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宋家养了十五年的假千金。
真千金归府那日,全家嫌恶地要我滚出侯府。
前世我跪着哀求,却被真千金推进冰湖活活冻死。
这一世,我主动向寒门云家走去:爹,娘,我跟你们回家。
真千金笑我蠢:荣华富贵不要,偏去啃烂泥
后来,我种出的胭脂米成了御贡,寒门哥哥高中状元。
而真千金为攀高枝,在侯府饮下绝子药。
她发疯撕我粮仓时,太子带兵围了侯府:
当年被换的孩子,可不止一个——
我死在大周永昌十三年的冬天。
真千金宋玉瑶归府的第三日,侯府后院的冰湖裂开一个黑沉沉的窟窿。她哭着说母亲送的玉佩掉进冰眼,求我帮她捞。我跪在冰面上伸手去够,她却突然抬脚狠踹在我后腰——
刺骨的冰水瞬间吞没口鼻,棉袄吸饱了水,铅块般拖着我下沉。隔着晃动的冰层,我看见宋玉瑶蹲在冰窟边微笑,用口型说:赝品就该烂在泥里。
那时我才懂,这半个月她为何总拉着我姐妹情深地喂鱼。她在丈量冰层的厚度。
冻僵的手指抠住冰沿的瞬间,宋玉瑶抽出金簪,狠狠扎进我手背。血珠滚落冰面,像朱砂画的梅。
鸠占鹊巢的贱种,她俯身,簪尖抵着我颤抖的指关节,也配碰侯府的东西
剧痛让我脱了力,身体沉入墨色的水底。最后的意识里,是湖面迅速冻结的喀嚓声,封死了所有光。
再睁眼,檀香萦绕。
夫人,云家夫妇已到角门了。王嬷嬷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怜悯,您看……是不是让瑶姑娘受委屈了
铜镜里映出一张稚气未褪的脸。杏眼,菱唇,颊边还留着前日落水发烧的病气。身上是簇新的杏子黄锦袄,领口镶一圈雪白风毛——这是宋玉瑶归府前,母亲特意为我裁的,说我穿着像枝头新熟的杏。
多可笑。昨日蜜糖,今日砒霜。
我掐着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疼。不是梦。我回到了三年前,宋玉瑶刚被接回侯府这一天。
前世这时,我正发着高烧。浑浑噩噩被拖到正厅,听见母亲抱着宋玉瑶心肝肉儿地哭,父亲则指着跪在地上的粗布夫妇厉喝:当年你们调换婴孩,其心可诛!今日只让你们领走这孽障,已是侯府仁慈!
那对夫妇,才是我真正的爹娘。云大河和柳氏,京郊最普通的农户。
前世的我,在满堂嫌恶的目光中崩溃哭求。求母亲别不要我,求父亲看在我叫了他十五年爹的份上。我甚至去扯宋玉瑶的裙角,求她帮我说话。
换来的,是宋玉瑶含着泪的控诉:妹妹……你占了我的家十五年,如今还要逼死我吗
父亲一脚踹在我心窝。那一脚太狠,我呕着血被丢出侯府,成了全京城的笑柄。而云家夫妇用板车拉我回村时,宋玉瑶的贴身丫鬟追出来,当街啐了我一口:晦气东西!我们姑娘施舍的!
夫人王嬷嬷又催了一声。
我回神,望着镜中人。这张脸,还有三年才及笄,眼底却已凝着前世二十五岁的寒冰。
更衣。我推开她捧来的锦袄,要那件最旧的。
王嬷嬷愕然:姑娘,那袄子都洗薄了……
嬷嬷,我抬眼,铜镜里映出她保养得宜的脸,您孙子在庄子上打死佃户的事,夫人知道吗
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
我起身,自己打开樟木箱。最底层压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这是去年侯府施舍给浆洗婆子的冬衣,我偷偷捡回来留着——那时总想着,万一哪天被厌弃,好歹有件不打眼的衣裳蔽体。
一语成谶。
正厅里暖如三春。
宋玉瑶穿着一身簇新的海棠红妆花褙子,依偎在母亲怀里,小脸埋着,肩头轻颤。母亲一手搂着她,一手用帕子按眼角,腕上嵌红宝的赤金镯亮得刺眼。
我苦命的儿……她哽咽着摩挲宋玉瑶的后背,那些杀千刀的,竟让你在乡下吃糠咽菜……
父亲宋远山端坐主位,面沉如水。他手边的高几上,放着一对粗糙的木镯,是云家带来的信物。
前世,我就是在这时被拖进来的。
此刻,我穿着旧袄,静静站在描金槅扇的阴影里。厅内炭火太旺,烘得人发闷。那对木镯的纹路我至死都记得,拙朴的云纹,是柳氏一刀刀刻的。前世我被赶出侯府时,她抖着手想给我戴上,却被侯府家丁一脚踩碎。
侯爷,夫人。管家引着人进来,云大河夫妇到了。
脚步声滞重。云大河佝偻着背,双手紧张地在补丁裤子上搓着。他身旁的妇人——柳氏,枯黄的脸颊冻得发红,怀里紧抱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
两人扑通跪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草民、草民叩见侯爷、夫人……云大河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发颤。
宋远山没叫起,只冷冷审视:十五年前,你们在慈云寺调换婴孩,认不认
柳氏猛地抬头,浑浊的眼迸出急切的光:不!夫人明鉴!当年是……
啪!
