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奈何桥头叹奈何 > 第一章

少年的魂,在奈何桥头飘了一世又一世。
飘了多久,大概少年也不知道了。
少年只知道一件事。
我要回去!我要再见她一面!
少年来了多久,大概只有接引棚里的孟婆知道。
黑白无常拘着少年的魂来到奈何桥的那一夜,低头熬汤的孟婆手一颤。
白衣俊面,黑发散乱。
俊俏的少年,当得起举世无双。可是,少年表情木讷,眼神呆滞,被拘魂索捆绑着的双手纤细苍白。脚上沉重的寒铁锁链随着少年踉跄的脚步发出凌乱悠长的声响,将永无白昼的阴间击得破碎不堪。
侧目看了一眼少年,孟婆流了泪。
等一下!
锁链击打在奈何桥上的声音唤醒了少年,少年停下了抬起的脚,脸上的神情变得生动起来。
孟婆拿着瓦罐的手停在了空中,木勺几乎被孟婆捏碎。
你又要干嘛
脾气暴躁的黑无常站在奈何桥上转身。
你这一路疯也疯够了,赶快喝了孟婆汤去阎王殿报到,别再耽误我们功夫了!
一条黄泉路,走了七天七夜。
一个文弱书生,愣是逼得黑白无常用了拘魂索和镇魄链才把他带到了奈何桥头。
眼看着过了奈何桥将少年交到桥对面的牛头马面手上,黑白无常就可以交差了。现在这小子又要发疯,早已耐心全无的黑无常自然怒意冲冠。
全年无休的黑白无常,就指着拘魂锁魄的间隙休息一下。时下,不恋红尘的人越来越多,黑白无常忙得喘息的时间越来越少。现在被少年这么一折腾,他们连歇个脚叹口长气的时间都没有了。
交接魂魄的时候,黑白无常看牛头马面的眼神总是羡慕的……
牛头马面当然懂黑白无常的意思。
同为牛马,起码牛头马面有名声相匹配。
牛头马面只有苦笑。黑白无常羡慕牛头马面有假期有丰厚的俸禄,可饱受近伺之苦的牛头马面又何尝不羡慕黑白无常的自在逍遥
好在,白无常性子温和一些。
不羁、叛逆、疯狂的魂魄他们见得多,但似少年这般倔强的少之又少。
踏上黄泉路,少年就没有消停过。
他只想跑。
一路上他跑了七七四十九次。
一个文弱书生,又能跑到哪儿去所以,每一次少年都被抓了回来。说是抓,其实黑白无常已经很温柔了。毕竟,好好一个玉面公子,任谁也下不了狠手。
可是,少年不听劝,也不领情,照跑。
少年跑得认真。
黑白无常自然也抓得用心。
后来黑白无常发现,倒也不必过于紧张。因为每一次,努力奔跑的少年跑不出一百米,自会累得趴下。
所以,少年再跑,黑白无常都懒得追了。只需要等到少年跑累了,走过去把少年拎回正道来就行。
抓逃跑的少年一点儿都不费劲。但是费功夫。
猫抓老鼠的游戏,玩多了也就失去了乐趣。
黑无常最先失去了兴趣和耐心。
你踏马要干啥那么不想死,为什么要自杀
少年是自杀身死的。
少年趴在地上,胸膛响得像风箱,声音却如蚊蝇断断续续。
我要……回去……
这是少年第一天就念叨的话,这也是少年唯一会念叨的话。
我要回去……
少年念了一路。
不得已,白无常只好用拘魂索捆了少年的双手,希望他消停一点。
可是少年照跑。
黑无常怒而使用镇魄链。
镇魄链上身,神智顿失。所以,镇魄链一般只对狂暴之徒使用。少年是第一个用上镇魄链的文弱书生。
少年不跑了,可是他总是抬头看天。似乎,有一种神秘力量在指引他的身体。
少年手脚磨破,露出白骨森森。白无常虽然心生怜悯,却不敢解了拘魂索,也不好叫黑无常去了镇魄链。
白无常知道,少年倔强。因为,神智已失的少年还是会喃喃自语。
我要回去……
知道黑无常耐心无几,白无常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半挡在黑无常和少年之间。
公子,你这是何苦呢
白无常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可是,话已出口,他又不能改口。
闪躲之间,对上了黑无常投来的目光。
