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他在图书馆的窗上呵气画了颗心,正好罩住窗外的我。
>十年间我们各自换了七任恋人,却总在对方分手时第一个出现。
>地下情的第三个月,我瞥见他手机里给我的备注是周末女友。
>他洗澡时,屏幕上跳出他妻子的消息:今晚回家吗
>水声停歇的瞬间,我按下发送键:他马上回来。
>走出公寓时,雨打在脸上像碎玻璃。
>手机亮了,是他发来的:你从来都知道我们没可能。
>我回头望着那扇亮灯的窗,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
>他擦掉那颗雾蒙蒙的心说:有些东西,存在的时间取决于天气。
---
那行字,像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扎进林薇的眼底。
周末女友。
陈默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幽幽地躺在客厅冷硬的玻璃茶几上。林薇正蜷在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沙发边缘磨起的毛球,目光却被这刺眼的备注死死钉住。这四个字,棱角分明,带着一种轻佻的、赤裸裸的残忍,把她这三个月小心翼翼藏起的侥幸、那点自欺欺人的暖意,瞬间捅了个对穿。
浴室里,水声哗哗作响,闷闷地撞击着磨砂玻璃门。水汽氤氲出来,在门框边缘凝成模糊的湿痕。隐约还能听见陈默在里面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种事后的、松弛的惬意,像钝刀子割着林薇的神经。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一条新的消息通知,像幽浮般滑入视野顶端。
发信人只有一个字:家。
内容简单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今晚回家吗
林薇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狠狠掼向冰冷的深渊。血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刷地褪尽,留下彻骨的寒。原来如此。原来这每周一次的隐秘相会,这偷来的几个小时温存,在另一个女人的世界里,只是他今晚是否需要回家的一个简单确认。她林薇,一个被标注得如此直白、如此物化的周末女友,不过是夹在他规整生活缝隙里的一点调剂。
浴室的水声,毫无征兆地停了。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林薇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敲打着耳膜。玻璃门后模糊的人影动了一下,大概是在擦干身体,准备出来了。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毁灭欲和绝望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几乎没经过大脑,冰凉的指尖已经触到了光滑的屏幕。她飞快地、准确地找到了那个备注为家的号码,点开输入框。指尖悬停了一瞬,带着某种近乎自虐的快意,重重地按了下去:
他马上回来。
发送成功的提示一闪而逝。林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丢开手机,它滑落在冰冷的茶几表面,发出一声轻响。她几乎是弹跳起来,抓起自己丢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和包。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玄关处,她胡乱地蹬上鞋子。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浴室门咔哒一声被拉开了。氤氲的热气和沐浴露的香气涌了出来,带着陈默身上特有的、她曾经无比贪恋的气息。
薇薇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水汽的模糊和疑惑。他似乎察觉到了门口不同寻常的动静。
林薇没有回头。手腕用力一拧,沉重的防盗门在她身后拉开一道缝隙。初冬夜晚凛冽的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瞬间劈头盖脸地扑了进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皮肤上。她毫不犹豫地侧身挤了出去,反手将门重重带上。
砰!
那一声闷响,仿佛是她亲手关上了过去十年的某扇门。门内的一切,连同那令人作呕的周末女友标签,都被隔绝在身后。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冰冷地倾泻下来。林薇没有等电梯,几乎是跑着冲下楼梯。高跟鞋急促地敲打着冰冷的水泥台阶,嗒、嗒、嗒……空洞的回响在寂静的楼道里震荡,像她此刻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无处安放的心。
推开沉重的单元门,扑面而来的风雨瞬间将她裹挟。雨不大,却细密冰凉,被风斜斜地吹着,狠狠砸在脸上、脖颈里,冷得像碎玻璃碴子。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却挡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公寓楼下狭窄的街道空无一人。昏黄的路灯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破碎成一滩滩模糊的光团。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黏在额角和脸颊。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洼里,冰水渗进鞋袜,寒意直钻脚心。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离那扇亮着虚伪暖光的窗户远一点,再远一点。
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固执地亮着。林薇停下脚步,僵硬地从湿漉漉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有些模糊,但发信人的名字却像烙印一样清晰——陈默。
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解锁。只有一行字,简单,直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冷酷,砸进她的视线:
你从来都知道我们没可能。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涩涩的疼。林薇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刺穿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那栋熟悉公寓楼的某一扇窗。
十七楼。那个她刚刚狼狈逃离的地方。
窗户还亮着温暖的、鹅黄色的光。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隔着重重雨幕,那扇窗显得遥远而虚幻,像一个不真实的梦,一个她做了整整十年的梦。
