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隐蛟岛的檐角上。
温羽凡坐在客房的雕花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面的木纹,脑子里反复掂量着取铜镜的时机。
最初的计划在他心里盘了又盘:等明日天光大亮,跟着离岛的人群混出码头,再绕去藏匿点取镜。
可转念一想,那时码头必定挤满了人,蛟龙帮的守卫、各路江湖客、还有那些盯着百万悬赏的眼睛,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网。
他要是在人群里突然拐向岩壁,无异于在白纸上点墨,想不惹眼都难。
“夜长梦多啊。”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起身走到窗边。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淌进来,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
窗外的浪涛声比傍晚更沉了,一波波拍打着礁石,仿佛在催他做决定。
再拖下去,谁知道左少秋那家伙的把戏会不会露馅?
万一蛟龙帮突然加派人手搜查,或者哪个眼尖的江湖客发现了岩壁的秘密……
温羽凡的指节猛地攥紧,骨节泛出青白。
罢了,就今晚。
他走到床前,抓起叠在床尾的黑风衣,布料摩擦着刚沐浴完的皮肤,带起一阵微凉的痒。
穿好衣服,他反手将武士刀背上,帆布剑袋的肩带勒在风衣外,形成一道利落的弧度。
刀柄硌着后背,那点冰凉的触感让他莫名踏实。
推开门时,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他屏住呼吸,等了两秒,确认没人被惊动,才放轻脚步往外走。
走廊的灯笼晃着暖黄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又随着脚步一点点缩短。
刚转过拐角,两道身影就撞进眼里。
是蛟龙帮的巡逻帮众,腰间的电棍反射着冷光,正靠在廊柱上闲聊。
温羽凡的心猛地一提,脚步却没停,反而刻意放缓了速度,脸上迅速堆起一层恰到好处的笑。
“这位兄弟,”他主动走上前,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对方听清,“打听个事,贵帮这儿有鱼竿卖吗?或者出租也行。”他抬手指了指远处湖面,月光在水面碎成一片银鳞,“这月色正好,突然想钓两条鱼解解闷,也算没白来这洞庭一趟。”
那两个帮众对视一眼,其中留着寸头的汉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语气里带着点江湖人的热络:“巧了不是?出门往右拐,有家
24小时便利店,那儿就有卖的。”他说着往后退了半步,胳膊抡了个圆,比划着甩竿的动作,手腕还特意顿了顿,像是真钓上了大鱼,“夜里湖边风硬,潮气重,多穿点,别冻着!”
“多谢多谢!”温羽凡连忙拱手,笑容里添了几分真切的感激,“那我这就去看看,说不定能钓条大的回来下酒。”
看着他转身走向大门的背影,两个帮众又闲聊起来,声音顺着风飘进温羽凡耳朵里——无非是说这外乡人还挺有闲情。
他嘴角的笑意没减,脚下的步子却悄悄加快了些,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半截。
还好,这借口没露破绽。
……
守在蛟龙帮大门两侧的两名帮众,身姿笔挺如松。
他们的腰间,那根黑亮的电棍斜斜别着,棍身“十万伏特”的白色字样在廊檐灯笼的光晕下泛着冷光,防滑纹里还沾着点未擦净的灰尘。
他们的目光像扫过水面的探照灯,时而掠过远处码头的暗影,时而落在往来人影的袖口、腰间——那是常年在江湖边缘游走练出的敏锐,能从最寻常的步态里嗅出危险的味道。
温羽凡刚走到门廊下,其中留着寸头的守卫就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被夜露浸过的沙哑:“这位客人,这么晚了还往外走?”
温羽凡停下脚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指了指远处被月光洗得发白的湖面:“睡不着,想找根鱼竿钓会儿鱼。听说洞庭的夜鱼最肥,也算没白来一趟。”
话音刚落,左边留着寸头的帮众眉峰微挑,右边脸颊带疤的汉子则下意识抿了抿嘴,两人视线在空中无声相撞,又迅速弹开。
那一眼里藏着太多信息:
这外乡人刚在宴上跟人差点动了手,夜里不去歇着反倒要去湖边?
是真有闲情,还是另有所图?
