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平反前夕死于农药中毒,被定性为意外。
>我握着他留下的化学手册,上面有他临终用血圈出的公式。
>十年后,我以赤脚医生身份重返白碱滩。
>队长王德贵拍着我肩膀:小顾,有文化就是好,给咱队里看看这新农药咋配
>我微笑接过瓶子:叔,这药,当年我爹也配过最后一回。
>秋收夜,他儿子误食了拌过种的高粱。
>我拿出急救手册:按这法子,洗胃,再用磷酸盐缓冲液灌肠。
>王德贵抢过手册,瞳孔骤缩——那正是我爹的遗物,血圈公式旁添了新注:
>此毒无解,唯缓冲液可延缓,然脏腑已蚀,回天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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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白碱滩,风是刮骨刀。
黄土夯成的院墙被经年的风沙啃噬得坑坑洼洼,像一张张豁了牙的老人嘴。村道上浮着一层永远扫不净的灰白碱土,脚踩上去,噗噗作响,腾起呛人的细尘。我背着那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医药箱,箱角铁皮卷了边,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棉纱和几样简陋的器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十年了。这风,这土,这空气里弥漫的、牲畜粪便混合着劣质煤烟和某种陈年绝望的气息,一丝未变。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还在,只是更虬曲了些,枯黑的枝桠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树下,几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袖口油亮的半大孩子正追着一条瘦骨嶙峋的土狗疯跑,扬起的碱尘迷了他们的眼,咳嗽声和尖笑声搅在一起,带着一种与这贫瘠土地格格不入的、原始的活力。他们看见我这个陌生的赤脚医生,停下脚步,沾满污垢的小脸上,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我。
一个穿着靛蓝色打着补丁棉袄、头上包着褪色绿头巾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腰,用一把秃了毛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自家门前那巴掌大的空地。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长久困苦生活磨砺出的麻木。那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辨认什么,最终又归于一片茫然,低下头去,继续她那徒劳的清扫。
我收回目光,喉咙里干得发紧。帆布箱粗糙的背带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这痛,让我清醒。我不是衣锦还乡,我是沿着一条用血画出的路,一步一步,走回这个吞噬了我父亲的地方。
脚下的路,似乎还残留着十年前那个黄昏的温度。
那年,我十四岁。父亲顾明远,一个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白碱滩劳改的化学教授,就在即将获得平反通知的前三天,死在了大队仓库角落那个阴暗逼仄的农药配制间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有机磷农药敌敌畏的气味,辛辣,带着死亡甜腻的底调。父亲仰面倒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脸色是骇人的青紫色,口鼻周围糊着白沫,已经干涸发硬。他的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仓库顶上那根横亘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粗大房梁。一只手蜷缩在胸口,死死攥着一本硬壳笔记本的边角——那是他视若生命的化学手册,纸张已经泛黄卷边。
旁边,翻倒着一个容量一升的棕色广口玻璃瓶,瓶口残留着刺鼻的液体,瓶身上贴着敌敌畏的标签。地上,一滩深褐色的、粘稠的药液已经半干,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蒙尘的小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夕阳光。
失手……打翻了药瓶……吸进去太多……救不回来了……当时的队长王德贵,搓着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声音沉痛,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似乎都嵌满了惋惜。他身后跟着几个大队干部,表情各异,但都笼罩在一层难以言说的阴影里。结论很快被敲定:意外事故。一个即将重获新生的臭老九,因为一时的疏忽,死在了他本该解脱的前夕。荒诞又合理。
没人深究一个极其严谨、一生都在和有毒试剂打交道的化学教授,怎么会犯下失手打翻药瓶这种低级错误。也没人解释,为什么他脸上、脖颈上,除了中毒的迹象,还有几道不易察觉的、被粗糙麻袋片刮擦出的浅淡红痕。更没人追问,那本被他攥得变形的化学手册里,某一页记载着有机磷化合物性质及解毒原理的地方,被他自己的血,画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颤抖的圆圈。圆圈圈住的,是一个复杂的缓冲体系反应式,旁边空白处,是他用最后力气写下的、字迹模糊歪斜、力透纸背的几个字:**碱…缓冲…快…**
那本染血的化学手册,成了父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也是唯一的线索。我把它缝进了我唯一一件厚棉袄的夹层里,贴着心口。带着它,我离开了白碱滩,像一粒被狂风卷走的草籽,飘向未知。十年间,我啃着最硬的窝头,点着最暗的煤油灯,在县城卫校逼仄的宿舍里,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病人呻吟的卫生院实习室里,发了疯一样地学。学赤脚医生该会的包扎、接生、针灸,更学那些晦涩难懂的化学式、药理学、毒理分析。每一次翻开那本手册,看到那页被父亲鲜血浸染、字迹模糊的纸张,看到那个用生命圈出的缓冲方程,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窒息般的痛楚过后,是更深的恨意和更清晰的指向。碱,缓冲。那是父亲在剧毒侵蚀意识时,用生命最后火花点亮的求生路标,指向的却是一个早已被堵死的出口。这血淋淋的方程,成了我复仇的起点。
顾医生!顾医生!一个气喘吁吁、带着浓重口音的喊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抬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肘部磨破露出棉絮的蓝布褂子,腰间胡乱扎着根草绳的年轻后生跑了过来,脸上是庄稼人特有的风吹日晒的黧黑,额头上冒着汗。可算找着您了!队长叔让您赶紧去队部一趟!说是新到的农药,让您给瞧瞧咋配哩!
