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诚实的脚步声刚消失在楼梯拐角,客房的木门就被轻轻推开。
中年男人揣着手,脸上堆着挤出来的笑,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鞋底在地板上蹭出细碎的响——显然是一直守在楼梯口。
温羽凡斜倚在床头,绷带裹着的肩膀微微起伏。
他瞥了眼来人,目光在对方那身皱巴巴的夹克衫上顿了顿,嘴角勾起的弧度里带着几分了然。
这人眼珠里的急切藏不住,活像饿了三天的野狗盯着肉骨头,除了那二十万报酬,还能惦记什么?
“放心。”温羽凡的声音还带着伤后的沙哑,却透着股稳当,“手机在这儿,现在就转。”
他抬手时,绷带摩擦着伤口,疼得眉峰轻轻跳了跳,指尖却稳稳落在床头柜的手机上。
中年男人的眼睛“唰”地亮了,像被点燃的炮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
他慌忙从裤兜掏出自己那部屏幕裂了三道缝的旧手机,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戳着,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屏幕上,留下几道灰痕。
“大哥就是敞亮!”他头也不抬地应着,语气里的谄媚能腻死人,“您稍等,我找下银行卡照片……上次存相册里了,这记性哟……”
温羽凡看着他急得鼻尖冒汗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人把手机怼到眼前,手指在相册里翻得飞快,连带着肩膀都跟着一耸一耸的,活像只偷油时被抓包的耗子,既慌张又舍不得松口。
“对了,还没请教恩人姓名。”温羽凡忍着腰间传来的钝痛,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慢慢解锁,语气里添了几分舒缓的笑意。
“金满仓!”男人猛地抬起头,脸上堆着得意的笑,把手机举到温羽凡面前。
屏幕上是张模糊的银行卡照片,卡号边缘还沾着点油渍。
“金子的金,堆满仓库的满仓!”他嘿嘿笑着,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这卡号您看清楚,可别输错了!”
“好名字。”温羽凡勾了勾唇角,开始点开网银
app。
每按一下屏幕,腰侧的伤口就像被钝器碾过,疼得他额角沁出细汗,视线都有些发花。
但他指尖没停,数字输得又稳又快,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压在冰冷的屏幕上,留下淡淡的汗印。
金满仓凑得更近了,呼吸都喷在温羽凡的手背上,带着股劣质烟草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不急不急,大哥您慢点来。”他嘴上说着客气话,眼睛却像粘在屏幕上似的,连眨都不眨,喉结还在不住地滚动,活像只盯着骨头的狼。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混杂着金满仓身上的汗味,在不大的房间里打着转。
温羽凡输完最后一位数字,指尖悬在“确认”键上,忽然问:“加的五千,一起转?”
“哎哎!”金满仓连忙点头,眼睛里的光更盛了,“大哥您真是……太够意思了!”
温羽凡按下确认键的瞬间,金满仓的手机突然“叮”地响了一声,短促又清脆,像道惊雷劈在屋里。
男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摸出手机,屏幕一亮,他看清上面的数字后,脸“唰”地涨成了猪肝色,兴奋得手都抖了。
“到了到了!”他咧着嘴直乐,声音都变了调,“二十万零五千!一分不少!大哥您真是活菩萨!”
他反复确认了三遍短信,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揣回兜里,手在裤腰上蹭了又蹭,像是怕把那点喜气蹭掉了。
“那啥,大哥,我就不打扰您养伤了。”他往后退了两步,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这几天熬得我,回去得睡个三天三夜!”
说着,他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脸上还挂着没褪尽的傻笑:“大哥您保重!有啥事儿……呃,最好没啥事儿,哈哈!”
就在这时,温羽凡突然开口叫住了他:“诶,金大哥,想不想再赚一笔钱?”
