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沪上深秋的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凉意,淅淅沥沥打在沈公馆朱红的雕花门楼上,将垂落的红绸浸得沉甸甸的。
苏清沅坐在黑漆描金的轿子里,指尖摩挲着锦盒里那只满绿翡翠镯子——这是沈家送来的聘礼之一,却远不及她陪嫁里那对羊脂白玉瓶珍贵。
轿帘缝隙里漏进的光,恰好落在她腕间那串东珠手串上,颗颗圆润饱满,是当年苏老爷子做漕运生意时,宫里的老太监私下相赠的珍品。
苏家不是寻常商户,早年间靠漕运发家,南北货栈开遍了半个江南,苏老爷子更是凭着一手识人断事的本事,与前清的封疆大吏、洋行的大班都有交情。
只是十年前苏老爷子病逝,苏父接手家业后,偏听偏信身边的账房先生,先是在漕运线路上赔了大笔银子,又跟风囤了一批滞销的洋布,短短几年就把家底亏空了大半。
饶是如此,苏家在沪上的体面还在,苏清沅从小跟着祖母读书习字,学的是管家理事、通商谈判的本事,十三岁就能帮着祖母核对货栈的账目,十五岁跟着父亲去洋行谈生意,一口流利的英文让洋行老板都赞不绝口。
轿子外传来司仪清亮的唱喏声,吉时到——,轿帘被掀开的瞬间,苏清沅借着丫鬟的手跨出去,绣着缠枝莲纹的素色裙摆扫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溅起细碎的水花。沈公馆的宾客早已挤满了前院,衣香鬓影里,她一眼就望见了立于厅堂前的新郎——沈聿安。
他穿一身挺括的藏青中山装,领口系着端正的黑领结,身形挺拔如松,只是眉眼间笼着一层淡淡的疏离。
苏清沅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他,只觉得这人像橱窗里精致却冰冷的钟表,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唯独没有活气。
她心里却没半分波澜,这场婚事本就是她点头应下的——上个月苏父又要拿家里的古董去典当,祖母把她叫到跟前,打开那只传了三代的紫檀木匣子,里面是苏家仅剩的几张田契和商号地契,清沅,沈家来提亲,不是看苏家现在的光景,是念着当年你祖父的情分。沈家有租界的产业,有你沈伯母在,你的后路能稳当些。
苏清沅看着祖母鬓边的白发,指尖划过匣子上的雕花,平静地说:祖母放心,我嫁。她不是为了苏家的脸面,是为了祖母手里那几张薄薄的地契——那是祖父留给她的念想,也是她将来能重新撑起苏家的根基。
至于沈聿安愿不愿意娶她,她不在乎。婚前她就听说,这位沈家大公子心里装着一个人,是他留学时的同学,姓林名晚,只是林家虽曾是书香门第,如今却家道中落,沈老爷子嫌门第不匹配,死活不肯同意。沈聿安答应这门婚事,多半是为了让沈老爷子松口,给林晚一条活路。
拜堂时,喜娘扶着她与沈聿安并肩而立,红盖头遮住了大半视线,她只听见身旁男人的脚步声轻得像怕沾染上什么,连交拜时衣袖擦过的触感,都带着刻意的避让。礼毕后,她被送入新房,满室的大红绸缎晃得人眼晕,桌上摆着的合卺酒冒着热气,却迟迟等不来该共饮的人。
直到掌灯时分,才有丫鬟端着一碗暖汤进来,轻声道:少奶奶,先生去书房了,说夜里还有公务要处理,让您先歇息。
苏清沅点点头,看着丫鬟退出去,伸手掀开了红盖头。铜镜里映出她的脸,眉如远山,眼含秋水,唇边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她本就没指望沈聿安会来。
梳妆台上摆着她带来的陪嫁,除了那对羊脂白玉瓶,还有一匣上好的徽墨、一套银质的文房四宝,甚至还有一本她亲手抄录的《商户经营要略》,那是祖父当年写给她的,扉页上还留着祖父的字迹:商者,当明时势,知进退,守本心。
第二日清晨,苏清沅按照规矩去给公婆请安。沈老爷子坐在主位上,穿着藏青长衫,手里攥着佛珠,目光扫过她时,带着几分审视:清沅,你祖父当年在漕运上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如今你嫁进沈家,内宅的事,你多费心。
苏清沅屈膝行礼,声音温婉却坚定:爹放心,儿媳定不辱命。她这话不是客套——苏家虽败了,可她从小练就的管家本事还在,沈公馆的内宅,她应付得来。
一旁的沈夫人连忙拉过她的手,指尖带着暖玉的温度:快起来,别总站着。我早就听说苏家大小姐是个能干的,前几年你帮着你父亲打理货栈,把快倒闭的南货庄盘活了,这事我都听说了。
沈夫人是前清状元的女儿,交际手腕了得,连外国领事的夫人都与她交好,此刻握着苏清沅的手,眼神里满是喜爱。
