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向日葵之殇
我撞见女友裸体坐在画室当模特时,摔碎了攒钱买的向日葵。
不要脸!
我的耳光把她解释堵在喉咙里。
机场她追着起飞的客机哭喊:就一分钟...
后来汇款单贴着遗书抵达:钱是干净的,我永远爱你。
教授指着我当年摔碎的向日葵标本:
花死了还能做成标本。
可人呢
他问,你连一分钟都不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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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季的喧嚣如同粘稠的糖浆,糊在校园每一个角落。
聒噪的蝉鸣,行李箱滚轮在水泥地上碾出的单调噪音,还有食堂门口广播喇叭里那首被唱了无数遍、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的《祝你一路顺风》……
一切都混合成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陈默拖着脚步穿过这片喧闹,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周遭的欢乐与他无关。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信封,里面是几张薄薄的钞票,那是他熬了无数个通宵替人写代码、校对论文,省下每一顿饭钱才勉强凑齐的——
一张飞往大洋彼岸的廉价机票。
梦想的重量,压得他肩膀微微塌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锈味。
他拐进那条通往美院老楼的林荫道,喧嚣才被浓密的梧桐枝叶滤掉一些。
阳光被切割成碎片,洒在地上,像无数晃动的金币。
就在这条路的尽头,那栋爬满常春藤的暗红色小楼里,有林晚。
想到这个名字,陈默紧抿的嘴角才松动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林晚是他的锚,是他在这片喧嚣孤岛里唯一的港湾。
她总是弯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
她喜欢画花,尤其是向日葵。
她说向日葵像他,沉默寡言,却固执地追着光,把所有的热烈都藏在挺拔的姿态里。
今天不一样。
今天,他要去见她,带着一份前所未有的奢侈。
脚步停在林荫道尽头那家小小的、永远弥漫着咖啡豆烘焙香气的花店门口。
橱窗里,一束束鲜花开得热烈又无辜。陈默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钉在角落那桶金灿灿的向日葵上。
饱满的花盘向着阳光的方向,金黄色的花瓣层层叠叠,边缘还带着一点未褪尽的青涩,生机勃勃得近乎灼眼。
这耀眼的色彩,瞬间就让他想起了林晚画画时专注的侧脸,阳光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她一定会喜欢,陈默想,眼睛亮了一下。
老板,那束向日葵,多少钱
他指着那束开得最盛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花店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从一堆包装纸里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肩头磨得有些起毛的旧书包。哦,那束啊,
她报了个数字。
那数字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陈默的心里。
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里那个同样单薄的信封,机票的轮廓硬硬地硌着他的指关节。
这束花,几乎是他好几天的饭钱。
他犹豫了,目光在向日葵和花店门口贴着的特价康乃馨海报之间来回逡巡,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空气里浮动的花香变得有些沉重。
小伙子,给女朋友买的吧
老板的声音带着点了然的笑意,向日葵好啊,阳光,积极向上!姑娘家肯定喜欢。
她麻利地抽出那束向日葵,修剪了一下花茎,看你诚心,给你算便宜点。
她报了个略低的价。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
他看着那束被老板精心修剪后显得更加精神抖擞的向日葵,那金黄的颜色刺得他眼睛发酸。林晚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混合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花香涌入鼻腔,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味道。
他用力点了点头,从那个薄薄的信封里抽出几张带着体温的钞票递过去,指尖微微颤抖。
换来的花束沉甸甸的,带着植物鲜活的生命力,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像一个郑重其事的承诺。
他低头嗅了嗅,阳光的味道包裹着他,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2
画室惊魂
他要去画室找她,把这份迟来的、带着他所有笨拙心意的阳光,送到她手上。
美院的老楼总是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息。松节油浓烈刺鼻的味道,混合着陈年木头、石膏粉尘,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纸张和颜料的干燥气味。
这种气息陈默并不陌生,他来找过林晚很多次,每次都能在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画室找到她。
她通常埋首在巨大的画板后面,只露出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发顶,或者正对着静物台上一个陶罐、一篮水果凝神观察,铅笔在速写本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今天画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异常安静。没有往常此起彼伏的画笔刮擦画布的沙沙声,也没有学生间低低的讨论声,只有一种凝滞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沉寂。