就在这朦胧而冰冷的凝视中,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毫无预兆地被撬开了。时光的尘埃簌簌落下,露出一帧清晰得令人心悸的画面。
***
2005年的秋天,空气里还残留着暑热的尾巴,混合着新书纸张和旧木头书架散发出的、图书馆特有的味道。高二的林薇,抱着一摞刚借的物理参考书,从图书馆侧门走出来。阳光很好,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细碎的光斑。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扫过图书馆那排高大的落地窗。
就在那一刻,她的脚步顿住了。
靠窗的一张阅读桌旁,坐着一个穿着干净校服的男生,侧脸对着窗外。是隔壁班的陈默,开学转来的,话不多,有点冷,但成绩拔尖,打球也漂亮,是年级里不少女生偷偷议论的对象。林薇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他名字有点特别。
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看着窗外。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线条。然后,林薇看见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靠近冰冷的玻璃窗,轻轻呵了一口气。
一团白雾迅速在光洁的玻璃上氤氲开来。紧接着,他的指尖动了,在那团小小的、湿润的雾气上,流畅地画着。一笔,又一笔……一个饱满的、带着尖尖底部的形状渐渐清晰。
一颗心。
一颗呵气画成的、雾蒙蒙的心。
而那颗心的正中心,不偏不倚,正好罩住了窗外阳光下微微发怔的林薇。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阳光,梧桐叶的剪影,图书馆里模糊的人影,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带着微甜酸涩的悸动毫无预兆地弥漫开来。她抱着书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微微发麻。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隔着玻璃,看着窗内那个专注画心的少年。
陈默似乎画完了,指尖在心的边缘轻轻点了一下。然后,他像是才察觉到窗外的视线,缓缓转过头来。
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与林薇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那一刻,阳光似乎格外刺眼。林薇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沉没,水面只余下惯常的、带着点距离感的平静。他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不知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
林薇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血液全涌到了头上。巨大的羞窘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低下头,像个被当场抓住的笨拙小偷,抱着那摞沉重的书,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凌乱地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脆响,一下下敲打着她混乱的心跳。
那之后的几天,林薇像只受惊的兔子,远远看见陈默的身影就下意识地绕开。图书馆更是再也不敢靠近那个靠窗的位置。那扇窗,那颗雾蒙蒙的心,成了她心底一个隐秘的、带着滚烫温度的角落,不敢触碰,却又时时想起。
直到一周后,她抱着新收上来的英语作业本,穿过教学楼那条长长的、人声鼎沸的走廊。陈默正和一个男生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说话。林薇低着头,加快脚步想快速通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不高不低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喂。
林薇脚步一顿,心跳漏了一拍,迟疑地转过头。
陈默单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另一只手里随意地转着一支笔。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看着林薇,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比平时少了几分疏离,多了点……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天,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掠过林薇微微泛红的耳尖,图书馆的玻璃。
林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抱着作业本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陈默的目光移向窗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画在玻璃上的东西,他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冰凉的窗框,存在的时间,取决于天气。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物理常识。说完,他收回目光,没什么停留地转身,和旁边的同学一起走开了,留下林薇一个人僵在原地,怀里沉甸甸的作业本硌得胸口发闷。
阳光依旧明亮,走廊里嘈杂的人声涌来。那句平静的话,却像带着冰棱,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她刚刚萌动的心尖上。那颗雾蒙蒙的心带来的悸动和羞怯,被这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常识瞬间冻住,然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存在的时间,取决于天气……
原来,那只是一时兴起。原来,它的消逝,是必然的,是理所当然的。
那一刻,林薇第一次在这个清俊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疏离和清醒。那种清醒,让她心底刚刚燃起的小小火苗,无声地瑟缩了一下。
高二剩下的日子,像一本翻得太快的书。那颗窗上的心,那句关于天气的话,成了林薇和陈默之间一种微妙的底色。他们依旧不同班,偶尔在走廊遇见,目光短暂相接,林薇会先一步移开视线,脸颊微热。陈默则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有时,林薇会在篮球场边看到他打球的身影。他弹跳很好,投篮精准,球场上的他有一种专注的锐利,与平日教室里的冷淡疏离不同。汗水浸湿他的额发,阳光下闪着光。林薇会站在人群外围,隔着喧闹的人群远远地看着,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明明暗暗。
