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冷宫挖洞。
十年了。从青丝如瀑,到鬓染微霜,我每日的功课,就是用那把从御膳房偷来的、断了一截的铁锹,在寝宫最不起眼的墙角,一下,一下,凿开我逃生的路。
外面的人都说,废后陆晚萤疯了。
他们不知道,这座冷宫,才是真正的疯人院。宫墙是骨,朱瓦是血,它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所有被打入此地之人的神智。十年间,我看着身边最后一个宫女,笑着将一根白绫系上房梁,嘴里还哼着她家乡的小调。
从那天起,我便知道,我不能死在这里。
或者说,我不能像她们一样,死得那么窝囊。
我是大将军陆骁的女儿,我的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血。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这地洞,就是我的战场。
今夜的土,格外松软,还带着一股奇异的、陈腐的檀香味。我心中一喜,这是挖到宫墙外围花园的迹象。那里的土,每年都会用花肥翻新。
我加大了力气,铁锹向下猛地一送。
哐当!
一声巨响,震得我虎口发麻。铁锹像是捅到了什么坚硬无比的东西,不是石头,那声音更闷,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空洞回响。
我愣住了。根据我十年来的测算,这里下方应该是松软的泥土层才对。
我俯下身,用手扒开浮土,一块巨大的、通体漆黑的石头露了出来。它质地温润,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泽,像一块巨大的黑玉。不对,这不是石头。这分明是……棺材板。
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冷宫之下,怎么会有棺材
我定了定神,用铁锹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刮去表面的泥土。渐渐地,一些用朱砂和金粉描绘的、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龙纹,显露出来。
九爪金龙。
天子规制。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我疯了吗我竟然在冷宫的地下,挖出了一口皇帝的棺椁
不对,这不可能。当今的皇帝,我的夫君,那个将我打入冷宫的暴君嬴玄,十年前就已经驾崩了。他的皇陵,由新帝督造,建在千里之外的龙眠山,怎么可能在这里
是幻觉。一定是这座冷宫,终于成功地逼疯了我。
我自嘲地笑了笑,举起铁锹,准备换个方向继续挖。可就在这时,那个被我用锹头捅穿的小洞里,突然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截苍白、干枯的骨头。
五根枯骨组成的手掌,猛地一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铁锹头!
啊——!
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拼命地想把铁锹抽回来。但那只枯骨之手,力气大得惊人,仿佛焊在了上面。
我惊恐地向后退,连人带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得向那个破洞凑去。我的脸,几乎要贴在那冰冷的棺材板上。
透过那个小小的破洞,我看见了。
黑暗的棺椁中,一具穿着玄色龙袍的白骨,正缓缓地、用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坐了起来。他那空洞的、黑漆漆的眼窝,仿佛穿透了十年的光阴与尘土,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我。
这一刻,我没有疯。
疯的是这个世界。
2
我与那双空洞的眼窝,对视了多久
一瞬间还是一万年
时间失去了意义。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连恐惧都忘记了。我只是本能地、死死地盯着那具白骨。是他。化成灰我都认得。那龙袍肩上用金线绣的玄鸟图腾,是他亲令绣上的,普天之下,只此一件。
嬴玄。
那个杀了我父亲,灭了我满门,将我从皇后之位上拽下来,扔进这座冷宫的男人。那个已经死了十年,被天下人唾骂的暴君。
他怎么会在这里
皇后……
一个声音,从棺椁中响起。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砂纸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腐朽气息。
我的血液,在瞬间冻结了。
尸骨……说话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具白骨的下颌骨,上下开合着。那不是幻听。
你……终于来了。
他攥着我铁锹的那只手,缓缓松开。然后,用一种极度缓慢的、带着尸僵的动作,从自己的肋骨间,抽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明黄色的、被他攥得有些发皱的圣旨。
朕……等了你很久。
他的头骨,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打量我此刻狼狈的模样。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囚服,满身泥土,头发用一根木钗随意地挽着。这十年,我活得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而他,即便只剩下一具白骨,依旧端坐在那口巨大的黑玉棺中,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到底……是人是鬼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呵呵……他发出一阵像是破风箱般的笑声,那笑声在狭窄的地洞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人鬼皇后,你的格局,还是这么小。
他缓缓地、将那道圣旨,展开。
借着从地洞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清了上面的字。那字迹,张扬霸道,力透纸背,正是嬴玄的亲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废后陆氏晚萤,性行乖戾,德不配位,然朕念旧情,不忍赐死。特许其于冷宫静思己过。待十年期满,朕将于九泉之下,恭候皇后大驾,同赴黄泉,共掌幽冥。届时,大秦龙脉为聘,万里江山为礼,皇后……殉葬吧。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眼球上。
殉葬……
这个疯子!他不是死了,他是……他是在等我!等我刑满十年,然后拉着我一起,去死!
你策划了这一切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朕,从不做无准备的棋局。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得意的、冰冷的笑意,你挖的地洞,你选的方向,甚至你每日的力气……都在朕的计算之中。你以为你在求生不,你只是在一步步地,走向朕为你准备好的、唯一的结局。
我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我头顶的、冷宫的地面,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轰——隆——隆——
巨大的、碾压一切的机括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我身后的地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合拢!
我脸色煞白,想也不想,转身就要往回爬。
晚了。
嬴玄的声音,像一道催命的符咒。
我头顶最后一点月光,被一块巨大的、从天而降的石板,彻底封死。
绝对的黑暗,降临了。
我听到了自己绝望的喘息声,听到了嬴玄那具白骨因为满意而发出的、关节摩擦的咔咔声。
然后,我听到了第三种声音。
轰!