苏清沅忽然想起自己的祖母,祖母的手也是这样温暖,只是去年冬天生了场病,如今还在苏州的老宅里休养。
正说着,沈聿安从外面进来,他刚从外面晨练回来,额角还带着薄汗。
看见苏清沅,他只是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到沈老爷子面前,汇报起钱庄的事。
苏清沅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目光掠过沈聿安时,只觉得他像一道隔着玻璃的影子,看得见,却摸不着。
往后的日子,两人果然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沈聿安很少回内宅,大多数时候都住在书房,有时甚至会宿在外面的商铺。苏清沅也乐得自在,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打理沈家的产业上。
每天清晨,她都会去账房核对账目,从绸缎庄的布料采购,到钱庄的利息结算,每一笔都看得仔仔细细。
账房的老掌柜一开始还不把她放在眼里,觉得她一个年轻女子,不过是仗着沈夫人的宠爱才来管事。可没过多久,老掌柜就对她刮目相看了。
有一次,绸缎庄的账册里少了五十块大洋,老掌柜查了半天都没找到,苏清沅只看了一眼账本,就指出是布料的进价算错了——江南的真丝今年丰收,进价该比去年低两成,账房却按去年的价格算了,多算了一匹真丝的钱。
老掌柜按着她说的去查,果然找到了问题,从此对她服服帖帖,还常跟人说:少奶奶这本事,比当年苏老爷子还厉害。
苏清沅不仅会管账,还很懂经营。她发现沈家的绸缎庄卖的布料款式都太老旧,年轻人不喜欢,便亲自去苏州挑选新的花色,还请了上海有名的设计师,设计出几款新式旗袍的样式——领口比传统旗袍低半寸,袖口收得更窄,裙摆处加了暗纹的滚边,摆在绸缎庄的橱窗里,没过多久就吸引了大批年轻小姐。
她还想起苏家当年做南北货栈时的经验,让绸缎庄推出定制服务,根据客人的身材、肤色推荐布料和款式,连外国使节的夫人都慕名来定制旗袍。
沈夫人看在眼里,心里愈发喜欢她,不仅把自己私下的几家胭脂铺交给她打理,还带着她去参加各种交际场合。
在宴会上,苏清沅总能应对自如——跟洋行的老板谈生意时,她能准确说出近几年的进出口数据;跟领事夫人闲聊时,她能聊起法国的油画、英国的红茶,甚至还能随口背几句莎士比亚的诗。
有一次,英国领事的夫人看中了她戴的那串东珠手串,想花高价买下,苏清沅笑着婉拒: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念想,不值什么钱,却不能卖。领事夫人不仅不生气,反而更佩服她的重情重义。
沈老爷子对她的态度也渐渐缓和,有时还会主动跟她讨论钱庄的经营策略。有一次,沈老爷子问她对当下银价波动的看法,苏清沅侃侃而谈:如今外国银行都在囤白银,咱们的钱庄不能跟着囤,得把一部分银子换成外汇,既能避险,还能趁机做几笔进出口的生意。
沈老爷子听了,连连点头: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当年你祖父就是这样,总能在乱世里找到机会。
府里的下人也越来越敬重她,都说少奶奶不仅长得漂亮,还精明能干,比先生还像沈家的当家人。
只有苏清沅自己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在沈家站稳脚跟——她不仅要保住苏家的体面,还要凭着沈家的资源,把祖父留下的产业重新做起来。
她从不奢求沈聿安的爱,只想要一份安稳的生活,以及能让自己独立的资本。
转眼到了次年开春,沪上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天傍晚,苏清沅刚从胭脂铺回来,就看见沈公馆的下人都神色慌张,连账房的老掌柜都匆匆忙忙地往书房跑。
她心里疑惑,拉住一个丫鬟问:出什么事了
丫鬟压低声音,一脸紧张地说:少奶奶,不好了,老爷子知道先生偷偷给林小姐送钱的事了,现在正在书房里发火呢,您快去看看吧。
苏清沅心里一怔,随即了然。她早就知道沈聿安没断了和林晚的联系——上个月她去租界的洋行办事,偶然看见沈聿安的车停在一间简陋的公寓楼下,车里还放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她快步走到书房外,刚靠近就听见沈老爷子愤怒的吼声:你这个逆子!我早就跟你说过,林家那个丫头配不上你,你怎么就是不听你要是再敢跟她来往,我就打断你的腿!
