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七月雪,一炊红 > 第一章

第一世·朔漠雪,法衣青
永夜的朔漠没有春秋。
腊月的风卷着雪粒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阿萤缩在残破的烽燧墙后,尾巴上的狐毛被冻得打结——她是只修了五百年的雪狐,本该在昆仑墟的暖洞里蜷着,却为了偷那株能化去妖气的洗尘草,被镇守仙草的道士一路追进了这片连飞鸟都不愿落脚的朔漠。
后颈的伤口还在渗血,是被道士的符箭擦伤的。血珠落在雪地上,洇开小小的红点,很快又被新雪盖住。阿萤舔了舔爪子上的血,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混着风雪的呼啸,越来越近。
她以为是那道士追来了,慌忙往烽燧深处缩了缩,尾巴紧紧夹在腿间。可等来的不是符箭破空的锐响,而是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踩在雪上,咯吱一声,软得像落了片云。
在这里。
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带着点雪后的冷意,却不刺人。阿萤抬头,看见烽燧门口立着个人。
他穿一身月白法衣,外面罩着件玄色鹤氅,风帽边缘沾着雪,落了薄薄一层。手里握着柄七星法剑,剑鞘是乌木的,缀着几颗碎银似的星子。最惹眼的是他的脸——眉目清疏,鼻梁高挺,唇色很淡,却被风雪映得透着点粉。他垂着眼看她,睫毛上沾了雪粒,像落了片小雪花。
不是追她的道士。阿萤松了口气,却又更紧地缩了缩——是个法师。比普通道士厉害百倍的那种,身上有很淡的金光,是常年诵经修持养出的浩然气,压得她妖气发颤。
他慢慢走近,蹲在她面前。法衣的下摆扫过雪地,带起一点雪尘。伤得不轻。他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她后颈的伤口时,又顿了顿,别怕,我不伤你。
阿萤没动。她活了五百年,见惯了人对妖的狠厉,可这人眼里没有厌恶,也没有杀意,只有一点淡淡的温和,像初春化雪时的阳光,落在心上软乎乎的。
他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些淡青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她的伤口上。药膏是凉的,却奇异地压下了疼,伤口处慢慢暖起来,连冻僵的尾巴都有了知觉。
我叫沈清禾,他涂完药膏,把瓷瓶收起来,指尖在她耳后轻轻碰了碰——那里的狐毛最软,你呢有名字吗
阿萤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呜呜的轻响。她还没修出完全的人形态,化不了人,也说不了人话。
沈清禾笑了笑,眼尾弯起个浅弧:看你一身雪色,像团萤火似的——虽在夜里,也亮。就叫你阿萤吧
阿萤心里一暖,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阿萤,阿萤。她记住了。
沈清禾是往西域送经文的,路过这片朔漠。他把阿萤裹进鹤氅里,抱在怀里,跨上了马。马是匹白马,毛亮得像缎子,走得很稳。阿萤缩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咚、咚、咚,比烽燧里的炭火还暖。风雪打在鹤氅上,簌簌地响,却透不进一丝寒气。
他们在烽燧里住了三天。谢砚之每天给她换药,用雪水烧开了煮干粮,分给她一半。他还会坐在火堆旁诵经,声音清润,像山涧的水,流过耳朵时,连伤口都不疼了。阿萤就趴在他膝头,看火舌舔着柴禾,看他垂着眼念经文,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第三天傍晚,雪停了。谢砚之抱着阿萤走出烽燧,天边烧着晚霞,把雪都染成了暖红。我要走了。他摸了摸阿萤的头,前面就是玉门关,人多,你不能跟着。在这里等雪化了,回昆仑去吧。
三天的陪伴让独来独往的沈清禾感觉胜过了五十个寥寂的春秋。
阿萤咬着他的衣角,不肯松口。她不想回昆仑,她想跟着他。
沈清禾叹了口气,也不想抛下阿萤一个人,玉门关不是寻常妖可以去的地方,哪里有许多捉妖师,你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沈清禾摸了摸小狐狸柔软的狐狸毛,从怀里摸出块玉佩,是块暖玉,雕着只小小的狐狸,很是精致。这个给你。他把玉佩系在阿萤的脖子上,戴着它,寻常小妖小怪不敢欺负你。
他翻身上马,白马往前走了两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阿萤站在雪地里,脖子上的玉佩晃着光,像颗流泪的星。他心里一动,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夹了夹马腹,白马踏着雪,慢慢走远了。
阿萤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变成个小点,消失在晚霞里。脖子上的玉佩暖烘烘的,可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风雪刮了个洞。
她没回昆仑。她跟着马蹄印,一路往玉门关走。走了七天七夜,脚掌上磨出了血泡,终于走到了玉门关下。城门下人来人往,她不敢靠近,只能缩在城墙根的阴影里,等他出来。
等了三天,她看见沈清禾了。他还是穿那件月白法衣,正和一个老道士说话。那老道士她认得——是追她的那个,叫玄清道长。
阿萤心里一紧,想躲,却听见玄清道长指着她的方向,厉声说:师弟!你怎会与这妖物有牵扯它偷了昆仑墟的洗尘草,乃是邪魔外道!