陈默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悄然爬上脊背。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向日葵的手臂,花瓣柔软地蹭着他的下巴。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悠长而滞涩的吱呀——声,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划破了某种无形的薄膜。
门内,光线从高大的北窗倾泻而下,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飞舞。
画室中央,摆着那个林晚画过无数次的、蒙着深灰色绒布的静物台。
然而此刻,上面空无一物。
所有的目光,画架后面所有学生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汇聚在静物台前方。
那里,摆着一张普通的、深褐色的木制靠背椅。
一个女孩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坐在椅子上。
她一丝不挂。
午后的阳光从高大的北窗斜射进来,像舞台上的追光,精准地打在她年轻的身体上。
那光流淌过她光滑的肩胛骨,勾勒出脊椎柔和的线条,在腰际凹陷处投下浅浅的阴影,再顺着臀部的曲线滑落。
皮肤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近乎半透明的象牙白,细腻得没有一丝瑕疵。每一寸肌肤都被这强烈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来,暴露无遗。
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黑发挽成一个略显松散的髻,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几缕碎发垂落,贴在颈侧。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凝固了,带着松节油和灰尘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陈默的胸口。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流动,然后疯狂地逆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画室里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点微小声响。
他认得那个背影。
那个肩膀微微内收的习惯性姿势,那截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的后颈,还有那束随意挽起的头发——每一个线条,每一寸弧度,都早已刻进他的骨髓里。
那是林晚。
林晚。
他手中那束金灿灿的向日葵,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又仿佛瞬间变得重逾千斤。
花茎在他骤然收紧的五指下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几片花瓣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无声地飘落,打着旋儿,掉在画室门口积着薄灰的水磨石地面上。
那抹刺眼的金黄,在灰暗的地面映衬下,显得异常突兀,像是一小滩凝固的血。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抽气声。
眼前的一切——那些冰冷的画架,那些直勾勾望过来的、带着探究或漠然的眼睛,那具在光柱下毫无保留的身体——都扭曲变形,旋转着向他挤压过来,变成一片令人作呕的色块漩涡。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深处涌起强烈的酸涩。
几乎是本能,完全不受大脑控制,陈默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动作幅度之大,带起一股风,更多的向日葵花瓣被抖落,飘散在他脚边。
他像躲避瘟疫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狠狠甩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木门撞击门框发出的巨响,如同一声闷雷,在空旷的走廊里炸开,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也震碎了画室内那死水般的寂静。
门板剧烈地反弹了一下,又虚虚地合拢,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陈默转身,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的困兽,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坚硬的鞋底重重地砸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咚!咚!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濒临破碎的心脏上。
那束残破的向日葵被他死死攥在手里,花茎断裂,汁液黏腻地糊在掌心,花瓣簌簌掉落,在他身后狼狈地铺了一路,像一条扭曲的金色血迹。
走廊墙壁上挂着的那些色彩斑斓的学生习作,此刻在他狂奔的视野里飞速掠过,扭曲成一片狰狞怪异的色斑。
松节油那股熟悉的味道,此刻浓烈得令人窒息,混合着尘土的气息,疯狂地涌入鼻腔,灼烧着他的气管。
陈默!陈默!等等!!
一个带着剧烈喘息和哭腔的声音撕裂了走廊的死寂,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刺入他的耳膜。
林晚!
陈默的脚步猛地一顿,像被钉在原地。但他没有回头。
脊背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钢板,肩膀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剧烈起伏。
他能听到身后赤脚踩在冰冷地板上发出的慌乱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
陈默!你听我说!求你了!给我一分钟!就一分钟!!