一盏滚烫的茶砸碎在她面前!瓷片混着茶叶溅开,烫红的碎渣崩到她手背上。柳氏疼得一缩。
刁民!宋远山厉喝,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来人——
父亲。
我从阴影里走出来。
满堂目光瞬间钉在我身上。惊愕,鄙夷,厌恶。宋玉瑶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眼底的泪光后藏着一丝快意。
阿宁母亲蹙眉,像看什么脏东西,谁让你出来的回房去!
我径直走到云大河夫妇面前。他们惊惶地看着我,像看一尊碰不得的瓷菩萨。
前世,我恨极了他们。恨他们毁了我锦衣玉食的梦。直到后来,在云家四面漏风的土屋里,柳氏把唯一的热粥推给我,自己喝凉水充饥;云大河在寒冬跳进结冰的河沟,只为给我捞条鱼补身子,落下终身咳疾。
他们用命在填十五年前的阴差阳错。
爹,娘,我俯身,搀住柳氏颤抖的胳膊,我跟你们回家。
死寂。
炭盆里噼啪一声爆响。
宋玉瑶第一个失声:你疯了
母亲猛地站起,带翻了绣墩:宋晚宁!你胡吣什么!
我没疯。我扶起柳氏,她的手粗糙得像砂纸,骨头硌得我掌心生疼,我是云家的女儿,不是吗
宋远山脸色铁青:孽障!你当侯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侯爷息怒。我迎上他暴怒的目光,这十五年,承蒙侯府养育。养育之恩,我自当偿还。前世欠他们的生恩,我用命还了。这一世,两清。
柳氏反手死死攥住我,指甲掐进我肉里:不……姑娘,乡下苦,你受不得……
受得。我轻轻掰开她的手,转向宋远山,侯爷若开恩,容我带几件旧衣。
宋玉瑶忽然嗤笑一声。
她走到我面前,海棠红的裙摆拂过靛蓝的旧袄,云泥立判。妹妹,她亲热地挽住我胳膊,压低的声音却淬着毒,装什么清高舍不得富贵就直说。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替你求母亲留你做丫鬟,如何
前世,我就是在这样的羞辱下崩溃的。
此刻,我只抽回胳膊,从袖袋摸出一个荷包。褪色的宝蓝缎面,绣着歪扭的梅花——我七岁时学女红的第一个成品,母亲曾当宝贝收着。
姐姐说笑了。我将荷包塞进她掌心,你的东西,我还你。
宋玉瑶像被烙铁烫了手,猛地甩开!荷包掉在地上,滚出一枚小小的梅花玉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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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你的破烂!她尖声后退,仿佛沾了瘟疫。
母亲冲过来,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下贱胚子!她气得浑身乱颤,滚!带着你的腌臜爹娘滚!这辈子别脏了侯府的门!
