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从城里回来,一脚踹开家门,眼睛通红地告诉我他做了个能预知未来的大梦。
梦里,他因为我这个拖油瓶,穷困潦倒,潦草收场。
所以,他要把我嫁给隔壁村瘸腿的老光棍,换一份国营纺织厂的正式工名额。
他还说,这是疼我,给我找了个好人家。
我看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笑了。好啊,既然你这么为我着想,那这福气,我可得让你也尝尝。
01
陈暖,你必须嫁!
我哥陈锋双眼赤红,蒲扇大的巴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上面的搪瓷缸子嗡嗡作响。他指着我的鼻子,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已经和马家说好了,彩礼三百块,外加一个纺织厂的正式工名额!你嫁过去,下半辈子吃穿不愁,还能给家里换个铁饭碗,有什么不愿意的
娘在一旁抹着眼泪,嘴里念叨着:暖暖,你哥也是为你好啊。那可是马瘸子,家里有两头猪呢,日子过得好……
我爹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晦暗不明。
我心里一片冰凉,像是三九天被人泼了一盆雪水。
三天前,在城里当学徒工的哥哥突然回来了。他像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会把省下来的鸡蛋偷偷塞给我,会在我被欺负时替我出头的哥哥了。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嫌恶与不耐,就像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告诉爹娘,他在城里遇到一个高人,高人让他做了一个大梦,梦里他看到了未来。梦里,他就是因为我这个扫把星妹妹,才会在城里混不下去,最后灰溜溜地回了村,一辈子打光棍,穷得叮当响。
所以,陈暖,这辈子,我绝对不能再被你拖累!这是他回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当时只觉得荒唐,可爹娘却信了。因为那个所谓的铁饭碗,是他们做梦都想让陈锋得到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为了一个工作名额,就要把我推入火坑的亲哥哥,慢慢地站了起来。屋子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哥,我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话,马瘸子今年四十五,比爹还大三岁。他上一个老婆,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你确定,这是为我好
陈锋的脸僵了一下,随即更加暴躁:那都是外人胡说八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读了几天书,心思就野了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是不嫁,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捆着送过去!
他那副样子,好像我不是他妹妹,而是他用来换取前程的一件货物。
我没有再跟他争辩,只是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父亲:爹,你的意思呢
父亲手中的烟杆重重地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落了一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挣扎,最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闷声说道:听你哥的。
三个字,像三把刀子,插进了我的心口。
很好,非常好。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翻涌的酸楚,脸上反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行啊,嫁就嫁。不过,我有个条件。
所有人都愣住了。陈锋狐疑地看着我:你能有什么条件
我要风风光光地嫁。我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晰无比,马家不是给三百块彩礼吗我要你用这三百块,给我置办三转一响!我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我是被我哥八抬大轿抬出去的,不是被卖出去的!
三转一响,指的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在八十年代初的农村,这是顶级的奢侈品,结婚的最高配置。三百块,根本不够。
陈锋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陈暖,你别得寸进尺!
怎么了我歪着头,笑得天真无邪,哥,你不是说疼我吗你不是说马家日子过得好,我嫁过去是享福吗既然是享福,那配个三转一响怎么了难道你想让别人戳你的脊梁骨,说你陈锋为了个工作,把亲妹妹卖给老光棍,连件像样的嫁妆都舍不得给
我故意把卖字咬得很重。
陈锋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那个预知未来的梦里,肯定没告诉他,他那个逆来顺受的妹妹,会突然变得这么牙尖嘴利。
娘也觉得我的要求过分了,想开口劝我。
我没给她机会,直接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胳膊,语气软了下来:娘,你想想,我嫁得越风光,哥脸上是不是越有光以后他在厂里,谁敢看不起他别人只会说,陈家兄妹情深,哥哥为了妹妹的婚事,是真舍得下本钱。
我这番话,说到了娘的心坎里。她犹豫地看向陈锋。
陈锋恶狠狠地瞪着我,像是要在我身上剜下两块肉来。我知道,他此刻恨不得掐死我,但他更怕的,是那个工作名额飞了。如果我闹起来,这门亲事黄了,他的铁饭碗也就没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我答应你!