黑无常的眼神,就像看到了比牛头马面还奇怪的怪物一样。黑无常是颜控———他自己本就相貌堂堂,只是黑了点儿———这也是黑无常能容忍少年的原因。
白无常讪讪,问少年。
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我想见她一面———
孟婆低下头去舀汤。到了奈何桥,没人可以拒绝孟婆汤。
见她
作为拘魂使者,黑白无常知晓所有身死之人的故事。黑无常不耐烦地打断少年。
你想见人家,人家不一定想见你!你的父亲叛国弃家,害了大夏害了她父亲,她一个将门千金代父出征,最后用赫赫战功换你———
神鬼无界。可说起尘世之事,黑无常不觉带了情绪。
孟婆舀汤的手一抖,孟婆汤回倒进熬汤的瓮里。
翻滚的汤,如将士飞溅的血。
血洒边关,苦寒有了颜色。
汤覆黑瓮,悲伤失了边界。
没有亲临过边关沙场的人,永远无法感受战争的残酷。
白无常不忍,拿眼神止住黑无常的话。
公子……称呼已成,再改反而刻意,不管怎么样,你已身在阴间。黄泉路上无归途,你又怎么回得去你从城门上一跃而下,从此人鬼殊途,再见不识,不如不见……
少年的泪,潸然而下。
我还有一句话没有对她说啊……
破碎的少年,任谁看了都心痛。
舔一下嘴唇,黑无常转头去看奈何桥对面。
牛头马面客气地点一下头。
黑无常皱眉转回头来。
见不见,说不说的,都没有差别了!快喝了孟婆汤过桥吧!孟婆!
佝偻着身子的孟婆身子一颤。
一碗孟婆汤,舀了好几次。身子刚齐黑无常腰的孟婆双手将瓦罐送到黑无常面前。
黑无常叹一口气,朝少年扬一下下巴。
给他———
不!
看着孟婆递过来的瓦罐,少年突然后跃一步。脚链击打地面,声音如啸。
我不喝!
少年站立不稳,一下跌倒在地。被绑着的双手胡乱地挥舞着。
我要见她最后一面!
少年喊得撕心裂肺。
血,晕染了少年的骨。
触目惊心。
风起,孟婆的花白枯发无力地轻动一下。倒是那蒙面的黑纱,在风中轻轻颤抖。
腾出一只手扯一下黑纱,暗黑的阴间世界里孟婆的手显得格外刺眼。
鸟爪鸡皮,惨白胜雪。
孟婆在等黑白无常的指示。
你!黑无常气得脸膛发紫,你信不信我……
对于顽固不化的灵魂,黑白无常有权处置。比如,用三昧真火让其魂飞魄散。
白无常叹一口气。
算了,也是可怜人……
抬手,白无常解了拘魂索。
孟婆,这公子执念太深,就让他在你这桥头暂住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没什么危险。麻烦你帮我们看着点。哪天他想通了,你就给他一碗孟婆汤,然后让他过桥随牛头马面去……
你……黑无常一脸懵逼。
好了!白无常已经转身,为了一个书生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功夫了!再耽误下去,我们这个月的俸禄怕是酒钱都不够付了!
黑无常瞪一眼地上的少年,收了镇魄链追了上去。
阴间有规定,所有魂魄必须自愿喝下孟婆汤,然后过桥。
黑白无常不得强力施行。
除非,黑白无常让其魂飞魄散毁了他,否则,只有等魂魄自己想通后要一碗孟婆汤喝下。
显然,少年让黑白无常下不去狠手。所以白无常把少年留下。
奈何桥头,阴间最苦寒的地方,没有几个人熬得住。
神智清醒,少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水!
少年本能地喊。
用汤勺搅拌孟婆汤的孟婆停下手上的搅拌动作。过了一会儿,孟婆取出汤勺敲了一下瓮。
少年抬头。
绿色火苗之上,一口色黑如漆的瓮里热气氤氲。雾气里,一个身子佝偻的老妇人手握木勺,像一个雕塑。
看一眼左右,少年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还不能喝孟婆汤……少年挣扎着站起来,我还要见她最后一面!