一次月考后,林薇拿着惨不忍睹的数学卷子,躲在教学楼后的小花园角落,盯着那些狰狞的红叉,眼眶发酸。初冬的风吹得光秃秃的枝桠呜呜作响,更添了几分萧索。
喂。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独特的清冷质感。
林薇吓了一跳,慌忙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抬起头。陈默不知何时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一本习题集,大概是刚从小卖部回来。
他看了一眼她手里被捏得皱巴巴的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立体几何
林薇吸了吸鼻子,有些窘迫地点点头,声音闷闷的:嗯,辅助线……总是添不对。
陈默没说什么,走上前几步,很自然地在她旁边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他拿过林薇手里的卷子,扫了一眼那些红叉密集的题目,然后从自己校服口袋里摸出一支笔,直接在卷子旁边的空白处刷刷地画了起来。
空间向量坐标法,比辅助线直接。他一边画,一边简洁地讲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的手指修长干净,笔尖在纸上滑动,画出清晰的坐标轴和点线,思路流畅得惊人。
林薇怔怔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笔下那些原本如同天书般的线条渐渐有了清晰的逻辑。他靠得不算近,但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冬日清冽的空气,若有似无地萦绕过来,竟让她慌乱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他身上那种独特的、带着距离感的笃定,在那一刻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懂了吗他画完最后一条辅助线,抬头看向她。
林薇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像深秋的湖水,看不出波澜,却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有些呆愣的模样。她赶紧点头,心跳得有些快:懂了……谢谢你。
陈默把笔和卷子递还给她,站起身:多练几次。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像一片安静的云,悄无声息地飘走。
那次之后,林薇的数学成绩竟真的开始缓慢爬升。偶尔在走廊遇见,她不再像受惊的兔子,能鼓起勇气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陈默依旧只是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以往多了零点几秒。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无声中悄然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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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填报志愿前夕,空气里弥漫着焦灼和迷茫。林薇拿着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在放学后空旷的教室里犹豫不决。她想去的南方那所大学,以设计闻名,但竞争激烈得可怕。
还在纠结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薇抬头,看见陈默倚在门框边,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手里也拿着同样的指南。
嗯,林薇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想冲一下南艺,但怕……
怕什么陈默走进来,在她前排的座位随意地坐下,转过身面对她,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翻着自己手里的指南,指尖点在一个专业上,我报这里,自动化。
林薇凑过去看,那是北方的顶尖工科大学。她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报清北
陈默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夕阳的暖光落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竟显得有几分柔和:目标太高,容易摔得狠。适合的,才是最好的。他顿了顿,像是随口补充,南艺的设计,挺好。冲一下,不亏。
那挺好两个字,像羽毛轻轻拂过林薇的心尖。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被夕阳染暖的湖水,心底某个角落被触动了一下。那句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像是一句隐晦的箴言,轻轻叩响了她。
最终,林薇在志愿表上郑重地填下了那所南方艺术院校的名字。交表的那天,阳光灿烂得晃眼。她和陈默在教学楼前长长的台阶上相遇。
填好了陈默问。
嗯,林薇点头,脸上带着孤注一掷后的轻松,你呢
一样。陈默简短地回答。两人并肩走下台阶,影子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周围是喧闹的毕业生,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告别。他们之间却很安静,只有脚步声在台阶上轻响。
走到台阶最底端,陈默忽然停下脚步。林薇也跟着停下,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他侧过身,阳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他看着林薇,目光深邃,像是有千言万语,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了十几秒,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很快消散在初夏温热的风里。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林薇一眼,那一眼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林薇当时无法解读的东西。然后,他转过身,汇入了前方涌动的人潮,白色的校服衬衫很快消失在阳光的斑驳光影里。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底那点因他鼓励而燃起的勇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和离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失落。那句关于天气的话,不合时宜地又在她脑海里响起,带着初冬的凉意。