“兄弟,好兴致啊!”寸头帮众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被夜风吹得发涩的沙哑,嘴角扯出个半真半假的笑,“不过这湖边可有些偏僻,芦苇荡深的地方连灯都照不到,万一遇到点‘野兽’,我们隔着半座岛,可没法及时照应你啊!”
他说“野兽”时,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电棍的开关,那细微的动作像根针,轻轻刺破了表面的寒暄。
温羽凡的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圈。
他瞧见寸头帮众喉结悄悄滚了滚,瞧见疤脸汉子脚边的阴影里,鞋跟正碾着块小石子。
他心里门儿清,这岛上哪来的豺狼虎豹?
所谓的“野兽”,是宴席上那些盯着百万悬赏的眼睛,是暗处可能藏着的弩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算计与杀机。
夜风卷着湖面的潮气灌过来,吹得温羽凡风衣下摆轻轻晃。
他忽然想起宴席上李蛟那句“少些刀兵”,想起赵宏图递过来的那杯“洞庭春”,这两个守门的帮众,倒像把那点江湖人的善意,藏在了这看似敲打的话里。
“多谢提醒。”温羽凡抬手按了按背后的剑袋,帆布下的武士刀硌着掌心,传来熟悉的踏实感。
他对着两人拱了拱手,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夜风送进对方耳朵:“出门在外,家伙从不离身。真遇着‘野兽’,也得让它掂量掂量。”
寸头帮众眼里的警惕松了半分,往旁边侧了侧身,让出半道空隙:“那你自己当心。夜里风硬,钓不着鱼就早点回。”
温羽凡点点头,脚步轻快地穿过门廊。
身后,他听见疤脸汉子低声说了句:“改劝的我们可都劝了。”
还有寸头帮众的回答:“随他去吧……”
他望着远处码头摇曳的灯火,心里那点对蛟龙帮的疏离,忽然被这两句带刺的提醒焐得软了些。
只是左少秋托付的事,铜镜藏在岩壁的位置,像根鱼刺卡在喉咙。
哪怕前路真有“野兽”,这趟湖岸,他也必须去走。
夜雾像化不开的墨,将隐蛟岛裹得密不透风。
温羽凡清楚,虽然钓鱼是个幌子,但鱼竿必须得买,毕竟要想不露出破绽,就得把戏做足。
他踩着青石板路往便利店走,风衣下摆被海风掀起边角,带着洞庭湖特有的腥气扫过脚踝。
便利店的荧光招牌在远处亮着,像枚被泡得发涨的药片,在浓黑的夜色里洇出片惨白。
离着还有几步远,自动门的感应器就被触发,“叮咚”一声轻响,像根冰锥敲碎了周遭的寂静。
机械合成的“欢迎光临”紧随其后,语调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落在耳里竟比夜风还要凉。
温羽凡进入时,冷气混着零食的甜香扑面而来。
店员正背对着他整理货架,蓝白相间的工牌在昏黄灯光下晃悠,听见动静才转过身。
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显然熬了半宿。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脸上的职业微笑像是刚从抽屉里翻出来的,带着点褶皱的僵硬,却还是努力扯到了耳根:“欢迎光临,请问要买点什么?”
温羽凡的目光飞快扫过货架:
左手边的冷藏柜里,可乐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右手边的零食区,薯片袋鼓鼓囊囊地挤在一起,印着夸张的芝士图案。
和他跑过的那些城市里的便利店没两样,只是空气中多了丝若有若无的咸腥味,大概是从码头飘来的。
他没多看,径直走到柜台前,指节在玻璃台面上轻轻敲了敲:“你们这儿有鱼竿卖吗?”
小伙“哦”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伸手往后货架指了指:“有的。客人是想买还是租?租的话按小时算,划算点。”他说话时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这时候钓鱼,是图夜里的清净?”
温羽凡的视线落在柜台下的收款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现金。
他想起前几日在永州城郊啃的冷馒头,干得能剌破喉咙,又想起川地省道边嚼过的野果,涩得舌尖发麻。
风餐露宿的日子还长,有根鱼竿在身,总比顿顿啃干粮强。
“买吧。”他抬眼看向小伙,“有什么推荐的?”
