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镇祟录 > 第3章
那具“游祟”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四肢以一种反人体的角度扭曲着,仿佛一个被顽童肆意拧坏的玩偶。
它那张曾经属于人类的脸上,残留着凝固的、极度的惊愕与痛苦。
对于寻常人,这是噩梦的具象化,是足以让胆汁都呕出来的秽物。
但对顾七安而言,这是一座尚未被发掘的宝库。
他小心翼翼地绕着尸体走了一圈,蹲下身,眼神里没有丝毫厌恶,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就像一个饥饿的学者,终于看到了一本梦寐以求的孤本。
“靖夜司的制式破甲箭……从后心贯入,破坏了左肺叶……”他喃喃自语,指尖虚空划过尸体上的伤口,“但不是致命伤。”
他用脚尖轻轻拨动尸体的头颅。
“颅骨完好,颈椎没有断裂迹象。那么,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他站起身,不再理会地上的“宝库”,而是走向自己那张破旧的工作台。
一卷鞣制过的软皮铺开,上面插着一排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的银针。
镇祟银针。
老师留下的遗物,也是他探索这个疯狂世界唯一的依仗。
他拿起一根最细长的银针,针尖在油灯的火苗上燎过,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
火光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幢幢暗影。
然后,他回到了尸体旁。
没有犹豫。
银针精准地刺入尸体后颈的风府穴。
这是人体的要害之一,但对于祟人,意义却完全不同。
《镇祟录》中,老师曾有疯狂的猜想:祟气逆行,夺舍人身,必先断绝天灵,塞闭神庭。
风府穴,就是第一道关隘。
针入三寸,悄无声息。
顾七安闭上眼睛,手指捻住针尾,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指尖那微乎其微的触感上。
没有反应。
和之前在义庄那具尸体一样,死气沉沉。
他换了一个穴位,哑门。
依旧没有动静。
再换,天柱、神道、灵台……
一连试了七八个穴位,银针传回的,始终是刺入腐肉的沉闷感。
“不对……”顾七安眉头紧锁。
秦无伤的人说,这只游祟被清剿时,曾发出尖利的嘶吼,行动也比寻常游祟敏捷许多。
这说明它的“活性”更高。
活性更高的个体,祟气残留应该更强才对。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支贯穿后心的破甲箭上。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不再拘泥于《镇祟录》上记载的常规穴位,而是将银针移到了尸体胸口,那个由肺部异变而成的“祟核”附近。
他屏住呼吸,银针缓缓刺下。
这一次,他没有刺入任何穴位,而是直接刺向祟核的边缘。
嗡——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蚊蝇振翅的鸣响,顺着针身,清晰地传到了他的指尖!
来了!
顾七安的瞳孔亮得吓人。
他没有停止,而是捻动针尾,继续深入。
随着针尖的推进,那股震动愈发强烈,甚至连银针本身,都开始泛起一层淡淡的、肉眼几不可见的灰光。
他能“感觉”到。
就在针尖前方,有一团冰冷、混乱、充满暴虐气息的能量,如同冬眠的毒蛇,正在被他手中的银针缓缓唤醒。
他抽出银针,换了一根更粗的,再次从另一个角度刺入。
“震动频率加快,灰光亮度增加……”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至极的外科手术,口中不断念出只有自己能懂的数据。
一根,两根,三根……
很快,祟人的上半身,已经以那个狰狞的祟核为中心,插满了长短不一的银针。
这些银针,仿佛构成了一个诡异的阵列,隐隐将那团无形的能量锁定。
最后,他取出了自己的剔骨刀。
刀锋沿着银针构成的力场边缘,精准地划开了尸体坚韧的皮肤和肌肉。
没有鲜血流出。
只有一股黑色的、类似墨汁的粘稠液体,缓缓渗出,散发出一种甜腻的腥臭。
他终于看到了。
在被切开的胸腔里,那个肿瘤般的祟核,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肉瘤。
它的表面,竟攀附着无数比发丝还细的黑色丝线!
这些丝线,密密麻麻,如同植物的根须,深深扎进尸体的每一寸血肉,蔓延向四肢百骸,最终汇集于脊髓。
它们,才是控制这具躯壳的提线!
它们,才是让祟人保留部分生前“本能”的关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顾七安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
老师的猜想,只对了一半!
祟核是引擎,而这些“祟丝”,才是传动系统!