沈清禾回头,看见缩在阴影里的阿萤,眉头蹙了蹙。她只是只小狐妖,未曾害人。他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洗尘草之事,许是误会。
误会玄清道长冷笑,师弟你莫不是被这妖物迷了心窍人妖殊途,你身为玄门弟子,与妖为伍,不怕堕入魔道吗
沈清禾没说话,只是走到阿萤面前,把她抱了起来。她我护着。他看着玄清道长,眼里没有半分动摇,若天道不容,那我便逆了这天道。
那天,沈清禾为了护她,和玄清道长在玉门关下动了手。他的七星法剑本是斩妖除魔的,那天却第一次对着同门挥了出去。金光与符火撞在一起,震得城门都在颤。最终他赢了,却也伤了玄清道长,破了玄门的规矩。
他抱着阿萤,一路往南走。身后是玄门的追杀令,身前是未知的前路。可他没回头,只是把阿萤抱得更紧了些。别怕。他轻声说,有我在。
阿萤趴在他怀里,舔掉他嘴角的血。她知道,从他说出逆了天道那句话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前途光明的玄门法师了。他为了她,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他们躲在深山里,住了三年。沈清禾不再诵经,法衣换成了普通的青布衫,七星法剑也收了起来。他教阿萤化人,教她识字,教她看云识天气。阿萤很快就化出了人形,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眼睛像狐狸似的,亮闪闪的。
她常常坐在他身边,看他劈柴、种菜,看他对着山涧发呆。他眼里的光比以前淡了,偶尔会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那是破了玄门戒律,被天道反噬的征兆。
阿萤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那天晚上,月很亮。沈清禾咳得厉害,阿萤坐在床边,给他拍背。阿萤,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声音很轻,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
你不会不在的。阿萤打断他,眼泪掉了下来,我去找洗尘草,我去求玄清道长,我让他们饶了你……
沈清禾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洗尘草化不了我的劫,玄门也不会饶我。这是我的命。
他的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响起了法器破空的声音。是玄门的人追来了,这次来的是玄门长老,比玄清道长厉害百倍。
沈清禾把阿萤推进床底,拿起墙角的柴刀——他已经很久不用法剑了。躲好,别出来。他声音很沉,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冷意。
阿萤在床底,听着外面的打斗声,听着柴刀断裂的声音,听着沈清禾闷哼的声音。她想冲出去,可她知道,她出去了只会拖累他。
打斗声停了的时候,天快亮了。阿萤从床底爬出来,看见沈清禾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桃木剑,血染红了青布衫,像雪地里绽开的花。
玄门长老站在他身边,冷冷地看着她:妖物,若不是谢砚之为你堕入魔道,他本可修成正果。如今他魂魄受损,需入轮回,历经七世磨难,方可洗去魔气,重归正道。你若敢再纠缠,我便让你魂飞魄散。
师父,为何不杀了那个妖物玄清师兄问
七世情劫,才能成仙,因因果果,无缘无故,一切自有天意
阿萤爬到沈清禾身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却还在微微动着。阿萤……他看着她,眼里有泪落下来,忘了我……
我不忘。阿萤把脸贴在他的手上,眼泪打湿了他的袖口,你等我,我去找你。七世也好,十七世也好,我都去找你。
沈清禾笑了笑,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魂魄从身体里飘了起来,淡得像烟,被玄门长老手里的法器吸了进去,化作一道白光,往远处飘去。
阿萤跪在地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脖子上的玉佩还在暖着,可她的心,却比在朔漠时还要冷。
她知道玄门长老的话是真的。他入了轮回,每一世都是凡人,不会记得她。等七世过去,他洗去魔气,修成正果,就会彻底忘了前尘旧事,连沈清禾这个名字都不会记得。
可她还是要去找他。
她对着他消失的方向,深深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擦掉眼泪,往轮回的方向走去。
七世又如何哪怕他每一世都不记得她,哪怕最后他会彻底忘了她,她也要陪着他。
他为她堕入魔道,她便陪他走这七世轮回。
理应如此。
第二世·江火夜,客船青
天圣三年的江州,江风总带着水汽。
阿萤坐在乌篷船的船头,手里拿着根芦苇杆,轻轻拨着水面。她这一世是只水蜉蝣,修了百年才化出半个人形——能化出手臂和脸,却还留着透明的尾鳍,不能离水太久。
她找了他三年。从轮回入口一路追着那点微弱的魂魄气息,追到了这片浔阳江。她知道他就在这附近,可江水茫茫,她像粒沙子,怎么也找不到他。
阿萤姑娘,今晚江面上有灯船会呢。撑船的老艄公笑着说,手里的竹篙往水里一点,船便轻轻巧巧拐了个弯,好多公子小姐都去看,热闹得很。