火辣辣的疼在颊边蔓延。我弯腰,捡起玉扣和荷包。玉扣冰凉,是那年我发烧,母亲整夜抱着我,汗水浸断了她的玉扣链子,我醒来后哭着给她补的。
夫人保重。我将玉扣放在高几上,挨着那对木镯,晚宁告辞。
再没看任何人,我一手扶起云大河,一手搀住柳氏,转身朝厅外走。
寒风卷着雪沫扑进廊下。柳氏把怀里紧抱的蓝布包袱抖开,是一件半新的厚棉袄,絮得鼓鼓囊囊。
快、快穿上……她手忙脚乱地往我身上裹,冻坏了……
棉袄带着陈年的皂角味和阳光的气息。我系好布纽,听见身后传来宋玉瑶娇脆的嗤笑:烂泥里的草籽,真当自己能开出凤凰花
云家在京郊大柳树村,三间土坯房,篱笆院。
柳氏一进门就忙着烧炕,云大河闷头劈柴,灶膛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前世我病着被拉回来,头三天水米不进,只缩在炕角哭。柳氏把家里唯一的母鸡杀了煨汤,我嫌腥气,一把掀翻了碗。
如今,我端起粗陶碗。粥是糙米混着野菜,热腾腾地烫嘴。
慢点,慢点吃……柳氏搓着手,小心翼翼觑我脸色。
娘,我咽下粗糙的粥粒,咱家还有多少粮
云大河闷声道:撑到开春……难。
柳氏眼眶红了:都怪我们没本事……
开春就好了。我放下碗,爹,咱家后山朝阳那坡地,是不是荒着
前世,我饿死在永昌十六年的春天。死前最后一口是观音土。那时才知道,云大河曾想开荒后山,被村霸陈癞子打断了腿。柳氏跪着求遍全村,才借来半袋发霉的糠。
那是陈癞子占的地……云大河脸上刻着恐惧。
朝廷新令,我盯着灶火,荒山谁开垦,地归谁,免三年赋税。
云大河猛地抬头:当真
圣旨贴在了城门口。前世,这消息传到村里时,最好的地早被瓜分完了。陈癞子抢了后山,转手倒卖给城里富户,盖了避暑庄子。
柳氏又惊又怕:可陈癞子……
爹,我看向云大河,您信我吗
他布满老茧的手攥紧斧柄,指节发白。灶膛里噼啪一声。
信!
天没亮,后山荒坡。
冻土硬得像铁。云大河抡着镐头,虎口震裂了,血混着泥土。我跟着柳氏捡碎石,拔草根。前世冻坏的手指生了冻疮,一碰就钻心地疼。
歇会儿……柳氏用袖子擦我额头的汗。
快干完了。我喘着气,把一块尖石扔出地界。
前世,宋玉瑶为讨好酷爱胭脂米的淑妃,逼农户在冰天雪地育苗,冻死无数人。后来我飘在侯府,听她跟心腹炫耀,说胭脂米苗最耐寒,雪地里也能活。
赌一把。
三天后,一垄垄整齐的田埂出现在荒坡上。我拿出偷偷典当锦袄的钱,托村里赶车的张伯从南边带回一小袋暗红色的稻种。
晚丫头!张伯把布袋塞给我时,满脸不赞同,这玩意金贵!南边老爷们才吃得起,咱这冷,种不活的!
试试。我把最后几个铜板塞给他。
稻种浸在雪水里,柳氏愁得睡不着觉。我裹着棉袄坐在炕头,就着油灯微弱的光,在旧账本背面画图。前世飘在侯府书房,我看过西洋传进来的火室草图。用竹篾搭拱棚,覆上厚油布,里面烧地龙。
这……得费多少柴云大河看着图,倒吸凉气。
后山枯树多。我指着图纸,爹,柴我来砍。
柳氏一把按住我冻疮溃烂的手:不行!
娘,我反握住她,开弓没有回头箭。
雪化时,第一茬秧苗在暖棚里探出了头。细弱的嫩绿,颤巍巍顶开土皮。
柳氏喜得直抹泪。云大河蹲在苗床边,粗糙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嘿嘿傻笑。
暖棚的烟道口,我搓着冻僵的手画新图。前世宋玉瑶的胭脂米田里,总混着一种开紫花的草。米农当杂草拔,她却特意留着。后来听太医说,那是紫芸,专克胭脂米易生的枯叶病。
晚宁!院外突然传来哭喊。
柳氏踉跄冲进来,脸上一个通红的巴掌印:陈癞子……带人砸暖棚!
后山坡一片狼藉。
油布被撕得稀烂,嫩绿的秧苗踏进泥里。陈癞子叉腰站着,几个泼皮正抡棍砸我做的简易水车。
小贱蹄子!他朝我啐了一口,敢动爷的地
柳氏扑过去护住水车残骸:陈爷!这地是荒山,我们开了就是我们的……
放屁!陈癞子一脚踹翻她,这十里八乡,哪寸土不是爷的
前世打断云大河腿的棍子,此刻就握在他手里。手腕粗的枣木棍,裹着铁皮头。
我弯腰,扶起一株沾满污泥的秧苗。细弱的茎叶在我掌心抖着。
陈爷,我抬头,这地,您要多少银子
陈癞子一愣,随即狞笑:算你识相!十两!少一个子儿,老子把苗全踩死!