***
大学的时光像被按了快进键。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圈子,各自精彩,也各自匆忙。林薇在南方的艺术学院如鱼得水,设计灵感不断迸发,身边也从不缺追求者。陈默在北方的工科名校,则成了实验室和竞赛场的常客,崭露头角。
他们很少联系,却又从未真正断联。QQ空间的留言板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阵地,像一种隐秘的、安全的联系。每次林薇上传新的设计稿,或者深夜发一条略显感伤的动态,陈默的留言总是会在一段时间后出现。没有多余的话,有时是一个简单的不错,有时是注意休息,点到即止,却总能精准地在她需要某种回应的时刻抵达。
同样,当陈默在空间里分享一张深夜实验室的孤灯照片,或者一句晦涩的技术瓶颈吐槽,林薇的问候也总不会缺席。
他们默契地扮演着对方生活里一个遥远的、安全的旁观者。知道对方的存在,知道对方在某个城市努力地生活着,这就够了。那些年少时窗上的心,台阶下的欲言又止,被时间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存放在记忆深处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
大二寒假,林薇结束了为期两个月的异地恋,回到家乡小城。初恋的甜蜜被时间和距离冲刷得所剩无几,分手时反而有种解脱的轻松。她窝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翻着旧相册,窗外是萧瑟的冬景。手机QQ突然震动起来。
一个陌生的头像在闪动。点开,是陈默。
回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林薇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嗯,刚回。你呢
昨天。他回的很快。
短暂的沉默后,对话框又跳出一行字:出来走走老地方。
老地方,是高中学校后面那条种满梧桐树的林荫道。冬日午后,阳光稀薄,梧桐树的枝桠光秃秃地伸向灰白的天空,在冷硬的水泥路上投下疏朗交错的影子。空气清冽干燥,带着尘土的味道。
林薇裹着厚厚的围巾,远远就看见陈默站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下,穿着深色的羽绒服,身形比高中时更挺拔了些,侧脸的线条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静的棱角。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相接的瞬间,林薇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
好久不见。他收起手机,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好久不见。林薇走到他面前,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高中毕业时台阶下的沉默和离别,仿佛还带着余温。
分手了陈默忽然问,语气自然得像在问吃了吗。
林薇愣了一下,随即坦然地点点头:嗯,你呢听说……有女朋友了她故作轻松地问,心里却莫名地悬了起来。
分了。陈默的回答言简意赅,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落在林薇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上,刚分不久。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两人之间又陷入短暂的沉默。林薇低头看着自己靴子上沾的灰尘,陈默则抬头望着光秃秃的枝桠。
还是老样子。陈默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林薇抬头看他。
这条街,这树。他抬手指了指头顶纵横交错的枝干,嘴角似乎有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冬天掉光叶子,春天又长出来。
林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啊,树还是那些树,路还是那条路。时间在它们身上留下的痕迹是缓慢的、轮回的。不像人,一转身,就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她心底某个角落微微触动,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物是人非的怅惘,也有一丝……隐秘的、被唤醒的什么。
是啊,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眼前散开,人就不一样了。她意有所指。
陈默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冬日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投下细碎的光点。他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不再是高中时的平静疏离,也不再是图书馆窗后的讶异,而是一种更深的、带着某种审视和复杂意味的凝视。仿佛在透过此刻的她,回看那些被时光模糊的片段。
林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脸,耳根有些发热。
走吧,陈默移开视线,声音低沉,太冷了,找个地方喝点热的。
他率先迈开步子。林薇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站了一秒,才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林荫道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梧桐树的影子在他们脚下无声地延伸。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新开的一家奶茶店。店里暖气很足,弥漫着甜腻的香精味。捧着热乎乎的奶茶,隔着小小的方桌,话题变得轻松起来。聊起大学里的趣事,吐槽各自的专业,说起高中时某个严厉的老师如今已经退休……时间在氤氲的热气中仿佛被拉回了某个熟悉的频道。
林薇发现,陈默话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虽然依旧算不上健谈,但会适时地接话,偶尔抛出一个冷幽默,逗得她忍俊不禁。他看着她笑,眼神里也带上了浅浅的暖意。
那个下午过得飞快。走出奶茶店时,天色已经擦黑。城市的霓虹初上,在湿冷的空气里晕开迷离的光彩。
我送你回去陈默问。
不用了,林薇摇摇头,指指不远处的公交站,坐公交很方便。
陈默没有坚持,只是点点头:好。
公交车很快来了。林薇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陈默还站在原地,昏黄的路灯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深色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他朝她微微抬了下手,算是道别。