一声巨响,我身下的黑玉棺材板,连同我整个人,猛地向下跌落!
失重感传来,我尖叫着,和那口棺材,那具会说话的白骨,一同坠入了更深、更沉的、无尽的黑暗之中。
3
我不知道自己坠落了多久。
当我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一片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时,我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那口巨大的黑玉棺,就落在我身边不远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万幸,我没有被它砸中。
黑暗中,我挣扎着坐起来,剧烈地咳嗽着。这里的空气,比地洞里更加浑浊,带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尘土与水银的味道。
是皇陵。
我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嬴玄这个疯子,他竟然在皇宫的地下,掏空了一切,为自己,也为我,建造了一座如此庞大的地下陵寝!
皇后,欢迎光临……我们的新家。
嬴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棺材里传来。
咔哒。一声轻响。
四周的墙壁上,一盏接一盏的、碗口大小的长明灯,骤然亮起。幽蓝色的火焰,无声地跳动着,将整个空间照得一片惨白。
我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地下宫殿。穹顶高耸,上面是描绘着日月星辰的壁画。四周的墙壁,由巨大的青石砖砌成,上面雕刻着无数我看不懂的符文。我的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能清晰地倒映出那些幽蓝的鬼火。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十二尊高达三丈、通体由黄金打造的巨大人像,呈环形排列,它们手持戈、矛、剑、戟,面无表情地,将我和那口黑玉棺,拱卫在中间。
十二金人。
我倒吸一口凉气。史书上记载,嬴玄曾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立于咸阳宫前,以示天下太平。史官们都说,那十二金人,早已在后来的战乱中被熔毁了。
没想到,他竟然将它们,藏在了自己的陵墓里。
喜欢吗嬴玄的白骨,从黑玉棺中,一步步地走了出来。他的动作依旧僵硬,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这十二尊金人,是大秦龙脉的守护者。现在,它们也是我们的守卫。
我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陆骁的女儿。我爹曾对我说过,越是危险的境地,头脑越要清醒。恐惧,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情绪。
嬴玄。我开口,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但已经恢复了镇定,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殉葬,十年前,你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让我死。何必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死他那空洞的眼窝看着我,仿佛在嘲笑我的无知,死,是最廉价的终结。朕,要的是永恒。
他伸出那只白骨嶙じゅ,指向穹顶的星图。
皇后,你抬头看。那不是画,那是朕为你我演算出的、永恒的命运。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穹顶的那些星辰日月,并非静止不动。它们在以一种极其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运转着。那运转的轨迹,玄奥无比,似乎暗合某种天地的至理。
朕没有死。十年前,朕只是用秘法,将自己的神魂,与这大秦的国运龙脉,暂时剥离。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朝我走来。这座陵寝,是一个‘鼎’。朕,是‘药’。而你,我亲爱的皇后……
他的白骨手指,隔着几步的距离,指向我的心脏。
你,是朕炼制这副长生不老大药的,最后一味‘药引’。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道殉葬圣旨的真正含义。
他不是要我死。
他是要用我,来完成他那个疯狂的、妄图与天地同寿的——永生大梦。
而这座陵</strong>,就是他为我准备好的、最华丽的、也是最绝望的——炼丹炉。
4
疯子!我忍不住骂出声。
嬴玄并不生气,他只是发出一阵低沉的、骨骼摩擦的咔咔声,听起来像是在笑。
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皆是疯子。他踱步到一尊金人脚下,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金属表面,皇后,你出身将门,应该比那些腐儒更懂得一个道理——力量,才是一切规则的根基。而永生,是力量的终极形态。
我没有理会他的疯言疯语。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事已至此,哭喊和咒骂都没有任何用处。我必须找到一条活路。
这座陵寝,固若金汤,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封死。想要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爹曾经教过我兵法,他说,任何看似完美的阵型,都必有其生门所在。
这座陵寝,既然是嬴玄精心设计的棋局,那么,它就一定有它的规则。只要我能找到规则,就一定能找到破局的办法。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十二尊金人身上。
它们呈一个完美的圆形,将大殿中央的区域围了起来。每一尊金人的姿态、朝向、手中的兵器,都各不相同。它们看似静止,却给我一种强烈的、被无数双眼睛同时监视的压迫感。
它们是守卫。但或许,它们也是线索。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绕着这十二尊金人,缓缓行走。我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在几丈开外,仔细地观察着它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嬴玄没有阻止我。他就站在那口黑玉棺旁,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猎物,在他的陷阱里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这十二尊金人,铸造工艺巧夺天工。它们身上的铠甲纹路、衣带的褶皱,都清晰可见。但除此之外,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都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黄金造像。
不对。
一定有什么地方,是我忽略了的。
我强迫自己忘记恐惧,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上。我回忆起父亲教我如何观察敌军的营帐布局,如何从最细微的蛛丝马迹中,判断出对方的兵力、意图、乃至主帅的性格。
我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从那些金人的脸上、铠甲上、兵器上扫过。
就在我绕到第三圈,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我的眼角余光,在第六尊金人的脚踝处,瞥见了一点异样的颜色。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印记,被刻在金人脚踝铠甲的接缝处。因为位置太过隐蔽,加上颜色与黄金的暗影部分很接近,几乎无法被发现。
如果不是这里的鬼火光线摇曳,造成光影变化,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它。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壮着胆子,又向前凑近了几步,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用朱砂绘制的、极其古老的符文。它的形状,像一只盘踞的蝎子。
有戏!