阿萤摇摇头。她没心思看热闹,她只想找到谢砚之。
可老艄公不由分说,把船往江中心划去。越往中心走,江面越亮——十几艘灯船泊在水里,船上挂着各色灯笼,红的、绿的、黄的,把江水都染成了五彩的。丝竹声、笑语声顺着风飘过来,软乎乎的。
阿萤缩在船头的阴影里,没精打采地看着。忽然,她看见远处泊着艘客船,比别的灯船朴素些,只在船头挂了盏琉璃灯,青绿色的,光透过琉璃罩子漫出来,像浸在水里的玉。
灯旁立着个人。青衫束腰,手里握着卷书,风拂过的时候,衣摆和灯穗一起飘。阿萤的心猛地一跳——是他。
哪怕他换了模样,换了身份,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比前世清瘦些,眉眼间少了法师的清冷,多了些书生的温文,可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还是像朔漠里的雪光,亮得能照进心里。
那是江南来的沈公子,老艄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叹了口气,听说要去京城赶考,路过江州,盘缠不够了,才在船上歇脚。
沈公子。阿萤在心里念着。这一世,他叫沈清禾吗
船慢慢往前漂,离客船越来越近。阿萤看见他放下书卷,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在琉璃灯的灯壁上轻轻敲了敲。月光落在他指尖上,白得像玉。
她忽然想起前世,他在烽燧里给她涂药膏的样子。也是这样的指尖,也是这样的温柔。
公子,夜深了,该歇息了。客船里走出个书童,小声劝道。
沈清禾点点头,转身要进船舱。阿萤急了,想喊他,却忘了自己这一世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的轻响。
他好像听见了,回头往阿萤的方向看了一眼。阿萤慌忙缩到船板后,心脏砰砰跳。等她再探出头时,客船的舱门已经关了,只有那盏琉璃灯,还在风里轻轻晃着。
从那天起,阿萤每天都来江面上等。她趴在荷叶上,蹲在芦苇丛里,就盼着能再看他一眼。可客船总泊在江中心,她不敢靠近,怕自己的妖气惊到他——她这一世是妖身,哪怕只是只小蜉蝣,身上的妖气也会让凡人不安。
有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江面上的浪很大,阿萤被浪卷得晕头转向,尾鳍撞到了礁石上,疼得她差点晕过去。等雨停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冲到了客船的船边。
舱门开着条缝,她看见沈清禾坐在窗边,手里握着支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烛火映在他脸上,暖黄的,把他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幅淡墨画。
她趴在船板上,透过门缝看他。看他写一会儿,停一会儿,眉头轻轻蹙着,像是在想心事。她忽然想起前世他在深山里种菜的样子,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却让人心安。
谁在外面
他忽然开口,声音清润。阿萤吓了一跳,想躲,却被船板卡住了尾鳍,动弹不得。
沈清禾推开门,看见趴在地上的她,愣了愣。她这时候半人半妖的样子实在古怪——上半身是个小姑娘,下半身却是透明的尾鳍,身上还沾着水草。
你是……他蹲下身,眼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点惊讶,水里的精怪
阿萤点点头,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她的尾鳍时,又顿了顿,像前世在烽燧里那样:别怕,我不伤你。
他把她抱进船舱,放在桌上的水盆里。船舱里很暖,有淡淡的墨香,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他找来干净的布,蘸了温水,轻轻擦去她身上的水草。疼吗他看着她尾鳍上的伤口,眉头蹙了蹙。
阿萤摇摇头,心里暖烘烘的。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她这样好。
我叫沈清禾他擦完水草,坐在桌边看着她,你呢有名字吗
阿萤张了张嘴,还是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手指在水面上划了个萤字。
阿萤他猜道。
阿萤用力点点头,眼睛亮闪闪的。
他笑了,眼尾弯起个浅弧:好名字。
接下来的几天,阿萤就待在他的船舱里。他看书的时候,她就趴在水盆边看他;他写字的时候,她就用尾鳍蘸着水,在桌面上学他写字的样子。他从不赶她走,还会把自己的干粮掰成小块,泡在水里喂她——虽然她其实吃水草就够了。
有天晚上,他坐在窗边吹笛。笛子是竹制的,很旧,却被擦得很亮。笛声悠悠的,调子不算欢快,也不算悲戚,像江面上的雾,缠缠绵绵地绕在心头。阿萤趴在水盆里,听着笛声,忽然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不用找他,不用想前世,就守着这船舱,守着这笛声,守着他。
可蜉蝣的命太短了。她这一世修了百年,也不过是多活了些时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在慢慢消散,尾鳍上的伤口开始溃烂,连眼睛看东西都变得模糊。