客房里的草药味还在弥漫,金满仓那只刚摸到门把的手猛地僵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后领,硬生生把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鞋跟在地板上蹭出半寸白痕。
下一秒,他以近乎滑稽的敏捷转了个身,谢顶的脑门上泛着油亮的光,刚才还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脸瞬间堆起层层叠叠的笑纹,眼角的褶子挤得像朵菊花。
“老板还有什么关照?”他往前凑了两步,语气里的急切几乎要漫出来,“只要是您吩咐的,别说赚钱,就是白跑腿我都乐意……当然,能赚钱更好,嘿嘿。”
最后那句补充带着点憨厚的市侩,手指不自觉地在裤缝上蹭了蹭,像是已经在盘算这笔钱能换多少包好烟。
温羽凡靠在床头,腰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缓了口气才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过几天我打算离开瓯江城,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送一趟。报酬方面,不会亏待你。”
阳光透过窗棂上的毛边纸,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垂眸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小臂,心里那杆秤早已掂量了无数遍:
火车站和汽车站的监控比蛛网还密,那些盯着他的人只要花点心思,就能顺着购票记录摸到踪迹;自己开车也不现实,他现在连抬手都费劲,更别说握方向盘。
所以金满仓这辆半旧的轿车,反倒成了眼下最稳妥的选择。
毕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至少知道他贪财却也算守规矩,总比随便拦个陌生人要放心。
而且那天夜里闯红灯送他来医馆的狠劲,证明这人关键时刻靠得住。
金满仓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盏被点燃的煤油灯,刚才还蔫头耷脑的模样一扫而空。
他往前又凑了凑,几乎要贴到床沿,呼吸都带着股兴奋的热气:“有时间!怎么会没时间!”生怕温羽凡反悔似的,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旁边的搪瓷药碗都跟着跳了跳,“老板您说哪天走,我提前把车检了,油加满,保证一路顺顺当当!您放心,我这车虽然旧,但底盘稳得很,保证比出租车安全!”
他连具体价格都忘了问,满脑子都是“再赚一笔”的念头,刚才还惦记着换手机的事,此刻已经开始盘算用这笔钱换辆新车了。
那副上赶着的样子,活像生怕这肥差会飞了似的。
温羽凡看着他这副急吼吼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钱包,抽出五张百元钞递过去:“这是定金。具体时间定了我再告诉你,到时候另有重谢。”
金满仓双手接过钞票,指尖捏着纸币的边角蹭了蹭,确认是真钞后,立刻揣进内兜,拍了拍胸口:“老板您太客气了!您就瞧好吧,保证把您送到地方,路上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我的手机号码您记牢了……”
他又哈了哈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关门时的力道都比刚才轻了三分,像是怕惊扰了这棵“摇钱树”。
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温羽凡望着天花板,轻轻吁了口气。
腰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半块。
至少,离开的路算是有了着落。
金满仓离去后,房间里的喧嚣也随之消散,再度陷入了一片寂静。
温羽凡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的绷带缠得密不透风,米白色的纱布层层叠叠,在腰侧、后背这些伤口集中的地方尤其厚实,边缘处还洇着淡淡的暗红,像冬日冻土下藏着的血迹。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不过是极轻微的动作,腰侧的伤口就像被钝刀狠狠剜了一下,尖锐的痛感顺着神经窜向四肢百骸,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只能就这么躺着。
他望着天花板上泛黄的药纱帐,帐角垂着的流苏沾着点草药碎屑,随着窗外掠过的风轻轻晃。
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时轻时重,却始终缠着他不放。
思绪也跟着飘远,一会儿是巷子里黑蜘蛛泛着冷光的匕首,一会儿是表哥杨诚实通红的眼眶,还有聂大夫捻着银针时专注的侧脸……
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打转,搅得他胸口发闷,却又无力驱散。
“吱呀……”
木门轴转动的摩擦声突然响起,在这满是药味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那声音很慢,带着点老旧木头特有的滞涩,还卷进来一股浓郁的艾叶香。
温羽凡下意识地转过头,脖颈被绷带勒得发紧,转动时牵扯着后颈的擦伤,疼得他眉峰跳了跳。
视线里先是出现一双青布鞋,鞋面上沾着点泥土,接着是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最后落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是聂大夫。
老中医的头发用木簪挽着,几缕花白的发丝垂在鬓角,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镜片后的眼睛依旧清亮。
温羽凡心里猛地一暖,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撞见了炭火,他想坐起来,可刚动了动肩膀,伤口就传来撕裂般的疼,只能作罢,只管用尽力气扬起嘴角:“聂大夫。”