接着是沈聿安的声音,带着几分倔强:爹,林晚不是您想的那样,她是书香门第出身,只是家道中落了。当年若不是她家出了事,您也不会反对我们。我给她送钱,只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沈老爷子气得咳嗽起来,我听说你还想把她接到租界住沈聿安,你别忘了你是沈家的大公子,你已经娶了清沅——清沅是什么样的姑娘,你心里不清楚苏家虽不如从前,可清沅的本事、品行,哪点比不上林家那个丫头你要是敢把那个女人接回来,我就把你赶出沈家!
苏清沅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争吵,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沈老爷子正捂着胸口喘气,沈聿安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却依旧不肯低头。看见苏清沅进来,两人都愣住了。
苏清沅走到沈老爷子面前,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爹,您别生气,这事不怪聿安。是我之前就知道聿安心里有林小姐,我劝他别憋着,有什么事跟我说,可他怕您生气,一直不敢说。
沈老爷子愣住了,看着苏清沅:清沅,你……
苏清沅擦了擦眼角,继续说:我祖父常说,感情的事不能勉强。聿安对林小姐情深义重,我虽然心里有些难过,可也不忍看着他为难。爹,您就原谅他这一次吧,我会好好劝他,以后不会再让他做出让您生气的事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难过是假的,想帮沈聿安解围是真的。她知道,沈家若是因为这件事闹得鸡犬不宁,不仅会影响沈家的名声,还会耽误她打理产业的计划。
沈老爷子本就疼苏清沅,见她这般识大体,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苏清沅的手:清沅,委屈你了。是我没教好聿安,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沈聿安站在一旁,看着苏清沅,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疑惑。他没想到苏清沅会帮他说话,更没想到她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他早听说苏家大小姐性子骄傲,却没料到她竟这般通透。
苏清沅没理会他的目光,继续对沈老爷子说:爹,其实我觉得林小姐也挺可怜的。她是书香门第出身,如今却只能靠给人做翻译维持生计,实在不容易。不如这样,我让人给她送些钱和东西,让她去外地找个安稳的地方生活,这样聿安也能放心,您也不用再生气了,您看行吗
沈老爷子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就按你说的办。清沅,这事就交给你去处理吧,务必让那个丫头以后不要再跟聿安来往了。
是,爹,我知道了。苏清沅屈膝应下,转身退出了书房。
走出书房,苏清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一步走对了。帮沈聿安解围,不仅能让沈老爷子更信任她,还能卖沈聿安一个人情。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沈家因为这件事闹得鸡犬不宁,影响她的计划。
当晚,苏清沅让人去打听了林晚的住处。林晚住在租界里一间简陋的公寓里,靠着给人做翻译维持生计。
苏清沅让人备了一辆马车,带着一个锦盒,悄悄去了林晚的住处。她没让下人跟着,只带了自己的陪嫁丫鬟——那丫鬟是祖母从小给她配的,忠心耿耿,还懂些拳脚功夫。
公寓的楼道里又暗又窄,弥漫着一股煤烟味。苏清沅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她长得很清秀,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见苏清沅,她显然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你是林晚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怯懦。
苏清沅笑了笑,温和地说:林小姐,我是沈聿安的妻子,苏清沅。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谈一件事。她说话时,语气平和,没有丝毫敌意——她知道林晚是个读书人,吃软不吃硬。
