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镇祟录 > 第2章
夜色如墨,将烬都的断壁残垣浸泡得更加深沉。
顾七安像一只蛰伏在阴影中的夜枭,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他将新打造的几件“玩具”小心翼翼地包裹在粗布里,只留下一根最短的骨哨和三枚破核锥。
时机到了。
他需要验证自己的理论,不是在安全的藏书阁,而是在这片真正的猎场。
他沿着墙根无声地移动,脚步轻得像猫。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尘土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祟气。藏书阁周围被他清理过,但稍远一些的地方,依旧是游祟的地盘。
很快,一个目标出现了。
那是一个生前应是更夫的游祟,还维持着佝偻着腰、手作提灯状的姿态,在一条破败的巷子里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麻木而执着。
顾七安蹲在一处坍塌的屋檐下,距离目标约莫三十步。这个距离,寻常弓箭手或许有把握,但投掷短锥,对力量和准头的要求极高。
他没有急着动手。
他将那根白森森的腿骨哨凑到嘴边,轻轻吹出一股气流。
“呜……”
一股人耳几乎无法捕捉的低沉频率扩散开来。它不像声音,更像一种震动,穿透空气,直接作用于某种不可知的感知器官。
巷子里的游祟猛地一僵。
它的动作停滞了。
紧接着,它那颗僵硬的头颅以一种违反人体结构的姿势,咔嚓一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顾七安藏身的方向!
有效!
顾七安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验证了猜想的兴奋。游祟的感知模式,果然不是依靠视觉,而是这种他命名为“祟感”的震动捕捉。
他停止吹哨,那游祟便再次陷入茫然,但已经不再重复之前的动作,而是朝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步步挪动过来。
更近了。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顾七安能清晰地闻到它身上散发的恶臭,看到它脸上腐烂的肌肉纤维。
他屏住呼吸,右手捏住一枚破核锥的尾端。脑海中,那幅解剖图清晰无比——胸腔正中,双肺之间,那颗拳头大小的黑紫色肿瘤。
就是现在!
他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手腕猛地一抖。
破核锥脱手而出,带着他加装的配重,在空中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直线!
咻!
破空之声尖锐而短暂。
“噗嗤!”
那是利刃刺入腐肉的声音,沉闷而黏腻。
紧接着,是“咯”的一声脆响,仿佛锥尖撞碎了什么坚硬又脆弱的东西。
游祟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幅度之大,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被刀剑砍伤的反应。它没有哀嚎,因为声带早已腐烂,但它的身体在说话。
一缕缕浓稠的黑气从它胸口的伤口处溢出,带着“滋滋”的腐蚀声。
游祟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这一次,它没有再动弹分毫。
死透了。
顾七安从阴影中走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光。
一击毙命。
这才是效率,这才是知识的力量。
他快步上前,拔出自己的破核锥,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干净,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他看着地上彻底寂静的尸体,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仅仅自保,太慢了。
他要主动出击,他需要更多的“研究材料”,更高级的祟人,来完善他的《镇祟录》。
……
靖夜司临时驻地。
压抑的气氛像一块浸了水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营地里,伤员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混合着浓烈的草药味和血腥气,构成一曲绝望的挽歌。
秦无伤身披黑甲,站在一张巨大的烬都地图前。他那张素来冷峻的面孔,此刻布满了阴云。
地图的西城区域,用朱砂画了一个刺目的红圈,圈内,是一座钟楼的简图。
“都尉!”一名队正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盔甲上还带着血迹,脸上满是惊魂未定,“又……又失败了。王二、李四他们……都疯了!一靠近那钟楼,就跟中了邪一样,胡言乱语,还相互攻击……我们……我们只能把他们打晕了拖回来!”
“砰!”
秦无伤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坚硬的木桩被他的铁拳砸出一个深深的凹痕。
“废物!”
他低吼着,不知是在骂手下,还是在骂自己。
又是这样。
那种诡异的歌声,仿佛无形的魔爪,穿透甲胄,无视距离,直接攥住士兵的心智。他们派出的精锐小队,一次又一次溃败,甚至没能看到敌人的影子。
这是妖法!是邪祟!
可他妈的,为什么所有道符、佛经、黑狗血,全都毫无用处!
