塞进床底,躲到门后。门开了,陈秀英拿着个手电筒走进来,光柱在房间里扫来扫去,像在找什么。
她走到箱子旁边,蹲下去翻了翻,没找到什么,又走到床边,用手摸了摸床底。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她没摸到日记,站起来,嘴里嘟囔着:那死丫头藏哪了……
光柱扫过我的脚边,我赶紧往后退,撞到了墙角的扫帚,哐当一声。
她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打在我的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你在这干什么她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
我……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进我的肉里:你是不是翻了我的东西
没有。
没有她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在我面前晃了晃——是我藏在教案夹里的心理讲座邀请函,边角被撕得乱七八糟,那这个是什么你想去找外人来对付我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竟然翻了我的包。
我没有。
还敢嘴硬!她突然把手电筒往我脸上砸,我躲开了,手电筒掉在地上,碎了,我告诉你,别耍花样!进了我们周家的门,就得守我们家的规矩,否则,你就跟那个林薇一样,有你好果子吃!
她的话像把刀,精准地插进我的心脏。我看着她狰狞的脸,突然明白了,林薇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
你这个疯子!我推开她,往门口跑,我要报警!
报警她追上来,一把抱住我的腿,我摔倒在地,头磕在门框上,疼得眼冒金星,你报警啊!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个不下蛋的鸡,怎么搅得我们家鸡犬不宁!
周明宇冲了进来,拉开她,她的银镯子在我脸上划了一下,火辣辣的疼。妈!你住手!
我不住手!她躺在地上撒泼,像个无赖,我今天就死在这,让她偿命!
我爬起来,捂着头,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地板上,和之前的血迹混在一起。周明宇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愧疚:小敏,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周明宇,我们离婚吧。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血。小敏,你别……
我已经决定了。我走到门口,捡起地上的碎片,这个家,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陈秀英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冲过来想抓我,周明宇拦住她,她就对着他又打又骂:你这个不孝子!我白养你了!为了这个女人,你要毁了我们周家吗
我没再回头,拉开门冲了出去。楼道里的声控灯被我撞亮了,惨白的光打在墙上,像停尸房的灯。我摸着头上的伤口,血黏糊糊的,糊了一脸。
跑到楼下,雨下得更大了,砸在身上,冰凉刺骨。我站在小区门口,不知道该往哪去。回娘家母亲会担心的。去酒店身上没带多少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王老师发来的微信:讲座里说,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保留证据,录音、聊天记录都可以,必要时可以找律师。
我看着那条微信,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混着雨水和血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雨幕中,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邻居张阿姨。她撑着伞,站在不远处,看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孩子,你没事吧她递给我一张纸巾,刚才你婆婆来我家,说你精神不太好,让我们别跟你说话……
我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她早就打过招呼了。
张阿姨,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暖,你知道林薇吗周明宇的前媳妇。
张阿姨的脸色突然变了,甩开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她转身就走,伞都差点掉在地上。
雨越下越大,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我站在雨里,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孤独,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头上的伤口还在疼,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我摸出手机,颤抖着按下母亲的号码,响了很久,没人接。可能睡了吧,老人家觉多。
我又按下一个号码,是我大学时的室友,现在是律师。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突然说不出话,只有眼泪不停地掉。
苏敏怎么了她的声音很担心。
我……我吸了吸鼻子,雨水呛进喉咙,我想离婚,我需要帮助。
挂了电话,我找了个避雨的地方,看着雨幕中的小区,像个巨大的、亮着灯的笼子。我知道,陈秀英不会善罢甘休的,周明宇的懦弱,她的疯狂,像一张网,正慢慢收紧。
但我不能再像林薇那样,困死在这张网里。
雨水中,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是上周偷偷买的,还没来得及用。现在,它硌在我的手心,像块冰冷的石头,也像块最后的希望。
我看着小区门口那盏昏黄的灯,雨水在灯罩上汇成水流,像无数条流泪的眼睛。我知道,从今晚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要么,我挣脱这张网,要么,就和它一起沉沦。
而我,不想沉沦。
台风登陆的预警短信在凌晨三点弹出来时,我正蜷缩在酒店的单人床上。窗帘没拉严,缝隙里漏进的路灯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像把悬着的刀。手机屏幕亮着,律师室友发来的离婚协议模板还没看完,字里行间的财产分割抚养权像钝器,一下下敲着太阳穴。
口袋里的录音笔硌着肋骨,冰凉坚硬。昨晚在雨里狂奔时,它一直开着,录下了陈秀英的咒骂、周明宇的哭喊,还有雨水砸在伞面上的噼啪声。现在按下播放键,电流声里混着模糊的尖叫:你敢离婚,我就杀了你全家!