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她走了进来。公寓很小,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小的客厅,家具很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书桌上摆着几本书,还有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法文。
苏清沅扫了一眼,看见笔记本上夹着一张照片,是林晚和沈聿安在国外留学时拍的,两人站在埃菲尔铁塔下,笑得很灿烂。
苏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林晚给她倒了一杯水,声音依旧有些紧张。
苏清沅接过水杯,放在桌上,打开了带来的锦盒。里面是一张去法国的船票,还有一叠厚厚的银票,以及一支钢笔——那是她祖父当年用过的,笔杆是象牙做的,上面刻着守正二字。
林小姐,苏清沅看着她,语气诚恳,我知道你和聿安的事,也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沈家容不下你,你在这里待下去,只会让聿安为难,也会让你自己受苦。这张船票是去法国的,后天出发,银票足够你在法国生活和学习。我希望你能离开这里,去法国学些真本事,将来做自己想做的事。
林晚看着锦盒里的船票和银票,眼圈顿时红了。她哽咽着说:苏小姐,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明明知道我和聿安的关系,你不恨我吗
苏清沅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我不恨你。我祖父常说,做人要留一线余地。聿安心里有你,我强求不来;你是书香门第出身,也不该困在这里,浪费了自己的才华。我帮你,一是不想让聿安为难,二是不想让你这样的姑娘,毁在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里。你去了法国,好好读书,将来做出一番成就,也不枉你父母对你的期望,不枉聿安对你的一片心意。
她顿了顿,拿起那支钢笔,递给林晚:这支笔是我祖父当年用的,他说‘守正’二字,是为人处世的根本。希望你带着它,在法国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正直、有本事的人。
林晚接过钢笔,手指微微颤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苏小姐,谢谢你。我……我会记住你的恩情的。将来我若是有机会,一定会回来报答你。
苏清沅笑了笑:不用谢我,也不用报答我。你只要好好照顾自己,将来有机会,再回来看看聿安就好。
从林晚的公寓出来,苏清沅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的夜景。沪上的夜晚很热闹,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她想起祖母常说的话:做生意和做人一样,要看长远。
她知道,今天帮了林晚,不仅能让沈聿安欠她一个人情,还能让沈家的名声不受影响——毕竟,沈家娶了苏家大小姐,若是传出丈夫在外私会情人的闲话,对两家的名声都不好
从林晚的公寓出来,苏清沅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的夜景。沪上的夜晚很热闹,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洋行的招牌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黄包车夫的铃铛声混着电车的鸣笛,织成一片喧嚣。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盘扣,那是祖母亲手给她缝的,青缎子底上绣着细小的苏字——祖母总说,无论到了哪里,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马车驶过苏州河时,她掀起车帘,看着河面上摇曳的船灯,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祖父去漕运码头的场景。
那时祖父穿着藏青马褂,站在船头指挥卸货,南来北往的货商见了他,都恭敬地喊一声苏爷。
祖父常把她抱在膝头,指着河面上的船只说:清沅你看,这些船载的不只是货物,还有人的生计。做买卖不能只盯着眼前的利,要让跟着你的人都有饭吃,才算真本事。