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那天早上,谢砚之要上岸买笔墨。临走前,他摸了摸水盆的边缘,轻声说:等我回来,教你写萤字。
阿萤看着他走出船舱,眼泪掉了下来。她等不到了。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水盆里爬出来,爬到他的书桌上。他的砚台里还有没干的墨,她用尾鳍蘸了墨,在他写了一半的诗稿背面,歪歪扭扭地划了个萤字。刚划完最后一笔,她的身体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雾。
沈清禾回来的时候,只看见书桌上那滩淡淡的墨痕,像个残缺的萤字。水盆里的水还温着,却空无一人。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那滩墨痕,墨已经干了,凉冰冰的。
他忽然想起那个半人半妖的小姑娘,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用尾鳍在桌面上划字的样子。心里空了一块,像被江风吹了个洞。
阿萤他轻声喊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船舱里空荡荡的,只有江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
后来,沈清禾考中了状元,在京城里做了官。他总是会在书房里放一盆清水,偶尔会对着水盆发呆。有天夜里,他又拿起那支旧竹笛,吹起了在江州江面上吹过的曲子。忽然看见窗台上落了只小小的蜉蝣,停在那盆清水边,好像在看他。
他伸手想碰它,可蜉蝣却振了振翅膀,飞走了,飞进了夜色里,飞向了远方的江面。
他忽然笑了,眼里有泪落下来:是你吗,阿萤
江面上的风,好像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应答。
第三世·边关月,铠甲青
景泰元年的边关,月亮总是冷的。
阿萤站在城楼的垛口上,望着远处的沙漠。她这一世是只渡鸦,翅膀漆黑,能飞得很高很远。她找了他两世,从江州的江面追到了这万里之外的边关。她知道他在这里——那点魂魄气息比在江州时浓了些,带着硝烟的味道。
将军,敌军又来攻城了!
城下传来士兵的喊声。阿萤振了振翅膀,往下看去。城门下站着个穿铠甲的男人,身姿挺拔,像棵在寒风里立了百年的松树。他手里握着柄长枪,枪尖上还沾着血,脸上蒙着灰尘,却掩不住眉眼间的英气。
是他。沈清禾。
这一世,他不再是温文尔雅的书生,也不是清冷的法师,他是镇守边关的沈将军。
战火连天,箭矢像雨点一样落下。沈清禾站在城楼上,指挥着士兵抵抗。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可阿萤却看见他左臂上中了一箭,鲜血染红了铠甲,顺着甲片往下滴,落在地上,洇开小小的红点——像极了前世他在深山里倒下时的样子。
她急得在城楼上盘旋,发出嘎嘎的叫声。她想冲下去帮他,可她只是只渡鸦,没有锋利的爪子,也没有坚硬的翅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挥枪杀敌,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将军,您受伤了!先下去包扎吧!旁边的副将劝道。
沈清禾摇了摇头,声音沉得像铁:不行。城破了,这里的百姓怎么办他拔出左臂上的箭,随便用布条缠了缠,又举起了长枪。鲜血很快又渗了出来,把布条染得通红。
阿萤看着他,心里像被火烧一样疼。她想起前两世的结局——都是她先离开他。这一世,她不想再这样了。
她看见敌军的弓箭手又拉满了弓,十几支箭对准了谢砚之的后背。那些箭上淬了毒,箭头闪着蓝幽幽的光。
嘎——
阿萤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猛地俯冲下去。她飞得很快,像道黑色的闪电,挡在了沈清禾的后背前。
箭矢穿透了她的翅膀,钉在了她的身体里。疼,钻心的疼。可她看着沈清禾惊讶地回头,看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熟悉,忽然觉得不疼了。
是你……他伸手接住她,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阿萤用头蹭了蹭他的掌心,嘴里发出咿咿的轻响——像她第二世时那样。她看见他眼里有泪落下来,和前两世一样。
然后,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沈清禾把阿萤紧紧抱在怀里,举起长枪,转身冲进了敌军里。他像疯了一样,枪尖所到之处,敌军纷纷倒下。那天的仗打得异常惨烈,可他硬是凭着一股狠劲,把敌军打退了三十里。
仗打赢了,边关暂时安稳了。沈清禾把阿萤葬在了城楼边的一棵老槐树下,亲手为她立了块小小的木牌,上面没有刻字,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萤字——是他照着记忆里江州江面上那滩墨痕刻的。
他常常会去槐树下坐着,对着木牌说话。说边关的风沙,说城里的百姓,说他偶尔会做的梦——梦里有只雪狐,有只半人半妖的小姑娘,她们都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我知道是你,对不对他摸着木牌,声音里带着哽咽,不管你是狐狸,是蜉蝣,还是渡鸦,我都知道是你。