从此,奈何桥头多了一个游魂。
阴间无白昼,但孟婆分得清日夜。因为,每一分每一秒,孟婆都在熬。
熬汤,也熬岁月。
所以,孟婆记得很清楚。少年的魂,在奈何桥头飘了十八世。
每过一世,少年的三魂七魄就会消散一些。如今,少年的魂魄所剩无几了。
孟婆汤送出去了一碗又一碗,过奈何桥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
黑白无常来来回回无数次,每次看到少年的游魂,都会忍不住摇头叹息。
如果一个人的魂魄游荡完十八世还飘零无依,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天地之间。
少年不愿过桥,魂魄就此羁留。没有人可以帮他。
这天,是少年游魂飘荡十八世的最后一天。
捶一下腰,孟婆努力直起身子。
为什么一定要见她声音嘶哑,是垂垂老矣的妇人常见的嗓音。
这是少年游魂飘荡十八世以来孟婆第一次开口。
看一眼孟婆,少年双目无波,转而习惯性地去看天。
我想跟她说一句话。
孟婆等着。
我要跟她说。忘了我,来生不遇。
孟婆深深地吸一口气,手一点点握紧。指甲,几乎扎进手心。
为什么
少年看着天,陷入回忆。
我和她一世相遇,爱得太苦。如果有来生,我和她就不要相遇了。免得像这一世一样,受尽世间之苦……
孟婆干瘪的嘴唇渗出血来。
两家名门,八代世交。少年的父亲是大夏谋臣。女孩儿的父亲是大夏将军。
一次,女孩儿随父亲到少年家做客,少年初见女孩儿,愣在原地半天说不了话。
女孩儿很美,享誉京城。少年温润,大夏皆知。
温润少年初见失语,将门千金一笑还魂。
大夏,多了一段佳话。
开口,少年目光灼灼。
我要娶你!
那一年,少年八岁。
女孩儿也是。他们同岁。少年长十八天。
悠忽十八。
边关急报入京,原定的婚事暂时搁置。
将军披甲上阵,谋臣整装同行。
他们一起打过数不清的胜仗,大夏等着一场胜仗作为少年和女孩儿的新婚贺礼。
战报回来了。
但,不是捷报。
大夏全军覆没,将军尸骨无存。
报信官拼尽最后一口气字句艰难地喊,奸臣……叛……国……
报信官的手里举着将军的随身宝剑。
为了一个女人,少年父亲叛国弃家。
少年全家被送进了大牢。
少年看着母亲,暗自庆幸母亲只有自己一个孩子。
少年母亲自始至终都显得很淡定,似乎,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女孩儿出了将军府。
一身戎装。
她的手中握着父亲的剑。指节发白,剑鞘颤动。
京城的天,昏暗得让人窒息。女孩儿一步一步地走着,走进了皇宫。
从皇宫出来,女孩儿骑在一匹枣红色的战马之上。女孩儿身后,是大夏守护京城的三万精锐。
女孩儿要出征了。
代父远征的女孩被封将军衔———大夏第一位女将军。
少年一家监牢候审。
三个月后,边关平定。
女将军班师回朝。
上殿面君,女将军一手宝剑,一手木匣。
女将军用父亲的宝剑,斩了叛国的少年父亲。首级,就在那木匣之中。
宝剑上血迹已干,木匣内热血早冷。
出了宫,女将军回家拜别寡母胞妹,带上幼弟再次披挂远征。
老将军一去,大夏周边虎视眈眈的敌国纷纷生乱,女将军必须四方平定。
少年全家问斩,独留少年。
五年,常年征战的女将军只回过五次京城。每次回京,都是老将军的祭日。
五年,少年见了女将军五次。他立于城墙之上,迎她归,送她远征。
但,女将军没看少年一眼。
女将军战功赫赫。
据传,每次上战场,女将军都身先士卒冲杀在前。
老将军的剑,成了敌国夺命的符。
宝剑,长年浸血,变了颜色。
黑色。血凝固的颜色。
她,是大夏的女英雄。
她,是敌国的女阎罗。
她,目寒如剑,五年未笑。
第六年。
四方终平。
女将军回京。
战甲未解,径去皇宫。和女将军同行的,是陪她战场厮杀的幼弟。
幼弟,已不是离京时的稚气模样。
以军功和将军之衔论,女将军只需抱拳行君臣之礼即可。
但,女将军大拜在地。同行的女将军幼弟跟着在长姐身后跪拜下去。
皇上慌忙去扶。
将军请起!我大夏能稳如山岳,全仗将军之力。你我君臣,何须行此大礼!
