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染尘的白玫瑰
苏念第一次走进陆沉渊的别墅时,梧桐叶正被秋阳晒得发脆,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她攥着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字条,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潦草的三个字——找他去。纸页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皱,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别墅的铁门无声滑开,司机引着她穿过栽满法国梧桐的车道,鞋底碾过落叶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客厅的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将外面的天光毫无保留地泼进来,却照不暖那片空旷。陆沉渊就坐在这片光与影的交界处,指尖夹着支烟,烟雾袅袅地漫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像给那张过于冷硬的脸蒙了层纱。
苏老太太的孙女他开口时,烟蒂在烟灰缸里轻轻磕了下,火星明灭间,那双眼睛抬了起来。那目光不像看一个人,倒像屠夫打量牲口,带着精准的掂量和毫不掩饰的漠然,叫什么
苏念。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刚出口就被客厅里中央空调的风声卷走了半截。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领口磨出了细细的毛边,站在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上,像株误闯琉璃世界的蒲公英,随时会被一阵风卷走。
陆沉渊站起身,西装裤的褶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很高,阴影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苏念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着烟草的气息,冷得像冬夜的霜。
知道规矩他熄灭烟,指尖在茶几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进了这个门,就得守我的规矩。吃穿用度不会亏了你,但别妄想不该有的东西——尤其是感情。
那时的苏念,以为规矩就是按时打扫书房,泡好温度刚好的茶,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玄关的灯。她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在这座大得像迷宫的别墅里落脚。佣人教她用咖啡机时,她盯着那亮闪闪的金属按键发愣,想起福利院宿舍里那台吱呀作响的旧饮水机。
陆沉渊对她,始终隔着层冰。他会在她打碎古董花瓶时,淡淡地说让管家再买一个,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也会在她深夜发烧到意识模糊时,让管家开车送她去医院,自己却留在公司处理文件。第二天她裹着毛毯坐在客厅等他,想递杯温好的牛奶,却见他径直上了二楼,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她是在打扫书房时发现那个抽屉的。深棕色的胡桃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上着黄铜锁,锁眼里积着薄薄一层灰,显然很久没被打开过。那天陆沉渊出差,管家在厨房交代她熨烫西装的注意事项,她鬼使神差地摸出从钥匙串上卸下来的小发卡——那是她在福利院时练出的本事,能撬开宿舍那把老旧的铁锁。
抽屉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樱花树下笑,两个梨涡陷得深深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月牙。苏念捏着照片的指尖微微发颤,照片右下角有行娟秀的小字:晚晚与沉渊,春日留念。
那是林小姐。管家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声音里带着惋惜,陆先生以前的未婚妻,三年前出车祸走了。
苏念猛地把照片塞回抽屉,锁好时手都在抖。原来他不是天生的冷,只是把所有的温度都给了那个叫晚晚的女人。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裙子,像株被踩进泥里的白玫瑰,连花瓣都蒙着灰。
2
名为需要的枷锁
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夜。雷声滚过天际时,苏念正坐在客厅缝补他衬衫上磨破的袖口——她总觉得机器缝的不如手缝的结实,就像她在福利院时,补袜子总要多缀几针。
玄关的门突然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陆沉渊闯了进来。他浑身湿透,黑色衬衫紧贴着胸膛,勾勒出冷硬的轮廓。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陆先生,我去拿毛巾。苏念慌忙起身,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他的手心冰凉,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别去。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客厅的灯光落在他脸上,苏念才发现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把她抵在沙发上时,苏念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混着雨水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香水味——那是她在抽屉里的照片旁闻到过的味道,清淡的铃兰香。
像她……又不像她。他的吻落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粗暴,在她颈间反复厮磨,喃喃自语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这里没有她的痣……
苏念的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打湿了沙发套。她想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按在怀里。他的手扯开她的领口时,她看到自己锁骨处那片苍白的皮肤,突然想起照片上晚晚的锁骨间,有颗小小的朱砂痣,像朵含苞的花。
那一夜,苏念觉得自己像块被摔碎的玻璃。他在她耳边反复叫着晚晚,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可落在她身上的动作却带着毁灭的疯狂。天亮时她蜷在沙发角落,身上盖着他的西装外套,上面还残留着那股铃兰香水的味道。床单上的痕迹像幅狰狞的画,她不敢看,只用被子死死盖住。
陆沉渊已经离开了。早餐时管家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她低下头,把粥喝得滋滋作响,假装没看见。
从那天起,规矩被彻底改写。他开始频繁地走进她的房间,有时是深夜带着酒气回来,有时是午后处理完公务。他从不吻她的唇,总在她耳边叫晚晚,像在透过她,抚摸另一个人的影子。
苏念试过反抗。有次他借着月色凑过来,她猛地把他推开,声音发颤:陆先生,我不是她。
他被惹恼了,反手把她按在墙上,膝盖抵着她的腿,眼神冷得像冰:忘了奶奶怎么让你来的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求我,让我给你口饭吃。你想让她死不瞑目