只要能找到斩断这些丝线,或者扰乱其传递信号的方法……
他找到了,一条全新的,能够高效杀死这些怪物的路径!
他立刻摊开那本用油布包裹的《镇祟录》,翻到空白页,就着昏暗的灯光,用木炭笔飞快地将眼前的发现绘制下来,并在旁边写下密密麻麻的注解。
知识。
这才是末世里,最强大的武器!
……
“头儿,就是这儿了。”
靖夜司总部门口,两个穿着黑甲的士兵,推着一辆堆满物资的独轮车,满脸晦气。
说话的士兵叫张三,脸上有道浅浅的刀疤。
“真他娘的邪门,秦都尉居然会听一个仵作的话,还让咱们哥俩来送东西。”
另一个士兵李四,年纪稍轻,他警惕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破木门,压低了声音。
“小声点!没听见都尉的命令吗?盯死他!我可听说了,钟楼那次,就是这小子出的主意,才平了那个女鬼。”
“什么女鬼,那是怨伶!”张三啐了一口,“再说了,谁知道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解剖那玩意儿,也不怕染上瘟病,变成怪物。”
他们口中充满敬畏的秦都尉,此刻却成了他们话语里一个无法理解的符号。
在他们看来,用刀剑斩杀妖邪,天经地义。
可给一个身份低贱的仵作送米送粮,还要把宝贵的药品、金属分给他,简直是疯了。
更别提,车上还有一具刚从西城墙拖回来的祟人尸体。
“行了,别废话了,赶紧送进去,离这鬼地方远点。”
张三上前,抬手就要砸门。
“咚!咚!咚!”
门内,毫无反应。
“妈的,装死?”张三骂骂咧咧,手上加了劲。
“开门!靖夜司奉命……”
话没说完,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一条缝。
一股混杂着血腥、腐烂和某种草药的怪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张三和李四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捂住了鼻子。
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顾七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的眼神,却让两个上过战场的老兵,都感到了莫名的寒意。
那是一种……看待物品的眼神。
仿佛他们不是两个大活人,而是两具结构精巧的尸体。
更让他们头皮发麻的,是顾七安伸出来的那只手。
手上,还沾着未干的、黑色的粘液,散发着和屋里一模一样的味道。
“东西呢?”顾七安问,声音有些沙哑。
“啊……在这……”李四结结巴巴地指了指独轮车。
顾七安的目光扫过车上的米袋和药包,最后,定格在那具用草席包裹的祟人尸体上。
他的眼睛,又亮了。
“新的……样本。”
他没有去碰那些食物,而是直接走到车边,伸手掀开了草席一角。
“男性,三十岁上下,体格强壮,生前应是力夫或兵卒。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尸僵尚未形成,很好。”
他一边看,一边点评,仿佛在菜市场挑拣一块上好的猪肉。
张三和李四面面相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谁杀的?”顾七安突然抬头,看向他们。
“是……是赵副尉一箭射穿了脑袋。”张三下意识回答。
“脑袋?”顾七安皱眉,“我不是说过,要完整的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责备。
仿佛赵副尉射穿的不是怪物的头颅,而是毁掉了一件稀世珍宝。
张三的脸瞬间涨红了。
我操?
老子们在城墙上拼死拼活,你一个仵作还敢嫌弃?
他刚要发作,却被李四一把拉住。
李四对他摇了摇头,指了指屋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了个“他这里有问题”的口型。
“射穿脑袋前,它有什么反应?”顾七安不依不饶地追问,“有没有嘶吼?动作有没有变慢?被攻击时,是优先保护头部,还是胸口?”
一连串的问题,把两个大头兵问懵了。
打仗就打仗,谁他妈还注意那么多细节?