我心里冷笑。陈锋,你以为这就完了吗你做的那个梦,不管是真是假,你欠我的,都得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我故意忽略他眼神里的杀气,转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当着他们的面,我打开箱子,里面是我这几年偷偷攒下的钱,有的是我帮人缝补衣服赚的,有的是我上山挖草药卖的,一共有二十三块七毛六分。
我把钱一股脑地倒在桌上,推到陈锋面前。
哥,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了,都给你。我知道三百块买三转一响不够,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为难。我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一副我全心全意为哥哥着想的模样。
陈锋看着桌上的零钱,脸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了。他知道,我这是在用这二十几块钱,狠狠地抽他的脸。
而我真正的目的,是让他把这笔钱,花得明明白白。
爹,娘,你们看,我哥对我多好。我拉着爹娘的手,笑得比蜜还甜,哥,明天你就去县里,把三转一响给我买回来吧。对了,我听说供销社新到的‘海鸥’牌自行车最好看,你可别给我买杂牌的。
我像一只天真无知的小绵羊,开开心心地规划着自己的风光大嫁。
陈锋死死地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手腕上有一道陈年旧疤,是他小时候为了护着我,被邻居家的狗咬的。每次他紧张或者愤怒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去摸那道疤。
此刻,他的手,就放在那道疤上,用力地摩挲着。
他死死地盯着我,最终,还是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好。
我知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02
第二天一大早,陈锋就揣着钱,黑着脸去了县城。
他前脚刚走,后脚马家的媒人王婆子就扭着水蛇腰进了我家的门。她一进屋,就拉着我娘的手,亲热得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哎哟,我未来的厂长夫人,恭喜恭喜啊!你们家陈锋这下可有出息了,铁饭碗一到手,以后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了!王婆子嗓门尖利,生怕半个村子的人听不见。
女儿被她几句话捧得晕头转向,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连连说:都是托了你的福,托了你的福。
王婆子又把目光转向我,那双三角眼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我们暖暖长得就是水灵,也难怪马哥一眼就相中了。放心,嫁过去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马哥说了,绝对亏待不了你!
我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一副羞涩又胆怯的样子。
王婶,我怯生生地开口,我哥说,要给我买三转一响,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可是……我听说那要花不少钱,我怕我哥的钱不够。
王婆子一愣,随即拍着胸脯保证:哎呀,我的好闺女,你担心这个干啥马哥说了,彩礼不够,他再加!不就是三转一响吗小意思!他家就缺个你这样的女主人去享福呢!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装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真的吗王婶,你可别骗我。
我骗你干啥我这就回去跟马哥说,让他再准备点钱,保证让你风风光光的!王婆子说完,又和我娘寒暄了几句,便扭着腰,喜滋滋地走了。
她走后,娘拉着我的手,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暖暖,你听见没马家还要加钱!你这丫头,真是好福气啊!
我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讥讽。
福气只怕是催命符。
马瘸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和暴力狂。他愿意出这么多钱,甚至不惜搭上一个珍贵的国营厂工作名额,图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图我年轻,能给他生儿子,还能任他打骂。
我安静地待在家里,缝制着我的嫁衣。那是一块大红色的棉布,是娘压箱底的宝贝。我一针一线,绣得格外认真,仿佛真的对这门婚事充满了期待。
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我要嫁给马瘸子,也知道了陈锋要给我买三转一响当嫁妆。一时间,我们家成了全村的焦点。
有人羡慕,说我命好,能嫁到那么殷实的人家。有人嫉妒,说陈锋是个好哥哥,为了妹妹真舍得。当然,也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的话不堪入耳。
陈家那丫头,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就愿意嫁给马瘸子那个老东西
你懂什么人家图的是钱!没看见她哥都给她买三转一响了吗
啧啧,用妹妹换前程,这陈锋也真够狠的。
这些话,或多或少都会传到我爹娘的耳朵里。他们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但一想到那个铁饭碗,他们又把所有的不快都压了下去。
傍晚,陈锋回来了。他没有买回任何东西,脸色比走的时候还要难看。
哥,自行车呢缝纫机呢我天真地问。
陈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闷声说:供销社的主任说,这些都是紧俏货,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票!我跑了一天,腿都快断了,也没弄到一张票。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八十年代,物资匮乏,很多东西都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那怎么办呀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要是没有三转一响,我嫁过去会被人笑话死的!哥,你不是说你在城里有路子吗你再想想办法啊!
我一边说,一边去摇他的胳膊,眼泪说掉就掉。
陈锋被我晃得心烦意乱,猛地一把推开我: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明天再去想办法!