奶奶两个字像把刀,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防线。她想起奶奶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拉着她的手说念念,去找陆先生,他会帮你的。她咬着唇,把那句我不是谁的替身咽回肚子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开始学着麻木。他来的时候,她就闭上眼睛,把自己想成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可心是骗不了人的。他某次发烧时,她夜里爬起来三次,摸黑去厨房熬姜汤,怕烫着他,就用勺子一口口吹凉了再递过去;他开会时皱着眉揉太阳穴,她会提前泡好薄荷茶,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对着晚晚的照片发呆时,她会躲在厨房,看着锅里的汤咕嘟冒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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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染上了毒瘾,明知那是穿肠的药,却还是忍不住贪念那偶尔泄露的、不属于她的温柔。有次他醉酒后,错把她递水的手当成了晚晚的,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声音低哑:晚晚,别离开我。
苏念的眼泪掉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猛地清醒。他甩开她的手,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冰冷,起身时碰倒了床头柜上的水杯,水洒了一地,像她碎掉的心。
3
清醒的残忍
陆沉渊的公司陷入危机时,苏念正在学做他喜欢的糖醋排骨。管家在旁边看着火候,说:陆先生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林小姐以前总变着花样给他做。
苏念握着锅铲的手顿了顿,油星溅在手腕上,烫出个红印子,她却没觉得疼。原来连他喜欢的口味,都刻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危机很快烧到了她身上。对手公司不知从哪查到了她的身世,在财经新闻上散布谣言,说她是苏老太太安插在陆沉渊身边的棋子,想用她搅乱陆氏集团。报纸上印着她的照片,还是她刚进陆家时拍的,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站在别墅门口,眼神怯生生的。
那天陆沉渊回来得很晚,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苏念把温好的牛奶递过去,杯壁上还凝着细密的水珠。
他看都没看,抬手就把杯子挥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玻璃杯在大理石地面上摔得粉碎,牛奶溅到她的裙摆上,黏糊糊的。苏念僵在原地,看着他阴沉的脸,像被泼了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心。
滚。他指着门,声音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别让我再看到你这张让人恶心的脸。
碎片扎进掌心时,苏念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血珠顺着指尖滴下来,落在白色的裙摆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第一次鼓起勇气问: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陆沉渊冷笑一声,俯身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齿间发疼:什么都不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发泄工具,你还想是什么
那些话像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她终于明白,自己所有的隐忍和退让,在他眼里不过是场笑话。她以为的偶尔温柔,不过是他醉酒后的恍惚;她守在厨房熬的姜汤,他喝下去时大概只当是解渴的水;她夜里补衬衫的针脚,他穿在身上时根本不会留意。
她没有哭,只是慢慢蹲下身,一片一片捡着地上的玻璃碎片。掌心的血混着牛奶,黏在碎片上,红得刺眼。管家想过来帮忙,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我走。她站起身时,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没回房间收拾东西——她本就没什么可带的,几件换洗衣物,一本翻旧的诗集,还有奶奶那张泛黄的照片。
外面下着雪,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她走出别墅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二楼书房的灯亮着,那是陆沉渊常待的地方。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在楼下等他,看那盏灯熄灭,心里就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期待。
雪越下越大,把路都盖成了白色。她没带钱包,手机也落在了房间里,只能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街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无家可归的狗。她在街角的长椅上坐下,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肩上,慢慢积了薄薄一层。
凌晨三点时,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恍惚中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陆沉渊的侧脸。他就那样隔着风雪看着她,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苏念别过头,把脸埋进膝盖。过了一会儿,引擎声响起,车子掉头离开,尾灯在雪夜里缩成一个小红点,最终消失不见。
他不是不知道她无处可去,他只是不在乎。
4
无望的救赎
苏念是被扫街的阿姨叫醒的。雪已经停了,天蒙蒙亮,她冻得浑身僵硬,站起来时差点摔倒。阿姨给了她一个热馒头,她捧着馒头站在街边,热气模糊了视线。
她在便利店找了份夜班兼职,住在员工宿舍——一个放着四张上下铺的小房间,空气里总飘着泡面的味道。她白天补觉,晚上理货,日子过得像口枯井,没什么波澜。只是偶尔看到货架上的牛奶,指尖会隐隐发疼。
一个月后,她在便利店的卫生间里吐得昏天暗地。胃里翻江倒海,酸水烧得喉咙发疼。旁边的同事递过来一张试纸,说:你这反应,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苏念捏着那张小小的试纸,看着上面慢慢浮现的两道红杠,手脚冰凉。她跌坐在马桶盖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她犹豫了三天,还是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有悠扬的钢琴声,还有女人的轻笑。
有事陆沉渊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冷得像冰。
苏念的手紧紧攥着听筒,指节泛白:我……
说话。他不耐烦地催促。
我怀孕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风中的残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久到苏念以为信号断了。然后,她听到他毫无波澜的声音,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打掉。钱我会让助理打给你。
陆沉渊!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砸在听筒上,那也是你的孩子!