“都尉,”另一名百户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弟兄们……弟兄们士气快崩了。都说那钟楼里住着个千年厉鬼,是天要亡我景朝,非人力所能抗衡……”
“住口!”秦无伤猛地回头,眼神如刀,“再有动摇军心者,斩!”
百户吓得一个哆嗦,立刻闭上了嘴。
秦无ushang心中烦躁无比。他何尝不知道手下人的恐惧,连他自己,在听到那歌声的片段时,都感到一阵心悸,脑中幻象丛生。
他信奉的秩序、力量、钢铁般的意志,在那种诡异的力量面前,像个笑话。
营帐内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就在这时,一个角落里,一个年轻的、断了一条胳膊的士兵,用虚弱但清晰的声音开口了。
“都尉……我……我听那些逃难的百姓说……”
秦无伤的目光扫了过去。
那士兵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下去:“他们说,城南那边,出了个怪人。是个仵作……他们都叫他‘祟医’。”
“祟医?”秦无ushang皱起眉头,这个称呼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厌恶。
“是……是的。”士兵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据说,这人专门解剖那些祟人,不惧污秽。他……他好像知道怎么才能真正杀死那些怪物。有人看到,最近南城好几条街巷都安静了,里面的游祟都死了,死状很奇怪,都是胸口一个血洞,一击毙命。”
旁边一个队正立刻反驳:“胡说八道!一个下九流的仵作,玩弄尸体的贱籍,能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些以讹传讹的鬼话!”
“就是!肯定是某个高手所为,被那些愚民安到他头上了!”
秦无伤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那个年轻士兵。
“你继续说。”
“是!”年轻士兵精神一振,“他们说……那个祟医,好像知道祟人怕什么,也知道怎么吸引它们。他有办法,让那些怪物听他的话……”
“一派胡言!”那个队长再次怒斥,“让妖邪听话?他以为自己是谁?国师吗?简直是异端邪说!”
秦无ushang摆了摆手,制止了争吵。
他的内心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仵作?
那个他曾在药铺门口见过的,瘦弱、眼神古怪,敢用污泥浊水阻拦他靖夜司的家伙?
靠这种人?
简直是靖夜司的耻辱!
他们是朝廷最后的利刃,是天子脚下秩序的守护者。如果沦落到要去请教一个身份卑贱的仵作,那他和靖夜司的脸面何存?
“此事,休要再提。”秦无伤的声音冷得像冰,“加强营地戒备。钟楼之事,我亲自去探!”
他转身拿起自己的重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营帐。
他宁可战死,也绝不相信那些旁门左道。
然而,现实比秦无伤的骄傲,更加冰冷,更加残酷。
三天后。
秦无伤面色灰败地坐在营帐里,他身旁的桌案上,放着半截断裂的重剑。
他亲自带队,结果败得更惨。
他凭借自己高深的武艺和强大的意志,比其他人多前进了三十步。也正因为如此,他受到的精神冲击最为猛烈。
那歌声,仿佛直接在他脑子里唱响。无数死去的同胞,化为厉鬼,朝他嘶吼,质问他为何要带他们来送死。
若不是亲兵拼死将他拖出来,他恐怕已经和那些迷失心智的士兵一样,自刎当场。
“都尉,喝点参汤吧……”亲兵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碗药。
秦无ushang挥手打翻了它。
“滚!”
营帐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失败的阴影,死亡的恐惧,无能为力的愤怒,像无数条毒蛇,啃噬着这位靖夜司都尉的内心。
他的骄傲,他的信念,被那无形的歌声击得粉碎。
就在这时,他的亲兵队长,一个跟随他多年的壮汉,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都尉!”壮汉双目通红,声音嘶哑,“我弟弟……小石头……他就在昨天那队里。现在人是救回来了,可……可他傻了!不认人,不说话,就抱着头,浑身发抖!”
秦无伤身体一震。
壮汉猛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闷响。
“都尉!咱们不能再这样派弟兄们去送死了!官方的法子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血丝和哀求。
“那个‘祟医’……不管是真是假,求您了,去试试吧!哪怕是个骗子,也比眼睁睁看着弟兄们白白送死强啊!求您了!”
“求都尉!”