他越是烦躁,我心里就越是痛快。
我就是要让他为了这个他自己画出来的饼,跑断腿,磨破嘴,让他尝尝求人办事的滋味。
第二天,王婆子果然又来了,还带来了马瘸子。
马瘸子大概四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稀疏,面色蜡黄,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看人时眼睛总是眯着,透着一股算计的精光。他手里提着两罐麦乳精和一包点心,一进门就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
这就是暖暖吧长得真俊。他的目光像黏在人身上的苍蝇,让人恶心。
我吓得往娘身后躲。
陈锋看到马瘸子,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又是递烟又是倒水:马哥,快请坐。
陈锋啊,听说你没搞到票马瘸子开门见山。
陈锋的脸瞬间就垮了,尴尬地点点头。
马瘸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纸片,在陈锋面前晃了晃:你搞不到,我能搞到。自行车票,缝纫机票,手表票,都在这儿了。不过嘛……
他拖长了语调,看向我,意有所指。
马哥,您有什么条件,您说!陈锋急切地说道。
条件嘛,也好说。马瘸子搓着手,一双小眼睛色眯眯地盯着我,我听说暖暖丫头手巧,会做饭。我呢,就好吃个热乎饭。你看,能不能让暖暖,先到我家来,给我做几天饭,咱们……提前熟悉熟悉
这话一出口,我爹娘的脸色都变了。
婚前就住到男方家,这在村里是闻所未闻的丑事,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陈锋的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他再怎么混蛋,也知道这事传出去,他陈家的脸就彻底丢尽了。
我躲在娘的身后,心里冷笑。
马瘸子这是在试探,也是在羞辱。他出了血本,自然要把我这个人拿捏得死死的。
我看着陈锋,等着他做决定。是选择保住我的名声,还是选择那些票据和他的铁饭碗。
我看到他手腕上的那道疤,又被他用力地揉搓起来。
03
马哥,这……不合规矩吧我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干涩。
马瘸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把手里的票据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规矩现在是新社会了,哪来那么多老规矩我出钱出票,还给你儿子一个铁饭碗,让你们家暖暖提前过来适应一下,怎么了不愿意行啊,那这事就当我没提过。
说着,他就要把票收回来。
别!陈锋急了,一把按住马瘸子的手,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马哥,您别生气。我爹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暖暖她胆子小,怕生。
怕什么生以后不都是一家人了吗马瘸子斜着眼,态度傲慢。
屋子里的气氛僵持住了。
我爹娘急得满头大汗,求助似的看着陈锋。陈锋的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看马瘸子,又看看我,眼神里全是挣扎和算计。
我知道,他在权衡利弊。
最终,对铁饭碗的渴望,战胜了那点可怜的兄妹之情和家族脸面。
他一咬牙,转头对我低吼道:陈暖,还愣着干什么马哥让你过去帮忙,是看得起你!你就过去住几天,把马哥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了我爹娘的心里。
我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我的老天爷啊!这叫什么事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爹的脸则涨成了紫红色,他猛地站起来,指着陈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响亮而沉重。
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从他们决定卖掉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指望他们了。
我从娘的身后走出来,走到马瘸子面前,低着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马叔……我……我听我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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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瘸子立刻笑开了花,那双小眼睛里全是得意的光:哎,这就对了嘛!放心,叔不会亏待你的。
陈锋像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他不敢看我,也不敢看爹娘。
就这样,在全村人异样的目光中,我拿着一个小包袱,跟着马瘸子,走进了他家的院子。
马瘸子的家,比我家气派得多。青砖大瓦房,院子里还用水泥铺了地。但院子里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屋子里也有一股常年不通风的霉味,让人很不舒服。
暖暖啊,以后这就是你家了。马瘸子指着东边的屋子,你就住这间。以后我的一日三餐,可就交给你了。
我点点头,抱着包袱走进了那间小屋。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破桌子,窗户纸都烂了。
马瘸子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倚在门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收拾东西。那眼神,让我感觉像是一条毒蛇在身上爬。
暖暖啊,你今年……十八了吧他没话找话。
嗯。我低声应着。
身子骨看着挺单薄的,要多吃点。他一边说,一边朝我走了过来。
我心里的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那把剪刀。这是我来之前,就准备好的。
如果他敢乱来,我就是拼着鱼死网破,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停下脚步,嘿嘿一笑:别怕,叔就是看看你。天不早了,你先歇着,明天早上记得早点起来做饭。
说完,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还体贴地帮我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马瘸子是个极有耐心和掌控欲的人,他现在不对我动手,只是想让我慢慢卸下防备,等我彻底成了他的人,再慢慢折磨我。
就像温水煮青蛙。
但我陈暖,不是那只任人宰割的青蛙。
夜里,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院子里传来的风声,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陈锋,马瘸子,王婆子……这些人的脸,在我眼前一一晃过。
我不会就这么认命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用马瘸子家现有的材料,做了一顿早饭。一碗白粥,两个窝头,一碟咸菜。