车门关上,公交车缓缓启动。林薇隔着起雾的车窗玻璃,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车窗上凝结的水汽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也模糊了她心底刚刚升腾起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像那年图书馆的窗,那颗呵气画成的心,短暂地清晰过,又被更深的雾气笼罩。
那句人就不一样了的感慨,和他最后那个模糊的告别身影,像冬日里一块坚硬的冰,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奶茶带来的短暂暖意消散殆尽,只余下冰冷的现实感。
原来,十年光阴,改变的何止是街道与梧桐那扇曾经在雾气中短暂开启的心门,终究还是被更深的沉默锁住了。
***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林薇和陈默,像两条偶尔交错的溪流,各自奔涌在人生的河道里。他们依旧保持着那种心照不宣的距离——对方的QQ空间是情绪的风向标,对方失恋的消息是心照不宣的联络暗号。
林薇谈了几场恋爱,有的炽热短暂如夏日烟火,有的温吞长久却最终归于平淡。设计师的工作让她辗转于不同的城市,见过不同的风景,也尝过不同的心碎。每次一段关系结束,无论她是深夜买醉在朋友圈发些颓废的文字,还是沉默得像个隐形人,陈默的问候总会如期而至。
有时是一个深夜突然跳出的QQ窗口:还活着配一个欠揍的表情。
有时是出差到她所在城市时,一个定位分享:在XX,有空出来吃个饭
林薇也会回应。当他难得在空间吐槽项目压力巨大,或者分享一张深夜泡面图时,她会发去一句保重身体,或者一个加油的表情包。当他结束一段关系,状态异常低沉时,她会拨通他的电话,听他在那边沉默很久,然后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他们默契地扮演着对方最安全的港湾,一个永远不会沉没的浮标。他们分享失恋后的狼狈、吐槽工作的压力、甚至讨论下一个可能的恋爱对象,语气熟稔得像认识了一辈子的老友。那些年少时懵懂的情愫,图书馆窗上的心,台阶下的沉默,寒假林荫道上的并肩而行……都被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成了秘而不宣的底色,谁也不会去触碰。
他们都清楚,对方不是自己人生拼图上那块最完美的、不可或缺的核心板块。他们更像是两块形状相似的边角料,可以暂时拼凑在一起,严丝合缝,看上去无比和谐,但终究不是中心,无法支撑起整幅画卷的重量。
这种清醒的认知,像一层透明的薄膜,隔在他们之间。让他们靠近时感到温暖安心,却又时刻提醒着彼此:到此为止。
直到十年后的某个秋日黄昏。
林薇刚刚结束了一段为期三年的恋情,身心俱疲。对方很好,只是好得让她感觉窒息,好得让她找不到自己。分手像一场漫长的凌迟,终于结束。她把自己关在租住的小公寓里,窗帘紧闭,拒绝了所有朋友的邀约,只想在彻底的安静里舔舐伤口。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里亮起,是陈默发来的微信。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定位——显示在她城市一家格调清雅的威士忌酒吧。
林薇盯着那个定位看了很久。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孤独感席卷了她。她需要一点温度,哪怕只是短暂的。她需要一个不会追问、不会评判、只是安静存在的人。
她抓起外套,出了门。
推开酒吧沉重的木门,低沉慵懒的爵士乐和烟草、酒精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幽暗,人影幢幢。林薇一眼就看到了角落卡座里的陈默。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小臂,露出腕骨清晰的线条。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冰块在杯中折射出细碎的光。他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侧脸的轮廓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寂寥。
林薇走过去,在他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没说话,只是对走过来的侍者比了个一样的手势。
陈默抬起头。酒吧迷离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林薇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一层浓重的、无法掩饰的倦怠,甚至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颓败他比上次见面时清瘦了些,下颌线更显锋利。他没问她为什么来,只是把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酒推到她面前,声音有些沙哑:
先喝这个。
林薇没推辞,端起来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
结束了陈默问,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了然。
林薇扯出一个苦涩的笑,点了点头:你呢看起来……不太好
陈默沉默了几秒,端起侍者刚送来的新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得像蒙着一层灰:项目砸了,很大。合伙人撤资,团队散了。他顿了顿,眼神有些空茫地看着杯中晃动的冰块,家里……催得紧。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林薇心上。她瞬间明白了那催得紧指的是什么。到了这个年纪,事业、婚姻,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的颓败,他的倦怠,都有了清晰的缘由。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喝着酒。冰凉的液体滑入胃里,却点燃了某种压抑已久的东西。酒吧里暧昧的光线,低沉的音乐,酒精的催化,还有彼此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同病相怜的孤独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们缠绕其中。
不知是谁先靠近的。也许是林薇在听他说起合伙人背信弃义时,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也许是陈默在她自嘲大概注定孤独终老时,抬手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轻轻别到耳后。指尖擦过耳廓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却像点燃了一簇火。
他们的目光在幽暗中纠缠,空气仿佛凝滞了,充满了粘稠的、一触即发的张力。十年间被理智和距离牢牢锁住的东西,在这一刻,在酒精和失意的双重催化下,轰然冲破了闸门。