陛下!女将军把身子伏得更低。佑我大夏者,非微臣,实为陛下!若无陛下英明决策,微臣又有何能护我大夏国土!微臣的剑,可以杀敌!但陛下的仁政、陛下的王者之气,陛下的慈爱之心,才是平天下之本!大夏四邻不是怕微臣的剑,是敬是尊是服陛下的仁和信!
虽为武将,但女将军从小受少年父亲教导,自然深谙君臣之道。
功高不倨方可全身而退。
皇上龙颜大悦。
哈哈大笑着放开女将军,皇上回到龙椅之上。
都说了不用行这样的大礼,爱卿非要尊礼守教。把你我的君臣之情倒搞得生疏了!也罢,爱卿是大夏肱骨,朕就依你了!
看女将军和幼弟行完大礼,皇上指着女将军对着旁边的老太监摇摇头。
这孩子!
老太监呵呵一笑。
转头,皇上嗔怪,爱卿,现在可以起来了吗声音陡长,天子之威自显,还不快给将军和世子赐座!
女将军谢恩起身,却没有坐。
请陛下成全!
皇上笑容一滞。随即笑着挥挥手。
爱卿哪里话!有什么事只管开口,朕都依你!
陛下,如今四方平定,万国来朝。请陛下准微臣卸甲归田!
爱卿!皇上蹭地站起冲到女将军面前,可是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爱卿要弃朕而去
女将军惶恐跪拜。
陛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
六年前,女将军也曾这样惶恐跪拜。
那时,女将军还不是将军。所以,长拜在地的女孩儿俯首求恩。
陛下息怒,臣女罪该万死!
息怒皇上咆哮,朕的开国将军!朕的十万将士!朕的边关国土!你让朕如何息怒
你!那个奸臣叛国弃家,他是你的杀父仇人!家仇国恨,你居然要我仁爱以待果真是女流,为了一己小爱,竟然弃家国不顾!你,你,你……
皇上盛怒失语,老太监忙扶皇上坐回龙椅。
皇上所说不假。
可是,若非亲见,她不相信那个从小教她护她宠他待她如亲生的少年父亲会叛国弃家。
陛下,请给臣女三个月时间。三个月,臣女一定平定边关,查明真相!

皇上被气得心痛。抚一下胸,皇上颓然相问。
将军长女,朕知道你会一些功夫。可是,带兵打仗不是有点功夫就行的。你拿什么平定边关,你拿什么查明真相
女孩儿拿出一份奏章。
请陛下御览!
读着奏章,皇上慢慢站起身来。
奏章读完,皇上猛地合上奏章。
说,朕如何助你
臣女有父亲宝剑,请陛下赐战马!
好!御马场里最好的汗血宝马是你的了!
请陛下赐军队!
军———皇上大手一挥,朕的三万皇城护卫军你带走!
陛下!
老太监和女孩儿同时惊呼。
皇上缓步而下。
边关不定,大夏将覆。京城都没了,还要皇城护卫军干什么
扶住女孩儿,皇上长吐一口气。
大夏就指望你了!
转身,皇上一步步走向龙椅。
将军!你不归,他一家不死!
得胜归朝。女将军抱拳而立。
请陛下赐微臣一死!
为了他皇上满脸的心痛,他可是你仇人之子!为他赴死,将军值得你,就不恨
是啊,她的如意郎君,因为少年父亲的原因,成了她的仇人之子。
她怎么可能不恨
所以,离了京,女将军星夜兼程。
她要找到父亲遗骨,她更要找到少年父亲。
边关越近,女将军的心越冷。心冷了,思虑反而清晰了。
女将军要求一个答案。
山河呜咽,凄草茕茕。
父亲的亡魂,女将军感受不到半丝。
十万将士的白骨,女将军随地可见。
杀入敌国,整个都城翻遍,女将军也没有找到少年父亲。
多方打听才知道,少年父亲住在乡野之地。
叛国弃家,居然没有封侯拜相
似乎知道女将军要来,柴门未掩。
门内,陈设简陋都算美化之词,破败不堪似乎勉强贴切。
少年父亲坐着,面容枯槁。
他身后的一张草席上,蜷缩着一个人。
女将军步入,少年父亲抬一下眼。
你来了
女将军看到他眼里的欣喜之色。
一如从前。
草席上的人伸出一只手来。
手,是一只绝美的女人的手,只是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少年父亲忙去扶。
女人异族装扮。虽然荆钗布衣,却难掩其美。
但,与少年母亲相比,却是大为失色。
彼时,少年父亲才绝天下,身姿卓越。因为孤傲,整个京城乃至大夏,无一女子入得了眼。
一日,皇上于殿上唤出一女,说是自己义妹。
皇上义妹,公主之尊。
公主一出,满殿失色。
美,不可方物。
取琴而奏,众人哑然。
绝,凡尘不染。
皇上笑看着大殿之中唯一淡然而立的少年父亲:朕将公主许配于你!