马瘸子吃得赞不绝口,看我的眼神也愈发满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表现得温顺又勤快。每天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日三餐也变着花样地做。马瘸子似乎对我放下了戒心,有时候甚至会跟我说说他在外面的见闻。
我从他的话里,拼凑出很多有用的信息。
我知道了他靠倒卖一些紧俏物资发了家,知道了他认识县里食品站的站长,还知道他最近正在跟人合伙,想盘下一个倒闭的罐头厂。
这些信息,就像一颗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这天中午,我特意炖了一锅鸡汤。马瘸子喝得满嘴流油,心情大好。
我趁机装作不经意地问:马叔,我听村里人说,您认识食品站的刘站长
马瘸子一愣,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连忙摆手,惶恐地说: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哥,他不是快要去纺织厂上班了吗我娘让我问问,能不能求您跟刘站长说说,以后厂里发肉的时候,多给我们家分一点……
我故意表现出一副小家子气的贪小便宜的模样。
马瘸子的疑心果然被打消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瞧你这点出息!行了,这事我记下了。
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鱼饵,已经撒下去了。
接下来,就等鱼儿上钩了。
而我不知道的是,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悄悄逼近。
04
在马家住了五天,我每天都表现得像个完美的未来儿媳。逆来顺受,勤劳肯干,对马瘸子言听计从。
马瘸子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色眯眯,多了几分像是看私有物品般的得意。
这天,他拿回了那辆崭新的海鸥牌自行车,还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他把东西往院子中间一放,得意地对我说:暖暖,你看,叔答应你的,都给你办到了。等手表和收音机一到,咱们就挑个好日子,把事办了。
我看着那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自行车,心里盘算着我的计划。
时机,差不多了。
晚上,我借口给陈锋送东西,回了一趟家。
家里还是老样子,死气沉沉。我娘看到我,拉着我只是哭。我爹则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陈锋看到我,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哥,我把一个布包递给他,这是马叔给我的点心,我没舍得吃,给你拿回来了。
陈锋看着那个布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有接。
我也不在意,把布包放在桌上,然后状似无意地提起:哥,马叔真有本事,自行车和缝纫机都弄回来了。他还说,他跟县食品站的刘站长关系特别好,以后咱们家买肉都不用愁了。
听到刘站长三个字,陈锋的耳朵明显动了一下。
我继续添柴火:对了,哥。马叔还说,他准备盘下镇上的罐头厂,要干一番大事业呢。他说,到时候你要是干得好,就把你从纺织厂调过去,让你当副厂长!
副厂长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陈锋耳边响起。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他……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我点点头,一脸天真,马叔说,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他肯定会好好提携你的。哥,你以后可是当厂长的人了,可不能忘了我这个妹妹啊。
我看到,陈锋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贪婪和野心,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
那个关于铁饭碗的梦,已经被一个更诱人的厂长梦所取代。
他手腕上的那道疤,又开始被他无意识地摩挲起来。我知道,他心动了,而且是极度心动。
我目的达到,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家。
我走后,家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争吵,陈锋会如何被更大的欲望驱使,我都能想象得到。
回到马家,我刚走进院子,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王婆子竟然也在,她和马瘸子坐在堂屋里,脸色都很难看。
看到我,王婆子立刻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好你个陈暖!你个不知廉耻的小贱人!我们马家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我心里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王婶,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马瘸子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扬起手,手里拿着一封信,狠狠地摔在我的脸上。
你自己看!你干的好事!
信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捡起来,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那是一封匿名举报信。
信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详细地写明了马瘸子投机倒把,倒卖各种紧俏物资的犯罪事实,甚至连他跟谁交易,交易了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
信的末尾,还特意点出,马瘸子最近正企图用不正当手段,侵吞国有资产——也就是那个倒闭的罐头厂。
而落款,赫然是我的名字:陈暖。
这不是我写的!我脱口而出。
不是你写的马瘸子冷笑一声,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顶在墙上,这信,是从你枕头底下搜出来的!你还敢说不是你你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给你买三转一响,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窒息感传来,我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马瘸子的手像铁钳一样,越收越紧。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这封信,是谁写的是谁,要用我的名义,来置马瘸子于死地
是陈锋吗
不,不对。他现在正做着当副厂长的美梦,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毁掉马瘸子。
那是谁