我不需要。他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苏念,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没资格生下我的孩子。
电话被挂断的忙音传来,尖锐得像针。苏念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便利店的卷帘门缓缓升起,晨光涌进来,照亮了她满脸的泪。
她没打掉孩子。不知道是出于报复,还是残存着一丝愚蠢的期待,她辞掉了便利店的工作,用仅有的积蓄在郊区租了间小房子。房子在顶楼,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但窗外有棵老槐树,风一吹,叶子就沙沙作响。
她开始学着一个人生活。去菜市场买菜时,她会蹲在摊位前,和卖菜阿姨讨价还价,像所有普通的孕妇一样。只是看到别的丈夫牵着妻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腰时,她会别过头,假装看天上的云。
孕期的反应比想象中更强烈。她常常在半夜被恶心感惊醒,趴在马桶边吐到胆汁都出来。腿抽筋疼得她睡不着时,她就坐在床上,轻轻按摩着小腿,想起陆沉渊以前抽筋时,她也是这样给他按的,他会闭着眼睛说力道再重一点。
她去医院做产检,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挂号单,看着B超单上那个小小的孕囊,心里又酸又软。她买了本胎教书,晚上躺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想象着孩子出生后的样子,会不会有他那样挺直的鼻梁,会不会有她这样怯懦的眼神。
七个月那天,她去超市买待产包。走到婴儿服装区时,看到一件小小的蓝色连体衣,上面绣着只小熊。她刚伸手去拿,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绞痛,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她扶着货架慢慢蹲下,疼得说不出话。旁边的导购员吓坏了,慌忙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呼啸着穿过街道时,苏念靠在车壁上,手紧紧护着肚子,一遍遍地想:宝宝别怕,妈妈带你回家。
孩子最终还是没能留住。早产的男婴,生下来时只有三斤重,在保温箱里挣扎了三天,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苏念躺在病床上,看着护士把那个小小的、裹在白布中的婴孩抱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只在护士掀开白布的那一刻,看到他闭着眼睛,小小的鼻子像极了陆沉渊。
5
烬
苏念出院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她站在医院门口,看着车水马龙,突然不知道该往哪去。那间顶楼的小房子还空着,可回去了,谁给她留一盏灯呢
她鬼使神差地回了陆家别墅。铁门没锁,大概是管家忘了。她走进客厅,看到沙发上还放着她没缝完的抱枕套,针插在上面,线拖了长长的一截。
陆沉渊不在家。她径直走进书房,从口袋里摸出发卡,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照片上的晚晚依旧在笑,梨涡里像盛着阳光。苏念把照片一张张抽出来,摊在地板上,一张一张地看。
原来他喜欢的笑是那样的,喜欢的裙子是那样的,连站在他身边时,头歪着的角度都是那样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头发乱糟糟的,像株被霜打蔫了的草。
陆沉渊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苏念坐在地板上,怀里抱着那些照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谁让你动这些的他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想把照片抢回来。那些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宝贝,连管家都碰不得。
苏念却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顺着脸颊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陆沉渊,你看,她多好啊……她拿起一张照片,上面的晚晚正踮着脚给陆沉渊别领带,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可我呢苏念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眼泪砸在照片上,晕开了晚晚嘴角的梨涡,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突然抓起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撕。樱花树下的笑靥、海边相拥的剪影、生日时吹蜡烛的侧脸……全被撕成碎片,像纷飞的雪。你利用我,侮辱我,杀死我们的孩子……她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里面却没有光,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对我有过一丝愧疚