好,这就去。我点点头,脸上适时地浮起一个温和、带着点书卷气的笑容,这是我在白碱滩的面具——一个有点文化、肯吃苦、对谁都和气的新来的赤脚医生。
队部还是十年前那排低矮的土坯房,只是墙皮剥落得更厉害,窗框也更歪斜了。门口停着一辆沾满泥浆的破旧东方红拖拉机,空气里弥漫着柴油和牲口粪混合的气味。掀开那块打着补丁、油腻发黑的蓝布门帘,一股混杂着劣质烟叶、汗酸和陈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中间生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土炉子,烟囱熏得黢黑。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散乱地堆着账本、报纸和几个搪瓷缸子。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摊开的地图指指点点,烟雾缭绕。为首一人,背对着门口,身材依旧壮实,穿着簇新的藏蓝色涤卡干部服,只是背脊微微佝偻了些。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是王德贵。
十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犁沟,眼袋松弛下垂,法令纹深刻得像是刀凿斧劈。头发花白稀疏了不少,向后梳着,露出宽阔但已显油亮的额头。唯有那双眼睛,浑浊中依然藏着鹰隼般的锐利和一种根深蒂固的掌控欲,此刻正上下打量着我,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哦,小顾来了!王德贵脸上迅速堆起一个热情的笑容,几步迎了上来,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熟稔。他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习惯性地、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我身体微微一晃。一股浓重的旱烟味混杂着汗气扑面而来。
哎呀,辛苦辛苦!刚来就让你跑腿。他嗓门洪亮,震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往下落,到底是城里读过书的娃,就是不一样!看这精气神!他的目光扫过我洗得发白但整洁的蓝布褂子,落在我胸前的帆布医药箱上,赞许地点点头,好,好啊!咱们白碱滩,就缺你这样有文化、能顶事的年轻人!
他亲热地揽着我的肩膀,把我往桌子那边带,力气大得不容抗拒。桌面上,放着一个崭新的、贴着标签的棕色玻璃瓶,瓶身上印着乐果两个鲜红的字。旁边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量杯和搅拌棒。
来来来,小顾,快给叔看看这个!王德贵指着那瓶乐果,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紧紧盯着我的反应,新到的杀虫药,金贵着呢!说是药劲儿大,配比也讲究,一个弄不好,虫子没死,庄稼倒烧坏了!咱们这帮老粗,大字不识几个,哪懂这些弯弯绕绕他搓着手,语气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对知识的敬畏和依赖,你是文化人,懂科学!给咱队里把把关,看看这说明书上写的配比到底咋弄这药,可关系到咱全队老少一年的口粮啊!