我眼前阵阵发黑,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马瘸子突然松开了手。
我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想死没那么容易。马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是残忍的笑,既然你这么想让他完蛋,那我偏不如你的意。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是怎么一步步把你那个好哥哥,也拉下水的。
我猛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马瘸子嘿嘿一笑,对王婆子说:去,把陈锋给我叫来。就说,他那个副厂长,我提前给他了。
我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条毒计。
马瘸子知道这封信一旦交上去,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他要拉个垫背的。而最好的人选,就是那个利欲熏心,又急于求成的陈锋。
他要让陈锋参与到罐头厂的事情里来,让陈锋也变成他船上的一只蚂蚱。这样一来,就算将来事发,有陈锋这个国营厂正式工的身份顶着,他也能减轻不少罪责。
甚至,他可以把所有事情都推到陈锋头上。
好狠的计策!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去阻止这一切,但马瘸子一脚踩在我的手背上,用力地碾压着。
陈暖,游戏才刚刚开始。你最好,乖乖地看着。他俯下身,在我耳边阴冷地说。
钻心的疼痛从手背传来,但我更担心的,是即将被拖入深渊的陈锋。
他虽然混蛋,虽然为了前程不惜卖掉我,但他罪不至此。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马瘸子当成替罪羊。
我必须想办法,我必须自救,也必须……救他。
05
陈锋很快就被王婆子叫来了。
他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当他看到院子里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和缝纫机时,眼里的光更盛了。
然而,当他看到被马瘸子踩在脚下,狼狈不堪的我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结结巴巴地问。
马瘸子松开踩着我手的脚,慢悠悠地直起身,拍了拍陈锋的肩膀,笑得一脸和善:陈锋啊,你来了。别紧张,一点小误会。
他指了指地上的我,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个妹妹,不太听话,我帮你教训教训。免得以后嫁过来了,还给我惹麻烦。
陈锋的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看我,又看看马瘸子,最终,他选择了沉默。眼里的那点惊慌,很快就被对副厂长之位的渴望所覆盖。
马哥,您……您找我来,是为了罐头厂的事他小心翼翼地问。
聪明!马瘸子打了个响指,我就是欣赏你这股机灵劲儿。走,屋里说。
他搂着陈锋的肩膀,像好兄弟一样,亲热地走进了堂屋。从始至终,陈锋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的手背火辣辣地疼,但心,更冷。
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那封致命的匿名举报信,悄悄地藏进了怀里。
我没有跟着进屋,而是走进了厨房。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陈锋已经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他听不进任何劝告。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写信的人。
到底是谁
我一边烧水,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封信,是从我枕头底下搜出来的。能在我枕头底下放东西,又不被我发现的人,只有一个可能——趁我不在的时候进过我的房间。
今天我回了一趟家,就是这个空档!
写信的人,对我和马瘸子的事情了如指掌,甚至知道马瘸子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这说明,这个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一切。
而且,这个人,想要马瘸子死,也想让我不好过。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脸。王婆子不可能,她和马瘸子是一丘之貉。村里的其他人他们不知道这么多内幕。
突然,一个被我忽略的人,跳进了我的脑海。
马瘸子的前妻,据说,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但村里也有另一种说法,说他前妻没死,而是被打得半死之后,带着他们唯一的儿子,跑了。
这个儿子!
我记得马瘸子有一次喝醉了酒,曾经骂骂咧咧地提过,说他那个小兔崽子,跟他一样,是个天生的白眼狼。
如果这个儿子一直潜伏在附近,想要报复马瘸子,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知道马瘸子的所有勾当,他也恨我这个即将取代他母亲位置的女人,所以他写了这封信,一箭双雕!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可是,我该去哪里找他
就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候,堂屋里传来了陈锋和马瘸子相谈甚欢的笑声。
我悄悄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看。
只见马瘸子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陈锋:这是罐头厂的转让合同,你看看。我已经找人打点好了,只要咱们签了字,这个厂子就是咱们的了。到时候,我当厂长,你当副厂长,咱们兄弟俩,一起发大财!
陈锋激动地接过合同,双手都在发抖。
不过……马瘸子话锋一转,这个厂子,虽然倒闭了,但还有一批设备和库存。咱们得先把这些钱付清。我这边资金有点紧张,你看……
我来想办法!陈锋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马哥,您放心!钱的事,交给我!
马瘸子满意地笑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份所谓的合同上,法人代表那一栏,赫然写着陈锋的名字。而马瘸子,只是一个技术顾问。
一旦出了事,承担所有责任的,将是陈锋!
这个傻子,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我不能再等了。
我转身跑出院子,朝着村外跑去。
我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马瘸子的前妻,娘家是邻村的。如果她儿子真的回来了,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他外婆家。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乡间的小路崎岖不平。我顾不上害怕,也顾不上手背的疼痛,拼命地跑着。
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在陈锋签字之前,阻止这一切!