如今祖父不在了,苏家也败了,可这些话她一直记在心里。她嫁进沈家,不是要做个安安稳稳的少奶奶,是要借着沈家的平台,把祖父的道理接着往下走——先稳住自己,再慢慢把苏家的产业捡起来。
回到沈公馆时,沈聿安正在庭院里等她。月光把桂树的影子拉得很长,细碎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他穿着一件浅灰长衫,没系领扣,比白天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烟火气。看见苏清沅回来,他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件薄披风。
夜里凉,怎么不多穿件衣服他把披风递过来,声音比平时柔和些。
苏清沅接过披风搭在臂弯,淡淡道:去见林小姐,不想穿得太张扬。
她……愿意走吗沈聿安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试探。
后天的船,我给了她船票和银票,还有我祖父留下的一支钢笔。苏清沅顿了顿,看着他,她是个懂分寸的人,知道留在沪上对谁都不好。
沈聿安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谢谢你。他这声谢说得真心实意——他原本以为,苏清沅至少会怨他,或是借机刁难林晚,可她不仅没这么做,还为林晚铺好了后路。
他忽然想起婚前母亲跟他说的话:苏家大小姐是个有大格局的,你别拿寻常女子的心思揣度她。那时他没放在心上,如今才算真的懂了。
苏清沅笑了笑,转身往内宅走:不用谢我,我们只是各取所需。你安安稳稳做你的沈公子,我安安稳稳打理我的事,这样对谁都好。
她没回头,自然没看见沈聿安望着她背影时复杂的眼神——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敬佩。
林晚走的那天,苏清沅没去码头。她正在绸缎庄盯着新到的一批云锦,账房老掌柜拿着账本过来,笑着说:少奶奶,您上次让我们推出的‘定制旗袍’,这个月已经订出去三十多件了,连张总长的夫人都让人来订了两件。
苏清沅接过账本翻了翻,指着其中一笔账目说:张夫人的单子要格外用心,她喜欢素雅的花色,滚边用银线,盘扣换成珍珠的。另外,把库房里那批藕荷色的杭绸整理出来,下个月要开女子学堂的义卖会,捐十匹过去——就说是沈公馆和苏家一起捐的。
老掌柜愣了一下:苏家可苏家现在……
苏家还在。苏清沅抬眼看他,语气平静却坚定,我祖父留下的字号,不能就这么没了。
老掌柜连忙点头:是,少奶奶说得是,我这就去办。
傍晚回到沈公馆,沈聿安已经回来了。他坐在书房里,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银质书签,上面刻着晚字。看见苏清沅进来,他连忙把锦盒合上,语气有些不自然:你回来了。
苏清沅没在意那枚书签,把一张单子放在他面前:这是下个月女子学堂义卖会的捐物清单,我让账房拟了份稿子,你看看,若是没问题,就登在报纸上。
沈聿安拿起单子看了看,见上面写着沈公馆捐绸缎十匹,苏家捐书籍五十册,眉头微微一挑:你还想着苏家的事
我是苏家的女儿,自然要想着。苏清沅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再说,苏家的字号还在,多露露脸,将来做什么事也方便。
沈聿安看着她,忽然笑了:你倒真不藏着掖着。
藏着掖着做什么苏清沅放下茶杯,我要做什么,你清楚,我爹和娘也清楚。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坦诚些反而省事。
沈聿安没再说话,拿起笔在单子上签了字。他忽然发现,和苏清沅相处时,不用刻意伪装,不用小心翼翼,反而比和林晚在一起时更自在——林晚总需要他哄着、护着,可苏清沅不一样,她像一棵挺拔的竹,不需要依附谁,自己就能站稳脚跟。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清沅的名声在沪上越来越响。她不仅把沈家的内宅和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借着沈夫人的关系,办了一个女子实业社,教那些家境贫寒的姑娘学缝纫、做账,还帮她们找活计。
沈夫人对她愈发满意,把自己私下在租界的两家洋货店也交给了她,还跟人说:清沅比我当年还有本事,沈家的将来,得靠她撑着。
沈聿安也渐渐习惯了和苏清沅合作的日子。他去外地考察生意时,会顺便帮她打听当地的布料行情;她办女子实业社缺场地时,他一句话就把沈家在法租界的一间空仓库腾了出来。两人很少一起吃饭,很少一起出门,却总能在需要对方的时候,递上恰到好处的帮助。