屋子里其他几个干部和会计的目光也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旁观。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乐果瓶子上。标签簇新,但瓶口密封的锡箔纸边缘,却有一道细微的、不自然的褶皱。这药,绝不是刚从供销社提回来的新货。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十年磨砺,已让我学会将滔天的恨意深埋,只在眼底最深处,冻结成一片无人能窥的寒潭。
我伸出手,动作平稳,没有丝毫颤抖,稳稳地拿起那瓶乐果。冰凉的玻璃瓶身贴着掌心,那熟悉的、属于有机磷农药的、略带甜腻的刺鼻气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记忆深处最黑暗的角落。
父亲蜷缩在冰冷水泥地上的身影,青紫的面容,口鼻的白沫,还有他那只死死攥着化学手册、指节发白的手……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本缝在棉袄夹层里的手册,隔着布料,正紧贴着我心口的位置,微微发烫。
我抬起头,迎上王德贵看似热切、实则探究的目光。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温顺、甚至带着点腼腆的笑容,这是属于小顾医生的标准表情。我的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恭敬,清晰地回荡在烟雾缭绕的队部里:
叔,您放心。这配药的事儿,我懂。
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瓶子上乐果那鲜红的字样,然后重新落回王德贵脸上,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分,眼底却无波无澜。
这药,我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当年,我爹……也配过最后一回。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
炉膛里一块煤啪地爆开一声轻响。王德贵脸上那层热情洋溢的笑容,如同骤然遭遇寒流的蜡油,瞬间凝固、僵硬。他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五指猛地一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浑浊的眼珠里,那点虚伪的温和被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丝深藏的、被触及逆鳞般的阴鸷瞬间取代。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像被针尖刺中。
旁边那个一直埋头打算盘的老会计,手指猛地一滑,算盘珠子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乱响。他慌忙抬头,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我和王德贵之间来回扫视。另外两个年轻些的干部,也停下了交谈,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紧张和尴尬。
我仿佛毫无所觉,依旧稳稳地拿着那瓶乐果,脸上的笑容甚至更真诚了些,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坦然:我爹以前也总说,配农药是精细活儿,马虎不得。叔,这说明书给我看看
王德贵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搭在我肩上的手缓缓松开,力道消失得有些突兀。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勉强挤出一个更加干涩的笑容,声音也低沉沙哑了不少,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情绪:……哦是、是啊……顾老师他……是文化人,懂这些……他含糊地应着,眼神却飞快地瞟了一眼桌上的农药瓶,又迅速移开,像是在躲避什么不洁之物。说明书……说明书在、在抽屉里,老李,你去拿一下!他朝老会计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
老会计连忙应声,起身去翻找抽屉,动作有些慌乱。
我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手中的棕色玻璃瓶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冰凉的标签。刚才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已暗流汹涌。王德贵的反应,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惧和狠戾,如同投入我心中复仇熔炉的燃料,让那沉寂了十年的火焰,无声地燃烧得更加炽烈而冰冷。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颗沉默的铆钉,牢牢地楔进了白碱滩的生活肌理。
白天,我背着那个帆布医药箱,顶着能把人晒脱皮的日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尘土飞扬的村道和田埂之间。推开一扇扇吱呀作响、糊着破旧窗纸的院门。土炕上躺着呻吟的老人,额头发烫的孩子,被镰刀割破手的汉子,还有那些因为常年劳作落下各种腰腿疼痛的婆姨们。我的手指带着消毒药水微凉的气息,按压在他们粗糙的皮肤上,感受着脉搏的跳动、肌肉的僵硬或皮肤的滚烫。
顾医生,我娘这咳嗽……吃了你给的甘草片,好多了哩!一个黝黑的汉子憨厚地笑着,递过来两个还带着泥的、蔫巴巴的萝卜。
小顾大夫,娃这烧可算退了!昨晚哭闹了一宿,可急死俺了!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刚睡着的孩子,脸上是如释重负的感激。
顾医生,我这老寒腿……哎哟,你扎这几针,还真管点用!一个白发老妪揉着膝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点亮光。
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耐心地叮嘱用药,手法娴熟地清创包扎,或是捻动着细细的银针。帆布箱里的药品极其有限,多是甘草片、阿司匹林、红药水、紫药水这类最基础的东西,还有几卷纱布、一小瓶酒精。更多的时候,是靠着一些土方草药和针灸缓解他们的痛苦。我知道,在这些朴素的感谢背后,是十年严酷生活打磨出的麻木和一种对医生身份本能的敬畏。这份信任,是我在白碱滩立足的根基,也是我复仇计划里一层无形的保护色。
王德贵似乎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我。偶尔在田间地头遇见,他会停下脚步,用一种长辈关怀晚辈的口吻询问:小顾啊,还习惯咱这穷地方不有啥难处就跟叔说!那审视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总想从我平静的表情下挖出点什么。他儿子王铁柱,那个二十出头、继承了父亲壮实身板和几分蛮横的愣头青,则成了我卫生室的常客。他总有各种由头跑来,有时是手被镰刀划了个小口子,有时是装模作样地说肚子疼,眼神却总是不安分地往我脸上、身上瞟,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觊觎和一股子令人作呕的优越感。他爹是队长,他在这白碱滩,就是半个太子爷。
顾医生,你这手……可真白净,跟咱地里刨食的不一样。王铁柱咧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熏黄的牙,手指有意无意地想碰我拿着镊子的手。
我手腕一翻,镊子尖精准地夹住一块沾了碘酒的棉球,稳稳地按在他手背那道其实已经快愈合的浅口子上。
嘶——他夸张地吸了口冷气,龇牙咧嘴,眼神却更亮了,劲儿还挺大!