陆沉渊被她疯狂的样子惊住了,伸手去拦时,指尖被碎纸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他却没觉得疼。看着苏念那双死寂的眼睛,他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像有只手在狠狠攥着心脏,闷得发疼。
孩子……没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连自己都没察觉,尾音在微微发颤。
苏念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是你杀的。陆沉渊,你亲手杀了你的孩子,也杀了我。
她站起身,踩过满地的碎照片,一步步走向门口。那些碎片像锋利的刀,硌得她脚底生疼,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走到玄关时,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奶奶用半世换我活,可我觉得,活着太疼了。
门轻轻合上,像一个句点。
那天晚上,城市最高的跨江大桥上,风很大。苏念站在栏杆边,往下看是翻涌的江水,黑沉沉的像深渊。她摸了摸空荡荡的小腹,那里曾经有个小小的生命,陪她熬过了无数个寒冷的夜。
口袋里的字条被她攥得发皱,奶奶的字迹透过纸页硌着掌心——找他去。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条死路。
她张开双臂,像只折翼的鸟,朝着那片黑暗纵身跃下。江风灌进她的领口,带着水的腥气,她最后看到的,是远处陆氏集团总部的霓虹灯,亮得刺眼。
第二天清晨,警察在下游的浅滩找到了她。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和第一次进陆家时一样。手里还攥着那张被水泡得模糊的字条,三个字只剩下淡淡的印痕,像个被遗忘的诅咒。
陆沉渊赶到警局时,双腿像灌了铅。他站在停尸房门口,看着那块白布盖住的轮廓,明明那么瘦小,却重得让他挪不开脚步。管家在旁边低声说:先生,法医说……苏小姐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点清水。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他想起她蹲在雪地里的样子,想起她在电话里哭着说那也是你的孩子,想起她最后那句活着太疼了。
他最终还是没敢掀开那块布。
后来,他在苏念住过的顶楼小房子里,找到了那本藏在床板下的日记。纸页边缘卷了角,有些地方还沾着油渍。
3月12日,晴。今天他又喊了晚晚的名字。没关系,我不疼。
4月5日,雨。他发烧了,我熬了姜汤,他喝了半杯。
5月20日,阴。便利店的同事说我胖了,大概是宝宝在长。
6月1日,多云。宝宝踢我了,一下一下的,像小鱼在游。他会不会喜欢他
7月9日,雨。医生说孩子可能保不住,我有点怕。
8月3日,晴。孩子没了……陆沉渊,我好像也活不下去了。
最后一页,画着一朵歪歪扭扭的白玫瑰,花瓣上画了好多小短线,像被虫蛀过。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笔尖用力得几乎划破纸页:原来,被碾碎的时候,是不会开花的。
陆沉渊抱着日记本,在那间闷热的小房子里坐了一整天。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花白的发间——他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眼泪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了那行字,像朵迟来的、腐烂的花。
他终于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不是一个替身,不是一个发泄工具,是那个在无数个深夜,悄悄给他缝补衬衫的苏念,是那个顶着风雪给他送伞的苏念,是那个怀抱着他的孩子,却只能在便利店吐得昏天暗地的苏念。
可他明白得太晚了。
陆家别墅后来空了很久。书房里的抽屉再也没锁过,里面的照片换成了一张苏念的素描——是她刚来时偷偷画的,画里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站在梧桐树下,眼睛怯生生的,像株没长大的白玫瑰。
管家说,先生总在深夜回别墅,坐在苏念以前住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夜。房间里的东西都没动过,书桌上还放着那本翻旧的诗集,书签夹在《偶然》那一页。
窗外的梧桐叶黄了又绿,再没人在清晨打扫落叶时,偷偷把最完整的一片夹进书里。楼下的白玫瑰开了又谢,花瓣落了满地,腐烂在泥土里,像从未开过。
陆沉渊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本日记。法医说,他的心脏有个陈旧性的破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剜过。
葬礼那天,天阴沉沉的。没有亲友落泪,只有管家把那本日记和苏念的素描一起烧了。灰烬被风吹起,飘向远处的江面,像无数细碎的雪,终于落在了该去的地方。
有些债,要用一辈子来还。有些疼,会跟着骨头一起烂,直到死,都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