有一次,洋行的老板想压价收购沈家的绸缎庄,沈聿安和对方谈了好几次都没谈拢。
苏清沅知道后,直接去了洋行——她用一口流利的英文,把近几年绸缎的进出口数据、沈家绸缎庄的客户名单,还有未来三年的市场预测,一条条摆在对方面前,最后说:先生若是想合作,我们可以谈;若是想压价,那沈家宁愿把绸缎庄关了,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洋行老板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最后不仅没压价,还主动提出要和沈家合作开新的绸缎庄。沈聿安知道后,特意在书房备了一壶好酒,对苏清沅说:这次多亏了你。
苏清沅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我是沈家的少奶奶,沈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晚两人喝了不少酒,聊了很多事——聊苏清沅小时候跟着祖父学做账的趣事,聊沈聿安在国外留学时的见闻,聊沪上商界的风云变幻。
直到夜深,苏清沅起身告辞时,沈聿安忽然说:清沅,其实你不用这么拼的。
苏清沅回头看他,笑了笑:不拼怎么行我要撑起苏家,还要帮你守住沈家,总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沈聿安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发酸。
他知道,苏清沅看似坚强,可心里也藏着委屈——她的亲生父母自从拿了沈家的彩礼去了南洋,就再也没回过信,连祖母去年病重,都是沈夫人派人去苏州照顾的。她在沈家看似风光,可背后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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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天,沈聿安对外宣称自己早年在国外留学时,因为一场意外伤了身体,不能生育。
消息传出来后,沈老爷子和沈夫人虽然难过,却也没多说什么——他们知道苏清沅不在乎这些,反而觉得亏欠了她,对她愈发疼爱。
沈夫人甚至把自己的私房钱都交给了她,说:清沅,这些钱你拿着,将来不管做什么,都有个底气。
苏清沅拿着那些钱,心里暖暖的。她知道沈聿安这么做,是为了给林晚留后路——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下人说,先生每个夏天都会去法国考察生意,每次回来,都会带些法国的糖果和玩具,偷偷放在书房的柜子里。
苏清沅从不问,也从不提。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女子实业社上,还开了一家女子成衣店,取名清沅阁。
成衣店的生意很好,不仅沪上的名媛喜欢来这里定制旗袍,连南京、杭州的客户都慕名而来。
她还把祖父留下的那几张田契找了出来,在苏州买了一片桑园,雇了当地的农户种桑树、养蚕,自己办了一个小小的丝织厂——她要把苏家的漕运、南货栈都建起来,一步一步,慢慢来。
沈聿安看在眼里,悄悄帮她打通了苏州的关节——当地的税吏想刁难她,他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丝织厂缺技术工人,他从上海的丝织厂请了最好的师傅过去。
苏清沅知道是他做的,却只在某次吃饭时,淡淡地说了句:谢谢你。
沈聿安笑了笑:你帮我守住了沈家,我帮你做点事,应该的。
转眼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沪上变了很多——洋行换了一批又一批,街道拓宽了,高楼盖起来了,连电车都换成了最新的款式。
苏清沅的清沅阁开遍了江南,丝织厂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苏家的字号重新响了起来,人们提起苏清沅,不再说沈公馆的少奶奶,而是说苏老板。
沈聿安也把沈家的产业打理得很好,钱庄开了十几家分号,还和外国银行合作,做起了外汇生意。
他每年夏天依旧会去法国,回来时,身上的奶香越来越浓——苏清沅知道,林晚应该是生了孩子。
这二十年里,苏清沅的亲生父母再也没回来过。倒是有一次,南洋来的商人说,在新加坡见过苏父,他又娶了个当地的女人,再生了个儿子,早就把苏清沅忘了。
苏清沅听了,只是淡淡道:知道了。——她早就不指望那些所谓的亲情了,沈老爷子和沈夫人,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民国三十七年,沈老爷子因病去世。临终前,他拉着苏清沅的手,声音微弱:清沅,委屈你了。沈家有你,是福气。