林晚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沫。
她已经追到了他身后,近在咫尺。
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松节油气味的热气,还有那未散的、属于画室特有的冰冷气息。
一只冰凉、颤抖的手,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猛地抓住了他紧握向日葵的那只手臂。
那只手冰冷得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指尖的颤抖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清晰地传递到陈默的皮肤上,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那绝望的触感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陈默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末梢。
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铮地一声,彻底崩断了。
一股狂暴的、无法自控的力量瞬间攫住了他。
那不是思考后的决定,纯粹是受伤野兽最原始的反击本能。
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那张熟悉的、此刻却布满泪痕和惊恐的脸,那双总是盛满温柔星光、此刻却红肿不堪、写满哀求和痛苦的眼睛,瞬间撞入他的视野。
这张脸,这个他曾经亲吻过无数次的额头,此刻却和画室里那具在众人目光下赤裸的身体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令他疯狂呕吐感的画面。
手臂挣脱钳制的力量带动了整个身体的旋转。
他的右臂,像一条被激怒的钢鞭,挟带着积压了一整天的焦虑、被贫穷反复碾压的屈辱、对未来的恐惧,还有此刻被背叛感彻底点燃的暴怒,借着转身的惯性,狠狠抡了出去!
啪——!!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炸的爆响,在空荡的走廊里骤然炸开,带着金属般的回音。
时间,仿佛真的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默的手掌还停留在半空,掌心火辣辣地灼痛。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骨撞击到对方颧骨时那坚硬的触感。
林晚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侧,几缕散乱的黑发粘在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颊上。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半步,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发出轻微的一声摩擦。
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瞬间红肿起来的左脸颊,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那片哀求的星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黑暗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从那双失神的眼睛里滚落,混着嘴角一丝迅速渗出的鲜红。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那记耳光的余音还在墙壁之间嗡嗡回荡,像一群不肯散去的毒蜂。
那束饱经蹂躏的向日葵,在陈默刚才剧烈的动作中,终于彻底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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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萎的、沾着泥污的花盘噗地一声砸落在地,溅起几点微尘。
金黄色的花瓣像一场迟来的、凄惨的雪,纷纷扬扬,飘落在林晚赤裸的脚边,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小腿上,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陈默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他看着林晚脸上迅速浮现的清晰指印,看着她嘴角那抹刺眼的鲜红,看着她眼中彻底熄灭的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后知后觉地攫住了他。
但随即,那恐慌又被更汹涌的愤怒和一种自毁般的决绝淹没。
画室里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那些无形的注视,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背上。
不要脸!
这三个字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出来,嘶哑、冰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刮擦感。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对面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孩。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被彻底污染后的嫌恶和毁灭欲。
说完,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里污浊的空气和眼前的人,猛地转过身,决绝地、头也不回地朝着楼梯口大步冲去。
脚步沉重而凌乱,每一步都像踩在破碎的心上,将那满地的向日葵花瓣碾进冰冷的尘埃里。
身后,死寂中,只传来一声细微的、仿佛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呜咽。
那呜咽被厚重的空气吞没,轻得几乎听不见。
3
机场诀别
两天后。
机场航站楼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广播里机械的女声一遍遍播报着航班信息,催促着离别。
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咖啡香和无数种香水的气息,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落地窗外,一架架银白色的钢铁巨鸟在跑道上起起落落,引擎的轰鸣声透过厚厚的玻璃隐隐传来,带着一种冷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默排在安检队伍里,手里紧紧攥着登机牌和护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塞着他全部的未来,也塞着过去两天里他拼命想甩掉却始终如影随形的画面:
刺目的阳光,赤裸的肌肤,纷飞的金黄花雨,还有她脸上那个清晰的掌印和嘴角的猩红。
每一次想起,胃里就一阵翻搅。他强迫自己盯着前面旅客的后脑勺,试图把那些画面驱逐出去。
后悔不,他告诉自己,那是她自找的。
可心底深处某个角落,总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真的吗
陈默!陈默!!