“就……就吼了一声,然后就死了。”张三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顾七an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算了。”他摆摆手,“东西搬进来,然后你们可以走了。”
那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使唤自家的仆役。
张三的火气“噌”地又上来了。
但命令就是命令。
两人黑着脸,将一袋袋物资搬进那间气味熏天的屋子。
他们刻意不去看屋子中央那具被“大卸八块”的恐怖尸体,动作飞快,只想早点离开。
“等等。”
就在他们准备溜之大吉时,顾七安又叫住了他们。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好的东西,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张三警惕地问。
“驱祟香。”顾七安淡淡道,“用艾草、雄黄混了点别的东西。点燃后,烟雾能暂时扰乱游祟的嗅觉。效果不强,但能救命。下次巡逻,带上。”
说完,他不再理会二人,转身走回工作台,继续他的研究。
张三和李四捏着那个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愣在原地。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
……
靖夜司,议事厅。
秦无伤背着手,站在巨大的烬都堪舆图前。
地图上,用朱砂标记了十几个红点,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处祟人肆虐的重灾区。
触目惊心。
“都尉。”
一名亲信快步走入,单膝跪地。
“所有物资,包括那具新的祟人尸体,都已经送到。我们的人,已经按您的吩咐,在外面布控了。”
“嗯。”秦无伤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钟楼”的位置。
那里的红点,已经被划掉了。
但代价是十二名靖夜司精锐的性命,以及他这个都尉的尊严。
“他有什么反应?”秦无伤问。
“……很奇怪。”亲信迟疑了一下,“他似乎对粮食药品毫不关心,反而对那具尸体极有兴趣。还……还责备我们的人,说不该射穿祟人的头。”
“他还问了许多关于祟人死前反应的怪问题。”
秦无伤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荒谬!
何等的荒谬!
一个贱籍仵作,竟敢指摘他靖夜司的战法!
“都尉,还有一件事。”亲信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正是顾七安给的那份,“这是那小子给张三他们的,说是‘驱祟香’。”
秦无伤终于回过头,接过纸包,打开闻了闻。
一股刺鼻的怪味。
“旁门左道。”他冷哼一声,随手将纸包扔在桌上。
“都尉,那……关于卷宗……”
亲信的话,让秦无伤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那是他心中最大的一根刺。
靖夜司成立百年,所有关于妖邪鬼祟的记录,皆是朝廷最高机密。
现在,却要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任意翻阅。
这是奇耻大辱。
“派人送去。”
许久,秦无伤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但是,告诉送去的人,让他警告顾七安,他看到的每一个字,都必须烂在肚子里。如果有一字外泄……”
他的眼中,杀机毕露。
“我亲自拧下他的脑袋。”
亲信心中一凛,连忙领命而去。
议事厅内,再次只剩下秦无伤一人。
他重新望向地图,眼神晦暗不明。
他痛恨顾七安的狂悖,痛恨自己的妥协。
但他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钟楼里那道诡异的歌声,闪过弟兄们七窍流血、精神错乱的惨状。
也闪过顾七安递过来的,那份用蜂蜡和棉布做的、简陋却有效的耳塞。
信念,第一次在他的心中,产生了动摇。
也许……也许这个世界,真的和他过去认知的不一样了。
他缓缓走到桌边,重新捡起那个被他鄙夷为“旁门左道”的驱祟香。
这一次,他没有扔掉。
而是沉默地,将它收进了自己的怀中。
……
夜色,渐深。
顾七安的“实验室”里,油灯如豆。
他的面前,摊开着十几份泛黄的卷宗。
这些,就是秦无伤捏着鼻子送来的“诚意”。
他看得极快,一目十行。
正如他所料,这些官方档案,充斥着大量的废话和迷信。
“天降异象,紫气东来三千里,遂有妖物生……”
“城西有屠户,不敬神佛,夜遇邪祟,为鬼神所噬……”
狗屁不通。
但顾七安总能从这些故弄玄虚的文字垃圾里,淘出他想要的东西。
“景和三年,秋,西山矿场百名矿工一夜之间疯癫,自相残杀,口吐黑涎……”
“景和四年,春,漕运码头大水,捞起浮尸数十,尸身肿胀,皮下生苔……”
“景和五年,夏,京郊大营兵卒夜间哗变,见人则噬,刀枪不入,后为大火焚之……”
他将这些记录的时间、地点、异变特征,一一摘抄到自己的《镇祟录》上。
然后,与自己解剖得到的数据,进行比对。
一幅巨大的、横跨数年的灾变演化图,在他脑中,缓缓成型。
“不对……不对!”
他忽然停下笔,死死盯住一份关于“京郊大营哗变”的卷宗。
上面有一段不起眼的批注,是时任靖夜司指挥使写下的。
“……经查,兵变前三月,安王曾以‘体恤兵士’为由,赐下‘强身健体’之丹药万枚……”
安王!
又是安王!