老中医应了一声,步伐稳健地走到床边。
他没急着说话,先是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温羽凡腰侧的绷带。
指尖的力道很轻,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稳重,从绷带的松紧度到渗血的痕迹,一点一点细细查看着。
偶尔碰到伤口周围的皮肤,温羽凡会忍不住瑟缩一下,老中医便会停顿片刻,等他缓过劲再继续。
半晌,他直起身,镜片后的目光在温羽凡脸上顿了顿,才缓缓点头:“嗯,伤口长势还行。”语气平和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听不出半分波澜。
温羽凡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由衷的笑,眼眶微微发热:“全靠您老妙手回春。那天我被送过来时,自己都觉得挺不过去了……”
这话是真心的,腰侧那刀伤及内脏,若不是老中医的银针稳住了血气,又配了那些黑乎乎的药膏,他怕是真要交代在这济世堂了。
老中医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这种夸赞他早已听了几十年。
诊所墙上挂着的那些“妙手回春”“华佗再世”的锦旗,边角都被岁月磨得发卷,却在日光灯下泛着光,默默佐证着他的医术。
他只是转身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褐色药膏,放在床头柜上,才慢悠悠地开口:“治疗费,药费,这三天的护理费,还有二楼客房的住宿费,算下来一共八万。记得结一下。”
“额……”温羽凡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
他知道老中医收费不低,却没料到会是这个数。
可转念一想,自己这条命都是人家救回来的,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他很快回过神,连忙点头:“好,好便宜……我这就给您转。”
说着,他咬着牙,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他指尖在屏幕上划了两下,伤口的疼让手指有些发颤,却还是坚持着点开转账界面,抬头看向老中医:“前辈,您的银行账户给我一下。”
老中医报了串数字,声音不高不低,每个字都清晰得很。
温羽凡一边听一边输,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补充道:“麻烦您了,聂大夫。等我好利索了,一定再送面锦旗过来。”
老中医摆了摆手,拿起药箱转身往外走,青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床沿,带起一阵药香:“不用。按时给钱就行。”
温羽凡的指尖刚要按下转账确认键,老中医的声音突然从头顶飘下来,不高不低,却像颗小石子砸进平静的水面:“听说,你要离开瓯江城?”
他的手指猛地顿在屏幕上,转账界面的数字在眼前晃了晃。
手机边缘的碎玻璃硌着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疼,才让他确认自己没听错。
怎么会被知道?
他和表哥的对话明明关着门,难不成老中医在门外听了去?
温羽凡抬眼时,正好对上老中医镜片后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面没什么探究,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
他喉结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疑惑咽了回去,老实点头:“额,是的。”
老中医微微颔首,青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床沿的药罐,发出轻响。
他俯身整理着药箱里的银针,声音沉了些:“你的伤可不能断了治疗。”指尖捻起一根银针,对着光看了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那些新伤倒是其次,你左肋那处旧伤,就是被虎啸拳震坏的筋络……那东西跟野草似的,一断药就疯长,拖下去会成顽疾。”
温羽凡的心沉了沉。
他太清楚那旧伤的厉害,阴雨天时像揣了块冰,发力过猛就像被撒了把盐。
可他望着窗外巷子里的青石板路,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杀手追逐时的脚步声,只能苦笑:“没办法啊。”声音里裹着股涩味,“留下来,怕是等不到旧伤恶化,就先被那些人拆了骨头了。”
黑蜘蛛那泛着青灰的指甲、钓鱼人面具后冷得像冰的眼神,一想起来就让他后心发寒。
老中医没接话,房间里只剩下药柜上铜环偶尔碰撞的轻响。
他从药箱里拿出个牛皮纸包,倒出几粒黑褐色的药丸,放在掌心捻了捻,像是在斟酌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这里倒是有个去处。”
温羽凡的眼睛倏地亮了。
原本像蒙了层灰的瞳孔里,突然跳进点光,连带着声音都拔高了半分:“前辈请指个明路!”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忘了身上的伤,牵扯得腰侧一阵疼,却顾不上皱眉——之前他把能去的地方想了个遍,工厂不能回,表哥家不敢去,大城市监控多却也容易被找到,正愁没个落脚处。
老中医把药丸放回纸包,抬头时,眼神里多了些悠远:“我有个师兄,早年在川中山里修行,开了个小药庐。那里山深林密,寻常人找不着,正好让你避避祸。”他顿了顿,补充道,“他最擅长调理筋骨旧伤,你的情况,他能治。”
“入川?”温羽凡在舌尖嚼着这两个字,脑海里瞬间铺开一幅画面:连绵的青山像墨色的浪,山间的雾气缠在树桠上,还有穿粗布衣裳的药农背着竹篓在石阶上走……这些都是他从电视里见过的景象,陌生却透着股安稳。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的裂缝,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
有对未知旅途的慌:
山里面会不会有野兽?