风吹过城楼,带着沙尘的味道。槐树叶沙沙地响,像是在点头。
三年后,沈清禾在一场大战中战死了。他被敌军围困在山谷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杀了敌军的主将,自己也中了数箭。
临死前,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笑了。阿萤,他轻声说,我来找你了。
他好像看见一只渡鸦从天上飞下来,落在他的胸口上,用头蹭着他的脸,像很多年前那样。
第四世·书院雨,布衣青
万历年间的江南,雨总是缠绵的。
阿萤坐在书院后院的廊下,手里拿着件缝了一半的青布衫。她这一世是个人,是书院里的洗衣妇,姓林,大家都叫她阿萤。她记得前三世的事,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转——朔漠的雪,江州的江,边关的月,还有沈清禾的脸。
她知道他就在这书院里。他是这里的先生,也叫沈清禾。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书院的讲堂外。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布衣,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论语》。声音清润,像山涧的水,流过耳朵时,阿萤手里的洗衣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回头看过来,眼里带着点惊讶,却还是温和地笑了笑:这位大嫂,小心些。
阿萤的脸一下子红了,慌忙捡起洗衣盆,低着头跑了。跑远了才敢回头看——他已经转过身,继续给学生们讲课,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
这一世,他是个落魄的书生,父母早亡,带着年幼的妹妹住在书院旁边的小屋里,靠在书院教书维持生计。他过得很苦,常常吃不饱饭,却还是把省下来的钱给学生们买笔墨。
阿萤常常借着送洗好的衣服的名义,去他屋里看看。给他送两个自己做的馒头,帮他把破了的袖口缝好,或是在他批改作业到深夜时,默默在他桌上放一盏油灯。
他总是会笑着谢她:多谢林大嫂。
林大嫂。阿萤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有点涩。这一世她终于成了人,能和他说上话,可他却只当她是个普通的洗衣妇。
不过也好,平凡的日子才能跟他相处的更长久。
有天晚上,下了场大雨。阿萤路过他的小屋,看见窗户纸破了,雨水往里漏。她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正坐在桌前批改作业,半边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却浑然不觉。他的妹妹蜷缩在床角,发着高烧,小脸通红。
沈先生!阿萤惊呼一声,跑过去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挡在漏雨的窗户上。
沈清禾这才回过神,看着她,眼里满是感激:林大嫂,又麻烦你了。
先别说话。阿萤摸了摸他妹妹的额头,烫得吓人,孩子烧得厉害,得找郎中。
可这夜里下着大雨,郎中住得又远。阿萤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很久的钱,本想攒着给自己赎身,她这一世是个孤女,被卖去书院做洗衣妇,还没赎身。我去请郎中,你照顾好孩子。
她把布包塞给他,转身冲进了雨里。雨很大,打在脸上生疼,路很滑,她摔了好几跤,膝盖都磕破了。可她没停,一路跑到郎中家,把郎中请了回来。
等孩子退了烧,天已经亮了。阿萤坐在门槛上,看着雨停了的天空,身上又湿又冷,心里却暖暖的。
沈清禾走过来,递给她一件干净的布衣——是他自己的。换上吧,别着凉了。他声音很轻,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阿萤摇摇头,接过布衣:不用还。
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近了些。他会教她认字,她会教他妹妹绣花。他妹妹叫沈念萤,小名叫萤儿——是他取的,说希望她像萤火虫一样,哪怕在夜里,也能亮亮的。
阿萤每次听到萤儿这两个字,心里都酸酸的。他不记得她了,却还是在不经意间,把和她有关的名字,给了自己的妹妹。
那年秋天,沈清禾要去京城赶考。临走前,他把一支旧竹笛送给了阿萤——就是她第二世时,他在江州江面上吹过的那支。这个给你。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等我考中了功名,就回来赎你自由身,让你不用再做洗衣妇了。
阿萤接过竹笛,眼泪掉了下来:我等你。
他走了。阿萤每天都坐在书院的廊下,等着他的消息。她把那支竹笛擦得很亮,偶尔会吹一吹——她不会吹,只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在哭。
可她等了一年,两年,三年……始终没有等到他回来。
后来,她听说,沈清禾在京中考中了探花,却因为不肯依附权贵,被人陷害,打入了天牢,最后死在了牢里。