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继续观察其他的金人。果然,在接下来的搜索中,我在第九尊金人的手腕内侧,和第二尊金人的后颈处,也发现了类似的朱砂印。
蝎子、灵蛇、蟾蜍……
这些印记,各不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某种古代巫毒教派的图腾。我之所以认得,是因为我母亲出身南疆,她小时候曾给我讲过一些关于那些神秘教派的故事。
嬴玄为什么要把这些代表着毒与咒的印记,刻在他的护陵神将身上
我的脑中,灵光一闪。
我猛地抬头,看向大殿穹顶的星图。然后,又低头,看向这十二尊金人的排布。
一个大胆的、让我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念头,浮现了出来。
这十二尊金人,它们代表的,不是方位,也不是时辰。
它们代表的,是十二条被嬴玄用秘术囚禁于此的、大秦境内最凶煞的——地脉!
而那些朱砂印,就是囚禁的封印!
嬴玄不是在守护龙脉,他是在奴役龙脉!
这个疯子,他要的不仅仅是长生,他还要将整个天下的气运,都牢牢地踩在自己的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我终于明白,他要我解的,不是谜题。
他是在向我炫耀。炫耀他的力量,他的疯狂,以及他为我准备好的、这份独一无二的、用整个天下作为祭品的——爱。
5
你看懂了
嬴玄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许,在我身后响起。
我缓缓转过身,看着那具站在阴影里的白骨,第一次,我从他那空洞的眼窝里,读出了一种名为欣赏的情绪。
不愧是朕的皇后。那些愚蠢的儒生,只会对着星图卜算吉凶。只有你,能看懂这背后的、真正的力量。
力量我冷笑一声,用天下生灵的命运,来满足你一个人的私欲,这也配叫力量
为何不配他反问,帝王,本就是天下的主宰。朕,只是将这份主宰的权力,从有限,变成了无限。从今往后,大秦的国祚,将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而你我,将是这永恒国度里,唯一的、不朽的神。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但我没有被他迷惑。我只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这个男人,他的疯狂,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他不是暴君,他是一个妄图将天地都变成他私人棋盘的——魔鬼。
那些灯……我指着墙壁上那些幽蓝色的长明灯,它们的燃料,就是从那些被囚禁的地脉中,抽取的‘龙气’,对吗
然也。嬴玄似乎很乐于为我解惑,龙气,是天地间最本源的能量。它既可以滋养万物,也可以……成为最强大的武器。皇后,你最好不要轻易靠近那些墙壁,否则,那些泄露出来的、狂暴的龙气,会在瞬间将你撕成碎片。
原来如此。
这座陵寝,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杀机。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回到那些金人身上。既然这些金人是阵法的关键,那么,它们一定有某种运转的规律。嬴玄不可能只留下线索,而不给出任何规则。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忆起父亲教我的、最基础的阵法知识。
阵者,势也。凡阵,必有阵眼、阵脚、生门、死门……
父亲的声音,仿佛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猛地睁开眼,视线死死地锁定在穹顶的星图上。
如果金人代表地,那么这片星图,就一定代表天!
天地合一,方成大阵!
我开始仔细地、将穹顶星图的每一个星座,与地面上十二金人的位置,进行一一对应。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星图在缓缓运转,金人的位置却是固定的,我必须在脑海中,建立一个动态的、立体的坐标系。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我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甚至忘记了恐惧。我的整个心神,都沉浸在这场与一个疯子跨越了十年的、无声的博弈之中。
嬴玄也没有打扰我。他只是静静地,回到了他的黑玉棺中,坐下。仿佛一个至高的神明,在俯瞰着一只蝼蚁,做着徒劳的计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的精神即将达到极限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那个规律!
星图的核心,是北斗七星。而北斗七星的斗柄,它的指向,并不是固定的。它会随着星图的运转,每隔一个时辰,就指向不同的一尊金人!
而当斗柄指向某尊金人的时候,那尊金人脚下的地面,就会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光晕。
那是生门!
在一个时辰之内,被斗柄指向的金人所在的区域,是绝对安全的!其他的十一个方位,皆是死地!
我找到了规则!
我按捺住狂喜,抬头看了一眼星图。此刻,斗柄正指向西南方,那尊手持长戟的金人。
我毫不犹豫,立刻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果然,当我踏入那尊金人脚下三丈范围之内时,之前那种被无数双眼睛监视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而平和的感觉,仿佛置身于春日的阳光之下。
我成功了!
我靠在金人冰冷的腿上,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我浑身发软。
很聪明。嬴玄的声音,从大殿中央传来,你找到了棋盘的走法。但是,皇后,光会走棋,可赢不了朕。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我所在的这尊金人,它的内部,突然传来一阵咔咔的机括声。
我惊恐地抬头,看见那金人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那双黄金铸就的眼珠,竟然缓缓地转动了一下,锁定了我的位置。
它……活了!
6
那尊手持长戟的金人,以一种与其庞大身躯完全不符的、流畅而迅捷的姿态,动了。
它缓缓地低下头,那双纯金的、没有任何瞳孔的眼睛,毫无感情地俯视着我。然后,它举起了手中那柄比我整个人还要长的黄金长戟。
戟尖上,闪烁着幽蓝色的、由龙气凝聚而成的锋芒。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几乎凝固了。
这算什么生门这分明是死路一条!
嬴玄在耍我!
皇后,朕说过,光会走棋,是赢不了的。嬴玄那恶魔般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你找到的,是‘试炼’的入口。这十二尊金人,既是地脉的囚笼,也是你……我的皇后的,最终考验。
每一尊金人,都代表着朕为大秦开疆拓土时,所击败的一位绝世猛将。朕用秘法,将他们的战魂,封印在了这金人之中。
你必须,在下一个时辰到来之前,击败它。否则,当星图运转,生门转移,你现在所站的地方,就会变成死地。届时,就算它不杀你,其余十一尊金人狂暴的龙气,也会将你撕碎。
我听得遍体生寒。
击败它
我手无寸铁,而它,是一尊由黄金铸就的、高达三丈的战争机器,体内还封印着上古猛将的战魂!