苏清沅忍着泪,点了点头:爹,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娘,照顾好沈家。
又过了两年,沈夫人也走了。她走得很安详,临终前,把一个紫檀木匣子交给苏清沅,里面是沈夫人自己的私房钱和产业地契,还有一封信。
信里写着:清沅,我们早就知道你和聿安的事,也知道聿安有孩子。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没说过一句怨言,还把沈家打理得这么好。这些东西,是我给你的,也是给沈家的——将来不管出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的。
苏清沅抱着匣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在沈公馆住了二十多年,沈夫人待她,比亲生母亲还要亲——冬天给她做棉袄,夏天给她送酸梅汤,她受了委屈,沈夫人会替她出头;她想做实业,沈夫人会第一个支持她。如今沈夫人走了,她心里像空了一块。
出殡后,苏清沅在公婆的灵位前,把沈聿安有孩子的事说了出来。
她站在灵位前,声音平静却坚定:爹,娘,聿安的孩子已经十岁了,在法国跟着林小姐生活,知书达理,很懂事。我知道你们一直盼着沈家有后,现在,该让孩子认祖归宗了。
沈聿安就站在她身后,听着她的话,眼眶通红。他走到灵位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声音沙哑:爹,娘,儿子不孝,让你们担心了。
苏清沅看着他,轻声说: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孩子是沈家的血脉,该回来。
沈聿安抬起头,看着苏清沅,眼里满是感激。他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苏清沅一直都在帮他——帮他护住林晚,帮他守住沈家,现在还帮他把孩子接回来。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林晚,可最该感谢的人,是苏清沅。
那天傍晚,两人坐在庭院里。桂花又开了,落了一地金黄,空气里满是甜香。沈聿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结婚前两人签的协议——上面写着互不干涉私生活,待沈家稳定后,苏清沅可随时离开,沈聿安需支付其白银五万两作为补偿。
他把纸递给苏清沅,声音很轻:当年签的这个,现在没用了。
苏清沅接过协议,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她的字娟秀却有力,他的字挺拔却疏朗。她笑了笑,把协议放在石桌上,拿起打火机点燃。火苗蹿起来,把纸烧成了灰烬,风一吹,散在桂花丛里。
是没用了。苏清沅看着灰烬,轻声说。
第二日天刚亮,苏清沅便起了身。窗外的桂花还沾着晨露,沈公馆的庭院静得只闻鸟啼,她看着镜中一身素色布衫的自己,指尖轻轻抚过衣襟上那朵细绣的兰草——这是她亲手缝的,针脚里藏着苏家老宅的旧时光。
丫鬟进来时,手里捧着个半旧的樟木箱,里面是她早已收拾好的物件:祖父传下的那本《商户经营要略》、祖母绣过的绷子、还有她小时候读书用的银笔架,件件都沾着童年的温气。
少奶奶,真不再多带些沈夫人给您的那些绸缎,还有先生前几日送的西洋钟表,都还在库房呢。
苏清沅摇摇头,将木箱盖轻轻合上:不用了,这些就够。沈家的东西,本就该留在沈家。
她走到书房,把整理好的沈家产业账目放在桌上,又留下一张字条,字迹娟秀却利落:沈家账目已理妥,西厢房柜中可寻。我回苏州老宅小住,急事可让账房递信。
出门时,管家张叔候在门廊下,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出炉的蟹壳黄,还是她去年说过喜欢的咸口。少奶奶,路上吃。苏州那边我已经让人打过招呼了,老宅的门窗都擦干净了,灶上也能直接生火。
苏清沅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纸面,心里软了软:多谢张叔,费心了。她没回头看沈公馆的朱红门楼,只朝着马车走去——不是无情,是她向来懂分寸,如今与沈聿安的协议也算落了段,再住下去反倒生分,不如回老宅,寻些自在。
马车驶出沪上城区,渐渐多了水路。苏清沅掀起车帘,看两岸的垂柳蘸着春水,乌篷船摇着橹穿过石桥,吴侬软语顺着风飘进车厢,竟让她想起小时候跟着祖父回苏州的光景。
那时她总坐在祖父膝头,看他跟船家算漕运的账,阳光落在祖父的银须上,暖得像现在手里的蟹壳黄。