伤口沾了碱土,容易感染。我声音平淡,眼神专注地看着那微不足道的伤口,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事情,王同志以后干活小心些。
嘿嘿,知道知道,这不是有顾医生你嘛!他嬉皮笑脸,目光黏腻。
每一次应付王铁柱,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底的恨意却在疯狂滋长。看着他和他爹那张相似的脸上流露出的贪婪和愚蠢,父亲倒在地上痛苦抽搐的身影就愈发清晰。我知道,时机快到了。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巡诊、配药和与王铁柱的周旋中,悄然滑向深秋。白碱滩的秋天,风更烈,土更干,空气里弥漫着新割高粱秆的甜腥气和一种焦灼的、等待收获的紧张。金黄的玉米棒子堆满了场院,像一座座小小的金山。而高粱,这片盐碱地上最耐贫瘠的作物,也到了收获的时节。沉甸甸、红彤彤的高粱穗子,在秋阳下低垂着头,等待着最后的归仓。
拌种的日子到了。这是秋收前最关键也最危险的环节。为了防止地下的蝼蛄、金针虫啃食珍贵的种子,需要用剧毒的农药1605或者乐果拌种。刺鼻的农药气味笼罩了整个晒谷场,浓烈得让人头晕目眩。社员们戴着破旧的口罩,或者干脆用脏兮兮的毛巾捂住口鼻,在队干部声嘶力竭的吆喝声中,小心翼翼地将暗红色的药液按比例倒入盛放着高粱种子的巨大笸箩里,用木锨费力地翻拌着。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我作为队里唯一懂化学的人,被王德贵理所当然地安排在了拌种现场指导。他站在场边,双手叉腰,眉头紧锁,目光严厉地扫视着每一个操作的人,时不时吼上一嗓子:都给我仔细点!拌匀实了!这药金贵着呢!拌不好,虫子吃光了种子,明年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他的视线扫过我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掌控,小顾,你盯紧点配比!出不得半点岔子!
知道了,叔。我应着,戴着厚厚的棉纱口罩,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我站在一个相对通风的上风口,看着那些暗红色的毒液被倾倒、搅拌,渗入一粒粒饱满的高粱种子。我的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王铁柱身上。
这小子今天格外活跃。王德贵有意让他历练,指派他负责一个拌种小组。他大概是觉得戴着口罩干活憋闷,又或者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显摆他的胆气,竟把口罩拉到了下巴上,大咧咧地指挥着别人倒药、翻拌,自己则时不时抓起一把拌好的种子,在手里掂量着,大声嚷嚷:都他妈用点力气!拌这么几下够个屁!虫子能药死吗他说话时,唾沫星子四溅,离那拌着剧毒农药的笸箩很近。
铁柱!戴上口罩!王德贵在远处吼了一嗓子,带着愠怒。
王铁柱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爹,没事儿!这点味儿算个啥!咱庄稼人皮实!他甚至还故意凑近那浓烈的药雾深吸了一口,随即被呛得咳嗽起来,引来旁边几个年轻后生不怀好意的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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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冷地看着,看着他因为咳嗽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粗大的手指上沾染的暗红色药液。有机磷农药可以通过皮肤吸收,尤其是手上有汗液或伤口时,吸收更快。而王铁柱那双因为常年干粗活而布满老茧和细小裂口的手,此刻正暴露在剧毒的药雾和沾染了药液的种子中。
阳光毒辣,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流过他那张带着几分蛮横和愚蠢的脸颊。他毫不在意地用那沾满药液的手背抹了一把脸。
搅拌还在继续。毒液的气味越来越浓烈,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晒谷场。空气在热浪和药雾中扭曲。王铁柱的咳嗽似乎更频繁了些,动作也有些烦躁起来,不时用手揉着胸口,骂骂咧咧地嫌别人干活慢。
我的目光掠过他,投向远处那片在秋风中摇曳的红高粱。沉甸甸的穗子低垂着,像一片凝固的血海。父亲临终前用血圈出的那个缓冲方程,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快了。那个方程,很快就要在这个愚蠢而狂妄的生命身上,得到最终的验证。
秋收,是白碱滩一年中最忙碌也最充满希望,却又潜藏着巨大疲惫和危险的时节。白天,人们挥舞着镰刀,在望不到边的田野里与时间赛跑,金黄的玉米、火红的高粱被成片地放倒。夜晚,巨大的晒谷场上灯火通明(用的是几盏昏黄的电灯和几盏嘎斯灯),脱粒机的轰鸣声、连枷拍打豆荚的噼啪声、人们的吆喝声和说笑声混杂在一起,响彻整个村庄的上空,直到深夜。