十两柳氏瘫软在地,把我们卖了也……
好。我打断她,十两。
陈癞子眯起眼:现钱!
三天。我盯着他,这三天,苗若再少一棵,银子减半。
他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朝地上狠啐一口:三天后见不到钱,老子把你卖窑子里!
泼皮们哄笑着走了。柳氏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十两啊……去哪弄……
娘,我掰开她紧攥的手,掌心躺着那株秧苗,帮我救活它。
当夜,我翻出压箱底的杏子黄锦袄。
柳氏缝补的手在抖:真要当这是……这是你好不容易藏下的……
袄子死物,不及活命。我拆下领口的风毛,雪白的狐裘,够换药钱了。
晚宁,云大河蹲在门槛上,声音发涩,爹没用……
爹,我把袄子塞进包袱,明天您进城,找西市‘荣昌当’的朝奉,就说……压低声音交代几句。
他愕然瞪大眼:这……能成
赌他贪。我系紧包袱,记住,咬死三十两。
云大河抱着包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柳氏坐立不安,晌午时,村口响起马蹄声!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篱笆外。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敷粉的脸——宋玉瑶的奶嬷嬷,赵氏。
云姑娘,她皮笑肉不笑,我们姑娘心善,赏你口饭吃。
一锭银子扔在泥地上。五两,印着永昌官银的戳。
柳氏想捡,被我拦住。
告诉宋玉瑶,我盯着赵氏,她的饭,我嫌脏。
赵氏脸一沉:给脸不要脸!我们姑娘马上要当世子妃了!捏死你比捏死蚂蚁——
啪!
烂菜叶砸在车帘上。几个泼皮躲在树后哄笑:老虔婆滚!
赵氏尖叫着缩回车里,马车狼狈逃窜。
柳氏脸煞白:是陈癞子的人……他们盯上咱家了!
不怕。我捡起那锭银子,掂了掂,买肉,今晚吃顿好的。
云大河天黑才回,怀里紧搂着个布袋。
成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朝奉给了二十两!还问……问还有没有……
布袋倒在炕上。碎银,铜钱,还有一张薄纸——荣昌当的死当票。
爹,我抽出当票,这个收好。
柳氏数着钱,手抖得厉害:十两给陈癞子……还剩十两,够、够买粮种……
不给。我把银子拢进瓦罐,买油布,修暖棚。
可陈癞子……
他拿不到钱,自会再来。我吹熄油灯,睡吧。
第三天,陈癞子没来。
第四天,村里炸开消息:陈癞子昨夜被人打断腿扔在沟里!满嘴牙掉光了,胳膊拧得像麻花。
说是……赌输了赖账,得罪了贵人……张伯送新油布时,心有余悸。
柳氏念了一上午佛。云大河扛着锄头去后山,脚步轻快。
只有我知道,荣昌当的东家,是淑妃的娘家侄子。那件锦袄的针脚,有内造司的暗记。朝奉认出赃物,岂敢不报陈癞子这地头蛇,在贵人眼里,不过一条挡路的野狗。
暖棚修好时,第一场春雨落下。
嫩苗窜得飞快。我拔来紫芸草捣碎,混着草木灰洒进田里。柳氏起初嫌臭,直到别家胭脂米闹枯叶病,我家秧苗却油绿健壮。
神了!张伯蹲在地头啧啧称奇。
稻穗抽浆时,云大河在田边搭了窝棚,日夜守着。柳氏把家里最后半碗白面蒸了馍,塞进我怀里:给你哥送去。
我这才想起,云家还有个儿子,云铮。
前世我被赶出侯府时,云铮在县学苦读。他冒雨赶回村,见我寻死觅活,只红着眼说:妹妹别怕,哥考功名,让你过好日子。
后来,他真中了秀才。可陈癞子闹事,他护着柳氏被打断右手,再不能提笔。我饿死那年,他把自己卖进黑矿,换回半袋粮。
窝棚里,油灯如豆。云铮就着灯光看书,破袄袖口露出冻疮。
哥,我把热馍递过去,趁热。
他抬头,清瘦的脸带着倦色,眼睛却亮:晚宁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夜里凉。
看哥金榜题名啊。我挨着他坐下。
他掰开馍,把大的塞给我:胡说。哥考不上。
考得上。我指着书上一行批注,这里,先生讲错了。
云铮愕然。
前世,他落榜后醉吐真言。策论题问漕运,他照搬先生教的扩漕增税,殊不知那年南方水患,朝廷正要减赋赈灾。
先生说‘清淤费银,扩漕为本’,我蘸水在草稿上写,可今春水患,河道总督刚因‘苛征纤夫,激起民变’被斩。此时提扩漕,不是打朝廷脸吗