当我跑到邻村村口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从路边的草丛里窜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你找我
那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瘦高个,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弹弓。
我认得他。
他叫马小军,是马瘸子的儿子。
白天的时候,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和他身形很像的人,在马家院子外鬼鬼祟祟。
原来,真的是他。
06
信是你写的。我没有问,而是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马小军没有否认,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敌意:是又怎么样你是来替他求情的
我为什么要替他求情我反问,我巴不得他立刻就完蛋。
马小军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走到他面前,摊开还在隐隐作痛的手,手背上一片青紫的瘀伤在月光下触目惊心。这是他刚刚留下的。你觉得,我会帮一个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吗
马小军看着我的手,眼神里的敌意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同病相怜般的情绪。
我叫陈暖。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有什么恩怨,但我知道,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你的那封信,不仅没能把他送进去,反而把我哥给拖下水了。
我把马瘸子的毒计,以及陈锋即将签下那份卖身契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告诉了他。
马小军听完,脸色也变了。他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弹弓,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老狐狸!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对付!
所以,我们需要合作。我直截了当地说,你想要报仇,我想要自救,顺便,救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马小军沉默了。他在黑暗中打量着我,似乎在评估我的话有几分可信。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问。
凭这个。我从怀里掏出那封匿名举报信,这封信现在在我手里。如果我想害你,我完全可以把它交给马瘸子,说是你写的。到时候,你就是诬告陷害。可我没有。
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颗用红绳穿着的狼牙。是我小时候,陈锋从山里捡来送给我的,说是能辟邪。我一直戴在身上。
这是我哥送我的。虽然他现在混蛋,但他曾经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跳进火坑。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眼神却无比坚定,所以,我必须阻止这一切。我需要你的帮助。
马小军看着那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的狼牙,又看了看我坚定的眼神,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你想怎么做他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压低声音,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
听完我的计划,马小军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钦佩。
你……你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他由衷地说。
被逼出来的而已。我自嘲地笑了笑,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马上行动。
我们分头行动。
我让他立刻去县城,想办法联系上罐头厂以前的那些老工人。马瘸子想空手套白狼,盘下厂子,那些被拖欠了工资的老工人们,绝对不会答应。只要把他们发动起来,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而我,则要回去,稳住马瘸子和陈锋,为他争取时间。
回到马家院子外,我没有立刻进去。我躲在暗处,看到陈锋满面红光地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份合同,宝贝似的揣进怀里。
马哥,您放心,三天之内,我保证把钱给您凑齐!他拍着胸脯,对送他出门的马瘸子保证道。
好兄弟,我信你!马瘸子拍着他的背,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猫。
等陈锋走后,马瘸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不知死活的蠢货。
然后,他转身回了屋。
我等了一会儿,才整理了一下衣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走进了院子。
死哪去了马瘸子看到我,没好气地问。
我……我肚子疼,去……去了趟茅房。我低着头,怯生生地回答。
马瘸子没有怀疑,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去烧水,我要洗脚。
我顺从地哦了一声,走进了厨房。
接下来的三天,将是决定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关键时刻。
我看着锅里慢慢升腾起的热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陈锋,你这个傻子,我再救你最后一次。
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07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陈锋像是打了鸡血,整天不见人影。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借钱了。以我们家的条件,想在三天内凑齐盘下罐头厂那笔巨款,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大概是把所有能求的亲戚朋友都求遍了。
而我,则继续在马家扮演着那个温顺听话的未来儿媳。我每天把马瘸子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他对我完全放下了戒心。
他甚至开始得意地在我面前,谈论他拿下罐头厂之后,要如何大展宏图,如何把陈锋当成挡箭牌,如何一步步把厂子里的资产掏空。
我默默地听着,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这些,都将成为他最后的罪证。
马小军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他通过他外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联系上了罐头厂原来的工会主席,一个叫李师傅的老工人。
李师傅为人正直,在工人们中间很有威望。当他听说马瘸子要用卑鄙的手段侵吞工人们的血汗钱时,当场就拍了桌子。
他们约定好了,只要陈锋把钱一交,合同一生效,他们就立刻带着所有被拖欠工资的工人,去县里相关部门举报,讨个说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三天,也就是陈锋承诺交钱的最后期限。
一大早,陈锋就来了。他的眼圈发黑,人也憔悴了不少,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把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马哥,钱,我凑齐了!