顾七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老师的死,就和这位贤王暗中的研究脱不开关系。
他原以为那只是小范围的实验,现在看来,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从西山矿场,到漕运码头,再到京郊大营……
这位以“仁善”闻名于世的王爷,他的手,到底伸了多长?
他到底,在拿多少活人,做他的疯狂实验?
一股寒意,顺着顾七安的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场失控的瘟疫。
现在他才明白,这根本不是天灾。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蓄谋已久的人祸!
他放下卷宗,感到一阵身心俱疲。
大脑飞速运转带来的兴奋感退去,饥饿与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这才注意到,那些送来的食物,还完好地摆在角落。
空气中,除了尸臭,还飘散着米粮的香气。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房间的阴影处。
在那堆积如山的书架后面,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怯生生地看着他。
是阿梨。
顾七安这才想起,他把这个小丫头给忘了。
从他开始解剖第一具尸体起,她就一直躲在那里,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走了过去。
阿梨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小脸上满是紧张。
她看到了那具被肢解的祟人,也看到了顾七安满手的污秽。
她害怕,却又莫名的,不觉得眼前的男人可怕。
顾七安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从米袋里舀出一碗米,又从药包里,找出几味能健脾养胃的温和药材,扔进锅里。
生火,淘米,加水。
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仿佛他不是一个与尸体打交道的疯子,而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兄长。
很快,混着淡淡药香的粥味,便压过了屋内的血腥与腐臭。
他盛了两碗。
一碗递给了阿梨。
“吃吧。”他说,“吃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阿梨愣愣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刚刚还用刀划开怪物胸膛的男人,此刻却为她递上了一碗热粥。
她小小的手,捧住那只粗糙的陶碗。
很烫。
烫得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碗里的粥已经见底,温热的感觉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驱散了阿梨身体里盘踞已久的寒意和饥饿。
她小口小口地舔着碗底残留的米粒,像一只珍惜着来之不易食物的幼兽。
顾七安吃得很快,三两口便将一碗粥吞下。
他的吃相算不上文雅,但动作间有种不容置疑的效率,仿佛进食也只是为了给身体这架机器补充燃料。
放下碗,他没有看阿梨,目光却落在了她裸露的手腕上。
那上面,除了瘦骨嶙峋,还有几道颜色很淡,却依然清晰可见的旧疤。
不是寻常磕碰留下的。
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捆缚磨损的痕迹。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将涌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
现在问,只会让她重新竖起尖刺。
“外面的靖夜司,为什么要抓你?”
他换了个问题,语气平淡,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阿梨捧着碗的手猛地一抖。
“靖夜司”三个字,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刚刚升起的那点温暖。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
那些穿着黑甲的人,和以前抓她的人一样,看她的眼神,都像在看一株能长出金子的草。
他们不想要她的命,他们只想要她的血。
可这些话,她不能说。
说了,眼前这个男人,会用同样的眼神看她吗?
【顾七安视角】
撒谎。
顾七安立刻就判断了出来。
她回答得太快,身体的应激反应也太明显。
一个普通流浪的小女孩,靖夜司就算再蛮横,也不会无缘无故出动一整队人去追捕。
她身上有秘密。
一个足以让官方暴力机器都为之侧目的秘密。
他没有拆穿。
真相像藏在蚌壳里的珍珠,用蛮力砸开,只会毁了珍珠。
得让它自己打开一条缝。
“他们人多,武器好,城里到处是他们的眼线。”
顾七安自顾自地说着,一边收拾起地上的工具。
他将那套沾满污秽的镇祟银针,用一块破布细细擦拭干净,动作专注而虔诚。
“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血腥味会引来更多东西,死的,活的,都一样。”
阿梨紧张地看着他。
他这是……要赶自己走吗?
她攥紧了手里的空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
顾七an将擦拭干净的银针一根根插回皮套,然后看向她,那双总是过分冷静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人类该有的情绪。
“我需要一个地方,足够安静,也足够隐蔽,能让我继续做我的事。”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你也需要一个地方,能让你躲开靖夜司的搜捕。”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温情,像一场纯粹的交易。
但对阿梨来说,这交易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善意。
“我……我跟你走。”她鼓起全部勇气,轻声说。
“我什么都能做!我……我能洗衣服,能生火,我……”
她迫切地想证明自己的价值,生怕被他丢下。
“不用。”
顾七安打断了她。
他把那袋所剩不多的米粮背在身上,又将那本厚重的《镇祟录》揣进怀里。
“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他看着阿梨那双惶惑不安的眼睛,一字一句。
“活下去。”
对顾七安来说,这个女孩的价值,远不是洗衣做饭能衡量的。
她是解开谜团的关键变量。
靖夜司为什么要抓她?安王的阴谋又是什么?她和这一切有什么关联?