空气里弥漫着新粮的甜香、秸秆的粉尘和浓重的汗味。疲惫像潮水一样席卷着每一个人,脚步虚浮,眼皮沉重。这种时候,最容易出事。
那是一个下弦月被薄云遮蔽的夜晚。晒谷场上的喧嚣持续到将近半夜才渐渐平息。巨大的脱粒机终于停止了嘶吼,只剩下零星的拍打豆秸的声音和人们收拾农具、拖着疲惫身躯回家的脚步声。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散了场院上空的粉尘和热气。
我刚刚给一个被脱粒机齿轮划破手指的社员包扎完,收拾好药箱,正准备离开这片狼藉而疲惫的场地。就在这时,一阵凄厉到变了调的哭嚎声,如同钢针般猛地刺破了夜的沉寂,从不远处王德贵家那几间村里最好的砖瓦房院子里传了出来!
铁柱!我的儿啊!你这是咋了!醒醒啊!快醒醒啊——!!!
是王德贵老婆,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走路都低着头的女人,此刻发出的声音却充满了撕裂般的惊恐和绝望。紧接着,是王德贵那变了腔调的嘶吼,夹杂着器物被撞翻的碎裂声:铁柱!铁柱!你挺住!来人啊!快来人啊——!!!
整个晒谷场残留的人群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嚎惊住了,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的骚动!
出啥事了!
好像是队长家!
铁柱铁柱咋了
快去看看!
人们像被惊动的蚁群,纷纷丢下手中的东西,朝着王德贵家的院子涌去。我也拎起药箱,快步跟上,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如同敲响的战鼓。
王德贵家的堂屋里,此刻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地狱般的混乱。王铁柱被平放在地上,身下胡乱垫着一条破棉被。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一条离水的鱼,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扭曲,每一次抽搐都带得身体在地上弹跳一下。他的脸色是一种极度骇人的青紫,嘴角、鼻孔里不断涌出大量粘稠的、带着泡沫的白沫,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大蒜味!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布满血丝,眼球可怕地向上翻着,几乎只剩下眼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急促而艰难的喘息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把肺撕裂开。
王德贵跪在儿子身边,脸色惨白如纸,汗珠大颗大颗地从额头上滚落,双手徒劳地想要按住儿子疯狂抽搐的身体,却被那股痉挛的力量一次次甩开。他老婆瘫坐在一旁,披头散发,双手死死捂着嘴,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呜咽,眼神空洞而绝望。
铁柱!铁柱!你睁开眼看看爹!王德贵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你晚上吃啥了!啊!到底吃啥了!
呜……呜……王铁柱喉咙里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身体又是一阵猛烈的抽搐,嘴角的白沫喷溅出来,溅了王德贵一脸。
医生!顾医生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拥挤在门口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我背着药箱,穿过那些惊惶、恐惧、带着浓重汗味和劣质烟草味的人群,走到堂屋中央。刺鼻的大蒜味和呕吐物的酸腐气扑面而来。王德贵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在看到我的瞬间,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和哀求:小顾!顾医生!快!快救救铁柱!救救我儿子!
我蹲下身,放下药箱。动作迅速而冷静。先是翻开王铁柱的眼睑,瞳孔已经缩小到针尖大小。再触摸他颈侧的脉搏,快得如同疾驰的鼓点,却又微弱紊乱。我掰开他紧咬的牙关(一股浓烈的大蒜味和呕吐物的酸腐气冲出),借着灯光查看他的口腔和喉咙。
瞳孔缩小,口吐白沫,抽搐,呼吸衰竭,大蒜味……我抬起头,目光扫过王德贵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清晰、冷静,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王叔,这是典型的有机磷农药中毒症状!