少年父亲跪拜谢恩。
婚后,少年父亲和公主恩爱异常。京城街巷,到处都是二人携手同游的身影。
一年后,少年出生。
自此,少年父亲勤于政务,早出晚归。
自此,少年母亲精抚稚子,深居简出。
世家名门,再无子出。
女人抬头,小心地理一下散乱的头发。
女将军发现女人双目混浊,早已不能视物。
但是,女人的脸,竟有一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少年父亲的帮助下,女人认准了女将军的方向,长拜在草席之上。
将军来了,恩公遗书终于可以当面交付了。
开口,女人说的是标准的大夏话。
女将军愣在原地。
话,可以学。但骨子里的底色是学不来的。
还有。恩公遗书
女人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卷锦帛捧在手上。
将军,恩公去时留下的。他叫我们一定要当面交给将军!
我父亲女将军看向少年父亲。
少年父亲微顿之后神色黯然地点一下头。
女将军一把夺过锦帛。锦帛上有女人的体温。
颤手展开。
锦帛斑驳,女将军知道,那是血凝固后的痕迹。但女将军能感觉,血,不是父亲的。
泪眼中,女将军终于认清了锦帛上的字。
皇恩
君心
皇恩浩荡……女将军喃喃泣语,君心……似海……
将军……女人看着女将军,浊目洒泪,你要———
女人的话,被少年父亲的剑斩断。
你……女将军抬头,泪眼有惑。
女人含笑倒在少年父亲的怀里。
少年父亲轻抚一下女人的脸,拔出了女人身体里的剑。
等我……
剑,女将军认得。一把宝剑,少年家的传家之宝。曾经,她拿这剑教过少年剑术。
轻轻将女人放在草席之上,少年父亲慢慢站起身来。少年父亲握着剑,剑上不及凝固的血滴了一滴在地上。
落地无痕。
女将军看着少年父亲。
这脸虽然枯槁苦败得生气几无,但脸上的慈爱不曾少半分。
所以,女将军无意拔剑。
你爱他吗
女将军的心一痛,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才扶门稳住身子。
他明知道她爱他的儿子胜过她的命啊!
少年父亲看着倚门抚胸的女将军,含泪点头。
好……
决绝一笑,少年父亲横剑在胸。
我的头,你带回去交差。剑,你替我保管,必要的时候……
女将军骇然抬头。
少年父亲泪眼含笑,闺女,你长大……
不!
女将军抢步上前,但她终究慢了一步。
血,从少年父亲纤瘦的脖颈喷射而出。
剑,哐当落地,边关的风呜咽如泣。
女将军扶住少年父亲轻若无物的身体,哭问。
为什么……
少年父亲的笑,一点点褪去。
一生……不负……人生……难测……
血,冷得很快。
女将军将少年父亲放在女人旁边。
拾剑而出。
边关的雪,漫天飞舞。
女将军身后,火焰一点点熄灭。
劲风狂作。灰烬,被卷到了不可追寻的远方。
雪,很快覆盖了黑污。
世界,一片洁白。
微臣只是一介女流,请陛下成全!微臣只想寻一方净土,与世无争,平淡度日。
俯身在殿的女将军语卑辞坚。
皇上的脸色瞬息万变。
这是女将军第三次跪在殿中了。
第一次,她跪着,还有女儿娇态。
她求暂缓少年一家刑斩之罪。
他读了奏章,准。
第二次,她跪着,已是气势盛弘的将军。
她求死,为了叛臣之子。
他退让。
边关虽平,烽烟四起。大夏之内,唯她可战。
她求,叛臣之死,不得天下昭告。她说想留叛臣之子余生安稳。
一国之君,国事为重。
他准。
第三次,现在,她跪着,大将之气充盈大殿。
她要卸甲归田!