陈默忽然倾身过来。带着威士忌气息的吻,猝不及防地落在林薇的唇上。不是试探,不是温柔,而是一种近乎掠夺的、带着绝望和发泄意味的吻,滚烫而用力。
林薇脑中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理智在尖叫着逃离,身体却背叛了意志,像被抽干了力气,又像被点燃了火焰。她没有推开他,反而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般,生涩而激烈地回应着。十年的距离,十年的克制,十年的到此为止,在这个失控的吻里土崩瓦解。
那个吻之后的事情,混乱得像一场梦。他们跌跌撞撞地离开酒吧,上了出租车。在狭小的后座,身体紧贴着,灼热的呼吸交缠。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光影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觉。
林薇的公寓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门打开的瞬间,黑暗涌来,他们像两尾急于寻求水源的鱼,在玄关处便急切地纠缠在一起。衣物散落一地。黑暗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肌肤相贴的灼热温度。
没有承诺,没有未来,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情话。只有失意催生的疯狂,和十年压抑欲望的彻底释放。像飞蛾扑向烈火,明知是毁灭,却无法抗拒那瞬间的光热。
当一切归于平静,林薇躺在自己凌乱的床上,听着身旁陈默均匀而深沉的呼吸,才感到一阵迟来的、巨大的空虚和恐慌。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望着模糊的天花板。她做了什么他们做了什么
那句到此为止,终究还是被打破了。而那层不是最佳选择的清醒认知,在方才的疯狂里,被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种冰冷的恐惧感,像潮水般慢慢漫上心头,淹没了短暂的欢愉。
她侧过头,看着陈默沉睡的侧脸轮廓。黑暗中,他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林薇伸出手,指尖悬停在他脸颊上方,最终却无力地落下。
他们之间,横亘着整整十年光阴,和那句关于天气的箴言。
***
地下情的日子,像在刀尖上跳舞。
每周五傍晚,林薇会收到陈默言简意赅的微信:老地方
老地方是他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离林薇租住的小屋不远,交通便利,环境私密。林薇会精心打扮,却又不能过于张扬。她像一个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在约定的时间,避开可能的熟人,刷卡进入那栋光鲜亮丽的大楼,乘着电梯直达十七层。
门打开的瞬间,陈默通常已经等在玄关。他会接过她手里的包,有时是一个克制的拥抱,有时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公寓里恒温恒湿,整洁得近乎刻板,弥漫着高级香薰和清洁剂混合的味道,没有一丝生活气息。这里不像家,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用于短暂欢愉的场所。
开始的几周,林薇还能自欺欺人地享受这种隐秘的刺激。陈默是体贴的情人,他会准备好她喜欢的红酒,放她爱听的爵士乐。他们会一起在开放式厨房做简单的晚餐,他会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皮肤。餐后,他会拥着她坐在落地窗前的巨大沙发上,看城市璀璨的夜景在脚下铺陈开。在那些时刻,窗外的万家灯火仿佛都在为他们闪烁,一种偷来的、虚幻的甜蜜感充盈着林薇的心。
陈默喜欢吻她,额头、眼睛、颈侧……缠绵而温柔,带着一种熟稔的占有欲。然而,林薇渐渐发现一个让她心底发凉的事实——他几乎从不吻她的嘴唇。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习惯不同。但次数多了,那被刻意回避的唇齿相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里。每一次他温热的唇落在她脸颊或颈项,而独独绕过她渴望的双唇时,那根刺就扎得更深一点。
更让她不安的是时间。无论多么沉醉,无论夜色多深,陈默从未开口留她过夜。时钟指向十点,或者十一点,他会很自然地起身,拿起车钥匙:不早了,我送你下去打车或者明天一早还有个会,得早起。
他的语气温和,理由充分,无可指摘。但那份刻意的分寸感,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的关系牢牢框定在周末情人的范畴里,绝不允许越界一步。林薇只能压下心头翻涌的失落和疑问,穿上外套,和他一起走出这个温暖的牢笼。电梯下降时,狭小空间里的沉默,像冰冷的空气,一点点冻结她方才的体温。
一次意乱情迷后,林薇累极,蜷在陈默怀里昏昏欲睡。意识模糊间,似乎听到他在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刻意的温和与耐心。
……嗯,知道了……乖,你先睡,我还有点事……嗯,处理完就回……
回
林薇的睡意瞬间被这个字击得粉碎。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挣脱束缚。她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黑暗中,她竖着耳朵,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音节。
陈默似乎很快结束了通话。手机屏幕的光短暂地亮了一下,随即熄灭。他躺回她身边,手臂习惯性地环过来,似乎想重新拥住她。
林薇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挣脱了他的手臂,动作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疑惑。
没……没什么,林薇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她背对着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突然……有点渴,我去倒杯水。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从脚心直窜上头顶。她走到客厅,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的光,摸索到饮水机旁。冰水灌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把名为恐惧和屈辱的烈火。
回他要回哪里回谁身边
那个电话里的声音,那份刻意温和的语气……像无数冰冷的针,扎破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她一直不愿深想、不敢触碰的真相,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