农药!王德贵像是被这两个字烫了一下,浑身一颤,随即猛地摇头,嘶吼道:不可能!拌种都过去好几天了!铁柱他……他晚上就吃了点东西!怎么会……
吃了什么我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
就……就吃了几个高粱面馍馍!还有……还有一小碟咸菜!王德贵老婆终于找回一点声音,带着哭腔抢着回答,是……是前两天拌种剩下的高粱……我看粒儿挺饱的,就……就磨了点面……
拌种剩下的高粱!围观的众人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我的老天爷!那可是拌了‘1605’的毒种子啊!
造孽啊!那东西怎么能吃啊!
完了完了……
王德贵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猛地扭头,看向他老婆,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种被命运狠狠嘲弄的疯狂:你……你个蠢婆娘!你……你怎么敢!!!
他老婆被他狰狞的目光吓得一哆嗦,瘫软在地,只剩下嚎啕大哭。
都别吵!我厉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屋内的嘈杂和哭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恐惧和无助的期待。
我迅速打开药箱。里面药品匮乏,根本没有特效的解磷定和阿托品。只有一些最基础的急救用品:生理盐水、注射器、纱布、一小瓶高锰酸钾片,还有……那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着、藏在箱底最深处的硬壳笔记本——父亲的化学手册。
我拿出注射器和生理盐水,动作麻利地抽吸药液,同时语速飞快地吩咐:快!弄大量清水!肥皂水最好!给他灌下去!催吐!快!把他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再去弄大量温水!准备灌肠!
几个反应快的社员立刻冲出去找水找盆找肥皂。屋里顿时又陷入一片混乱的忙碌。王德贵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嘶哑着嗓子指挥着:快!按顾医生说的办!快啊!
我一边指挥着人给王铁柱强行灌肥皂水催吐(引起一阵剧烈的呕吐,秽物满地,大蒜味更浓),一边飞快地翻开那本油布包裹的硬壳手册。纸张早已泛黄发脆,发出特有的陈旧气息。我直接翻到中间那被鲜血浸染得颜色最深、字迹也最模糊的一页。那个复杂的缓冲体系反应式,被父亲用生命最后的热血圈画过的地方,墨迹和血痕早已融为一体,变得暗褐、凝重。
我的目光在那方程上飞速扫过,指尖划过一行行熟悉的字迹。然后,我拿起一支随身携带的、笔尖磨得很细的铅笔,在那页早已写满的空白边缘,在父亲当年留下的那个碱…缓冲…快…的血色字迹旁,飞快地、清晰地写下几行新的注释:
>
**有机磷中毒急救(无特效解毒剂时):**
>
**1.
彻底洗胃(催吐后)。**
>
**2.
灌肠:温水
+
磷酸盐缓冲液(无缓冲盐时,可用小苏打溶液替代,但效果差且需谨慎防碱中毒)。**
>
**3.
维持呼吸循环。**
>
注:此毒(高浓度有机磷)入体,尤其经口入,侵蚀脏腑极速。上述措施仅可延缓毒物吸收扩散,争取时间。然毒入脏腑,损伤不可逆,终致呼吸肌麻痹、循环衰竭。**回天乏术。**
写完最后四个字,我的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深黑的墨点。
王叔!我抬起头,将那本摊开的手册猛地递到王德贵面前,手指正正点在我刚刚写下的那几行字上,声音带着一种刻不容缓的紧迫感:快!按这上面写的法子!洗胃之后,立刻用温水灌肠!里面要加磷酸盐缓冲液!没有的话,用小苏打水顶替!这是唯一能争取时间、延缓毒性的办法!快!