到苏州老宅时已是午后。青石板巷子里静悄悄的,门楣上苏府的匾额虽褪了色,却依旧端正。
她掏出那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去年她托人打听了半年,才从药材商手里花三倍价钱赎回老宅,当时只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今亲手推开这扇门,才知什么是真正的踏实。
门吱呀一声开了,院子里的老槐树还在,枝桠伸得老高,遮住了大半个天井。树下的石桌石凳落了层薄灰,却还能看见她小时候刻下的歪歪扭扭的沅字。廊下的鱼缸空着,墙角的兰草却长得旺,是她去年让人补种的,如今正抽着新叶,透着股生生不息的劲儿。
苏清沅独自进了书房。书架上的书还在,从《论语》到《漕运志》,都是祖父当年的珍藏。她那本《商户经营要略》,扉页上祖父的字迹依旧清晰:商者守本心,方能行远。指尖划过纸页,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她帮祖父核对货栈账目,算错了一笔运费,祖父没骂她,只指着这句话说:清沅,做生意和做人一样,错了能改,心不能偏。
傍晚时,丫鬟做了松鼠鳜鱼和响油鳝糊,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菜。苏清沅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就着暮色吃饭,风里带着槐花香,竟比沈公馆的山珍海味更合胃口。
她忽然觉得,这些年在沪上打拼,争的是苏家的体面,守的是祖父的道理,而此刻老宅的宁静,才是她心里最踏实的归处。
夜里,她躺在童年的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和槐树叶的沙沙声,很快就入了眠。没有商界的算计,没有大宅的规矩,只有梦里祖父温和的笑,和祖母手里针线穿过绸缎的轻响——原来最好的安稳,从来都在回忆里,在她亲手寻回的根里。。
沈聿安则去了法国,接回了林晚和孩子。林晚这些年在法国学了服装设计,回来后开了一家高端定制工作室,名气越来越大。
她第一次带着孩子回沈公馆时,特意给苏清沅带了一件礼物——一件用法国丝绸做的旗袍,领口绣着细小的桂花,和沈公馆庭院里的桂花一模一样。
苏小姐,不,沈小姐,林晚拉着苏清沅的手,眼里满是感激,当年若不是你,我也走不到今天。这旗袍是我亲手做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苏清沅接过旗袍,笑了笑:谢谢你,林小姐。这些年,辛苦你了。
林晚的孩子叫沈念安,是个乖巧的小姑娘,见了苏清沅,就甜甜地喊了一声清沅姨。
苏清沅很喜欢她,教她读书、写字、画画,还带她去自己的丝织厂,教她认识不同的丝绸。沈念安也喜欢苏清沅,总黏在她身边,一口一个清沅姨,比跟林晚还亲。
沈聿安看着她们相处的样子,心里很是安慰。他知道,林晚和苏清沅,虽然身份不同,却都是通透的人——她们都懂,有些感情,不一定是爱情,也可以是友情和亲情。
往后每年中秋,他们都会回沈公馆聚。苏清沅的成衣店开遍了江南,沈聿安帮她打理着沈家的老产业,林晚的工作室成了沪上名媛的聚集地,沈念安也考上了圣约翰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说将来要跟母亲和清沅姨一起,做最好的衣服。
有一年中秋,月色很好。苏清沅和沈聿安坐在庭院里,看着沈念安和林晚在桂花树下说笑。沈聿安忽然说:清沅,这辈子,谢谢你。
苏清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了笑:不用谢我,我们是家人。
风吹过,桂花落在茶杯里,泛起一圈涟漪。两人都没再说话,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自在。
他们从未爱过彼此,却在漫长的岁月里,成了最懂对方的人——没有爱情的束缚,没有猜忌的烦恼,只有一份历经风雨后沉淀下来的默契与亲情。
苏清沅看着庭院里的桂花,忽然想起祖父当年说的话:做人要留一线余地,做事要顾全大局。她嫁给沈聿安,本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却在岁月的打磨下,变成了一段最珍贵的情谊。
或许,不是所有的婚姻都需要爱情。有些两个人,相处久了,产生的不是心动,而是心安——是知道对方会在你需要的时候伸出手,是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会一起守住彼此想守的东西。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