他需要答案。
而活着的阿梨,就是通往答案的路。
他回忆着烬都的地图,脑中迅速筛选着合适的地点。
义庄回不去了。
民居太容易被闯入。
靖夜司的据点更是自投罗网。
忽然,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在他脑海中浮现。
——王室藏书阁。
那里曾是皇家储藏典籍之处,位置偏僻,建筑坚固,更重要的是,在“祟”灾爆发初期,据说因为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而被废弃,早已无人问津。
但顾七安清楚,那场火只烧了外围的偏殿。
主楼,以及里面的海量藏书,应该还完好无损。
书籍。
地理、矿物、草药、机关、炼金术……
在这个崩坏的世界里,知识才是最锋利的武器。
没有比那里更适合的地方了。
“走。”
他没有多做解释,只吐出一个字,便率先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深邃而危险。
偶尔从街角深处传来一两声非人的嘶吼,提醒着他们,这座城市早已是死地。
阿梨不敢犹豫,立刻跟了上去,小小的身影紧紧贴着顾七安,仿佛他是她在狂风暴雨中唯一的锚点。
两人一前一后,在废墟与瓦砾间穿行。
顾七安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超乎了阿梨的想象。
他总能找到最隐蔽的路径,避开宽阔却危险的大道,像一只幽灵,在建筑的阴影中滑行。
他会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或者俯下身子,观察地面上常人无法理解的痕迹。
【阿梨视角】
这个男人的背影,并不宽阔。
甚至有些单薄。
可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稳,仿佛脚下的不是随时可能窜出怪物的废墟,而是他自家熟悉的庭院。
他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
淡淡的药草香,混杂着血腥气和一种……类似铁锈的冰冷味道。
这味道并不好闻,却让阿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时刻担心下一秒会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把自己拖进无尽的噩梦。
她只需要跟着。
跟着这个男人,就好。
忽然,顾七安猛地停下脚步,一把将阿梨拽到自己身后。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阿梨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不远处的巷口,一个佝偻的人影,正在缓缓地、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着墙。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渗人。
是“游祟”。
那东西穿着一身破烂的儒生长袍,半边脸已经腐烂,露出白森森的牙床。
它似乎没有发现他们,只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着生前最后的执念。
顾七安皱起眉。
要过去,必须经过那个巷口。
绕路,会多花一倍的时间,也意味着多一倍的风险。
他从腰间摸出一枚用不知名兽骨磨成的锥子——这是他根据解剖发现,专门用来对付“游祟”的“破核锥”。
只要能悄无声息地靠近,一击刺入它后颈下方三寸的位置,就能瞬间破坏它的“祟核”,让它彻底瘫痪。
他朝阿梨比了个“待在原地,不要出声”的手势。
然后,他放轻了呼吸,猫着腰,一点一点地朝那个“游祟”摸了过去。
十步。
五步。
三步。
那“游祟”依旧毫无察觉,沉浸在自己永恒的痛苦里。
顾七安的肌肉已经蓄满了力,准备发动雷霆一击。
就在这时!
“喵——”
一声凄厉的猫叫,毫无征兆地从旁边的屋顶上响起。
一只野猫被他们的动静惊扰,纵身跃入了更深的黑暗。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
那只“游祟”的撞墙动作,戛然而止。
它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那双浑浊的、没有瞳孔的眼珠,直勾勾地锁定了顾七安!
“嗬——”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它喉咙深处炸开,它猛地扑了过来,速度远比看上去要快得多!
【顾七安视角】
该死!
顾七安暗骂一声,已经来不及思考。
他下意识地向旁边翻滚,躲开了这致命的一扑。
那“游祟”的指甲又长又黑,狠狠抓在他刚才站立的地面上,竟划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
不等顾七安起身,它再次扑上。
一股浓烈的腐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顾七安根本来不及站稳,只能就地一脚,狠狠踹在“游祟”的膝盖上。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
但这只怪物根本没有痛觉,只是身形晃了一下,攻势丝毫未减。
麻烦了!