这根本就不是考验,这是赤裸裸的、戏弄式的谋杀!
怎么这就绝望了嬴玄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陆骁的女儿,不该是这副模样。想当年,你代父出征,于雁门关下,以三千轻骑,大破匈奴五万铁蹄。那时的你,何等风华绝代。
他竟然……还记得。
雁门关。
那是我一生中最荣耀,也是最痛苦的记忆。我赢了战争,却因为功高震主,为我陆家,埋下了覆灭的祸根。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嬴玄!
一股滔天的恨意,瞬间压倒了我的恐惧。
对。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能死在这个疯子的游戏里。我若是死了,我父亲、我陆家满门的血海深仇,谁来报
我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那尊金人。
它的动作虽然流畅,但似乎遵循着某种固定的模式。一招一式,大开大合,充满了沙场上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是兵家的路数!
我爹曾经说过,天下武功,万变不离其宗。沙场上的武学,最重势。只要能破其势,再强的猛将,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而这尊金人……
它的破绽在哪里
我一边狼狈地躲避着它势大力沉的劈砍,一边飞快地观察着。它的每一次攻击,都会将地面砸出一个个深坑。碎石飞溅,声势骇人。
但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它太重了。
它的每一步,都会让整个大殿微微震颤。它的每一次转身,都显得有些迟缓。而且,它似乎无法离开脚下那片光晕笼罩的区域。
它的力量,来源于它脚下的地脉!
只要我能……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脑中形成。
我不再一味地躲闪,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将它引向光晕的边缘。
金人似乎没有自己的思想,只会遵循战魂的本能,对我这个入侵者进行攻击。我一次次地在戟尖下死里逃生,有好几次,那凝聚着龙气的锋芒,几乎是擦着我的头皮扫过。
终于,在我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时候,我成功了。
我将它引到了光晕的最边缘,它的右脚,已经有一半,踏出了光晕的范围。
就是现在!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体像狸猫一样,贴地一滚,滚到了它的身后。然后,我从头上拔下那根唯一的、陪伴了我十年的木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刺向了它那只踏出光晕的脚踝!
我当然知道,一根小小的木钗,不可能对黄金铸就的巨人造成任何伤害。
我的目标,不是它。
而是被它踩在脚下,那个被我发现的、蝎子形状的朱砂印!
噗嗤!
木钗应声而断。
但是,已经足够了。
我的钗尖,精准地、破坏了那个朱砂符文最核心的一笔。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痛苦与解脱的咆哮,从金人的体内发出。
只见那只踏出光晕的右脚,像是被烈火灼烧的蜡像,开始迅速地、无声地熔化!一股狂暴的、不受控制的龙气,从那个被破坏的封印中,喷涌而出!
金人失去了平衡,巨大的身躯,轰然向后倒下,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漫天烟尘。
它体内的光芒,迅速暗淡下去。那双转动的眼珠,也恢复了死寂。
我……成功了。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精彩。
嬴玄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毫无保留的赞叹。
以己为饵,以弱胜强。皇后,你果然……从未让朕失望。
我没有力气回答他。我抬头看了一眼穹顶的星图。
斗柄,已经开始缓缓地,转向下一尊金人了。
一个时辰,快到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看着那十一尊依旧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沉默的巨人。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还有十一场这样九死一生的试炼,在等着我。
7
时间,在这座与世隔绝的陵寝中,变成了一个模糊而残酷的概念。
我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春去还是秋来。我唯一能参照的,就是穹顶那片永恒运转的星图,以及那柄决定我生死的、冰冷的北斗。
一个时辰,一场死战。
一个时辰,一次新生。
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机械地、麻木地,重复着这个循环。
第二尊金人,手持双剑,它的战魂,是一位以速度见长的刺客。我利用陵寝中廊柱的阴影,与它周旋,最终在它最快的一剑刺出时,侧身让过,将它引向了墙壁。它那蕴含着龙气的一剑,没能刺中我,却刺中了墙壁上流淌着龙气的符文。两种不同的龙气相互冲撞,引发了剧烈的爆炸,将它自己炸得粉碎。
第三尊金人,是一位擅使长弓的神射手。我找不到任何近身的机会。最终,我以自己为靶,硬生生地用肩膀,抗了它一箭。在它以为得手,放松警惕的那一刻,我将手中一块从地面撬起的石板,如闪电般掷出,击中了它手腕上那个灵蛇印记。
……
我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有被兵器划开的口子,有被龙气灼伤的焦痕。我的囚服,早已变成了布条,被我撕下来,包扎着流血不止的伤口。
我的身体,濒临崩溃。但我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冷静。
每一次的生死搏杀,都像是一场淬炼。我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着。我开始能凭借直觉,感受到龙气的流动。我甚至能从那些金人僵硬的招式中,揣摩出它们体内战魂的性格。
而嬴玄,始终没有再出现。
他就坐在那口黑玉棺中,像一个沉默的观众,欣赏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血腥的角斗。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我感到恐惧。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把我逼到极限,让我不断地变强,不断地去接触那些被封印的地脉龙气……这绝对不是一场单纯的游戏。
他一定有更深层次的目的。
当我击败第七尊金人,浑身是血地瘫倒在地时,我终于撑不住了。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出现了重影。
我看到了我爹,陆骁。他穿着一身染血的铠甲,站在我面前,对我失望地摇着头。
萤儿,站起来……陆家的女儿,不能倒下……
我又看到了我娘。她坐在南疆的吊脚楼上,一边为我唱着童谣,一边用朱砂,在我的手腕上,画下一个小小的、蝎子形状的守护符。
……蝎子
我的大脑,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
我猛地睁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是,那个记忆……
我为什么,会对这些巫毒教派的图腾,有如此熟悉的记忆我娘她……
一个被我遗忘了很久很久的细节,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娘,她不是南疆的普通女子。她是南疆最神秘的、守护地脉的巫祝一族的、最后的圣女!