小伙眼睛亮了些,从货架上抽出两个长条形盒子,“啪”地放在柜台上。
左边的盒子印着“xx牌”字样,通体军绿色,摸着沉甸甸的:“这款
99块,玻璃钢的,36米长,抗造。平时钓个斤的鱼没问题,就是重点。”
他又拍了拍右边的盒子,银灰色的包装上印着碳素纤维的纹路,拿在手里轻得像根空心塑料管:“这款
499,碳素的,45米。轻,韧,钓大鱼也能扛住。而且送仨吊钩、三卷线,还有一盒活饵——刚进的红虫,还新鲜着呢。对了,再加个手提保温箱,装鱼正好。”
温羽凡捏了捏玻璃钢鱼竿的盒子,指腹能摸到表面粗糙的纹路,像摸着块没打磨过的石头。
再碰那碳素鱼竿的盒子,光滑得能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忽然想起背包里那柄武士刀,帆布套下的刀柄缠着防滑绳,也是这样既轻便又结实的质感。
“哪款有鱼竿袋?”他追问,目光在两个盒子上打转,“单买袋子多少钱?”
“都送袋子。”小伙指了指
499的盒子,指尖在包装上印着的背包图案上敲了敲,“但这款的袋子是加厚防水的,帆布面,里面还有衬垫。你看这走线,多密——别说装鱼竿,就是下雨背着走,里面都不会湿。”
温羽凡没再犹豫。
他从口袋里抽出五张百元钞,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啪”地拍在柜台上。
钞票与玻璃碰撞的脆响,在这安静的店里荡开回音,像块石头砸进了深潭。
小伙麻利地扫码、找零,把红虫、鱼线往保温箱里塞时,又从柜台下抽了张优惠券递过来,上面印着“满
30减
5”的字样,边角还画着条跃出水面的鲤鱼。
“祝您钓鱼愉快!”他把装好的东西往柜台上推,微笑比刚才自然了些,大概是看出这单生意做成了。
温羽凡拎起保温箱,红虫在里面轻轻蠕动,隔着塑料盒都能感觉到那点微弱的活气。
他把碳素鱼竿的盒子塞进附赠的防水背包里,背带勒在风衣外,刚好遮住背后武士刀的轮廓。
调整肩带时,指尖触到背包内侧的衬垫,软乎乎的,像裹着团晒干的棉花。
走出便利店时,自动门再次“叮咚”作响。
夜风比刚才更凉了,吹得他脖颈发紧。
温羽凡紧了紧背包带,保温箱的提手在掌心留下道浅痕。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背着鱼竿包,拎着保温箱,活脱脱一个趁着月色来赶海的钓鱼客。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包里的鱼竿是假的掩护,保温箱里的红虫是多余的道具。
真正藏在这身行头下的,是那柄裹着帆布的武士刀,和一颗悬在嗓子眼的、随时可能跳出胸腔的心脏。
远处的浪涛声又近了些,像是有谁在黑暗里磨牙。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脚步稳得像钉在地上——他得把戏演得再像点,才能从这张织满眼睛的网里,捞出自己要找的东西。
夜色像被墨汁反复浸染过,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隐蛟岛的肩头。
海风卷着洞庭湖特有的咸腥气漫过来,不是那种尖锐的腥,是混着水草腐殖质的温润气息,轻轻擦过温羽凡的脸颊时,带着点砭骨的凉。
他后颈的碎发被风掀起,扫过衣领,痒得像有小虫子在爬。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瞬间灌满了这股潮湿的味道。
他抬手攥住鱼竿包的背带,帆布材质的带子被夜风浸得有些发硬,指尖能摸到细密的纹路。
往上紧了两格,背带立刻嵌进黑风衣的布料里,形成一道利落的弧线,紧贴着后背——这样一来,哪怕待会儿需要快速移动,背包也不会晃得碍事。
他仰头望向天空,云层厚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把本就黯淡的星光遮得严严实实。
偶尔有几颗星星挣扎着透出点微光,也像被蒙上了层毛玻璃,昏昏沉沉的,连方位都看不真切。
这样的夜,最适合藏事,也最适合出事。