那个声音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沙哑和不顾一切的穿透力,像一把钝刀猛地刮过他的耳膜。
陈默的身体骤然僵住。
他没有回头,但脊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能感觉到周围排队的人投来的好奇目光,像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踉跄而急促。林晚冲到了安检隔离带的外围,被一个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礼貌但坚决地拦住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憔悴和那个隐约可见的淡青色指痕。
她拼命地踮着脚,试图越过隔离带和前面的人群,目光死死地锁住陈默的背影,里面盛满了绝望的哀求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陈默!你回头!你看看我!!
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的颤抖,
就一分钟!求求你!给我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听我说句话行不行!!
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像滚烫的烙铁,烫在陈默的神经上。
他死死地咬着牙,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岩石。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狼狈不堪,像个疯子。
画室里那令人作呕的一幕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屈辱和愤怒瞬间压倒了那一丝微弱的动摇。
他不能回头。
回头就是软弱,就是承认自己错了,就是再次被那不堪的画面羞辱!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安检口的指示灯,仿佛那冰冷的绿灯是他唯一的救赎。
先生,请出示您的登机牌和证件。
安检员机械的声音响起。
陈默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刻将手里的证件递了过去,动作快得有些慌乱。
他通过了安检门,金属探测仪冰冷的嗡鸣声在他耳边响起,像是某种催促的号角。
陈默——!!别走!!
身后,林晚的声音已经彻底撕裂,变成了凄厉的哭嚎。
她不顾安保人员的阻拦,试图往前冲,又被用力拦住,身体摇晃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一分钟!就一分钟啊!为了我停一分钟都不行吗!陈默——!!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破碎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陈默淹没。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晕眩。
他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朝着登机口的方向冲去。
他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仿佛只要一回头,就会被那绝望的漩涡彻底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登机桥狭窄而漫长,金属墙壁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几乎是冲进了机舱,找到自己的座位,用力地把自己摔进靠窗的位置。
舷窗外,机场的灯光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带着机身开始震动,一种巨大的推力将他牢牢按在椅背上。飞机开始在跑道上加速滑行。
就在飞机抬头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透过狭小的舷窗,似乎捕捉到隔离带外围一个渺小的、蓝色的身影。
那个身影正不顾一切地追着加速起飞的庞然大物奔跑,挥舞着手臂,像一个徒劳地想要抓住流星的孩童。
她的身影在巨大的飞机和空旷的停机坪映衬下,渺小得如同一个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尘埃点。
陈默猛地闭上了眼睛,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飞机的轰鸣彻底淹没了地面上可能存在的任何声音,也淹没了心底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名为如果的挣扎。
大洋彼岸的日子,被压缩成一张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和一行行冰冷的代码。
波士顿的冬天,冷得刺骨,寒风卷着雪沫,像细小的刀子刮在脸上。
陈默租住在离学校两条街外的一栋破旧公寓楼里,房间狭小逼仄,暖气时好时坏,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楼下快餐店飘上来的廉价油炸食品的气息。
书桌紧挨着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枝桠。
他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运转。上课,泡图书馆,做助教批改那些永远也改不完的作业,深夜还在昏暗的台灯下接一些国内外包的编程活计。
他把自己埋进无穷无尽的学习和工作中,试图用疲惫和麻木填满每一分每一秒,让那些喧嚣的念头
——关于阳光,关于画室,关于金色的花瓣和那个红肿的掌印
——没有缝隙可钻。
只有偶尔在极度疲惫后陷入短暂的睡眠,那些画面才会挣脱束缚,化成光怪陆离的噩梦,将他惊醒,冷汗涔涔地坐在黑暗里,听着暖气片里水流空洞的回响。
邮箱里塞满了各种广告、学校通知、小组作业讨论。
他机械地处理着,像清扫一堆无意义的垃圾。
直到一个飘着细雪的黄昏,他结束了一个漫长的实验,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冰冷的公寓。
邮箱提示音响起,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国内地址,主题只有一个简单的词:【晚】。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手指悬在冰冷的触摸板上,犹豫了几秒,才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重感,点了下去。
邮件没有正文。
只有一个扫描件附件。
他点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国际汇款单的扫描件。
收款人一栏,清晰地打印着他的名字和他在波士顿的住址。
汇款金额那一栏的数字,让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精确到分位的数字,不大不小,正好是他出国前反复计算过的、除去机票后第一年最基础的生活费和学杂费总和。
汇款人姓名处,是娟秀而熟悉的三个字:林晚。
汇款单下方,贴着一张小小的、边缘有些毛糙的便签纸扫描图。
纸上是几行用铅笔写下的字迹,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只是此刻显得异常虚弱、飘忽,笔画间带着细微的颤抖,仿佛写字的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默:
钱收到了吗
这是我之前…一点一点攒下的。
每一分都干净。
别担心我。
好好读书,别回头。
我永远爱你。
晚
每一分都干净……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的视网膜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画室里的阳光,赤裸的身体,纷飞的花瓣……汇款单上精确的数字……
人体模特……
这几个字像毒蛇一样猛地噬咬住他的心脏!