那天,阿萤坐在廊下,手里握着那支竹笛,哭了整整一夜。雨又下了起来,和他走的那天一样大,打在竹笛上,簌簌地响。
她把竹笛埋在了书院后院的槐树下——就是他以前常给学生们讲课的地方。然后,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开了书院。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看见她往京城的方向走了,也有人说看见她跳进了江里。
只有沈念萤知道,姐姐走的那天,把她叫到身边,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萤儿,要像萤火虫一样,亮亮的活下去。
第五世·深宅雾,药香青
顺治年间的苏州,雾总是浓的。
阿萤站在沈府的药圃里,看着露水从草药叶上滚下来。她这一世是株薄荷,长在沈府的药圃里,修了五十年才勉强能化出个模糊的人形——只能在夜里化,还不能离药圃太远。
她找了他四世。从江南的书院追到了这苏州的深宅。她知道他在这里——沈府的少东家,沈砚之。
沈砚之是个郎中,医术高明,却性子冷,不爱说话。他每天都会来药圃里采药,穿着件青色的药衣,手里拿着把小铲子,蹲在地里,小心翼翼地把草药挖出来。
阿萤就在他身边的土里埋着,看着他。看他的手指拂过草药叶上的露水,看他偶尔皱起的眉头,看他把采好的草药放进竹篮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它们。
他和前几世都不一样。前几世的他,或温和,或英勇,或落魄,却都带着点热;这一世的他,像苏州的雾,冷冷的,淡淡的,让人看不透。
可阿萤还是认出了他。尤其是他低头采药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影子,和前世在朔漠烽燧里,他给她涂药膏时一模一样。
有天夜里,阿萤化出人形,蹲在药圃边,看着沈砚之的书房。书房的灯亮着,他还在看书,桌上摆着很多医书,旁边放着个药臼,里面是捣了一半的草药。
她忽然想起第四世,他在书院里批改作业的样子。也是这样,在灯下,安安静静的。
她慢慢走过去,想离他近一点。可刚走到书房门口,就被他院子里的桃树挡住了——那桃树上挂着张符,是驱邪的,压得她妖气发颤,走不过去。
她只能站在桃树下,远远地看着他。看他看累了,就趴在桌上睡一会儿;看他醒了,就继续捣草药。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慌慌张张地跑回药圃,钻进土里。
这样过了半年。她每天夜里都去书房门口站一会儿,他从没发现过她。
直到有天,沈砚之得了场重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请了很多郎中都没用。沈府的人急得团团转,都说少东家怕是不行了。
阿萤在土里急得发颤。她知道他这是心病——他心里压着事,堵得气血不畅,才会病倒。她听药圃的老园丁说过,沈砚之以前有个未婚妻,叫林阿萤,在他准备娶亲的时候,忽然跳江死了。从那以后,他就成了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林阿萤。阿萤的心猛地一疼。是第四世的她。
她知道该怎么救他了。薄荷的灵力能清心火,化郁结,可她只是株普通的薄荷,灵力太弱,要救他,就得把自己的根茎都挖出来,榨成汁给他喝——那样的话,她就会死。
可她没犹豫。
那天夜里,阿萤化出人形,用尽全力,把自己从土里拔了出来。根茎被扯断的时候,疼得她差点晕过去。她忍着疼,把自己的根茎放进石臼里,捣成了汁,又找来个小瓷碗,把汁倒进去。
然后,她端着瓷碗,踉踉跄跄地走进书房。符纸的金光刺得她皮肤生疼,可她还是走到了他的床边。
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眉头紧紧蹙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阿萤把瓷碗凑到他嘴边,一点点把薄荷汁喂进他嘴里。薄荷汁是凉的,他好像被刺激到了,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喂完最后一口汁,阿萤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她趴在床边,看着他,笑了笑。这一世,她终于能离他这么近了。
沈清禾,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雾,醒醒吧。别再想了。
沈砚之好像听见了什么,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床边站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淡绿色的裙子,像株薄荷。可他刚想看清,那身影就化作了点点绿光,消散在了空气里。
他坐起身,觉得身体轻快了很多,心里的郁结也散了。桌上的瓷碗里还剩着点淡绿色的汁,带着淡淡的薄荷香。
他拿起瓷碗,放在鼻尖闻了闻,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梦里有只雪狐,有只蜉蝣,有只渡鸦,还有个洗衣妇。她们都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薄荷叶上的露水。
阿萤……他轻声喊着,眼泪掉了下来。