营帐外,听到动静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对强者的崇拜,只剩下对生存的渴望,和对同胞的担忧。
秦无伤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张张面孔,他们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骄傲?尊严?
在弟兄们的性命面前,这些东西算个屁!
如果他的固执,换来的是更多无谓的牺牲,那他这个都尉,当得还有什么意义?
漫长的沉默后,秦无ushang缓缓地松开了拳头,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与不甘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决断。
“……去。”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找到他。”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与自己最后的骄傲搏斗,最终还是吐出了那两个字。
“……请他过来。”
藏书阁内。
一盏昏暗的油灯,映照着顾七安专注的侧脸。
他正在一本空白的册子上,用炭笔飞速地记录着什么。旁边,摊开着恩师留下的《镇祟录》,以及几张他自己绘制的、更加精细的祟人解剖图。
阿梨坐在一旁,乖巧地用一柄小石臼研磨着草药。那是她按照顾七安的吩咐,为制作新的镇祟香准备的材料。
她时不时会偷偷看一眼顾七安。
这个男人,明明身上总带着一股尸体的味道,眼神也总是冷冰冰的,可阿梨却觉得无比心安。
因为他看自己的眼神,从来没有贪婪。他会问自己“疼不疼”,会给自己留出最大份的食物,会耐心地教自己分辨哪些植物能吃,哪些有毒。
这种被当成“人”来对待的感觉,是她逃出那个“笼子”后,第一次体会到。
“叩,叩,叩。”
三声清晰而有节奏的敲门声,打破了藏书阁内的宁静。
顾七安的笔尖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眼神瞬间变得警惕。
不是游祟。游祟只会无意识地冲撞,绝不会如此克制。
他立刻对阿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一堆高高的书架后面。阿梨会意,立刻像只受惊的猫,抱着药臼,悄无声息地躲了进去。
顾七安自己则从桌下抽出了一枚破核锥,反手握住,闪身到门后一处视线死角。
他的呼吸放得很轻,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门内可是顾七安先生?”
一个沉稳的男声从门外传来,语气竟然带着几分客气。
先生?
顾七安的眉毛挑了一下。
“靖夜司百户,张猛,奉都尉秦无伤之命,前来拜会先生。”
秦无伤?
顾七安的瞳孔微微收缩。那个恨不得一剑劈死自己的靖夜司都尉,居然会派人来“拜会”?
这可就有意思了。
是陷阱,还是……求助?
顾七安没有立刻回答,他在快速分析利弊。对方没有破门,说明有所求。用“先生”这个称呼,是在放低姿态。
这说明,秦无伤遇到他自己解决不了的大麻烦了。
一个能让秦无伤都束手无策的麻烦……
顾七安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对这个“麻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秦都尉日理万机,找我一个无名仵作,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传出去,平淡,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门外的张猛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门里的人反应如此之快,而且口气如此平静。他清了清嗓子,用更加恭敬的语气说道:
“城西钟楼,妖祟作乱,我等束手无策,折损了许多弟兄。听闻先生于镇祟一道有惊世之才,都尉……都尉想请先生出手相助。”
顾七安闻言,心中了然。
他看向阿梨藏身的方向,用眼神示意她安心。
然后,他朗声回应道:“秦都尉的‘请’,我怕是受不起。上次在药铺,他可是想请我上路呢。”
门外的张猛顿时满头大汗,尴尬道:“误会,那都是误会!都尉也是为捉拿要犯心急。只要先生肯帮忙,条件任你开!钱、粮、兵器、药材,靖夜司有的,绝不吝啬!”
顾七安笑了。
他知道,自己手里的筹码,足够了。
他需要靖夜司的情报网络,需要他们的物资,更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来推行自己的“研究”。
这次“邀请”,就是最好的契机。
“好。”顾七安缓缓开口,“想让我出手,可以。但不是我去见他……”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让他,亲自来见我。”藏书阁的门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张猛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藏头露尾的贱籍仵作,竟敢让靖夜司都尉、堂堂正四品武官,亲自来见他?这是疯了,还是彻底不要命了?