没再多耽搁,温羽凡抬脚往码头走。
脚下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滑,每一步踩下去,都能听见“吱呀”一声轻响,像老木头在喘。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鞋跟碾过石板缝里的细沙,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混在远处浪涛拍岸的“哗哗”声里,倒不算突兀。
眼睛却没闲着,余光扫过路边的灌木丛、墙角的阴影,连路灯杆上那个伪装成装饰的监控摄像头,都被他记在了心里——一只镜头正对着码头方向,红点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像只不眠的眼睛。
码头的风更野了,卷着湖水的腥气直往人怀里钻。
温羽凡在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架旁蹲下,铁架上的红漆早就剥落得不成样子,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铁骨,摸上去又凉又糙,还沾着点潮湿的盐粒。
他把保温箱放在脚边,“咚”地一声轻响,箱里的红虫似乎被惊动了,隐约传来细碎的蠕动声。
膝头摊开的说明书被风掀得卷了边,他只看过一遍便全部记住了。
他指尖捏着鱼线,尼龙线在掌心滑过,带着点冰凉的韧劲儿。
穿钩、挂饵,动作行云流水。
这种事,他在演练钓鱼人的绝技之时就已经完全掌握。
此刻不过是借着手头的活计做掩护,眼角的余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四周:
码头入口处有两个晃动的人影,看姿态像是蛟龙帮的守卫;
左侧三十米外的礁石上,坐着个穿军大衣的钓友,鱼竿支在石头上,人却低着头,看不清脸,「武徒四阶」的修为瞒不过温羽凡的灵视;
更远处的水面上,几盏渔火明明灭灭,不知道是真渔民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一粒红虫被他捏成小团,稳稳地挂在钩尖上。
那虫子还在蠕动,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却眼皮都没眨一下。
身子往后一仰,手臂猛地发力,鱼线“嗖”地划破夜色,带着破空的锐响,铅坠在空中划出道银亮的弧线,“咚”地砸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碎钻,转瞬就被浪涛吞没。
浮标在水面上轻轻晃了晃,定住了。
温羽凡握着鱼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心里那点急火早就烧得旺了……
左少秋说的藏匿点就在岩壁后,离这儿不过百米,可他必须耐着性子,一步一步挪过去。
这岛上的监控比苗疆猎头寨的蛊虫还多,刚才一路走来,光他看见的就有七个,谁知道还有多少藏在暗处的?
要是现在直奔岩壁,不出三十秒,估计就得被蛟龙帮的人围起来。
他盯着水面上的浮标,目光却没聚焦。
耳朵里听着周围的动静:浪涛拍岸的节奏、远处守卫的闲聊声、风吹过铁架的“呜呜”声……
突然,他手腕猛地一扬,鱼竿瞬间弯成了个漂亮的
c形,看着像是钓上了什么大家伙。
“嘿!”他故意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兴奋。
可钓线收上来时,钩上只有几缕翠绿的水草,还沾着湿漉漉的泥,在空中甩了个弧线,又“啪嗒”落回水里。
温羽凡咂了咂嘴,故意提高了音量,语气里满是懊恼:“还是没鱼啊……这洞庭的鱼也太不给面子了。”他转头看向左侧礁石上的钓友,脸上堆起无奈的笑,“哥们儿,你这儿有动静吗?”
那钓友似乎被惊动了,从军大衣里探出头,声音隔着风传过来,带着点不耐烦:“诶,你小声点!我这刚有动静,就被你吓跑了。钓鱼哪有你这么毛躁的?”