心脏猛地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我起身拉开窗帘,外面的风已经起了,路边的梧桐树被吹得弓起腰,叶子打着旋往地上撞,像无数只折了翅的鸟。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周明宇的电话。凌晨三点,他从来不会这个时间打电话。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屏幕暗下去,映出我眼底的红血丝。
半小时后,短信进来了,还是他:妈知道你在酒店,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说你不回来就绝食。
我对着这条短信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绝食陈秀英那种把活着才有资格抱孙子挂在嘴边的人,怎么可能绝食。她只是又换了种绑架的方式,用周明宇的愧疚当绳索,把我往回拉。
回复框里敲了又删,最后只留一个字:滚。
发送成功的瞬间,窗外的风突然变了调,像野兽在嚎叫。酒店的窗户被吹得嗡嗡响,玻璃上凝满水汽,用手指划开,能看见楼下的广告牌在风中摇摇欲坠,霓虹灯的光透过雨幕,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
想起林薇日记里的话:风大的时候,总觉得这房子会被吹垮。那时她大概也像我这样,在深夜里听着风声,数着墙上的影子,盼着天亮又怕天亮。
天刚蒙蒙亮,律师室友的电话就来了。我帮你查了林薇的案子,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有打印机的嗡鸣,当年警方认定是自杀,卷宗里提到她死前和婆婆有激烈冲突,但没有实质性证据,周明宇做了不在场证明。
我的手指抓紧了被子,布料的纹路嵌进掌心。没有证据
嗯,她顿了顿,邻居的证词都偏向婆婆,说林薇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对了,我还查到,林薇死后三个月,周明宇就和你开始交往了。
这句话像块冰,顺着脊椎滑下去,冻得我血液都快凝固了。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那个替代品陈秀英看中的,或许只是我和林薇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和我那时恋爱脑里藏着的顺从。
离婚协议我改好了,她的声音软了些,你抽空回来签个字,我已经联系了周明宇,他说……愿意配合。
他当然愿意。我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脸,嘴角扯出个冷笑,他从来都只会‘配合’。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行李。酒店的一次性牙刷被我扔进垃圾桶,塑料壳撞在桶壁上,发出空洞的响。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我从家里跑出来时,只带了个帆布包,里面装着身份证、银行卡,还有那支录音笔和林薇的日记。
拉开衣柜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额角的伤口结了层痂,像块丑陋的补丁。左脸的划痕还没消,是陈秀英的银镯子划的,红得发紫,像条蚯蚓趴在颧骨上。
这就是我为爱情付出的代价。毕业典礼那天母亲撕毁的贴纸,此刻像贴在了我的骨头上,撕不掉,剜不去。
退房时,前台服务员看我的眼神带着探究。大概是我的脸色太难看,或者是身上还残留着雨水和血渍的味道。小姐,需要叫车吗她递过发票,指尖避开了我的手。
不用。我接过发票,叠成小方块塞进包里,我自己走走。
台风还没正式登陆,但风已经足够大,吹得人脚步发飘。路边的积水漫过脚踝,混着落叶和垃圾,踩上去像踩在烂泥里。我没回学校,也没回家,打车去了母亲家。
钥匙插进锁孔时,手在抖。母亲大概还没起,防盗门后传来她轻微的鼾声,像小时候哄我睡觉的摇篮曲。推开门,客厅的窗帘拉着,光线昏暗,茶几上放着父亲的药瓶,标签上的字被阳光晒得发淡。
妈我轻唤了一声。
鼾声停了,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看见我,眼睛突然睁大,几步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你怎么弄成这样
她的手指抚过我额角的痂,抖得厉害。是不是那个老东西打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的声音突然拔高,眼泪涌了出来,跟你说过多少次,那种人家不能嫁,你偏不听!你爸当年……
爸呢我打断她,怕她又想起过去的事。父亲的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犯,昨晚的雨那么大,他肯定没睡好。
在医院复查,母亲抹了把脸,拉我进厨房,我给你煮点粥,你看你,脸都瘦脱形了。
厨房里的瓷砖和周家的一样凉,但空气里飘着艾草的味道,是母亲常年用来给父亲熏关节的,闻着让人踏实。她往锅里添水时,我看见灶台上的日历,母亲的生日被红笔圈着,旁边写着敏敏回来。
原来她一直盼着我回去。
妈,我要离婚。我靠在门框上,看着水汽在锅盖上凝成水珠,我已经找好律师了。