他胸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几乎要脱口喝骂,命令手下弟兄直接破门拿人。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为什么?因为都尉真的没办法了。钟楼那鬼地方,像一张无形的嘴,吞了他们二十多个弟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派进去的人,一个个都像是中了邪,有的甚至在失去联络前,通过传音螺传来癫狂的笑声。
秦都尉的佩剑“黑脊”,剑刃都快被他自己捏出印子了。那是真急了。
张猛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现在面对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道无解的难题。门里这个叫顾七安的,是唯一可能解决问题的人。
他是一个棋子,不能走错。
张猛咬了咬牙,对着门板,深深地鞠了一躬,尽管里面的人根本看不见。
“先生的要求,卑职……卑职记下了。这就回去禀报都尉大人。请先生稍候!”
说完,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转身带着手下,脚步匆匆地消失在长街的阴影里。他们的脚步声很重,像是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藏书阁内,顾七安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走到书架旁,对着那个角落轻轻招了招手。
阿梨像只小松鼠,抱着药臼,从书堆里钻了出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丝的兴奋。
“七安哥……他们……真的会叫那个大官来吗?”她小声问,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在她看来,秦无伤那样的人,就是天上的神将,威严,冷酷,不可冒犯。
顾七an没回答,他从阿梨的药臼里捻起一撮干枯的“静心草”,放在鼻尖闻了闻。
“他会来的。”顾七安淡淡地说,语气笃定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因为他的骄傲,远没有他手下弟兄的命重要。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将静心草扔进一个陶罐里,开始用小火慢慢烘烤。一股奇异的、带着微苦的清香,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
靖夜司临时驻地,设在城南的一座大户宅院里。
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院子里,几十名身穿黑甲的靖夜司校尉垂手肃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恐惧。
正堂之内,秦无伤一身玄铁重甲,正盯着墙上那幅潦草的烬都舆图。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城西钟楼的位置,仿佛要用眼神将那座建筑烧成灰烬。
他的手边,放着一把断裂的长刀。那是昨夜派出的斥候小队队长的佩刀,刀找到了,人没了。
“都尉!”
张猛踉跄着冲进门,单膝跪地,头垂得极低。
“人……请到了吗?”秦无伤没有回头,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一块在粗糙岩石上摩擦的铁。
张猛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开口:“回都尉……那顾七安……他……”
“他怎么?”秦无伤猛地转身,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盯得张猛几乎要窒息。
“他说……想让他出手可以……”张猛一咬牙,豁出去了,“得请……得请您……亲自去见他。”
话音落下,整个正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
“哐当——!”
秦无ushang身边那张用整块楠木打造的桌案,被他一拳砸得四分五裂。木屑横飞,茶杯碎裂一地。
“他找死!”
秦无伤的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那股积压了数日的憋闷、无力和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是什么身份?朝廷亲封的靖夜司都尉,名门之后,执掌一城武备,剿祟无数。现在,一个贱民,一个整日与死人秽物为伍的仵作,竟敢如此折辱他!
“本都尉这就去拧下他的脑袋,看他的骨头是不是也比别人硬!”
他怒吼着,一把抄起立在墙边的破甲重剑“黑脊”,抬脚就要往外走。
“都尉!不可啊!”
张猛一把抱住秦无伤的大腿,涕泪横流。
“都尉!钟楼那边……弟兄们等不起了啊!今天早上,又有三个巡逻的弟兄靠近那边,就再也没了声息!那鬼东西的范围,好像还在扩大!”
院外的校尉们听到动静,也纷纷涌到门口,齐刷刷跪了一地。
“请都尉三思!”
“我等的性命无妨,可若让那妖祟继续坐大,整个西城都要沦陷了啊!”
“都尉,大丈夫能屈能伸,那仵作狂妄,必然有所依仗!咱们……咱们就忍这一次!”
一声声泣血的恳求,像一盆盆冰水,浇在秦无伤冲天的怒火上。
他停下脚步,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剑身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头脑,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弟兄。有的还是刚成年的小子,入伍时信誓旦旦要随他匡扶社稷;有的家里还有妻儿老小,盼着他能带回一点粮食。可现在,他们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那座诡异的钟楼里。
骄傲?尊严?
在一条条鲜活的人命面前,这些东西,还重要吗?