而我,继承了她的血脉!
我的生辰八字,之所以与龙脉之眼契合,不是巧合!是因为我的身体里,天生就流淌着能够与天地龙气沟通的血液!
嬴玄,他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一切!
他娶我,立我为后,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我父亲的兵权。他要的,是我这身独一无二的、可以作为钥匙的——巫祝之血!
他将我打入冷宫十年,用阴气浸润我,是为了压制我血脉中的阳刚之气,让我达到最适合与这座至阴的陵寝融合的状态。
他让我去击败十二金人,不断地接触那些被封印的龙气,是为了激活!激活我体内沉睡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巫祝之力!
他不是在考验我。
他是在……炼制我!
他要把我,炼成一个活生生的、可以替他掌控这十二条地脉的——人牲!
想明白了
嬴玄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仿佛是从我的心底直接冒出来的一样。
他的白骨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伸出手,那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骨爪,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的皇后,你终于……长成了朕最想要的模样。
8
我挥手打开了他那只令人作呕的骨爪,挣扎着向后退去。
你这个魔鬼!我死死地盯着他,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
这不是算计,是命运。嬴玄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你生来,就是属于朕的。你的血脉,你的天赋,你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就朕的千秋霸业,而存在的。
我呸!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我的命,只属于我自己!嬴玄,你休想得逞!
是吗他那空洞的眼窝,转向大殿的更深处。
轰隆隆……
一阵沉重的机括声响起。
十二金人身后,那些厚重的青石墙壁,竟然缓缓地向两侧移开,露出了一条通往更深处黑暗的通道。
最后的‘试炼’,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嬴玄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去吧,去看看朕为你准备的、真正的聘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通道的尽头,一定有更可怕的东西在等着我。但我也知道,我别无选择。
我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步地,走进了那片未知的黑暗。
通道很长,也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回荡。墙壁上,依旧亮着那种幽蓝色的长明灯。灯光下,我看到墙壁上,刻满了壁画。
那些壁画,记录了嬴玄的一生。从他出生,到他登基,再到他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我看到了他为了夺嫡,亲手毒杀自己兄弟的画面。
我看到了他为了震慑朝臣,将一位直言进谏的老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处以车裂之刑的画面。
也看到了他,在御书房里,对着我的画像,一看就是一夜的画面。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这个男人,他对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爱是占有还是……纯粹的利用
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青铜门。门上,雕刻着一条盘踞的、栩栩如生的九爪金龙。
我推开门。
门后的景象,让我彻底惊呆了。
这里不是什么墓室。
这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宛如溶洞般的空间。空间的中央,矗立着一尊高达十丈的、造型奇古的巨大青铜鼎。
鼎的下方,是整个大秦王朝的沙盘舆图。山川、河流、城池,都按照真实的比例,被微缩在了这里。
而最让我感到震撼的,是那些从四面八方的岩壁中延伸出来的、手臂粗细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管道。
这些管道,总共有十二条。它们全都汇集到了那尊巨鼎的底部。
我瞬间就明白了。
那十二尊金人,只是阀门。而这里,才是真正的核心!
嬴玄,他将大秦境内十二条最主要的地脉龙气,全都强行改道,引到了这里!
这座陵寝,根本不是什么炼丹炉!
这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妄图窃取天地造化、炼化整个国运的——终极法阵!
而那尊国运鼎,就是法阵的中心。
我的目光,落在了鼎的内部。
鼎中,没有水,也没有火。只有一团混沌的、不断翻滚的、金色的气。那气的形态,像是一头沉睡的、蜷缩着的巨龙。
那就是被他囚禁于此的……大秦国运!
现在,你明白了吗
嬴玄的白骨身影,出现在我的身边。
朕,要炼化的,不是长生不老。而是这整个国运,这整个天下!
朕要将这万里江山,炼成朕的化身。朕在,则国在。国在,则朕永生!
而这个仪式,还差最后一步。
他那空洞的眼窝,灼灼地看着我。
跳下去。我的皇后。
与朕的神魂,与这国运金龙,三位一体,彻底融合。
到那时,你,就是这永恒国度的……神后。
9
我看着那尊翻滚着金色气流的国运鼎,又看了看身边这具只剩下野心和疯狂的白骨。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愤怒,席卷了我的全身。
神后我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嬴玄,你真是……死性不改。
你以为我陆晚萤,稀罕做什么神后
我告诉你,我爹教我的,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我娘教我的,是‘地脉龙气,乃天下苍生之根本,不可轻动’!
而你,嬴...,你这个窃取天下的盗贼,你玷污了我爹的兵法,也践踏了我娘的信仰!
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把你这个妄图封神的魔鬼,打回原形!