马瘸子打开布包,看着里面一沓沓零零散散,凑起来的钞票,笑得合不拢嘴:好!好!陈锋,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他当场就拿出了那份合同,和陈锋一起在上面签了字,按了手印。
看着陈锋在法人代表那一栏,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傻子,你知不知道,你签下的不是合同,是你的卖身契,甚至,是你的催命符。
合同签完,马瘸子和陈锋都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马瘸子甚至破天荒地拿出了一瓶好酒,要和陈锋不醉不归。
我默默地给他们准备着下酒菜。
一盘花生米,一碟茴香豆,还有一盘……我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好菜。
那是一盘凉拌猪头肉。肉,是我昨天特意去镇上买的。而拌肉的调料里,我加了一点东西。
那是我从村里一个老中医那里要来的,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吃下去之后,一个时辰内,人会陷入昏睡,但对身体无害。
我看着他们俩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他们招手。
我把那盘猪头肉,不着痕痕地推到了他们面前。
来,马叔,哥,吃块肉,这是我特意给你们做的。
马瘸子和陈锋都没有怀疑,夹起肉就往嘴里送,还一个劲地夸我手艺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药效,开始发作了。
陈锋先是打了个哈欠,然后眼皮就开始打架,没一会儿,就趴在桌上,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马瘸子比他多坚持了一会儿,他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指着我,含糊不清地说:暖暖……你……你这酒,后劲……真大……
说完,他也一头栽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走到桌边,探了探他们的鼻息,确认他们只是睡熟了。
然后,我冷静地从马瘸子怀里,掏出了那份刚刚签订的,还带着他体温的合同。
接着,我走进他的房间,翻箱倒柜。
很快,我就在他床底的一个暗格里,找到了一个铁皮盒子。盒子里,是一个账本。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这些年投机倒把的所有账目,时间,地点,交易对象,金额,一清二楚。
这,才是能让他永不翻身的,真正的罪证。
我把账本和合同都揣进怀里,然后,我走到了那辆崭新的海鸥牌自行车旁边。
我没有丝毫犹豫,扶起自行车,推开了马家的大门。
门外,月色如水。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我将近十天,充满了算计和罪恶的院子,然后,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向着县城的方向骑去。
马瘸子,陈锋,你们的梦,该醒了。
而我陈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才刚刚开始。
08
夜风呼啸着从我耳边刮过,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蹬着自行车。乡间的土路颠簸不平,好几次我都差点摔倒,但我不敢停,一秒钟都不敢。
我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县城,把这些证据交出去。
当我骑到县城边缘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按照和马小军约定好的,直接去了罐头厂。
厂子门口,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他们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脸上刻着岁月的风霜,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愤怒。他们就是被马瘸子和陈锋买断了未来的罐头厂老工人。
工会主席李师傅和马小军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看到我骑着自行车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东西呢马小军急切地问。
我从怀里掏出那份合同和那个致命的账本,递给李师傅。
李师傅接过东西,只翻了几页,脸色就变得铁青。他高高地举起手里的账本和合同,对着工人们大声说:工友们!大家看!这就是证据!这个叫马瘸子的投机倒把分子,伙同陈锋,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买下了我们的厂子!他们想把我们所有人都赶出去,把我们赖以生存的饭碗砸掉!
人群瞬间就炸了。
打倒投机倒把分子!
还我们血汗钱!
不能让他们得逞!
工人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群情激奋。
大家听我说!我站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现在不是喊口号的时候!我们必须立刻去县政府,把这些证据交上去!只有政府,才能为我们主持公道!
对!去县政府!李师傅立刻响应。
就这样,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支由几十名下岗工人组成的请愿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县政府大楼走去。
我和马小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这一刻,我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陈暖,我是一个为自己,也为别人争取权益的战士。
县政府的领导对这次群体性事件非常重视,立刻就接见了我们。
李师傅作为工人代表,把那份合同和账本,以及马瘸子企图侵吞国有资产的全部计划,都详细地汇报给了领导。
我作为补充,把我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以及陈锋是如何被利欲蒙蔽,一步步被马瘸子拖下水的过程,也全都说了出来。
领导听完汇报,脸色凝重,当场就拍了板,表示立刻成立专案组,彻查此事。
从县政府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灿烂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马瘸子和陈锋,还在村里的那张酒桌上,做着他们的发财大梦。他们不会知道,他们的梦,已经被我亲手敲碎了。
谢谢你。马小军走到我身边,由衷地说道,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那个账本。
我们是合作关系。我笑了笑,现在,你的仇报了,我也该去走我自己的路了。
我扶起那辆海鸥自行车,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马小军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眼神里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走到哪,算哪吧。这个世界这么大,总有我一个能待的地方。
说完,我跨上自行车,汇入了县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我没有回家,也不想回家。那个家,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我骑着车,在县城里漫无目的地转着。
我用身上仅剩的几块钱,买了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但我知道,我自由了。