秦无伤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血色已经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屈辱。
他松开了握剑的手,任由沉重的“黑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备马。”
他的声音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不……不用备马。”秦无伤的声音更低了,“他不是要我亲自去‘请’吗?”
“我就走着去。”
从城南到藏书阁,要穿过大半个废弃的城区。
秦无伤没有带任何随从,只他一人,一身甲胄,走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上。残破的旌旗在风中呜咽,游荡的祟人远远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煞气,都下意识地避开。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尊严上。
沿途,有幸存者从藏身的角落里,偷偷窥视着这位传说中的靖夜司都尉。他们不明白,这位杀伐果断的大人物,为何会独自一人,满脸阴沉地走向那片最混乱的区域。
秦无伤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一个问题。
顾七安。
那个在药铺里,用一把硫磺粉和烟雾就让他灰头土脸的仵作。那个眼神平静得不像活人的年轻人。
他到底是谁?他凭什么?他怎么敢?
无数个问题,最终都化作一个念头:如果他真的能解决钟楼的麻烦,那这一切的屈辱,都值。如果他只是在故弄玄虚……
秦无伤的眼神,瞬间冷得像冰。
他会亲手,把那个仵作的骨头,一根根拆下来。
终于,那座破败的藏书阁,出现在视野尽头。它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废墟之中。
秦无伤站在门前,看着那扇紧闭的、布满划痕的木门,沉默了许久。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刻这般,觉得一扇门竟有千钧之重。
他抬起戴着铁甲护手的手,没有敲门。
他怕自己一抬手,会忍不住将这扇门轰成碎片。
“靖夜司,秦无伤。”
他对着门,沉声开口,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变形。
“奉命,前来求教。”
“吱呀——”
门,应声而开。
开门的不是顾七安,而是那个瘦弱的少女阿梨。她显然被秦无伤一身甲胄的威势吓到了,小脸煞白,但还是鼓起勇气,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七安哥……在里面等你。”
秦无ushang迈步踏入。
一股混杂着草药、陈旧书卷、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和福尔马林般刺鼻气味的古怪味道,扑面而来。
藏书阁内,光线昏暗。高大的书架歪歪斜斜,地上散落着各种书籍和稿纸。而在中央的空地上,摆着一张巨大的木板,上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污迹。
木板旁边,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还有一些秦无伤完全看不懂的、用木炭画在墙上的、类似人体经络却又完全不同的诡异图谱。
这里不像是人的居所,更像是一个疯子方士的炼丹房,或者说……屠宰场。
而顾七安,就坐在那堆瓶罐之后。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衣,正低着头,用一把小巧的银刀,细致地刮着一根不知名的兽骨。他的动作专注而稳定,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走进来的秦无ushang。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让秦无伤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顾七安!”他低喝道。
顾七安手上的动作停了。他吹了吹骨头上的粉末,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看向秦无伤。
“秦都尉,稍安勿躁。”他的语气平淡如水,“我这里地方小,东西多,别碰坏了我的‘药材’。”
他的目光在秦无伤那身厚重的铠甲上扫过,意有所指。
秦无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脚边就有一个装着绿色液体的陶罐,差点一脚踢翻。
他强忍着怒气,将身体站得笔直,冷冷说道:“我不是来跟你闲聊的。钟楼的事,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顾七安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
他比秦无伤矮一个头,身形清瘦,可站在那魁梧的都尉面前,气势上却丝毫不落下风。
“秦都尉,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了钟楼那‘东西’,都试过什么办法?”顾七安反问。
秦无伤皱眉:“强攻,火攻,用军中秘制的‘破煞符’,都试过了。没用。人一进去,就像丢了魂,根本见不到敌人的面。”
“哦?”顾七安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所以,你们把它当成了妖邪,对吗?一种会迷惑人心智的强大妖物?”
“难道不是吗?”秦无伤反问。
“当然不是。”顾七安断然否定,语气斩钉截铁。
他走到墙边,指着其中一幅画满了曲线和符号的图谱。
“秦都尉,你听过声波吗?”
