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的绢帛,在午后过于炽亮的日光里,展开时仿佛卷着一道刺目的金芒。
宣旨太监那尖利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嗓音,硬生生劈开了京兆尹府后宅惯有的那种温软宁静,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沉沉砸在伏跪于地的云舒耳中,砸在她骤然绷紧的脊背上。
……云氏女舒,温良敦厚,品貌端方……特赐婚于骠骑将军花遇梅为妻,择吉日完婚。钦此——
臣女……谢陛下隆恩。额头轻触在微凉的青砖上,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交叠的双手,指尖是如何冰冷地蜷缩着,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柔软的肉里。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随即被嗡嗡的低语和复杂目光填满。羡慕、嫉妒、探究、惋惜……无数道无形的视线缠绕在她身上。
花遇梅!那个名字像一道炸雷,滚过整个京城贵女们的梦境。
数月前,边关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如烈风般席卷了这座都城——八百轻骑,孤军深入,竟将三万北狄狼兵冲得七零八落,斩敌酋首级于马下!少年英雄,一战封神。
可如今,这神祇般耀眼的人物,竟落到了京兆尹家这个素来名声不显、甚至有些过于安静的二小姐云舒头上怎能不令人心头百味杂陈。
云舒被贴身丫鬟青棠搀扶着起身,双腿还有些虚软。
那卷沉重的明黄圣旨被父亲云谦双手恭敬地接了过去,供奉在香案上。父亲素来端肃的脸上,此刻也难掩一丝复杂,忧虑远多于狂喜。
母亲沈氏已红了眼眶,紧紧攥着云舒的手,嘴唇翕动着,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只余一声压抑的轻叹。
这声叹息沉甸甸地坠在云舒心口。她明白,花遇梅功勋再著,花家根基浅薄、门庭冷落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这泼天的富贵与荣耀之下,是深不见底、令人心悸的未知。
出嫁那日,天是难得的好天气,碧空如洗。
可云舒坐在花轿里,被那浓烈的、象征着喜庆与束缚的红色紧紧包裹着,听着轿外喧嚣的鼓乐与人群的议论,心头却一片纷乱。
十六岁少女心底深处,并非没有过对盖世英雄朦胧的憧憬。
那捷报传来时,她也曾随着满城鼎沸的人声心跳加速,想象过那位传说中银甲长枪、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少年将军,该是何等英姿勃发。
只是这憧憬太过遥远模糊,远不如眼前这顶花轿、这份突如其来的圣命来得真实而沉重。
当轿帘掀开,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进来时,云舒的心猛地一跳。
她深吸一口气,搭上那只手。
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凉而有力,稳稳地托住了她。
盖头遮蔽了视线,她只能看见一片晃动的大红和下方对方深青色的袍角,以及一双沾了些许浮尘的皂靴。
当心脚下。声音不高,略有些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这是花遇梅的声音与她想象中金戈铁马的锐利不同,这声音沉稳得如同深潭,竟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些许不安的涟漪。
这第一声言语,这短暂的一握,便是她与这位传奇将军最初的、隔着盖头的交集。
拜堂的喧闹过后,云舒被引入新房。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暖融。
她端坐在喜床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嫁衣光滑的锦缎。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门外的喧嚣也渐渐低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沉稳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云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
她能感觉到那道身影走了进来,带着屋外微凉的夜气,停在了她面前。
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酒气,还有另一种更凛冽、难以形容的气息——像是冬日旷野里吹过的风,夹杂着霜雪和铁器的味道。
盖头被一杆缠着红绸的秤杆轻轻挑起。
光线骤然涌入眼帘,云舒下意识地微微眯了下眼,随即抬起睫毛。
烛火的光晕里,站着一个身姿颀长的年轻人。
他并未着甲胄,只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喜服,却依然挺拔如松,透着一股无法掩藏的锐气。