云铮脸色骤变,猛地抓住我手腕:谁教你的
哥,我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水能载舟。
他手一颤,缓缓松开。油灯爆了个火花。
许久,他揉碎那张草稿,提笔重写。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治漕如治病,急则溃矣。当抚民力,疏淤塞,待元气复,再图增益……
稻穗沉甸甸压弯时,侯府来人了。
宋玉瑶一身织金妆花缎,扶着丫鬟的手下车。村里人围着指指点点,她嫌恶地用帕子掩鼻。
妹妹,她打量我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唇角翘起,听说你种出了胭脂米
我挡在米仓前:有事
淑妃娘娘凤体欠安,就想这口胭脂米。她示意婆子抬来小箱,这些银子,买你所有米。
箱子打开,白花花的官银。
柳氏倒吸一口气。云大河攥紧锄头。
不卖。我合上箱盖。
宋玉瑶笑容一僵:嫌少再加二十两!
加二百两也不卖。我盯着她精心描画的眉眼,这是我的米。
她脸色沉下来:云晚宁,别给脸不要脸!娘娘若吃不上米,你们全家都得掉脑袋!
姐姐好大威风。我冷笑,淑妃娘娘要米,自有人上赶着献。轮得到你拿我的东西做人情
你的东西宋玉瑶猛地抬手,尖利的护甲直戳我脸,下贱种子!侯府养你十五年,吃穿用度哪样不是侯府的如今倒会拿乔了!
我攥住她手腕。
侯府养我我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永昌十三年腊月初七,冰湖窟窿里,你簪子扎进我手背的滋味,要不要也还你
她瞳孔骤缩,血色褪尽:你……
米,我不卖。我甩开她,滚。
宋玉瑶踉跄一步,被丫鬟扶住。她胸口剧烈起伏,突然疯了似的尖叫:砸!给我砸了这破仓!
婆子们冲向米仓!云大河和柳氏死命拦着,被推搡倒地。
住手!一声厉喝传来。
村道上烟尘滚滚。几骑快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玄衣劲装,马鞭凌空一抽——
啪!冲在最前的婆子脸上炸开血痕!
宋玉瑶尖叫:齐君烨!你疯了
马上的人勒住缰绳。黑马扬蹄长嘶,踏碎满地天光。他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泥泞,露出腰间蟠龙金牌。
宋姑娘,齐君烨声音淬冰,太子殿下在此,安敢放肆
宋玉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烟尘散处,青帷马车帘掀开。杏黄常服的青年踏着脚凳下车,眉目温润,通身气度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孤路过此地,倒看了一出好戏。太子目光扫过宋玉瑶惨白的脸,落在我身上,姑娘就是种出胭脂米的云晚宁
我屈膝行礼:民女云晚宁,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颔首,转向宋玉瑶:宋姑娘方才说,淑妃想吃胭脂米
宋玉瑶腿一软,跪在泥里:殿、殿下明鉴!臣女是为娘娘……
孤怎么听说,太子慢条斯理道,娘娘忌口生冷,太医嘱咐了,胭脂米性寒,克化不得
宋玉瑶瘫软在地。
齐君烨走到米仓前,抓一把稻粒。暗红色的米粒饱满如砂,在他指间簌簌滑落。
好米。他看向我,深潭似的眼底映着天光,姑娘开个价
不卖。我迎着太子探究的目光,这米,只赠该赠之人。
宋玉瑶猛地抬头,眼底淬毒。
胭脂米进东宫那日,圣旨到了大柳树村。
云氏晚宁,献米有功,赐金百两,绢十匹——
传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回荡在田埂上。村里人跪了一地,柳氏喜极而泣。
云大河,柳氏,太监又展开一卷黄绫,尔等教女有方,赐云大河‘良善乡绅’匾,柳氏敕封孺人——
云大河抖着手接旨,老泪纵横。前世他被陈癞子打断腿时,曾哑着嗓子说:爹只盼着……能堂堂正正站着,不受人欺负……
匾额抬进院时,村口又来了一队车马。
宋远山和夫人扶着宋玉瑶下车。她瘦得脱了形,脂粉盖不住眼下青黑。
晚宁!宋夫人扑过来想拉我的手,娘就知道,你是个有造化的!