母亲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声音很轻:早就该离了。过了会儿又说,你爸那边我跟他说,他要是敢拦,我打断他的腿。
我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原来全世界都知道我该逃,只有我自己,抱着他会改的忍忍就好了的幻想,在泥沼里陷了两年。
粥煮好时,母亲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说父亲的检查结果不太好,让家属过去一趟。你在家等着,她拿起包,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一起去。我站起来。
不用,她按住我的肩膀,手心的温度透过衣服传过来,你好好歇着,我带钥匙了。
她走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着林薇的日记。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照在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有人记得我那句话上,字迹被晒得有些褪色。我拿起手机,给王老师发了条微信:帮我把办公室的教案和书收一下,我可能……暂时不去学校了。
她很快回复:好,你安心处理事情,学生那边我帮你盯着。对了,上周公开课的视频我存了,你说要留着做教学案例的。
公开课那天,我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站在讲台上讲《雷雨》,讲到繁漪反抗周朴园时,学生们问她为什么不直接走。我当时笑着说:有时候,困住人的不是房子,是心里的枷锁。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像个站在岸边劝溺水者你游啊的傻瓜。
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本地。接起来,是周明宇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敏,你回来好不好我妈她……她把自己锁在祠堂里,说你不回来就点火烧了祖宗牌位。
祠堂周家老宅的祠堂,供奉着三代人的牌位,陈秀英每个月都要去烧香的地方。她竟然用祖宗牌位来威胁我
周明宇,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你告诉她,烧了正好,省得那些牌位看着她作孽。
小敏!他的声音突然拔高,那是我爷爷的牌位!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怎么说不重要,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风,重要的是,你们别再来烦我。离婚协议我会让律师寄给你,签字就行,我什么都不要。
我不签!他喊起来,我妈说了,你要是敢离婚,她就去你学校闹,去你妈家闹,让你没脸做人!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我最后一点侥幸。原来他们早就想好了退路,用名声当武器,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挂了电话,我突然觉得害怕。母亲一个人在医院,父亲身体不好,陈秀英真的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抓起包,想去找母亲,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敲门声,急促而用力,像在砸门。
透过猫眼一看,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是陈秀英,她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布袋,站在门外,头发被风吹得像团乱草。
我没开门,转身去拿手机,想报警。她却在门外喊起来,声音尖利,像被踩住的猫:苏敏!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把林薇的日记藏哪了那是我们周家的东西,你凭什么拿走!
她知道我拿了日记是周明宇说的,还是她翻客房时发现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对着门喊,手指在报警电话上悬着。
别装了!她用什么东西砸门,哐当一声,像是金属碰撞,明宇都告诉我了!你想拿着那本破日记去告我我告诉你,没门!林薇就是个不下蛋的鸡,死了也是活该!你跟她一样,都是扫把星!
她的话像硫酸,泼在我心上,蚀出一个个洞。我抓起玄关的花瓶,想如果她破门而入,就用这个自卫。花瓶是母亲最喜欢的青花瓷,瓶身上画着两只鸟,停在一根枝上,是比翼双飞的意思。
我数三个数,她在门外喊,你不开门,我就砸了!1——2——
我按下了报警电话,刚要说话,突然听见滋啦一声,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是浓烈的汽油味,从门缝里钻进来,呛得我咳嗽。
她竟然带了汽油!
苏敏!她的声音里带着疯狂的笑,你不是想走吗今天我就让你跟这个家一起走!烧干净了,就没人知道你是个不下蛋的鸡了!