眉骨很高,眼窝深邃,鼻梁挺直如刀削,唇线抿着,显得有些冷硬。
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颜色极深,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此刻正定定地看着她,里面没有笑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陌生人的疏离。
四目相对,云舒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那深潭吸了进去。
她脸上瞬间滚烫,慌忙垂下眼睫,只敢盯着对方喜服上精致的缠枝莲纹。
这就是她的丈夫了,那个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
想象中的万千光华似乎被收敛进了这副沉稳冷峻的躯壳里,只留下迫人的威压和深沉的寂静。
他看了她片刻,眼神在她低垂的、晕红如霞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花遇梅。
声音依旧是那种沉稳的调子,听不出情绪。
云舒的心跳如擂鼓,声若蚊蚋:云舒。
再无多言。他走到桌边,拿起合卺酒,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她。
冰凉的玉杯触到指尖,云舒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两人手臂交缠,饮下那杯带着辛辣甜意的酒液。
动作间,他靠得很近,那股霜雪铁器的气息更清晰地笼罩下来,还夹杂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极淡的冷冽药香这气息冲淡了些许酒气和凛冽,却更添了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合卺礼成。
他放下酒杯,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透。
那目光并不轻佻,却锐利得让云舒感到无所遁形。她紧张得指尖发麻,几乎要站立不住。
早些安置。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属于新婚的温存。
说罢,便转身走向屏风后,开始自行解下外袍。
云舒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象中的英雄柔情,洞房花烛的旖旎期待,在这一刻被这冷硬的四个字和对方漠然的背影击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茫然瞬间涌了上来,堵得她喉咙发涩。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眼底的酸意,走到妆台前,颤抖着手,开始拆卸头上沉重的凤冠珠钗。铜镜里映出她苍白而惶惑的脸。
这一夜,红烛燃尽,满室寂静。
两人和衣躺在宽大的喜床上,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身边传来均匀而低沉的呼吸声,昭示着对方已然入睡。
云舒却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绣花,直到窗纸透出蒙蒙的灰白。
身侧的人像个巨大的谜团,带着边关的风沙和拒人千里的冰冷,沉沉地压在她新嫁娘的心头。
那点对英雄模糊的憧憬,在初次相见的沉默与疏离中,碎得无声无息。
天刚蒙蒙亮,花遇梅便起身了。
动作利落,几乎没有惊动睁眼到天明的云舒。
他自行穿戴整齐,依旧是那副冷峻沉默的模样,只在出门前,回头看了坐起身的云舒一眼,留下一句:我去军营点卯。家中事,你自便。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留下满室的空寂和尚未散尽的、属于他的那种冷冽气息。
云舒坐在床沿,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头也空落落的。
丫鬟青棠进来服侍,看着自家小姐憔悴的脸色和微红的眼眶,心疼得直掉泪:小姐……将军他……
云舒轻轻摇头,止住了青棠的话头。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晨风带着凉意灌入,吹散了室内残存的沉郁。
映入眼帘的,是花府的后院。
与想象中的高门大户、雕梁画栋相去甚远,甚至比云舒在京兆尹府居住的闺阁小院还要清简几分。
院墙有些斑驳,墙角几丛杂草顽强地钻出砖缝。
几棵老树倒是枝繁叶茂,但也显出无人精心打理的野态。
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角落堆着些杂物,显出一种近乎潦草的破败。
这便是少年将军的府邸云舒心中那点因圣旨而起的虚幻荣光,彻底被眼前这真实而寒素的景象碾碎。
青棠,云舒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认命后的沉稳,去打水来,梳洗。我们出去走走。
梳洗完毕,云舒换了一身素净的家常衣裙,带着青棠走出了新房所在的院落。