我后退一步。
宋远山咳嗽一声:为父……本要为你请封县主,谁知你竟入了圣眼!好!好!不愧是我宋家血脉!
他身后小厮抬进几口沉甸甸的红木箱。
侯府养你一场,总有些情分。宋远山脸上堆起慈爱,这些嫁妆,是爹娘补给你的。你姐姐……他推了一把宋玉瑶,还不过来给你妹妹赔罪!
宋玉瑶僵着身子挪过来,指甲掐进掌心。
不必。我打断她屈膝的动作,侯爷请回。
宋远山笑容一僵:晚宁,你终究姓宋……
我姓云。我指着院中新挂的匾额,良善乡绅云家,与昌平侯府,门楣有别。
宋夫人突然尖叫:云晚宁!你当真不顾骨肉亲情
亲情我看向宋玉瑶,姐姐冰湖赠簪的情分,我怎敢忘
宋玉瑶浑身一颤。
宋远山脸色铁青:瑶儿已许了靖王世子!将来是要当王妃的!你——
侯爷慎言。齐君烨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他一身玄甲,按剑而立,靖王世子昨日已上表,称病退婚。
宋玉瑶如遭重击,直挺挺向后倒去!
宋夫人哭喊着接住她。宋远山面如死灰:不……不可能!世子明明饮了……
齐君烨冷笑:饮了侯府送的‘鹿血酒’太医验过了,酒里掺了绝子药。世子说,此等毒妇,不敢沾身。
绝子药我猛地看向宋玉瑶。前世她为固宠,自己喝下绝子药,嫁祸世子侧妃。如今竟……
宋玉瑶在母亲怀里睁开眼,直勾勾瞪着我,突然嘶声大笑!
云晚宁!她猛地挣脱,状如疯癫扑向米仓,我让你得意——
唰!
齐君烨长剑出鞘!寒光一闪,宋玉瑶鬓边一缕长发飘落在地。
拿下!他厉喝。
甲士冲入院中!宋远山被反剪双臂按跪在地时,仍在嘶吼:齐君烨!你凭何拿我!
齐君烨抖开一卷明黄。
圣旨下!他声音响彻院落,昌平侯宋远山,勾结靖王,私调漕粮,着革爵下狱,抄没家产——
宋远山的吼声戛然而止,瘫软如泥。
宋玉瑶被拖走时,血红的眼珠死死钉在我脸上:云晚宁!你早知今日是不是你等着!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院中死寂。柳氏瑟瑟发抖,云大河挡在她身前。
齐君烨收剑归鞘,目光落在我脸上:吓着了
没有。我弯腰,捡起宋玉瑶掉落的海棠红帕子,只是觉得……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云姑娘,太子从院门外进来,杏黄袍角沾了泥点,孤有一惑,不知当问否
殿下请讲。
你既知胭脂米性寒,太子盯着我,为何偏要种它
春风拂过稻田,新绿的秧苗簌簌作响。远处传来云大河修水车的敲击声,叮叮当当。
因为,我摊开掌心,露出那枚从污泥里捡回的梅花玉扣,冰雪再厚,也压不住要活的秧苗。
太子目光落在我掌心,倏地一震!
这玉扣……他声音发紧,你从何处得来
我娘给的。我握紧玉扣,她说,捡到我时,我襁褓里只有这个。
太子的手在袖中颤抖。他猛地看向齐君烨,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齐君烨按住太子手臂,声音沉如磐石:殿下,当年被换的孩子,可不止一个。
风吹散了他的尾音。院中那方新挂的良善乡绅匾,在暮色里泛着金红的光。
云大河敲完最后一枚榫卯,直起腰,抹了把汗。
晚宁!他憨厚地笑,水车修好了!开春,咱家再开十亩荒田!
柳氏端出热腾腾的炊饼,金黄的饼面沾着碎米粒,喷香。
吃饭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