“对不住对不住!”温羽凡连忙摆手,脸上堆足了歉意,“是我太心急了。那我往那边挪挪,不打扰你。”
说着,他拎起保温箱,箱子的提手在掌心勒出道浅痕。
脚步故意放得拖沓,往右侧挪了七八米,离那片岩壁又近了些。
蹲下身重新抛竿时,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水面上的浮标在月光下轻轻晃,像他此刻悬在嗓子眼的心。
眼角的余光瞥向那片岩壁,阴影在夜色里浓得像墨。
“不要急,”他想,“不要急,要稳,要慢。”
温羽凡的手臂机械地重复着抛竿、起竿的动作。
碳素鱼竿在掌心微微震颤,每一次挥臂都带着刻意控制的弧度——既不像新手那样笨拙,也没有老手的随性,刚好是那种钓了半宿没上鱼的烦躁模样。
鱼线划破夜空时带起细碎的风声,“嗖”地一声坠入水面,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碎成银粒,又迅速被浪涛抚平。
他的脚步借着收线的动作悄悄挪动,每一步都踩在码头石板的缝隙里,距离控制在半步之内,像被无形的尺子量过,既不会显得刻意,又能一点点朝着西北方向的岩壁蹭过去。
旁边传来其他钓友翻动鱼饵的窸窣声,有人打了个哈欠,带着潮气的风卷着他们的闲聊飘过来:“这夜鱼是真沉得住气……”
温羽凡顺着声音偏了偏头,假装搭话般扯了扯嘴角,手里的鱼竿却借着转身的力道又挪了半尺。
钓线在水里拖出浅浅的波纹,像条游弋的银蛇,掩护着他脚下的小动作。
第三次起竿时,鱼钩勾住了个半截的塑料瓶。
淡绿色的瓶身裹着黑泥,还缠着几缕枯黄的水草,拎起来时“哗啦”掉了串泥水。
温羽凡皱着眉甩了甩,瓶身撞在码头的水泥沿上发出闷响,他刻意啧了声,语气里透着恰到好处的烦躁:“什么破玩意儿……”
随手将瓶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扫过岩壁——此刻他脚下的位置,距离那片灰褐色的岩石已经不足二十米。
低头看向水面,那枚橙红色的浮标在月光里忽明忽暗。
浪涛推着水面轻轻晃,浮标便跟着画小圈,时而被浪头托得高些,时而又沉下去小半寸,像颗悬在他嗓子眼的心跳。
手心的汗已经浸湿了鱼竿的防滑握把,带着点黏腻的湿意,他悄悄在裤腿上蹭了蹭,指尖触到布料上的褶皱,才惊觉自己的指节一直绷得发僵。
那面岩壁就杵在滩涂尽头,灰扑扑的,像块被浪涛啃剩的骨头。
滩涂是片开阔的泥地,零星嵌着碎贝壳和尖石,踩上去能听见“咯吱”的轻响——正是这毫无遮挡的平坦,让靠近它成了难事。
三个摄像头明晃晃地对着那里:
一个装在左侧的木桩上,镜头转着圈扫过滩涂;
一个藏在右侧的芦苇丛后,红点亮得扎眼;
还有一个钉在岩壁上方的石缝里,角度刁钻,刚好能照到岩壁根部。
温羽凡心里清楚,从码头到岩壁那二十米的泥地,就是道无形的雷区。
要是拎着钓竿直愣愣走过去,摄像头里的身影就会像黑纸上的白墨,显眼得扎心。
他必须找个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的理由,一个连机器都不会怀疑的借口。
他缓缓把鱼竿靠在码头的铁栏杆上,金属竿梢撞在栏杆上发出“叮”的轻响。
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有颗石子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鼻尖萦绕着湖水的腥气混着滩涂的土腥味,手心的汗又冒了出来,他下意识地在裤腰上蹭了蹭,指尖触到腰带的金属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轻颤。
表面上,他却装得漫不经心。
一会儿弯腰盯着水面,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仿佛在琢磨鱼怎么还不上钩;
一会儿又直起身挠挠头,视线飘向远处亮着荧光的便利店,脚在原地碾着碎砖,像是等得不耐烦想换个地方。
余光里,摄像头的红点还在规律地闪,像某种冷漠的心跳。
就在这时,他猛地捂住肚子,身子往下一缩。
左手死死按着小腹,右手撑在栏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额角瞬间沁出层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衣领上洇出个深色的点。
“操……”他低低骂了声,声音里裹着痛苦的喘息,五官拧成一团,脸色在探照灯的冷光下白得像纸。
他手忙脚乱地解着腰带,动作带着慌促的踉跄,一边往滩涂挪一边含含糊糊地嘟囔:“不行了……得找个地方……妈的……”风衣的下摆被夜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打底衫,沾着点刚才蹭到的泥点。
脚下的碎石被踩得“沙沙”响,每一步都透着狼狈,活脱脱一个被急性肠胃炎缠上的倒霉蛋。
探照灯的光追着他的影子,在泥地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痕,像条挣扎的蛇。
他能感觉到背后摄像头的红点还在亮,却没察觉到他埋在痛苦表情下的眼神——那抹狡黠的光,快得像流星,在眼底一闪就没了,只剩下恰到好处的急迫与难堪。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码头,还有什么比“人有三急”更无懈可击的理由呢?