花府确实不大,几重院落很快便走完了。
仆役不多,见到新夫人,都恭敬地行礼,眼神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新夫人看起来娇娇弱弱,能在这冷清贫寒的将军府待多久
走到中庭,她遇到了花家的二小姐花照影。照影约莫十三四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鹅黄衫子,正在廊下喂一只羽毛稀疏的老鸽子。
见到云舒,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中的谷粒,有些局促地行了个礼,声音细细的:大嫂安好。眼神清澈,带着少女的羞怯,并无半分轻视。
是照影妹妹吧云舒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不必多礼。这鸽子养得精神。
照影见新嫂子态度和善,胆子大了些,小声说:它叫‘老灰’,是大哥……以前从街上捡回来的,飞不动了,就养着了。提到大哥花遇梅,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正说着,一个虎头虎脑、约莫十岁的小男孩像颗小炮弹似的从回廊那头冲了过来,手里挥舞着一根木棍,嘴里嗬嗬有声,显是在演练什么枪法。
他猛地看到云舒,急急刹住脚步,木棍差点脱手,黑亮的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满是孩童的惊讶和好奇。
承武!不可冲撞大嫂!一声带着威严的轻斥传来。云舒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四十余岁的妇人从正房走了出来。
妇人穿着深青色的细布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素银簪子。
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长期操劳的疲惫,但眼神却温和而沉静。
她身后跟着一位同样穿着朴素、身形略显佝偻的中年男子,正是花遇梅的父亲花正荣。他脸色有些蜡黄,时不时掩口低咳两声。
妇人快步上前,对着云舒露出一个歉然又温和的笑容:云舒这孩子莽撞,没吓着你吧她拉住云舒的手,那手温暖而粗糙,带着薄茧。
母亲言重了,承武弟弟天真活泼,无妨的。云舒连忙行礼,儿媳云舒,给父亲、母亲请安。
花母连声道:好孩子,快别多礼。家里简陋,委屈你了。她拉着云舒的手,眼中是真心实意的慈爱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歉疚。
花父也在一旁点头,声音有些虚弱: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遇梅性子冷,军中事忙,家里……还需你多担待。
云舒看着眼前这对淳朴和善的公婆,看着有些怯生生却懂礼的照影,还有那个好奇地偷瞄自己的承武,心中那因陌生和冷落而结起的冰层,悄然融化了一角。
这个家,虽然清贫,虽然她的丈夫冷硬如铁,但这里的亲人,眼神是暖的。
父亲母亲放心,云舒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既入花家门,便是花家人。儿媳定当尽心。
日子如同花府后院那口老井里打上来的水,清泠泠地流淌着,不起波澜,却一点点浸润着初来时的陌生与疏离。
花遇梅果然如他所言,军务缠身。
新婚那日之后,他回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即便回来,也多在书房处理军务至深夜,或在演武场独自练枪,身影在晨昏的光线里腾挪闪动,枪尖破空之声凌厉刺耳,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孤绝。
偶尔与云舒在回廊或饭桌上遇见,也只是略一颔首,目光沉静如水,无波无澜,仿佛她只是府中一件新添的、并不需要特别在意的摆设。
最初那份委屈和失落,在日复一日的平淡里,渐渐沉淀下去。
云舒骨子里那份京兆尹府养出的沉静与韧性显露出来。
她开始真正融入这个清贫却温暖的小家。
花母操持家务多年,身体已有些吃不消。
云舒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中馈。她心思细密,将府中有限的几项开支安排得井井有条。
仆役虽少,她待之以宽和,却也立下规矩,赏罚分明,很快便赢得了他们的敬重。
清冷的院落,在她的吩咐下,被仆役们仔细清扫修葺。
斑驳的院墙补好了,杂草除尽,移栽了些易活的兰草和几株月季,角落里堆放的杂物也归置得整整齐齐。
虽无雕栏玉砌,却显出一种窗明几净、生机勃勃的利落来。
最亲近她的,是二妹花照影。
照影性子安静,喜读诗书,也有一手好绣活。
云舒便常去她的小绣房,有时带些时新的点心,有时只是静静坐着,看她纤细的手指在素绢上飞针走线,绣出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
两人之间话不多,却有种默契的暖意在流淌。
云舒常拿自己陪嫁来的几本诗集和照影一起读,少女低低的吟诵声,是这清冷府邸里一抹温柔的亮色。
小弟承武则是个精力旺盛的小马驹。
他崇拜大哥花遇梅如天神,整日里舞刀弄棍,梦想着有一天也能驰骋沙场。