一个恐怖的、被愤怒和偏见刻意忽略的可能性,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开了他紧闭的心门!
他几乎是扑到书桌前,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鼠标,在搜索框里疯狂地输入关键词:
美院、人体模特、报酬、规定……
一条条信息跳出来,冰冷地陈述着事实:正规美术院校的人体写生课程,模特是受到严格保护的职业,有协议,有报酬,需要勇气,更需要对艺术的尊重……
干净的钱……
林晚捂着脸颊、眼中星光熄灭的样子,机场她追着飞机奔跑的渺小身影,和这张汇款单、这行颤抖的字迹,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地交织、碰撞!
那个被他粗暴摔上门、拒绝倾听的一分钟解释,此刻化作了无数把淬毒的利刃,从四面八方狠狠捅进他的身体!
他猛地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干呕,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悔恨瞬间将他吞噬。
他抖着手抓起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拨打了林晚的手机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忙音,每一声嘟——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无人接听。他挂断,再拨,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着,直到手指僵硬。忙音,永远是那冰冷、空洞、宣判般的忙音。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刀割般的痛。他翻出微信,点开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头像——林晚的头像是一朵她手绘的、小小的向日葵。他颤抖着手指输入文字:晚晚钱收到了!你在哪回我电话!!
点击发送。消息前面立刻出现了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系统提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他被拉黑了。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跌坐回冰冷的椅子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屏幕碎裂的纹路蔓延开来,像一张狰狞的蛛网,也像他此刻彻底碎裂的世界。
三天后,一个同样阴冷的早晨。陈默蜷缩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邮箱提示音再次响起,像一声丧钟。
发件人是他大学时和林晚共同认识的一位辅导员,刘老师。邮件标题只有两个字:【讣告】。
点开邮件,里面是系里正式发出的、格式工整的讣告邮件转发。当林晚同学和不幸离世这两个词残酷地组合在一起,撞入陈默眼帘时,他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
时间失去了意义。浑浑噩噩中,护照、机票、行李……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当陈默的双脚再次踏上熟悉的土地时,已经是半个月后。南方的初春,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万物萌发的气息,却无法驱散他周身彻骨的寒意。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像一缕游魂,凭着本能,打车来到了美院。
那栋爬满常春藤的暗红色老楼依旧矗立在那里,在初春微冷的阳光下沉默着。画室的门紧闭着。他像个贼一样,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手指几次触到冰凉的门把手,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最终,他鼓起残存的勇气,轻轻推开了门。
里面空无一人。巨大的画架整齐地堆放在墙角,蒙着防尘布。静物台孤零零地立在中央,蒙着深灰色的绒布,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午后阳光依旧从高大的北窗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场景熟悉得令人心碎。只是那张深褐色的木椅不见了。
空气里松节油的味道淡了很多,只剩下陈年木头和灰尘的气息。陈默的目光茫然地扫过空荡的画室,最后落在角落里一张蒙着布的画架上。那布的形状有些奇怪。他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慢慢走过去,迟疑地伸出手,掀开了那块积着薄灰的深色绒布。