他自然不信她的言辞。
什么一介女流!她是老将军嫡女,兵谋战略,尽得老将军真传!他是大夏第一谋臣准儿媳,雄才韬略天下无双!
所以,她不可能不知道,普天之下,何来净土千古名将,谁可归田
开国拓疆,一生谋算,皇上自问无一疏漏。
他想不明白何处让她生了去心。
三跪。
人还是那个人,心已不是那颗心了。
皇上知道,他留不住她了。
将军!四方虽平,但异族敌国狼子野心不灭。你若归田,何人来护我大夏国土和黎民百姓
皇上笑着,眼底已多了杀意。
女将军正一下身子,身后幼弟暗握双拳。
将军帐。
女将军小心展开锦帛。
这些年南征北战,女将军必带两物在身边。
宝剑,锦帛。
宝剑在手,女将军杀敌无惧,就像和父亲并肩。有父亲的孩子,总是无惧的。
锦帛在身,女将军思念有依,就好像自己依然女儿娇俏慈父相护。父亲,永远都是女儿的保护神。
最后一场仗已经打完,女将军终于可以回京了。
京城,有她爱而不得思而难见的人。
灯下,锦帛又展。
虽贴身护着,但多次展阅,锦帛色泽渐褪,父亲字迹渐淡。
父亲……
手抚父亲遗书,女将军英目缓闭。
这些年四处征战杀伐,女将军见过了太多的沙场厮杀和人心莫测。
战,无仁,只有残酷。
战,不问对错,只定谁去谁留。
瞬息万变的战场,家国故土的取舍。
女将军越来越觉得,当年的边关变故,有太多的隐情。
回京,她要重查。
泪,失控而落。
女将军大惊,忙护父亲遗书。
但泪还是落在锦帛之上。
啪!
泪声惊寒帐,女将军忙以袖去拭。可是泪已渗进锦帛,恩和心湿了一片。
女将军捧起遗书送到灯前,她要将泪烤干。
湿气一点点祛除。
女将军揪着的心一点点舒展。
帛干,字在。女将军长吐一口气。
突然,女将军停住了卷锦帛的手,因为她看到父亲的遗书似乎不对。
展开,女将军凑近。
恩和心字各少了一点,都是心上的那一点。
女将军愣在原地。
她知道,不是巧合,不是偶然,而是……
各种画面在女将军的脑海里走马灯似地闪现。
边关。
女人似有话说,但被少年父亲一剑斩断
……
少年父亲被她扶着,一生……不负……人生……难测……
……
刑场。
少年母亲从容赴死。
监斩官推了一把。
少年母亲头发散落,藏身暗处的女将军心一痛。
头发披散的少年母亲让女将军想起了边关的那个女人。
少年母亲,边关女人,少年,眉眼间竟有七分相似……
边关女人!
会说大夏话的边关女人!
会说大夏话实为大夏子民的边关女人!
会说大夏话实为大夏子民有话要说却被一剑刺穿身子的边关女人!
女将军瘫倒在地。
皇恩
君心。父亲遗言。
皇恩浩荡,君心似海。女将军见遗书的第一反应。
一生……不负……人生……难测……少年父亲最后的话。
本是良配,奈何天嫉!本应比翼连枝,奈何身不由己———少年母亲泣泪问天。
血。
女将军的眼前全是血。
沙场厮杀敌我将士的血!
边关女人胸前汩汩而出的血!
少年父亲脖颈喷射而出的血!
少年一家问斩染红了整个刑场的血!
少年母亲头颅滚落晕染了脏破囚衣的血!
眼。
一双双眼睛看着女将军。
万千沙场战士的眼,不分敌国己邦。
终究离去的众人的眼。父亲临行前的万千不舍的眷恋的双眼,边关女人重托得释的含笑的双眼,少年父亲热血早冷的无望的双眼,少年母亲此生抱憾的不甘的双眼……
一声厉啸震荡沙场,女将军宝剑入地。
剑柄剧颤,女将军哭到气绝。
父亲,你们瞒得孩儿好苦啊!
少年父亲谋略无双,女将军一直以父亲称之。
女将军幼弟抢入将军帐。
姐!