云舒便常在他练得满头大汗时,递上一碗温热的绿豆汤,或在他因背不出书被父亲责备时,温言开解几句。
她发现承武性子虽跳脱,却极重情义,便时常给他讲些《史记》里忠义侠士的故事,听得小家伙两眼放光。
慢慢地,承武见了她,那声大嫂喊得格外响亮亲热,连他视若珍宝的小木剑,也肯借给云舒鉴赏片刻。
公公花正荣身体一直不大好,畏寒,常年咳嗽。
云舒便格外留心。
她翻看自己带来的医书杂记,又托青棠回娘家悄悄问询相熟的老大夫,记下几个润肺止咳的食补方子。
厨房里便时常飘出川贝炖梨、百合银耳羹的清甜香气。她亲手将炖好的汤羹送到公公房中,看着他喝下。
花正荣不善言辞,只是每次接过碗时,那蜡黄的脸上总会浮起一层极淡的红晕,浑浊的眼神里满是动容。
舒儿啊,一次送完药膳,花母拉着云舒的手,眼眶微红,自打你来了,这个家,才真正像个家了。遇梅他……性子是冷了些,又常年不着家,苦了你了。
云舒微笑着反握住婆婆粗糙的手:母亲快别这么说。能侍奉父亲母亲,看着照影、承武,舒儿心里是欢喜的。将军……他保家卫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舒儿只有敬重。她语气平静真诚,仿佛那些独守空房、相对无言的冷清,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只是夜深人静时,望着身边空置的枕席,心头那点难以言说的寂寥,只有窗外的冷月知晓。
真正改变花家处境的,源于一次偶然的嗅探。
一次,云舒带着照影去京中最大的锦绣坊挑选绣线。
店内丝线色彩斑斓,香气馥郁。云舒却敏锐地嗅到,这满室馨香之中,混杂着一缕极淡、却挥之不去的酸馊气味,源自库房角落几匹堆放许久的素色湖绸。
那气味极淡,寻常人不易察觉,但云舒自小便对气味异常敏感。
她不动声色地向相熟的掌柜打听。
掌柜愁眉苦脸地叹气:夫人好灵的鼻子!正是呢,去年进的这批湖州绸,也不知怎地,存放久了竟隐隐生出怪味。颜色质地都是顶好的,可这气味……熏了香也压不住,贵人们嫌弃,贱卖都无人问津,眼看要砸在手里了。
云舒心中一动。她拿起一匹绸细看,又凑近深深嗅闻。那酸味确实顽固,但并非霉烂腐败所致,倒像是织染时某种药料处理不当留下的后患。
她脑中飞快闪过曾在父亲书房一本冷僻杂书上看到过的一个古方,提及某种药草汁液可中和织物异味。
掌柜的,云舒放下绸缎,声音平静,这批料子,若我能替你去除这异味,你可愿低价出让一部分给我
掌柜将信将疑,但眼看是死马,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应下了。
云舒立刻让青棠去药铺买来几味寻常的药草,回家后便一头扎进小厨房旁的杂物间,支起小炉子,按记忆中的模糊记载反复试验药汁配比和熏蒸时间。失败了几次,熏得满屋药气,连照影都好奇地来探看。
终于,在第三日傍晚,当她把一小块处理过的绸缎递给花母品鉴时,花母惊讶地睁大了眼:咦那怪味儿……真没了!摸着也更软和了些!
云舒成功了。
她用极低的价格,从锦绣坊盘下了大半批问题湖绸。异味去除后的绸缎,光泽柔润,触手生凉,在云舒和照影的巧手下,一部分被裁制成样式新颖的夏衫,一部分则被精心绣上雅致的折枝花卉或清隽的山水小品。
云舒没有选择去热闹的东市,而是让青棠带着这些成品,去了西市专营文玩雅器的集雅斋。
那里的客人多是些讲究生活意趣的文士和家底殷实的清贵。
素雅的绸衫,精致的绣品,带着药草熏蒸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甫一展示,便以其独特的气质和上乘的质地引起了注意。
尤其是那绣品,照影的手艺本就精湛,配上云舒独到的构图和配色,更是雅致脱俗。
很快,集雅斋代售的这批花氏绣品和素云绸衫便悄然在京中追求风雅的圈子里传开,甚至引来几位颇有鉴赏力的宗室贵妇的青睐。
订单接踵而至。
这第一桶金,数额不大,却像一泓清泉注入了花府这方几近干涸的池塘。
云舒没有张扬,只将所得银钱的一部分交给花母补贴家用,剩下的则作为本金,更用心地经营起来。
她开始留意市面上的各种滞销但有潜力的问题织物,凭借对气味和材质的敏锐,以及从杂书中翻找的冷僻知识,低价购入,或去味增香,或重新设计改造,再通过集雅斋和一些新搭上线的渠道售出。
她还鼓励照影,将更多心思放在绣艺的创新上,绣些更富文人意趣的书画小品、香囊扇套。
生意虽小,却如细水长流,源源不断地为花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宽裕。
府里的伙食丰盛了些,仆役的月钱涨了,花正荣的药里添了几味以前用不起的好药材,咳嗽竟也减轻了不少。
承武练武时,手里那根粗糙的木棍,也换成了一杆虽非精铁打造、却足够结实趁手的白蜡杆长枪。
花府上下,从花父花母到仆役,看向云舒的目光,已从最初的接纳,变成了由衷的信服和感激。
连沉默寡言的花正荣,在一次晚饭时,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和儿子承武兴奋地比划新枪的模样,也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虽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却满是欣慰:舒儿,这个家,多亏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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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只是温婉一笑,为公公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清蒸鱼:父亲言重了,都是一家人。