一幅巨大的油画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画布上,盛放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燃烧般的向日葵花田。金黄色的花朵在阳光下怒放,花瓣卷曲着,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仿佛要挣脱画布的束缚。花田中央,一条狭窄的小径延伸向远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而在小径的起点,背对着观者,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背影。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凝望着花田尽头那片遥远而明亮的天空。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孤独和永恒的守望。
画布的右下角,用细小的字体签着名字和日期:林晚。日期……陈默的心猛地一抽——那正是他离开后的第一个星期。
画框下方,静静地靠着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速写本。陈默认得它,林晚总是随身带着它。他颤抖着拿起它,翻开。一页,又一页……没有风景,没有静物。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不同角度,不同神态的他。图书馆里低头看书的他,球场上奔跑的他,阳光下眯着眼微笑的他,皱眉思考的他……铅笔的线条从最初的青涩,到后来的流畅精准,倾注了全部的感情。每一张画的右下角,都标注着一个小小的日期。陈默疯狂地翻动着,那些日期,从他离开的那一天开始,一天不落,直到速写本的最后几页……笔触开始变得凌乱、虚弱,日期也戛然而止。
最后几页,只有大片大片的、潦草涂抹的金黄色笔触,像是疯狂生长的向日葵,又像是燃烧殆尽的火焰。
陈默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那本沉甸甸的速写本,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画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空荡的四壁间回荡,撞出冰冷的回音。那幅巨大的向日葵花田在墙上无声地燃烧着,花田小径上那个孤独的蓝色背影,像一个永恒的、无声的诘问。
4
遗书真相
几天后,一个同样阴沉的午后。陈默像个游魂,又一次晃荡到了美院。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那栋红砖小楼像一个巨大的伤口,他既不敢靠近,又无法远离。脚步不知不觉停在了那间熟悉的小花店门口。橱窗里依旧摆满了鲜花,只是角落那桶向日葵似乎换过了,开得不如记忆中那束灿烂。
花店老板,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弯腰整理着门口的花桶。她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陈默。她显然认出了他,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几秒,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招呼,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了然和沉重的惋惜。
唉……她摇摇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了过来,那闺女……可惜了了。多好的孩子啊。
她拿起一束有些蔫了的康乃馨,修剪着花茎,动作有些粗暴,前阵子总来,就盯着那向日葵看。看得可仔细了,可又舍不得买。问她,她就笑笑,说太贵了,要攒钱给对象买机票呢……说那小子要飞很远,送他一束花,像送他一小块太阳,让他别害怕……
老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谁能想到……那么要强又心善的闺女,怎么就……
后面的话,陈默已经听不清了。老板那声沉重的叹息和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子弹,狠狠射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攒钱、机票、一小块太阳……这些零碎的词句和他口袋里的汇款单扫描件、那封遗书般的便签纸,瞬间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一起,构成一幅鲜血淋漓的真相图景!
他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花店老板那张胖胖的脸在他视线里扭曲变形。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个地方。身后,似乎还传来老板一声更深的、混合着同情与不解的叹息。
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美院办公楼下的。那栋灰扑扑的行政楼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找到她!找到她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楼里,抓住一个路过的学生,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林晚!林晚的档案!她在哪!