在狭窄的巷子里,和一个不知疲倦、不畏伤痛的怪物缠斗,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他必须速战速决!
他一边狼狈地躲闪,一边寻找着机会。
可那“游祟”攻势极猛,双臂乱舞,根本不给他近身的机会。
余光中,他看到阿梨吓得缩在墙角,小脸惨白,浑身发抖。
不能让她出事!
这个念头闪过,顾七安眼神一狠,决定冒险。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任由“游祟”的利爪向他的肩膀抓来。
在爪子即将及身的刹那,他身体猛地一沉,右手的破核锥以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自下而上,闪电般刺出!
目标——后颈!
这是他用无数次解剖换来的唯一机会!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只疯狂的“游祟”,在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两步之遥时,攻势竟然诡异地一顿。
它仿佛闻到了什么让它极度厌恶又极度恐惧的气味。
它停了下来。
浑浊的眼珠里,流露出一丝茫然和……忌惮?
它不再看顾七安,而是转向了他身后的阿梨。
它张开嘴,发出威胁性的“嗬嗬”声,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反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稍纵即逝的停顿,对顾七安来说,就是天赐良机!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欺身上前,手中的破核锥精准无误地没入了“游祟”后颈的要害!
“噗嗤!”
一声轻响。
“游祟”的身体猛地僵住,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
然后,像一具被抽掉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顾七安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刚才,只要慢上分毫,他的肩膀就会被撕开。
可他此刻想的,却不是自己的死里逃生。
他的目光,穿过黑暗,锐利地落在了阿梨身上。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那个“游祟”最后的反应,绝不是冲着他来的。
那种迟疑、那种畏惧……
他猛地回想起在废弃药铺里,靖夜司追捕阿梨时,那些被引诱过来的“游祟”似乎也出现过片刻的混乱。
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制造的浓烟起了作用。
现在看来,或许另有原因。
他一步步走到阿梨面前。
阿梨还处在巨大的惊恐中,看到他走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你……”
顾七安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他想问,你身上到底有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变了。
“你有没有带什么……特别的香囊?或者药材?”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试探。
阿梨被问得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身上除了这身破烂的衣服,什么都没有。
“没……没有。”
顾七安沉默了。
他盯着阿梨,像是要用目光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瘫倒的“游祟”身上拔出自己的破核锥,在尸体上擦了擦血迹。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他重新走在前面,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比之前更沉了几分。
一个新的、更加离奇的谜团,已经缠上了他。
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小女孩,她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一种……能让祟人畏惧的“武器”?
这个疯狂的念头,让顾七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两人一前一后,在死寂的巷道里穿行。
顾七安的脚步声很轻,可阿梨却觉得那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自己心口。
她不敢看前面那个背影。
刚才顾七安的眼神,她见过。在那些抓她的人脸上,她见过类似的,一种发现稀世珍宝的眼神,混杂着贪婪、审视,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狂热?
她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
突然,顾七安停下了脚步。
阿梨一个不防,差点撞到他背上。
她惊恐抬头,却见顾七安根本没看她。他的目光,正投向巷子拐角处的一堆垃圾。
那里,缩着一个“东西”。
它比刚才的“游祟”更瘦小,几乎就是皮包骨头,身上的衣服还算完整,像个刚转化不久的倒霉蛋。它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小猫般的呜咽,对两个走近的活人毫无反应。
不,它有反应。
它在发抖。
在阿梨靠近时,它的颤抖变得更加剧烈,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顾七安的眼睛亮了。
他缓缓侧过身,伸出手,轻轻搭在阿梨的肩膀上,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推着她向那只祟人靠近一步。
“不……不要!”阿梨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只祟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满是哀求,它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像是要逃离什么天敌,动作间,甚至把自己的腿骨都别断了。
“咔嚓”一声,格外刺耳。
可它好像感觉不到痛,只是绝望地远离。
原来如此。
顾七安收回了手,心中的猜想被印证了九成。
不是厌恶,也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压制!来自更高生命层级的绝对压制!
他看着身旁瑟瑟发抖的女孩,这个看似需要被保护的拖油瓶,实则是一件行走的、拥有自主意识的……人形兵器。
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末世格局的巨大变数。
他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一种冰冷而疯狂的兴奋。
捡到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