“什么?”秦无伤一愣。
“人的耳朵能听到的声音,是有范围的。有些声音,频率太高或者太低,我们听不到,但它确实存在,并且能影响我们的身体。”顾七安就像一个教书先生,在给蒙童上课。
“钟楼里没有妖物,只有一个特殊的‘祟人’。一个由生前执念极强的伶人转化而成的‘怨伶’。它不是用法术迷惑你们,而是用它的歌声。一种你们的耳朵无法完全捕捉,却能直接震荡你们脑髓,破坏你们神智的……声音。”
秦无伤彻底怔住了。
声波?频率?震荡脑髓?
这些词,他一个都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理解其中蕴含的恐怖信息。这个动作,似乎从另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层面,剖析了那个“妖物”的本质。
“这……这不可能!纯属一派胡言!”他下意识地反驳,但底气已经明显不足。
顾七an笑了。
“是不是胡言,一试便知。”
他转身从一个罐子里,取出两团用蜂蜡和棉絮揉成的蜡丸。
“把这个,塞进耳朵里。能隔绝大部分声音。”
他又递过来一个小水囊。
“这里面是我用静心草、甘遂、浮萍等几味药材调配的‘清心散’。喝下去,能暂时稳定心神,抵抗那种精神层面的震荡。”
秦无伤看着手里的两样东西。
一团油腻腻的蜡丸,一袋不知名的苦药汤。
这就是对付那恐怖妖物的“神兵利器”?
这简直是……儿戏!
“你耍我?”秦无伤的声音冷了下来。
“信与不信,在你。”顾七安摊了摊手,一脸的无所谓。“我只是个仵作,提供我的‘验尸报告’和推论。采纳与否,是都尉大人的事。反正,死的人,不是我。”
一句话,再次戳中了秦无伤的痛处。
他死死地捏着那两样东西,手背上青筋暴起。理智告诉他这很荒谬,但直觉却告诉他,眼前这个男人没有说谎。
“好。”秦无伤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就算你的法子有用。我凭什么信你?你又想要什么?”
终于,到正题了。
顾七安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要三样东西。”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我要一个身份。靖夜司‘特聘顾问’,或者别的什么都行。我要在烬都城里,自由行走,自由‘取材’,任何人不得阻拦。”
“第二,我要物资。粮食、药品、金属、木炭……还有,我要你们靖夜司清剿祟人后,所有完整的祟人尸体。我需要拿来进行‘研究’。”
“第三,”顾七安顿了顿,直视着秦无伤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查阅靖夜司内部,所有关于‘祟’的卷宗。从灾变开始,到现在的每一份记录,我都要看。”
秦无伤的瞳孔猛地一缩。
前两个条件,虽然过分,但还能理解。可第三个……
那几乎是朝廷的最高机密!
“不可能!”他断然拒绝,“卷宗之事,绝无可能!”
“是吗?”顾七安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桌上的工具,仿佛要送客了。
“那秦都尉请回吧。钟楼里的‘怨伶’,其祟核正在不断成长,它的声波影响范围,大概每十二个时辰会扩大五十丈。不出十日,整个西城,都会变成一座只有疯子和死人的乐园。”
“到时候,不知道秦都尉的功劳簿上,会记上怎样的一笔?”
秦无伤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像是被一头无形的野兽扼住了喉咙,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威胁他性命的利刃。
他输了。
从他踏进这扇门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好。”
许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屈辱的字眼。
“我答应你。”
“但你最好保证,你的方法,有用!”砰!
木门被他带起的风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守在门外的靖夜司亲兵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头,不敢看秦无伤那张黑如锅底的脸。
“按他说的,一样不少地给他!”秦无伤的声音仿佛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另外,派两队人,给我盯死这间破屋子!他敢踏出半步,立刻回报!”
“是!”
直到外面沉重的脚步声与盔甲摩擦声彻底远去,顾七安脸上那副懒散才缓缓褪下。
他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敲击着布满灰尘的窗棂,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特聘顾问?自由行走?
这些不过是开胃菜罢了。
那些完整的祟人尸体,还有尘封在靖夜司深处,被列为最高机密的卷宗……那才是他真正的盛宴。
老师,我离真相,又近了一步。门再次被撞开,一具扭曲的祟人尸体被粗暴地扔了进来,重重砸在地板上,溅起一片尘埃。那股混杂着腐烂与怨念的腥臭气息,对顾七安而言,却仿佛是世间最诱人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