学生被他通红的眼睛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到,茫然地摇头。
他又冲向挂着学生工作处牌子的办公室,不顾里面老师惊愕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追问:林晚!美术系油画班的林晚!她的东西……她的……
同学,你冷静点!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老师站起来,试图安抚他,林晚同学的事情……我们都很悲痛。她的遗物……按照程序,大部分已经通知家属领走了。
女老师推了推眼镜,看着陈默失魂落魄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很小的、方方正正的透明密封袋,只留下这个……在画室角落里发现的。当时夹在画板缝里,清理的时候才看到。上面没有名字,但……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把那个小小的密封袋递了过来。
陈默颤抖着手接过。密封袋里,静静地躺着一朵早已彻底干枯的向日葵花瓣。花瓣蜷缩着,失去了所有鲜活的金黄,只剩下一种黯淡的、接近泥土的深褐色。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塑料膜的瞬间,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感:
花死了,还能做成标本。
陈默猛地回头。美院德高望重的老院长,也是当年很欣赏林晚天赋的教授,正拄着拐杖站在办公室门口。老人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眼神锐利而悲悯,像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隐秘。他的目光越过陈默的肩膀,落在他手中那个装着枯败花瓣的密封袋上,又缓缓抬起,直视着陈默那双写满血丝和绝望的眼睛。
老教授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陈默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可人呢
他微微停顿,目光像两柄淬炼了岁月冰霜的利剑,直直刺入陈默的灵魂深处:
你连一分钟,都不肯给。
陈默僵在原地,手里那个装着枯败花瓣的透明袋子,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老教授那句话,你连一分钟,都不肯给,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凿进他早已被悔恨掏空的胸腔里,留下空洞而冰冷的回响。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朵早已死去的花瓣在袋子里无声地碎裂。
老教授的目光并未移开,那锐利而悲悯的审视让陈默无所遁形。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被堵死在喉咙深处,只剩下嘶哑的气流。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攥紧了那个小小的密封袋,指关节绷得发白。他几乎是撞开办公室的门,踉跄着冲进了走廊冰冷的空气里。
他没有目的地。双腿带着他,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再一次走向那栋爬满常春藤的暗红色老楼,走向那个吞噬了他所有阳光的源头——画室。门依旧虚掩着,死寂无声。他推开门,空荡依旧。阳光依旧固执地从北窗倾泻,光柱里尘埃飞舞,像无数细小的幽灵。
那幅巨大的《守望》依然挂在墙角,画布上燃烧的向日葵花田和那个孤独的蓝色背影,在寂静中无声地燃烧着。陈默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片灼目的金黄上,那片他曾以为是背叛象征、如今才知是她倾尽所有为他攒下的一小块太阳。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慢慢滑落,最终蜷缩在蒙着灰尘的地板上。画室里松节油残留的刺鼻气味,混合着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他紧紧攥着那个密封袋,枯败花瓣的轮廓硌着他的掌心。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断断续续,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空旷死寂的画室里反复回荡、碰撞,最终被巨大的寂静无声地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光线从明亮的金黄褪成黯淡的灰紫。画室彻底陷入昏暗。陈默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像一枚被遗弃的、风干的果核。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崩溃边缘浮沉。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脚步声。很轻,很熟悉。
他猛地抬起头,心脏狂跳。
画室门口,逆着走廊里微弱的光,站着一个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身形纤细。
晚晚!