我的话,似乎终于激怒了他。
他那具白骨的身上,第一次,散发出了一股强大而暴戾的气息。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低吼一声,那十二条连接着国运鼎的金色管道,光芒大盛!一股股精纯的龙气,被他强行抽取出来,注入到他那具白骨的体内。
只见他那原本干枯的骨骼上,竟然开始迅速地、生长出血肉、经络!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一个穿着玄色龙袍、面容冷峻、剑眉星目的中年帝王,就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是嬴玄。
是他十年前,最意气风发时的模样。
只是,他的那双眼睛,不再是人类的黑色,而是一片纯粹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金色。
朕,已经与此地龙脉,初步融合。他活动了一下自己重新长出的、充满力量的手掌,声音变得洪亮而威严,皇后,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与朕一同,君临这永恒的王座,还是……化为这法阵的尘埃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用行动,表明了我的决心。
我转身,朝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我不能和他硬拼。他现在掌控着十二条龙脉的力量,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唯一的胜算,就是回到外面的大殿,去破坏那些作为阀门的十二金人!
只要我能切断他和龙脉的连接,他就会被打回原形!
愚蠢!
嬴玄冷哼一声。
他没有追我,只是抬起手,对着我逃跑的方向,虚虚一握。
轰!
我身后的青铜大门,猛地关上了。紧接着,整条通道,都开始剧烈地坍塌!
巨石如雨点般落下,彻底堵死了我的退路。
在这座陵寝里,朕,就是天意。
嬴玄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岩层,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被困在了这个巨大的溶洞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绝望,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尊巨大的国运鼎,看着那个重新获得了血肉之躯的、神明般的帝王。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父亲的教诲,母亲的歌谣,十年冷宫的孤寂,十二场生死搏杀的惨烈……无数的画面,在我眼前闪回。
等等……
母亲的歌谣
我突然想起了,我娘曾经在我很小的时候,教我唱过一首非常古老的、据说是巫祝一族代代相传的安魂曲。她说,这首曲子,可以安抚躁动的山灵,平息愤怒的河神。
她说,万物皆有其神,也皆有其魂。
而龙脉,作为大地之灵,自然……也有它的魂!
嬴玄,他可以用秘法,强行奴役龙脉的形,但他能控制龙脉的魂吗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
我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没有再看嬴玄,而是将我全部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尊国運鼎中,那团沉睡的、金色的龙魂。
我闭上眼,双手在胸前,结成了一个我早已忘记、但此刻却无比熟悉的、古老的手印。
然后,我开口,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那是一段没有任何歌词,只有最古朴、最悠扬的旋律的曲子。
我的声音,很微弱,也很干涩。
但它,却像是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那个重新变得不可一世的帝王嬴玄,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10
我的歌声,在这空旷的、巨大的溶洞中回荡。
那旋律,不属于人间的任何一种乐曲。它悠远、苍凉,仿佛来自太古的洪荒,带着一种能够与天地万物沟通的、原始的韵律。
嬴玄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巫祝的……镇魂咒他失声喊道,你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那尊巨大的国运鼎,突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鼎中,那团原本沉睡的、金色的国运龙魂,像是被我的歌声从万古的长眠中唤醒,开始剧烈地翻腾、咆哮!
昂——!
一声震耳欲聋的、充满了愤怒与不甘的龙吟,从鼎中爆发出来。整个陵寝,都在这声龙吟之下,瑟瑟发抖。
嬴玄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那具刚刚由龙气凝聚而成的身体,开始变得不稳定,皮肤表面,浮现出一道道金色的裂纹。
不……不可能!他嘶吼道,这龙魂,早已被朕用大秦国祚磨灭了神智,它怎么可能……
你错了,嬴玄。我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你磨灭的,只是它的‘记忆’,而不是它的‘本能’。它依然记得,谁才是它真正的朋友,谁……是囚禁它的敌人。
我的歌声,没有停。
随着我的吟唱,我感觉到,我体内的血液,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沸腾起来。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从我的血脉深处,苏醒了。
是巫祝之力!
我终于明白,我娘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不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这与生俱来的、能够与天地之灵沟通的——血脉。
闭嘴!给朕闭嘴!
嬴玄彻底慌了。他举起手,一道由纯粹龙气凝聚而成的金色闪电,向我劈来。
我没有躲。
因为我知道,我不需要躲。
就在那道金色闪电即将击中我的瞬间,国运鼎中,猛地冲出一条金色的龙影,咆哮着,挡在了我的身前。
轰!
闪电击中了龙影,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龙影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变得虚幻了许多,但终究,是为我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你……你竟然能……命令它嬴玄的眼中,充满了嫉妒与疯狂,凭什么朕花了半生的心血,才将它囚禁于此!你不过是唱了一首破歌谣,凭什么能得到它的认可
凭我是巫祝的后人。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这一族,世世代代,都是龙脉的守护者,而不是像你一样的……窃贼!
我的歌声,变得越来越高亢。
那条金色的龙魂,也变得越来越凝实。它盘踞在我的身后,巨大的龙头,转向嬴玄,金色的龙目中,充满了滔天的怒火。
嬴玄开始感到了恐惧。
他发现,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正在飞速地流逝。那些被他强行吸入体内的龙气,正在反噬!
不……朕是不可能输的!他疯狂地咆哮着,双手猛地插入自己脚下的、由龙气构成的地面。
既然朕得不到,那就一起毁灭吧!
他竟然在试图,引爆这整个陵寝,引爆这十二条地脉!
这个疯子,他要拉着我,拉着这整个大秦的国运,一起同归于尽!
11
快阻止他!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是龙魂!
它在与我对话!
我该怎么做我焦急地问。
进入鼎中!坐上中央的‘龙脉之眼’!只有你,只有巫祝的血脉,才能安抚我们,重新建立连接!
我没有任何犹豫。
在身后龙魂的护卫下,我纵身一跃,跳向了那尊巨大的国运鼎。
休想!
嬴玄怒吼着,从地面拔出两道狂暴的龙气,如同两条金色的长鞭,向我卷来。
昂!