聂大夫的师兄脾气好不好?
可更多的是松快,像压在胸口的石头被搬开了些。
他望着老中医,眼神里的犹豫一点点褪去,只剩下笃定:“好,我去。”
然而,这时却听见老中医慢悠悠地补充:“不过,那药庐藏在峨眉山深处,连个正经的门牌号都没有,可不好找……我那师兄性子孤僻,早年就躲进了山,这地方,我也只听他提过,从没亲自去过。”
“峨眉山?”温羽凡低声重复着,眉峰不自觉地扬了扬。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层峦叠嶂的山影,云雾像轻纱似的绕在黛色的峰峦间,还有传闻中隐于深林的古刹与药庐——那是与瓯江城的钢筋水泥截然不同的世界,带着种近乎缥缈的安宁。
“连门牌号都没有?”他哑然失笑,肩头的绷带随着动作微微绷紧,牵扯出细密的疼。
他的眉峰不自觉地扬了扬,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
腰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这点疼竟被心中陡然升起的波澜压了下去。
没有门牌号?藏在深山里?听起来荒唐,却又偏偏合了他此刻的处境——越隐蔽,才越安全。
他望着老中医,眼里的犹豫早已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笃定取代:“也好,就算翻遍峨眉山,我也一定找到那里。”
老中医已将药箱背在肩上,青布褂子的褶皱里还沾着些草药碎屑。
他瞥了眼温羽凡,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药材行情:“倒不必那么麻烦,我儿子几年前去取过药材,认得路。晚点让他把卫星坐标发你手机上,顺着定位走,错不了。”
温羽凡连忙点头,把手机往枕边挪了挪,生怕不小心摔下去。
屏幕上还停留在转账成功的界面,八万块的数字刺眼却也踏实——这是救命钱,花得值。
他望着老中医那双被岁月磨出老茧的手,想起那些深夜里银针入体的酥麻,还有草药熬煮时弥漫的苦涩香气,心头的感激又浓了几分:“聂大夫,这份情我记下了。等将来……”
“别将来了。”老中医打断他,转身往门口走。
青布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与药柜上铜环的磕碰声交织在一起,“到了地方,按时喝药,少管闲事。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别再折腾没了。”
温羽凡乖乖应着:“我知道了,一定听您的。”
老中医没再回头,推门而出,消失在门框后。
温羽凡的伤是实打实的重。
腰侧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缠着三层绷带,每次换药时,聂文都得小心翼翼地避开粘连的皮肉,稍一用力,他额角就会沁出冷汗,指节攥得床单发皱。
后背上被鱼线抽裂的伤口更麻烦,像条狰狞的蜈蚣爬在脊椎两侧,稍微翻身就牵扯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按聂大夫的说法,这伤得像养瓷器似的慢慢焐,至少十天半月才能勉强下床,想正常走路,没有个把月根本不可能。
这些天,他就躺在中医馆二楼的客房里,听着楼下聂文碾药的“咯吱”声度日。
窗外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偶尔有街坊路过打招呼,声音顺着窗缝飘进来,衬得屋里愈发安静。
他甚至能数清药纱帐上的破洞,数到第十七处时,门被轻轻推开了。
时间来到第三天。
聂文今日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异样,嘴唇动了好几下才开口:“温先生,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温羽凡正试着活动手腕,闻言抬了抬眼。
聂文这人向来沉稳,药碾子压到手都不吭声,这会儿却眼神闪烁,像是揣着块烫山芋。
“你说。”他心里莫名一紧,后腰的旧伤突然抽痛了一下。
“城东的余家……没了。”聂文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今早上听来看病的相熟警察说的,余家满门一个活口都没留。”
“哐当”一声,温羽凡放在床边的水杯摔在地上,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失态,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
余家?