那天之后,沈砚之的病好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开始笑着和人说话,还收养了个孤儿,取名叫沈念萤。
他常常会去药圃里,坐在那株薄荷原来长的地方,看着空荡荡的土地,一看就是一下午。有人问他在看什么,他总是笑一笑,说:在看一株薄荷。
第六世·孤村雪,炊火青
乾隆年间的北方,雪总是厚的。
阿萤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上,看着远处的炊烟。她这一世是只飞蛾,翅膀薄得像纸,稍微刮点风就觉得要被吹碎。她找了他五世,从苏州的深宅追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孤村。
她知道他在这里。村东头那户姓沈的人家,男主人叫沈清禾。
他这一世是个农夫,娶了妻,生了子,日子过得很平淡。每天早上扛着锄头下地,晚上牵着牛回家,院子里的烟囱总是冒着烟,飘着淡淡的米香。
阿萤不敢靠近。她怕自己的妖气惊到他的家人,也怕……怕他认不出她。前五世,他都没认出她,这一世,大概也不会吧。
她就在槐树上蹲着,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在地里犁田,看他给孩子削木剑,看他傍晚时坐在院子里,帮妻子择菜。阳光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他脸上带着笑,是阿萤从未见过的安稳。
这样也挺好的。阿萤想。他过得好,就够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靠近。每天傍晚,她都会飞到他家院墙外,看着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炊烟是暖的,带着柴禾的味道,混着饭菜的香,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她的翅膀。
有天晚上,下了场大雪。雪下得很大,把村子都埋了。阿萤蹲在槐树上,冻得瑟瑟发抖,翅膀上结了层薄冰。她看见沈清禾的妻子生了火,把孩子抱在怀里取暖,沈清禾则坐在灶前,往灶膛里添柴。
火光从灶膛里映出来,照在他脸上,暖黄的。他的侧脸在火光里,柔和得像幅画。阿萤看着那团火,忽然想起了第一世——朔漠的烽燧里,他也是这样坐在火堆旁,给她涂药膏,诵经。
她慢慢飞过去,落在院墙上。灶膛里的火噼啪地响着,柴禾烧得很旺,热浪扑面而来,暖得她翅膀上的冰都化了。
沈清禾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院墙外看了一眼。阿萤慌忙缩到墙后,心脏砰砰跳。等她再探出头时,他已经低下头,继续往灶膛里添柴了。
他没看见她。
这样过了一个冬天。阿萤每天都来院墙外看他,看他添柴,看他做饭,看他把热好的馒头递给孩子。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春天快到了,飞蛾的寿命本就短,她这一世,大概活不过这个冬天。
可她还是没走。她想再多看他几眼,哪怕只是远远地看。
开春的前一天,又下了场雪。沈清禾的孩子病了,发着高烧,村里的郎中来看了,说是风寒入体,需要一味雪蛾做药引。雪蛾是种只在大雪天出现的飞蛾,很难找。
谢砚之找了一天,也没找到。晚上,他坐在灶前,眉头紧紧蹙着,看着灶膛里的火,一脸愁容。
阿萤趴在院墙上,听见了他和妻子的对话。雪蛾……她就是雪蛾啊。
她看着灶膛里的火,又看了看沈清禾发愁的脸,忽然笑了。
这一世,她终于能为他做点什么了。
她振了振翅膀,飞进了院子,飞到了灶膛前。谢砚之正低头添柴,没注意到她。她看着那团跳动的火,像看着前世的宿命。
第一世,他为她堕入魔道;第二世,她为他化去蜉蝣身;第三世,她为他挡箭;第四世,她为他跳江;第五世,她为他化去薄荷魂……这一世,她为他扑火,也算是圆满了。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了灶膛里。
火焰很烫,疼得她几乎要失去知觉。可她好像看见,沈清禾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灶膛里,眼里闪过一丝熟悉的光。
阿萤……他轻声喊着,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阿萤笑了。这一世,他终于认出她了。
够了。
她的身体在火焰里慢慢化为灰烬,只有一点微弱的绿光,飘进了药罐里——那是她最后的灵力,能治好他孩子的病。
沈清禾看着灶膛里的灰烬,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梦里有雪,有江,有边关的月,有苏州的雾,还有很多双亮晶晶的眼睛。那些眼睛都在看着他,像在说:等我。
我记起来了……他喃喃地说,眼泪掉了下来,落在灶膛的灰烬里,阿萤,我记起来了。
他的孩子喝了加了雪蛾的药,很快就好了。可沈清禾却像变了个人,常常坐在灶前,对着灶膛发呆。他妻子问他怎么了,他总是摇摇头,说:我在等一只飞蛾。
很多年后,沈清禾老了。他躺在床上,弥留之际,忽然笑了。阿萤,他轻声说,我来找你了。
他好像看见一只飞蛾从窗外飞进来,落在他的胸口上,用翅膀轻轻拍着他的脸,像很多年前那样。
第七世·轮回门,劫火红
轮回殿的风,是没有温度的。