我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再也不用被当成换取利益的货物。
我的命运,从现在起,将由我自己掌控。
就在我规划着未来的时候,一辆警车呼啸着从我身边开过,方向,正是我来时的村子。
我知道,抓捕,开始了。
09
我在县城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靠打零工维持生计,一边关注着马瘸子和陈锋案子的进展。
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
马瘸子的罪证确凿,投机倒把、侵吞国有资产,数罪并罚,被判了十五年。他这辈子,算是彻底交代在里面了。
王婆子作为帮凶,也因为介绍买卖婚姻,被判了一年。
而陈锋,因为是在被欺骗的情况下签订的合同,并且有我提供的被下药的证据,主观恶意较小,加上他凑来的那些钱也都被追回,最终,他被纺织厂开除,判了三年,缓刑三年。
他不用坐牢,但他的铁饭碗,他梦寐以求的城里人身份,彻底化为了泡影。这个案底,将跟随他一辈子。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我最终还是没有去看他。我觉得,我们兄妹的缘分,在他决定把我卖掉换前程的那一刻,就已经尽了。
处理完这些事,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
我不能一辈子都打零工。我需要一门手艺,一个能让我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想起了我那手还算不错的刺绣。
于是,我用打工赚来的钱,买了一些针线和布料,开始在我的小旅馆里,尝试着做一些绣品。
一开始,我只是绣一些简单的花鸟鱼虫,做成手帕或者小挂件,拿到夜市上去卖。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糊口。
我没有气馁。我知道,想要靠这个赚钱,就必须有自己的特色。
我开始研究市场上流行的图案,也开始尝试着把一些传统的纹样和现代的审美结合起来。
马小军有时候会来看我,给我带一些吃的,或者告诉我一些外面的消息。
他说,罐头厂最终还是被县里收回了,李师傅他们那些老工人的工作都保住了。他们都很感激我。
他还说,他准备去参军了。他说,他想换个环境,开始新的生活。
我为他感到高兴。
临走前,他把一个小盒子交给我。
这个,给你。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我娘留下来的。她说,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绣法很特别。我觉得,你可能会用得上。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线装书,还有几件绣工精美绝伦的旧时衣物。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绣法,针法细腻,配色大胆,绣出来的图案,栩栩如生,充满了灵气。
我如获至宝。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关在小旅馆里,废寝忘食地研究那本绣谱。
我发现,那是一种叫做双面异色绣的失传技艺。也就是说,在同一块布料上,可以绣出正反两面图案不同,颜色也不同的作品。
这简直是神乎其技!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勉强掌握了其中的一些基本针法。
当我绣出我的第一幅双面异色绣作品——一面是迎春花开,一面是寒梅傲雪时,我自己都被惊艳了。
我知道,我的人生,将因此而改变。
我用这幅作品,成功地吸引了县里最大的百货商场采购经理的注意。
她当场就决定,和我签订长期的供货合同,并且愿意为我提供一个独立的专柜。
那天,我拿着合同,走在县城繁华的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10
五年后。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小旅馆里埋头苦干的小绣娘了。
我的暖心绣坊已经在省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开了分店。我的双面异色绣,成了市场上炙手可热的高端礼品,甚至还作为文化交流的礼品,被送到了国外。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车子。我把爹娘也接到了省城。
他们老了许多,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见到我的时候,他们只是一个劲地流泪,嘴里说着对不起。
我没有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给他们买了房子,请了保姆,让他们安度晚年。这是我作为女儿,应尽的孝道。
但我们之间,终究是回不到过去了。
陈锋没有和他们一起来。
娘说,他自从那件事之后,就彻底变了。他不再是那个眼高于顶,一心想往上爬的陈锋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在村里找了份力气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村里有人给他提亲,他都拒绝了。他说,他这辈子,不配有家。
我偶尔会给他寄些钱回去,他从来没要过。
这天,我的绣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陈锋。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他比五年前更黑更瘦了,手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手腕上那道曾经被他反复摩挲的伤疤,也变得不再那么显眼。
他站在我光鲜亮丽的绣坊门口,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没有进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我。
我让店员招待他,他摇摇头,转身走了。
我从店里追了出去。
哥。我在街角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我还你的。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二十三块七毛六分钱。有崭新的大团结,也有一毛两毛的零票。
正是我当年,在他决定卖掉我时,资助他的那些钱。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暖暖,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悔恨和痛苦,对不起。如果……如果有下辈子,哥一定……一定拿命对你好。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恨过,也曾经想要拯救的哥哥。岁月和生活,已经给了他最沉重的惩罚。
我把那个布包,重新塞回他的手里。
哥,都过去了。我吸了吸鼻子,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选错了路。现在,该走回你自己的路了。
我告诉他,我给他联系了省城的一家驾校,让他去学开车。学出来之后,可以来我的绣坊,帮我开车送货。
他愣住了,浑身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那天下午,我开着车,送他去了驾校。
车子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身上。
我侧过头,看到陈锋正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他的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里,却有了一丝久违的光。
我知道,那个曾经为了保护我,敢和恶狗搏斗的哥哥,他或许,快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