那个有雕花铁门、有陈伯守着的余家?
那个养着满院子武徒护卫、连杀手都得掂量三分的余家?
他眼前突然闪过余家大宅那扇雕花铁门,闪过余宏志手里那枚温润的翡翠扳指,甚至闪过余刚出拳时绷起的青筋……
这些画面碎成尖锐的玻璃碴,混着满地的血光在脑海里翻腾……
他仿佛能看见那扇厚重的铁门被踹得变形,看见书房里的古籍散落一地,看见陈伯为了护主,后背被刀锋划开的血口子……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瞬间浸湿了枕巾。
他突然想起那天夜里,自己拼了命往城东跑的狼狈模样,若不是中途共享单车掉了链子,此刻怕是早已成了余家坟头的一抔土。
后怕像冰水从头顶浇下,让他浑身发冷,连带着伤口都开始抽痛。
“是……是什么人干的?”他声音发颤,指尖抠进掌心。
聂文摇了摇头,眼里带着后怕:“不清楚,警察没多说,只是说现场跟被台风扫过似的,连墙都塌了半截……又说了嘴猜测……是专业杀手干的……”
专业杀手?
温羽凡的心沉到了谷底。
能把余家连根拔起,绝不是黑蜘蛛那种武徒三阶能办到的。
对方至少得是内劲武者,甚至可能是一群人联手!
这群人为了杀他,连余家都敢动?还是说,余家的灭门本就跟追杀他的势力脱不了干系?
他忽然想起黑蜘蛛临死前说的“八姐的仇”,想起钓鱼人面具后那双冷得像冰的眼。
这伙人连保洁阿姨的死都要报复,如今又折了两个同伙,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余家这么大的势力都能一夜倾覆,他这个“漏网之鱼”在他们眼里,怕是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中医馆。
聂大夫父子救了他,表哥杨诚实天天跑来送吃的,这些都是他的软肋。
对方要是顺着线索摸过来,这清静的老巷怕是要变成第二个余家。
“不行,得走。”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像野草似的疯长。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腰侧的伤口立刻传来撕裂般的疼,疼得他眼前发黑。
但这点疼此刻根本算不了什么,比起灭门的恐惧,比起连累亲友的愧疚,皮肉之苦简直微不足道。
“聂大夫呢?我得马上就走。”他抓过聂文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聂文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看着他惨白的脸急了:“你疯了?现在走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伤口裂开怎么办?”
“裂开也得走。”温羽凡咬着牙,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再晚一步,死的就不止我一个了。”
他想起表哥送肉包时冻红的手,想起聂文碾药时专注的侧脸,这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成了催命符。
他不能让他们因为自己,落得跟余家一样的下场。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淡青色的天光像层薄纱,勉强裹住瓯江城的轮廓。
城北老街的巷口还浸在晨雾里,金满仓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就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车身上的锈迹在雾中若隐若现,引擎盖边缘还凹着块旧伤。
温羽凡最后一次坐上了那辆深蓝色轮椅。金属扶手被他攥了大半年,磨得发亮,此刻掌心的汗蹭上去,滑溜溜的。
杨诚实推着他,脚步放得极轻,轮椅碾过青石板路的“咕噜”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医馆门口的艾草还挂在门楣上,枯成了深褐色,昨夜的露水打湿了石阶,踩上去凉丝丝的,带着点草药的涩味。
“小心了,前面地面有些颠。”杨诚实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低,粗糙的手掌按在轮椅推手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他特意绕开了门口那块松动的青石板——上次温羽凡坐轮椅碾过,差点颠得摔下去。
温羽凡没说话,只是侧头看了眼医馆的木门。
门板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门环上的铁丝还缠着圈锈,像在无声地挽留。
他想起这几个月来,聂大夫捻着银针的专注,聂文端药时的温和,还有药罐熬药时“咕嘟”的轻响,鼻腔突然有点发涩。
到了巷口,金满仓正蹲在车边抽烟,烟蒂扔了一地。
见他们过来,他慌忙踩灭烟头,搓着手迎上来:“老板,都准备好了,油加满了,后座铺了棉垫,能舒服点。”
杨诚实没理他,只是俯身帮温羽凡调整轮椅的刹车。
指尖触到轮椅冰冷的金属杆,突然想起第一次背温羽凡下楼的样子——那时候他瘦得硌骨头,趴在背上像片叶子,如今却要独自闯进未知的风雨里。