她站在黑暗的客厅中央,浑身冰冷。身后卧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暖黄的光晕。那扇门,像一道界限,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是偷来的短暂欢愉,门外是冰冷残酷的现实。而她,只是他需要处理完才能回去的一个事。
林薇慢慢蹲下身,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黑暗中,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睡裙的布料。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悲哀攫住了她。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这场关系中的位置——一个见不得光的周末女友,一个他婚姻生活之外的点缀,一个需要被处理的事。
那晚之后,林薇的心境彻底变了。再去那间公寓,每一次开门,每一次他递来的红酒,每一次落在颈侧的吻,每一次他体贴地送她下楼……都像带着倒刺,反复刮擦着她鲜血淋漓的自尊。她像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在陈默面前强颜欢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直到那个宿命般的周六下午。
***
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初冬下午,铅云低垂,酝酿着一场冷雨。公寓里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燥热。方才的激烈情事耗尽了两人的体力,空气中弥漫着情欲散尽后特有的、慵懒而粘腻的气息。
林薇裹着陈默宽大的白色浴袍,蜷在客厅那张线条冷硬的灰色布艺沙发里。柔软的布料包裹着身体,却丝毫驱不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方才的缠绵里,陈默依旧温柔,却依旧巧妙地避开了她的唇。那回避,此刻像一根淬毒的针,反复刺痛着她。
陈默进了浴室,很快,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闷闷地撞击着磨砂玻璃门。水汽氤氲出来,在门框边缘凝成模糊的湿痕。
林薇百无聊赖,目光落在茶几上。陈默的手机就随意地丢在那里,屏幕朝下。一个念头,像阴暗角落里滋生的藤蔓,带着某种自毁般的冲动,悄然缠绕上来。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到了那冰冷的、光滑的玻璃背板。
她拿起手机,屏幕朝上。屏幕是锁着的。
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击着耳膜。她试了几个密码:他的生日,她的生日,高中入学年份……都不对。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鬼使神差地,她输入了另一个日期——一个她曾在他某个隐晦的朋友圈状态里看到过的日期,一个被他称为人生新阶段起点的日子。
屏幕解锁了。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她点开通讯录,手指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动。一个名字,带着冰冷的现实感,刺入了她的眼帘。
不是名字,只是一个字:家。
而在这个刺眼的备注旁边,另一个备注,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烙进她的灵魂深处——
周末女友。
林薇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浴室的水声,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全都消失了。只有那四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在她眼前无限放大,每一个笔画都带着狰狞的嘲笑和赤裸裸的羞辱。
周末女友。
原来如此。原来她处心积虑维持的、带着隐秘甜蜜和巨大痛苦的这段关系,在他那里,就是这样一个轻飘飘的、带着明确功能性和时间限制的标签。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林薇几乎握不住手机。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阵呕吐的欲望。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一条新的消息通知,幽灵般滑入顶端。
发信人:家。
内容像一颗精准的子弹:今晚回家吗
简单的五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彻底击垮了林薇摇摇欲坠的世界。原来家是真的存在。原来这间公寓,这每周一次的偷欢,在另一个女人的世界里,只是他今晚是否需要回家的一个确认。
她算什么一个被标注得如此直白、如此物化的周末女友,不过是夹在他规整婚姻生活缝隙里的一点调味剂。一个连吻都不配得到的……玩物。
浴室的水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林薇自己狂乱的心跳,像垂死的鼓点,沉重地敲打着耳膜。磨砂玻璃门后模糊的人影动了一下,陈默大概是在擦干身体,准备出来了。
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毁灭性的、玉石俱焚的冲动。它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压倒了所有恐惧和后果的考量。冰凉的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点开了那个备注为家的对话框。
指尖悬停在输入框上方,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然后,重重地按了下去:
他马上回来。
发送成功的提示一闪而逝。林薇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丢开手机。它滑落在冰冷的玻璃茶几表面,发出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惊心。
她几乎是弹跳起来,巨大的恐慌和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同时攫住了她。她冲向玄关,动作快得像逃离爆炸现场,胡乱地蹬上自己的靴子。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浴室门咔哒一声被拉开了。氤氲的热气和沐浴露的香气汹涌而出。
薇薇陈默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润和一丝疑惑。
林薇没有回头。手腕用尽全力一拧,沉重的防盗门在她身后拉开一道缝隙。初冬傍晚凛冽的风,裹挟着细密的、冰冷的雨丝,瞬间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像无数碎玻璃碴子狠狠砸在脸上、脖颈里。
她毫不犹豫地侧身挤了出去,反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门重重带上!