距离岩壁还有两米远时,温羽凡的目光已经像探照灯般扫了过去。
夜色把岩壁浸成了深灰色,湿漉漉的石面上爬着暗绿色的苔藓,几处凸起的棱角在月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他的视线从左侧的裂缝游到右侧的凹坑,连石缝里嵌着的贝壳碎片都没放过——左少秋说的“展翅飞鸟”图案,连个影子都没有。
就在目光快要滑过岩壁中段时,一道歪歪扭扭的线条猛地撞进眼里。
是个“小鸡啄米”的涂鸦。
炭黑色的线条粗劣得像孩童用烧火棍画的:
圆滚滚的身子歪向一边,脑袋几乎要扎进地里,寥寥几笔的翅膀张得像两片破布,最可笑的是那喙,尖得能戳破纸,却偏偏对着地面,活脱脱一副急着啄米的憨样。
奇怪的是,这涂鸦像长在岩壁上似的,边缘被海风蚀得有些模糊,和周围的苔藓、石斑混在一起,不细看真以为是天然的纹路。
温羽凡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又把岩壁从顶到底扫了三遍,连最下端被浪打湿的水渍都看了个仔细,确认除了这涂鸦再无其他标记。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凉丝丝的,他喉结滚了滚,故意往左侧踉跄了半步,左手撑在岩壁上稳住身子。
他的掌心触到的岩石冰凉坚硬,还带着潮气,像块浸了水的铁。
“嘶……”他低低吸了口气,声音里裹着刻意做出来的痛苦,右手胡乱解着裤带,金属扣碰撞的轻响混在风声里。
他眼角的余光飞快瞥了眼斜上方的摄像头,红点正有节奏地闪着,角度刚好能照到岩壁根部。
就在这时,撑在岩壁上的左手悄悄动了。
指尖避开苔藓滑腻的地方,顺着涂鸦右侧的石缝探进去。
缝隙比想象中深,指甲刮过粗糙的石壁,带起细碎的沙粒。
突然,指尖触到一片柔软的东西——是织物,带着点潮味的棉布,裹得很严实。
他心脏猛地跳了跳,指腹用力按下去。
硬物的棱角隔着织物硌上来,圆乎乎的,边缘挺括,正是铜镜该有的样子。
“没错了。”温羽凡在心里默念,指尖已经勾住了包裹的一角。
他没敢直接拽,而是借着身体晃了晃的劲儿,左手顺势往回一带,那团东西就滑进了掌心。
布料的冰凉和硬物的沉坠感同时传来,他飞快地合拢手指,把东西攥在手心。
右手还在假装解裤带,风衣下摆被他轻轻一甩,刚好挡住左手的动作——他瞥见摄像头的红点扫过自己腰侧,那角度,只能拍到他“狼狈解带”的背影。
之后他真的在那里蹲了一分钟。
蹲在地上的一分钟里,温羽凡的指尖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他能感觉到铜镜边缘的花纹硌着掌心,像在无声地确认身份。
直到风声里混进远处码头传来的脚步声,他才借着提裤子的动作,手腕一翻,把那团东西塞进了贴身的打底衫里。
棉布贴着皮肤,带着点潮意的凉,硬物的轮廓透过布料硌着小腹,像块沉甸甸的定心石。
系腰带的动作做得慢悠悠的,金属扣“咔嗒”扣上时,他甚至故意拽了拽衣角,让下摆盖住腰线。
表面上看,就是个闹肚子的倒霉蛋刚解决完生理需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的汗已经把布料浸得发潮。
夜风卷着细沙打在脚踝上,有点痒。
温羽凡抬头望了眼码头的方向,灯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一圈圈警惕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潮湿的腥气灌进肺里,压下喉咙口的发紧。
找到铜镜只是开始,现在,得想办法从这遍地眼线的岛上,带着这烫手山芋走出去。
岩壁上的小鸡还在歪头啄米,仿佛在嘲笑这场不动声色的暗战。
温羽凡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往码头走时,脚步放得极稳,只有攥紧的拳心知道,刚才那一分钟里,他的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