陈默失声喊了出来,连滚带爬地想站起来,膝盖却一阵酸软,又重重跌坐回去。
那个身影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面朝着画室中央那个空着的、蒙着深灰色绒布的静物台。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不是林晚。那身影……更像是一个凝固的意象,一个被剥离了所有细节的轮廓。他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想看得更真切些。
为什么
一个声音响起。很轻,很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响起。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指责的疑问。为什么不听我说
陈默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瞬间攫住了他。我……我不知道……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得厉害,我以为……我以为你……
那个肮脏的猜测,那个被他用来作为所有暴行借口的猜测,此刻却像一团污秽的烂泥,堵在喉咙口,让他无法吐出。
我攒了好久。
那个飘忽的声音继续说,没有理会他的辩解,自顾自地诉说着,画室的老师……她看我总是去花店看,又不买……问我。我说,要攒钱,给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买一张飞得很远很远的票。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她说,当模特吧。有报酬,不丢人。她说……美是干净的……艺术也是干净的。
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
那个声音轻轻地重复着,像一片羽毛拂过陈默血淋淋的伤口,我只想……让你安心地飞。别回头……别担心。
陈默的眼泪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他想冲过去,想抓住那个影子,想告诉她他错了,错得离谱!可他动不了,身体像被钉在了地板上。他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手指在昏暗中徒劳地抓握着冰冷的空气。
一分钟……
那个声音变得越发缥缈,像是即将消散在风中的叹息,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门口那个浅蓝色的身影轮廓,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乱。陈默惊恐地睁大眼睛,挣扎着想往前扑:不!晚晚!别走!听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
然而,那身影还是无声地消散了。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彻底融入了画室的昏暗。只留下那句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的余音,还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无尽的哀伤和遗憾,幽幽回荡。
5
永恒守望
陈默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水磨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再也抑制不住,像一头被刺穿了心脏的野兽,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不再压抑,充满了绝望的、自我毁灭般的痛苦,在空荡的画室里横冲直撞,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撞在那幅巨大的向日葵画上,撞在静物台深灰色的绒布上,最终又反弹回来,将他彻底淹没。他蜷缩着,身体剧烈地抽搐,指甲深深抠进地板缝隙的灰尘里,留下几道模糊的痕迹。手里那个装着枯败花瓣的密封袋,被他死死攥在掌心,脆弱的花瓣在塑料薄膜里无声地化为齑粉。
悔恨。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骨髓。那被他亲手摔碎的门,那记带着所有屈辱和愤怒扇出的耳光,那在机场决绝不肯回头的背影……每一个画面都变成了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以为的背叛,是他用最肮脏的想象强加给她的枷锁。她捧出的那颗滚烫的、毫无保留的真心,被他用最残忍的方式践踏、碾碎。她只是想送他一程,送他去追逐他的光,而他却亲手把她推进了永恒的黑暗。
啊——!!!!
他发出不成调的嘶吼,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渗出血丝。疼痛尖锐地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底那灭顶的绝望。他毁了她。用他的愚蠢,他的狭隘,他那该死的、不容辩驳的自尊!他毁掉了这世上唯一毫无保留地爱着他的人!
画室里,那幅巨大的《守望》在昏暗中沉默着。花田依旧绚烂燃烧,小径上的蓝色背影依旧孤独地凝望远方。陈默蜷缩在画布下的阴影里,如同被世界遗弃的残骸。老教授的话,像冰冷的墓碑,再次压在他的心头:花死了,还能做成标本。可人呢你连一分钟,都不肯给。
标本……那袋子里早已化为齑粉的花瓣,还能成为标本吗而她呢那个鲜活、明亮、像向日葵一样追着光的女孩呢
他连让她成为标本的机会,都没有留下。他给她的,只有死亡,和永恒的、无法弥补的缺席。
时间失去了刻度。窗外的天空彻底黑透,城市的微光透过高大的北窗,在画室地板上投下模糊的窗格阴影。陈默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他瘫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冰冷,只有脸上未干的泪痕带着一丝微弱的湿意。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巨大的画上。黑暗中,画布上的色彩沉静下来,但那片向日葵花田的轮廓,那抹孤独的蓝色,却更加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那是她的守望。用尽生命最后气力的守望。守望一个永远不会再回头的身影。
他挣扎着,用麻木的手脚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虚软得几乎无法支撑。他一步一步,挪到那幅画前。仰着头,像朝圣者仰望神祇,又像罪人仰望审判。
他伸出颤抖的、沾着血迹和灰尘的手,指尖轻轻触碰上冰冷的画布。指尖传来颜料粗糙的颗粒感。他触摸着那片金黄色的花海,触摸着那条通往无尽虚空的小径,最后,指尖颤抖着,停留在那个小小的、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背影上。
画布冰凉,颜料坚硬。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脉动。
他猛地收回手,像被烫伤。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恸再次席卷而来。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画室里凝固的死寂和无声的控诉。他踉跄着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画室,冲进了外面浓重的、带着初春寒意的夜色里。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发出悠长的回响,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最终归于死寂。
画室里,只剩下那幅巨大的向日葵花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无声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