看一眼已然初成的幼弟,女将军咬牙。
明日,拔营———回京!
京中,女将军寡母胞妹在等他们,还有将军府上下百余人也在等他们。
女将军幼弟抱拳。
请陛下赐一物与微臣!
十六岁少年,英气十足。
皇上想起自己的十六岁。那时,老将军,少年父亲,三人意气风发,为了一个大夏帝国梦并肩而战。
点一下头,老太监取了一支御笔。
女将军幼弟谢过。
扬手。笔入龙柱,墨洒朱漆。
啊———老太监第一时间捂住嘴。
皇上一怔,随即面色和缓。
爱卿,你为我大夏柱石,何不留下和朕一起护这万里江山开大夏千秋大业你为大夏将军,为大夏征战多年换得天下太平,若是归隐,你让大夏子民如何看朕再说,你这一去……
皇上看向女将军幼弟,女将军也看向幼弟。
陛下放心!幼弟已成,我将军府自会守护大夏守护大夏黎民百姓!
皇上暗吐一口气。
爱卿,快起来吧!
京城皇榜:女将军将远嫁异域!
秋。
皇城染金,红妆百里。
少年立于城墙之上,怀抱酒坛。
酒,是少年和女将军于十年前埋在城外同心树下的。少年将酒挖了出来。
看遍京城高墙红瓦,秋风迷了少年的眼。
少年也曾许十里红妆,少年也曾许举案齐眉。
可是……
打开怀里的酒,少年仰天狂饮。
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
酒香,醉了女将军的远嫁之路。礼乐响起,少年身子坠落。
别了!
白衣飘飘,黑发猎猎。
像一片被抽干了的枯叶。零落无声,飘忽不定。
一个黑色身影疾射而起。黑影一手执剑,一手缚绸。
扬手,红绸飞出蒙住了少年的眼睛。
翻腕,长剑反刺入体。
少年跌至。
黑影一把抱住少年。
剑,扎入少年的身体。
红绸蒙眼的少年扬唇。
女孩儿曾教他舞剑,用的是少年家的传家宝剑。
少年无心刀剑,所以,剑式是一点都没有入心。
但是,对于家传宝剑,就算是三尺之外,少年也能准确感知。
所以,少年知道,刺入身体的剑,正是自家的家传宝剑。
只是,宝剑一直由父亲带着,从不离身。
一滴泪溢出,马上被红绸吸干。
少年已醉,但他还不想也不能跳下。
她的大喜日子,他不能用自己的死冲撞了喜气。
但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他。
黑影,白衣,殷红的血。
三色流萤,划伤了京城的古城墙。
坛里残酒轻溢,顺着宝剑流过少年身体,注入黑影弱躯。
十年陈酿染血,带腥酒香殇京。
女将军的红轿剧颤,泣血哭泣直冲天际。
姐姐,你终究是错付了啊———
孟婆移步上前,将孟婆汤送到少年面前。
碗是绿玉碗。汤是血红汤。
少年的心一痛。
但,少年的手终于还是停在了半空。
不……我还不能喝!我要见她一面!
孟婆缓缓抬头,双目染血。
喝了吧……
少年看一眼孟婆,整个人呆住。
你……
当年,有人笑问少年。为什么要娶她啊
少年满脸的笑。
她看了我一眼!
云海之上,接引使恭敬行礼。
仙尊,归位吧!
仙尊衣袂飘飘。
京城,已复平时模样。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去了哪里仙尊问。
接引使小心回,拘魂使者绑了他……
我去奈何桥等他,送他最后一程!
仙尊!接引使者大骇,天界冥府各有边界,不可擅入。更何况,奈何桥上无羁客,那里只有孟婆一人的容身之地。
仙尊凄然一笑。
我去做孟婆。
仙尊!接引使者匍匐在地,做孟婆,头发会花白,皮肤会老败,牙齿会脱落,身材会佝偻,连声音都……见了面,他也认不出来你的……
忘了……
少年喝完了汤。
最后一个字,少年忘了怎么说。
过往不记,一切成云烟。
少年上了桥,走得从容。
没有回头。
风起。
孟婆眼睛一红,但没有泪。
流了十八世的泪,早已熬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孟婆汤。
汤里有他的愿,也有她的念。
来世,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