砰——!
那一声巨响,仿佛是她亲手为自己十年的执念敲响了丧钟。门内的一切,连同那个屈辱的标签和那个虚伪的男人,都被彻底隔绝在身后。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她手臂发麻,也震碎了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幻象。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冰冷地倾泻下来,照亮她苍白如纸的脸。林薇没有等电梯,几乎是跑着冲下楼梯。高跟鞋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敲打出凌乱而急促的鼓点,嗒、嗒、嗒……空洞的回响在寂静的楼道里疯狂震荡,像她胸腔里那颗濒临碎裂、疯狂逃窜的心。
推开单元楼沉重的玻璃门,风雨瞬间将她彻底吞噬。雨比来时更大了些,冰冷刺骨,被风卷着,斜斜地抽打在脸上、身上。寒意像活物一样钻进骨头缝里,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裹紧湿了大半的外套,冲进这片湿冷的灰暗里。
街道上车流如织,尾灯在雨幕中拉出一道道模糊的红痕。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黏腻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水里,冰凉的污水浸透鞋袜,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风雨声中显得微弱又固执。林薇停下脚步,像一个被抽掉发条的木偶。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疼。她僵硬地、近乎麻木地从湿透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一片模糊的水痕。发信人的名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穿透水雾,清晰地灼痛她的眼睛——陈默。
指尖冰冷而迟钝,在湿滑的屏幕上划了几次才解锁。消息框里只有一行字,简洁,冰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残酷和推卸责任的轻松,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
你从来都知道我们没可能。
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液体从林薇脸上汹涌而下。她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像素点都像在嘲笑她的愚蠢和自欺欺人。是啊,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从十八岁那年图书馆的雾气里,从他擦掉那颗心说出那句箴言开始,她就该知道!
她猛地抬起头,像濒死的囚徒最后一次回望囚笼。目光穿透重重冰冷的雨幕,死死钉向十七楼那扇熟悉的窗户。
它依旧亮着。鹅黄色的、温暖的灯光,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扭曲模糊的玻璃透出来,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的谎言。那灯光曾经代表着她偷来的短暂天堂,此刻却像地狱的入口,冰冷地映照着她十年来的痴妄和此刻彻底的狼狈。
就在这绝望而冰冷的凝视中,记忆深处那扇布满灰尘的门,轰然洞开。时光的碎片裹挟着清晰的画面,汹涌而来。
2005年的深秋,图书馆高大的落地窗,少年清俊专注的侧脸,呵出的白雾,指尖流畅滑过……一颗饱满的、雾蒙蒙的心,在冰冷的玻璃上成形,恰好将窗外的她温柔地圈在中央。
然后,他转过头,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与她的视线猝然相接。阳光刺眼。
再然后,一周后的走廊尽头,冬日的阳光给他镀着金边。他看着她,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
画在玻璃上的东西,存在的时间,取决于天气。
原来,那颗心从未存在过。或者说,它存在的意义,只在于被擦掉的那一刻。
原来,这十年兜兜转转,纠葛沉浮,不过是一场漫长而徒劳的擦拭。从雾气氤氲到清晰冰冷,从虚幻的温柔到赤裸的残酷。她和陈默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可能,只有一场被天气决定的、终将消散的雾中幻影。
林薇站在冰冷的雨里,望着十七楼那扇亮着虚伪暖光的窗。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冰冷刺骨。她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比哭更难听。
是啊,取决于天气。
今天,雨下得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