王德贵早已六神无主,闻言如同抓住了圣旨,慌忙伸手就要来接手册。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我的手指,看向那摊开的纸页——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手册边缘的刹那,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最毒的蝎子狠狠蜇了一口,死死地钉在了那页纸上!钉在了那个被暗褐色血痕圈住的复杂方程上!钉在了方程旁边,那行虽然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笔锋的、属于顾明远的绝笔——碱…缓冲…快…!更钉在了那行字旁边,我刚刚写下的、墨迹未干的回天乏术四个字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王德贵脸上的肌肉如同被冻僵的湖面,瞬间失去了所有表情。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刚才的惊恐、哀求、绝望,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惊骇!他的瞳孔,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骤然收缩到了极限,如同针尖!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一股寒气,肉眼可见地从他的脚底板瞬间冲上了天灵盖,让他整个人筛糠般地剧烈颤抖起来!那本摊开的、染血的化学手册,在他眼中,仿佛不再是一本医书,而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如同野兽被利刃刺穿喉咙般的惨嚎,猛地从王德贵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洞穿、无处遁形的绝望!他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向后猛退,哐当一声撞翻了身后的条凳,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十指深深插入花白稀疏的头发里,用力撕扯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眼睛死死闭着,仿佛只要不睁开,就能逃避眼前这恐怖的现实。那张曾经在队部里拍着我肩膀、意气风发的脸,此刻彻底扭曲变形,肌肉痉挛,青筋暴突,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被恶鬼攫住灵魂的、最原始的惊怖和崩溃!
不……不……不可能……鬼……鬼啊……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字眼从他剧烈哆嗦的嘴唇里迸出来,带着濒死的绝望。
整个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王德贵老婆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自己突然发疯的丈夫。围观的社员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目光在状若疯癫的王德贵、地上抽搐吐沫的王铁柱、还有我手中那本摊开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旧笔记本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茫然和一种莫名的寒意。
没有人知道那本手册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明白王德贵为何突然崩溃。
只有我。
我缓缓地合上了那本硬壳手册。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冰凉的封面紧贴着掌心,那里面,是父亲的血,是我的恨,是王德贵此刻崩溃的根源,也是这出复仇剧最终落幕的判决书。
我没有再看地上那对父子一眼。王铁柱的抽搐似乎微弱了些,但口鼻涌出的白沫更多了,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是在拉扯着腐朽的风箱,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青紫的身体里流逝。王德贵蜷缩在角落,依旧在无意识地颤抖、呜咽,精神世界显然已随着那本手册的暴露而彻底崩塌。
我弯腰,拎起我的帆布医药箱。箱角卷起的铁皮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人群下意识地为我让开一条通道,他们的眼神复杂,充满了惊疑、敬畏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我沉默地走出这间充斥着死亡、崩溃和浓烈大蒜味的堂屋。
屋外,夜风骤然猛烈起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呼啸着卷过空旷的晒谷场。下弦月终于挣脱了薄云的束缚,清冷惨白的光辉泼洒下来,照亮了场院上堆积如山的玉米棒子和散落的高粱秸秆,也照亮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1605的、若有若无的死亡甜腥气。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蓝布褂子,却并不觉得寒冷。心口的位置,那本缝在棉袄夹层里的化学手册,正紧贴着皮肤,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意。那暖意之下,是十年冰封的恨意被复仇之火灼烧后,残留的、滚烫的余烬。
我一步一步,走向村外,走向那片在月光下如同黑色海洋般起伏的旷野盐碱滩。身后,王德贵家方向传来的、王铁柱濒死的最后几声微弱抽气和王德贵老婆撕心裂肺的嚎哭,渐渐被呼啸的风声吞噬。
旷野无边无际,只有风在呜咽。惨白的月光下,白色的碱霜覆盖着龟裂的土地,反射着清冷的光,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凝固的泪海。我走到一处高坡上,停下脚步。远处,村落的轮廓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像一座沉寂的坟茔。
我解开了棉袄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夹层里,取出了那本真正染着父亲鲜血的硬壳化学手册。封面冰冷而坚硬,带着我的体温。我借着清冷的月光,翻开了它。
纸张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我直接翻到最核心的那一页。月光如水,清晰地照亮了那个被暗褐色血痕圈住的缓冲方程。旁边,父亲那力透纸背、字迹模糊扭曲的绝笔——碱…缓冲…快…——在月光下,那暗褐的颜色仿佛重新变得鲜活、滚烫。
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珍重地抚过那行血字。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纹理和血痕凝固后微微凸起的触感。冰冷的,却又仿佛带着父亲最后时刻滚烫的体温和那未竟的、对生的绝望渴望。
旷野寂静,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亘古的悲歌。我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那冰冷的纸页上,抵在父亲用生命留下的最后印记上。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十年积压的冰河,在这一刻,被这迟来的、滚烫的复仇之泪,冲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我和这片死寂的白碱滩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