龙魂咆哮着迎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缠住了那两条金色长鞭。
我趁此机会,成功地落入了鼎中。
鼎内的感觉,奇妙无比。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的、金色的海洋之中。无数的、属于这片土地的、最古老的记忆碎片,向我的脑海中涌来。
我看到了沧海桑田,看到了王朝更迭。
我看到了我的祖先,第一代的巫祝圣女,是如何与初生的龙脉,定下守护的契约。
也看到了嬴玄,是如何用血腥的祭祀和残酷的秘法,一步步地,将它们诱捕、囚禁。
在鼎的最中央,有一个白玉雕成的、莲花状的台座。
那就是龙脉之眼。
我涉过那金色的气流,缓缓地,在台座上,盘膝坐下。
以我巫祝之血,立下新的契约……
我闭上眼,将自己的手腕,轻轻划破。一滴殷红的、却带着淡淡金光的血液,滴落在了白玉台座上。
从今往后,我陆晚萤,将继承先祖之志,守护尔等,直至……魂飞魄散。
嗡——!
整个国运鼎,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共鸣。
十二条从岩壁中延伸出来的龙脉管道,瞬间光芒大盛!但这一次,它们不再是向外输送能量,而是开始疯狂地,将外界的、属于嬴玄的龙气,向鼎内倒吸!
啊——!
嬴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那具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血肉之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干瘪、风化。精纯的龙气,被强行从他的体内剥离,拉扯回了国运鼎中。
他想反抗,但他身后那条巨大的龙魂,已经挣脱了束缚,用龙爪,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不……这是朕的……这都是朕的!他不甘地咆哮着。
但一切,都已成定局。
短短片刻之间,他又变回了那具穿着玄色龙袍的、干枯的白骨。
而我,感觉自己,正在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我能看到,长安城的车水马龙。
我能听到,东海之滨的惊涛拍岸。
我能闻到,南疆雨林里,潮湿的泥土芬芳。
大秦的万里江山,此刻,就像是我自己身体的延伸。
我,成为了新的……龙脉主宰。
12
我缓缓地,从国运鼎中,站了起来。
金色的龙气,在我的周身缭绕,将我那身残破的囚服,映照得宛如神袍。我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我的容貌,也恢复到了十年前,我最风华正茂的模样。
不,甚至,比那时更甚。
我的双眼中,沉淀着这片土地,千百年的沧桑。
我低头,俯视着那个被龙魂踩在脚下,动弹不得的白骨。
嬴玄。我平静地开口,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属于凡人的、空灵的回响,你输了。
呵呵……哈哈哈哈!他那具白骨,竟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输皇后,你以为,你赢了吗
你看看你自己!他那空洞的眼窝,看着我,你与龙脉融合,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但从今往后,你也将永远地,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你,就是新的‘囚徒’!
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我的内心。
是啊。
我虽然掌控了龙脉,但也同时,成为了龙脉的一部分。我无法再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离开这片土地,去过自由的生活。
我的命运,已经和这大秦的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不,有区别。我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
你,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而囚禁天下。
而我,是为了守护这天下苍生,而选择……被囚禁。
我们的‘道’,从一开始,就不同。
我说着,缓缓地,从国运鼎中,走了出来。
那条巨大的金色龙魂,向我低下它高贵的头颅,以示臣服。
我走到嬴玄的面前。
杀了朕吧。他那具白骨,停止了笑声,用一种近乎于平静的语气说道,给朕一个体面的、帝王的结局。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毁了我一生,也造就了我此刻的男人。
我的心中,恨意,已经变得很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悲凉。
死,太便宜你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团金色的龙气。
嬴玄,你不是想做这永恒国度的君主吗
朕,就成全你。
我将那团龙气,打入了他的眉心。
从今往后,你的神魂,将与这具枯骨,永世相连。你将成为这座陵寝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守陵人。
你将永生不死,也永世不得离开这座黑暗的、冰冷的坟墓。
你将亲眼看着,你曾经亲手缔造,又妄图毁灭的这个帝国,在我的手中,会走向一个……怎样的未来。
啊——!