阿萤站在轮回门前,看着门后那片混沌的光。她的魂魄很淡,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第七世扑火时,她的妖身已经彻底毁了,能留着魂魄不散,全靠心里那点执念。
玄门长老站在她身边,手里握着那柄当年刺穿谢砚之的桃木剑,剑身泛着冷光。七世已过。他声音很冷,沈清禾的魔气已洗尽,只需再入一世,便可修成正果,重归仙班。
阿萤没说话,只是看着轮回门。她知道他要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一道白光从轮回门里飘了出来,落在地上,化作一个男子的身影。月白法衣,玄色鹤氅,手里握着柄七星法剑——是第一世的谢沈清禾,却又不是。他的眼里没有了当年的温和,只有一片空茫,像被洗去了所有记忆的琉璃。
他已忘了前尘旧事。玄门长老说,这一世,他会化身村家的炊火,无悲无喜,无牵无挂,只需待满百年,便可飞升。
炊火。阿萤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和她第七世时,签文上算的一样。
她是飞蛾,他是炊火。
她抬头看向沈清禾。他正站在轮回门旁,看着远处的混沌,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不记得她了,连一丝熟悉感都没有。
玄门长老看着她,语气软了些:阿萤,你已陪他走过七世,仁至义尽。如今他要修成正果,你也该放下了。我可送你去昆仑墟,再修千年,亦可成仙。
放下阿萤笑了笑。怎么放七世的记忆,七世的牵挂,早已刻进了魂魄里,怎么放得下
她看向沈清禾,眼里忽然有了光。长老,她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让我再入一世。阿萤说,我想再看看他。
玄门长老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他已忘了你,你去了,也只是徒增痛苦。何况……你若再入轮回,以你如今的魂魄,怕是撑不过去。
我知道。阿萤看着沈清禾的背影,可我还是想去。
他为她堕入魔道,七世轮回;她助他修成正果,扑火一场。
理应如此。
玄门长老没再劝她,只是挥了挥桃木剑。一道金光落在阿萤的魂魄上,她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化作一只小小的飞蛾,翅膀薄得像纸,却亮得像燃着的星。
去吧。玄门长老说,百年之后,他飞升时,你若还在,便可……
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他没说完,阿萤已经振了振翅膀,往轮回门飞去。
她看见沈清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化作一道暖黄的光,往人间飘去——那是炊火的气息。
阿萤跟了上去。
人间,江南的一个小村落。村东头有户人家,院子里有个灶台,灶台上的烟囱总是冒着烟。那烟是暖的,带着柴禾的味道,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空气。
一只小小的飞蛾,停在灶台边的草叶上,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火光映在它的翅膀上,暖黄的,亮闪闪的。
它在这里待了很久。看着春去秋来,看着花开花落,看着灶膛里的火灭了又燃,燃了又灭。
它知道,百年之期快到了。他快要飞升了。
那天晚上,灶台的主人添完最后一把柴,转身回屋了。灶膛里的火还在跳动,暖融融的,像在等谁。
飞蛾振了振翅膀,慢慢飞了起来。它飞到灶膛前,看着那团火,眼里没有恐惧,只有温柔。
它想起了第一世的朔漠雪,第二世的江州江,第三世的边关月,第四世的书院雨,第五世的深宅雾,第六世的孤村雪……还有七世里,他每一次看向她的眼神。
够了。
它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了灶膛里。
没有疼,只有暖。像被抱在怀里,像被他的指尖轻轻碰着,像回到了第一世的烽燧里,他坐在火堆旁,给她涂药膏,轻声喊她:阿萤。
火焰里,飞出一点微弱的绿光,像颗流星,往天上飞去。
与此同时,天边亮起一道金光。一个穿着月白法衣的男子,从金光里走了出来,正是修成正果的沈清禾。他看着灶膛里的灰烬,心里忽然空了一块,像被什么东西挖走了似的。
他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他抬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缕带着柴禾味的烟。烟从他指尖溜走,飘向了远方。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金光将他包裹,带他飞升。
没有人知道,很多年后,天界多了位沈仙君,仙君的案头总放着一盏琉璃灯,灯里养着一点微弱的绿光。仙君常常对着灯发呆,眼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懂的空茫。
也没有人知道,那点绿光里,藏着七世的雪,七世的等待,和一句没能说出口的我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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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