“表哥,不用忙活了。”温羽凡的声音有点哑,他抬手按住杨诚实的胳膊,那胳膊上还留着常年搬货磨出的厚茧,“我走后,就用不着了。”
杨诚实张了张嘴,想说“到了记得报平安”,又想嘱咐“路上别着凉”,可话到嘴边,只剩喉结重重滚了一下。
他弯腰,替温羽凡理了理领口的绷带,指尖碰到对方脖颈的皮肤,烫得像火——那是紧张,也是不舍。
温羽凡自己撑着扶手,慢慢从轮椅挪到轿车后座。
动作很缓,腰侧的伤口牵扯着疼,额角沁出细汗,他却咬着牙没哼出声。
金满仓想搭把手,被他摆摆手拒绝了——有些路,总得自己走。
“羽凡保重啊!”杨诚实站在路边,工装外套的袖口磨破了边,被晨风吹得鼓起来。
他看着温羽凡在后座坐定,看着金满仓关上车门,看着那辆破车发动时排气管“突突”喷出的白汽,声音突然就颤了。
车子缓缓动了,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抖动,像头年迈的牲口。
轮胎碾过巷口的碎石子,发出“咯吱”的响,慢慢汇入远处早高峰的车流。
晨曦穿透薄雾,在车身上镀了层暖黄,却照不散车窗后温羽凡望着后视镜的眼神。
杨诚实站在原地,脚像被钉住了。
他看着那辆黑色轿车越变越小,穿过十字路口,拐进主干道,最后缩成个黑点,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晨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混着巷口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块什么。
他就那么站着,直到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买早点的阿婆跟他打招呼,他才恍惚应着,眼睛却还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
正在这时,手机短信声突然响了。
“叮!”清脆的一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分明。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一声“叮!”接踵而至。
杨诚实皱了皱眉,从裤兜里摸出手机。
那手机屏幕裂了道缝,是前几天急着找温羽凡时摔的。
他本没心思看,想着多半是货运站的调度信息,可连续两声,倒像是有急事。
他用沾着灰尘的拇指划开屏幕,先跳出来的是温羽凡的名字。
短信很短:「表哥,你给我的,我不推辞,表哥的恩情,羽凡记一辈子。不过,我给表哥的,表哥可不能还给我哦。放心,羽凡现在不缺钱。」
杨诚实看着短信,鼻尖突然一酸。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的汗蹭在眼角,有点痒。
“这小子……”他低声嘟囔,心里暖烘烘的,可随即又皱起眉。
羽凡给了什么?他想破了头,也记不起温羽凡有留过东西给自己。
轮椅?……
他摇了摇头,随手点开另一条短信,是银行发的。
本来没当回事,可扫了一眼内容,眼睛突然就瞪圆了。
屏幕上赫然写着:「【xx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
xxxx的账户,转账收入金额
500000元。」
“五……五十万?”杨诚实的声音劈了个尖,像被砂纸磨过的铁丝。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慌忙揉了揉眼睛,把手机举到眼前,离得只有寸许,连屏幕上的像素点都看得清清楚楚。
没错,是
500000。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半晌没合上,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
晨风吹过,带着点凉意,他却觉得浑身发烫,手都开始抖了。
这钱……羽凡哪来这么多钱?
羽凡一个月工资才两千七,怎么会有五十万?
他忽然想起温羽凡腰侧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想起那些追着他砍的黑衣人,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他想起温羽凡坐上车时后视镜里那抹决绝的眼神,突然就明白了——这小子,是把后路都给他铺好了。
杨诚实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屏幕的裂缝硌得手心生疼。
他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眼眶突然就红了,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串数字。
“你这傻小子……”他对着空荡的街道,声音哽咽,“哪有弟弟给哥哥钱的……”
巷口的早点摊飘来更浓的油条香,晨雾渐渐散了,阳光落在青石板上,亮得晃眼。
可杨诚实站在那里,久久没动,仿佛还在等那辆破车回来,等后座上的人笑着说:“表哥,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