我吓得后退一步,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了。门外传来打火机咔嚓的声音,接着是火苗腾地窜起来的声响,热浪隔着门板扑过来,烫得人皮肤发疼。
救命!我对着门喊,声音在发抖,着火了!快来人啊!
楼道里传来邻居的惊叫声,有人在拍门:里面有人吗快开门!
我扑过去拧门锁,手指抖得厉害,怎么也拧不开。火苗已经烧穿了门缝,黑烟滚滚地钻进来,呛得我眼泪直流。恍惚中,看见林薇的日记从包里掉出来,火苗舔着纸页,如果我死了那行字慢慢蜷曲,化成灰烬。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邻居们拿着灭火器冲进来,把我往外拉。我回头看了一眼,陈秀英站在火海里,银镯子在火光中闪着诡异的光,她笑着,嘴里喊着:烧干净了……都烧干净了……
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同时响起,红蓝交替的灯光映在墙上,像场荒诞的梦。我被邻居扶着站在楼下,看着母亲家的窗户往外冒黑烟,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周明宇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冲过来想抓我,被警察拦住了。小敏!你为什么要逼她!他哭喊着,眼睛红得像兔子,那是我妈啊!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他从来没问过我你疼吗你害怕吗,只在他母亲发疯时问我你为什么要逼她。原来在他心里,我永远是那个外人,是那个逼疯他母亲的罪人。
警察过来做笔录,问我事情的经过。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被浓烟呛得生疼。口袋里的录音笔还在,我摸出来递给警察,指尖的颤抖停不下来。
这时,母亲从医院回来了,看到眼前的景象,腿一软差点摔倒。怎么回事她抓住我的手,我们家怎么着火了
是我妈……周明宇扑过来,想跟我母亲解释,被她一把推开。
别叫我阿姨!母亲的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我没你这样的女婿,我们家敏敏,跟你没关系了!
火被扑灭时,天已经黑了。母亲家被烧得不成样子,客厅的沙发只剩下骨架,墙上的婚纱照(那是我硬拉着母亲拍的)被熏得漆黑。警察从火场里抬出陈秀英,她已经没气了,手里还攥着半块烧融的银镯子。
周明宇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我站在旁边,看着消防员清理现场,突然想起林薇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
她问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有人记得我。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会的。会有人记得她穿红色连衣裙站在阳台上的样子,记得她日记里的字迹从清秀到潦草,记得她也是个被传宗接代的枷锁勒死的可怜人。
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检查,吸入了太多浓烟,肺部有些发炎。母亲守在病床边,握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没事了,她一遍遍地说,都过去了。
我看着天花板,想起台风登陆前的那个夜晚,我站在酒店的窗前,看着广告牌在风中摇晃,那时我以为,只要撑过这场风暴,就能看见太阳。
可有些风暴,不是躲就能躲过的。它们藏在为你好的面具下,躲在忍忍就过去了的借口里,一点点收紧绳索,直到把人勒得窒息。
护士进来换药时,手机响了,是律师室友打来的。林薇的案子有新发现,她的声音很沉,当年的法医鉴定报告里,有句话被划掉了,我托人恢复了,写的是‘死者胃里有未消化的安眠药,非本人自愿服用’。
我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
原来林薇不是自杀。
原来陈秀英的疯狂,不是一天两天。
原来我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比林薇勇敢,只是因为她把所有的疯狂,都留到了最后。
窗外的台风还在呼啸,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求救。我摸了摸口袋,录音笔还在,里面录下了陈秀英的咒骂,录下了周明宇的哭喊,录下了汽油泼在地上的滋滋声,也录下了我最后喊的那句我不是生育工具。
这些声音,会成为呈堂证供,会让死去的人安息,会让活着的人警醒。
只是那个总说再等等的苏敏,那个在毕业典礼上扔掉保研通知书的苏敏,再也回不来了。
她死在了那个台风夜,死在了陈秀英点燃汽油的瞬间,死在了自己亲手编织的爱情幻梦里。
而活下来的我,要带着她的遗憾,和林薇的日记,好好走下去。
因为我知道,她们都在看着我,盼着我走出那个玻璃房,走到阳光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