嬴玄的白骨,发出一声充满了痛苦与怨毒的咆哮。
他的神魂,被我用龙气,死死地钉在了那具枯骨之中,再也无法脱离。
他成了这陵寝里,一个拥有着自我意识的……活俑。
13
解决了嬴玄,我将目光,投向了那条通往外界的、被堵死的通道。
我抬起手,对着那厚厚的岩层,轻轻一挥。
轰——隆——隆——
巨大的岩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自动地向两侧移开,重新让出了一条路。
我一步步地,向外走去。
那十二尊金人,在我经过它们身边时,全都缓缓地、单膝跪地,低下了它们高傲的头颅。
它们在向新的主宰,致敬。
我走过那条长长的甬道,推开了那扇将我与人间,隔绝了十年的石门。
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
新鲜的、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涌入我的鼻腔。
我……出来了。
陵寝的出口,正对着冷宫的废墟。这里,已经被嬴玄的法阵,彻底夷为平地。
而在废墟之外,黑压压的,跪着一大片人。
有手持刀兵的禁军,有身穿官服的文武百官,还有一些闻讯赶来的、身着华服的皇室宗亲。
他们的脸上,全都带着一种混杂着惊恐、迷惑与敬畏的复杂表情。
刚刚地下的剧烈震动,以及那声响彻天际的龙吟,早已惊动了整个皇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这个,从地狱中,缓缓走出的女人身上。
他们看到了我身上那件虽然残破,但却流淌着金色光晕的宫装。
他们感受到了我身上那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宛如神明般的威严。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应该是当朝的宰相,颤抖着,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他对着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天降神迹……大秦……大秦有望了!他老泪纵横地喊道。
紧接着,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彻云霄。
他们,把我当成了某种神启,某种祥瑞。他们以为,是上天派我,来拯救这个,在嬴玄死后,由他那个懦弱的儿子继位,而变得风雨飘摇的帝国。
我看着他们,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了远方。
我看到了长安城高大的城墙,看到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看到了天边,那缓缓流动的云。
我知道,我再也无法离开这里了。
这片万里江山,既是我的荣耀,也是我的……囚笼。
我缓缓地抬起手。
山呼海啸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我的、第一句神谕。
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扫过那些忠诚的、奸诈的、野心勃勃的、或是茫然无措的脸。
然后,我开口。
我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朕,回来了。
14
我的归来,像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
废后陆氏,于冷宫遇神龙附体,破土而出,得承天命的传说,在短短几天之内,传遍了整个大秦。
没有人敢质疑。
因为,我所展现出的力量,已经超出了凡人的理解。
我回到金銮殿的那天,嬴玄那个懦弱的、只知享乐的儿子,我的继子,当朝的新帝,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就吓得从龙椅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没有杀他。
我只是平静地,走上了九十九级台阶,走到了那张,我曾经以皇后的身份,仰望了无数次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前。
我拂去上面的灰尘,缓缓坐下。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大秦的龙脉,都与我同在。
我废黜了新帝,将他封为安乐王,送去封地,让他自生自灭。
然后,我登基了。
我成为了大秦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
我的年号,定为重光。
意为,让这片被暴君的阴影笼罩了太久的土地,重见光明。
我开始用我的方式,治理这个国家。
我的意志,就是龙脉的意志。
我能轻易地感知到,哪个地方正在遭受旱灾,哪个地方的河道需要疏通。
我下令开仓放粮,兴修水利。我的旨意,总能精确到,最需要帮助的那个村庄,那片田地。
我能看到,哪个官员心中充满了贪婪,哪个将军暗中怀有不臣之心。
我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反腐风暴,无数的贪官污吏,在我那洞察人心的神力面前,无所遁形。
大秦的官场,为之一清。
我甚至能听到,边疆之外,那些蛮族部落的集结声。
我亲自制定作战计划,提拔有才华的年轻将领。每一次,我的军队,都能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时间,出现在最致命的地点。
几场大胜之后,百年来的边疆之患,被彻底平定。
百姓们,称我为神皇。
他们为我修建庙宇,日夜焚香,将我视作大秦的守护神。
朝臣们,对我敬畏到了极点。他们在我面前,连头都不敢抬。因为他们知道,任何的谎言和伪装,都瞒不过我这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我做到了,连嬴玄,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我缔造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太平盛世。
但是,没有人知道。
在每一个深夜,当万籁俱寂之时,我都会独自一人,回到那座,已经被我重新封印的、位于皇宫地下的巨大陵寝之中。
我会坐在国运鼎的旁边,静静地,看着那具被我钉死在枯骨之中的、嬴玄的活俑。
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但他那空洞的眼窝里,那两团永不熄灭的、代表着他神魂的幽火,会死死地,盯着我。
我们两个,就像是这场永恒棋局的,两个棋手。
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
一个在光明中,一个在黑暗里。
我们互相凝视着,谁也不说话。
只有我们彼此,才知道对方的秘密。
只有我们彼此,才懂得对方的……孤独。
15
重光三十年。
大秦的疆域,已经扩张到了史无前例的版图。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我所缔造的盛世,早已超越了史书上的任何一个王朝。
而我,依旧是三十年前的模样。岁月,无法在我的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我是永生不死的神皇。
是这个帝国,唯一的、绝对的主宰。
我站在长安城最高的观星台上,俯瞰着脚下这片,属于我的万里江山。
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
很美。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座巨大的、冰冷的陵寝之上的。
我的
throne,不是那张用黄金和宝石装饰的龙椅,而是地下那尊,囚禁了十二条龙脉的国运鼎。
这三十年来,我走遍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不是用我的双脚,而是用我的意志。
我见过大漠的孤烟,也见过江南的杏花。
我听过孩童的笑语,也听过老人的叹息。
我离他们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却又……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的臣民们,爱戴我,敬畏我,崇拜我。
却没有一个人,敢于直视我的眼睛。
因为,他们从我的眼中,看不到喜,也看不到悲。只能看到一片,如同星空般,浩瀚而冰冷的……神性。
我拥有了一切。
权力,荣耀,永恒的生命。
却也失去了一切。
我失去了,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情感。
我不会再感到快乐,也不会再感到悲伤。我不会再爱,也不会再恨。
我的情感,已经与这片土地的脉搏,融为了一体。
丰收,我便欣慰。
灾荒,我便忧虑。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今夜,月色很好。
我又一次,来到了地下陵寝。
那具白骨,依旧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这三十年来,他从未改变过姿态。
我走到他的面前。
嬴玄。我轻轻地开口,你觉得,我们两个,谁比较可悲
他那空洞的眼窝里,两团幽火,跳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在听。
你追求永生,最终,被永世囚禁于黑暗。
我追求自由,最终,被永世束缚于光明。
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也……都失去了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他龙袍上,积攒了三十年的灰尘。
这盘棋,好像……没有赢家。
我收回手,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
那具沉默了三十年的白骨,他的下颌骨,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沙哑的、仿佛用尽了三十年力气的音节,从他的喉间,挤了出来。
……萤……
我的脚步,顿住了。
我的心,那颗早已与山川同化的、冰冷的心,在那一瞬间,竟然,极其轻微地,刺痛了一下。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抬起头,看向陵寝之外,那片属于我的、永恒的、却也无比孤独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