日子便在这琐碎而充实的烟火气中滑过。
花遇梅偶尔归家,虽依旧沉默寡言,来去匆匆,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府中的变化。
窗明几净的庭院,饭桌上丰盛的菜肴,父亲脸上久违的轻松,弟妹眼中明亮的光彩……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清冷破败的家不同了。
他看向云舒的眼神里,那深潭般的沉静下,似乎也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波澜,不再是纯粹的漠然,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复杂。
三年时光,足以让一棵移栽的小树扎下根须,舒展枝叶。
云舒早已不再是那个满心惶惑的新嫁娘。
她在这清贫却温暖的花府里,用她的聪慧、勤勉和真诚,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也悄然改变了这个家的面貌。
只是夜深人静,当她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听着更漏声声,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名义上的丈夫,想起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份最初的少女情怀,早已在岁月里沉淀为一种遥远的、模糊的背景音。
她所求的,不过是守着这个家,看着父亲康健、弟妹平安长大。
至于那个远在边关、心思难测的将军丈夫,似乎已成了这安稳生活画卷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遥远符号。
直到那撼动整个京城的号角声,骤然撕破了这份平静的日常。
春末夏初,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云舒正和照影在廊下核对新一批绣品的图样,承武在院中呼喝着练习新学的枪招。
突然,一种低沉而雄浑的声音,如同滚滚闷雷,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终化为穿透云霄的巨大轰鸣!
咚!咚!咚!——咚!咚!咚!
是景阳钟!皇宫正门城楼上那口只在最重大时刻才会被撞响的景阳钟!整整九响,声震寰宇!
整个京城仿佛被这钟声惊醒,瞬间沸腾起来!紧接着,急促的马蹄声如暴雨般由城外方向奔涌而来,伴随着声嘶力竭、却带着狂喜的呐喊,穿透大街小巷:
大捷!北疆大捷!
镇北军凯旋!王师回朝啦——!
花将军神威!荡平北狄王庭!班师回朝——!
花府的小院也瞬间被这惊涛骇浪般的声浪淹没。
承武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张大了嘴,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像只小猴子一样蹦跳起来:大哥!是大哥回来了!大哥打赢了!凯旋啦!
照影手中的绣绷也滑落在地,她猛地站起身,双手紧紧捂住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激动得浑身发抖。
花母从正房踉跄奔出,花父也在仆役的搀扶下疾步走到院中,两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激动,还有那极力压抑却仍旧汹涌而出的热泪!
云舒站在原地,只觉得那九声钟响如同重锤,一下下狠狠砸在她的心口,砸得她头晕目眩,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在这巨大的轰鸣声中瞬间逆流、凝固。
她下意识地扶住了廊柱,指尖冰凉。
花遇梅……回来了那个名义上与她拜堂成亲、却形同陌路的丈夫,那个仅凭名字就足以让北狄小儿止啼的少年将军,真的……要回来了
大嫂!大嫂!承武激动地冲过来,一把抓住云舒的胳膊摇晃,快!我们去朱雀大街!去迎大哥!大哥肯定在最前面!他可是主帅!
花母也擦着眼泪,声音哽咽却满是骄傲和急切:对对!舒儿,快,快带承武和照影去!去迎迎遇梅!他……他三年没回家了!
云舒被承武拉着,又被花母催促着,几乎是被裹挟着出了花府的大门。府外早已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所有的道路都涌向同一个方向——贯通南北、直抵皇城的朱雀大街!人们脸上洋溢着狂喜的笑容,互相道贺,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肩头兴奋地尖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劫后余生的喜庆。
他们随着汹涌的人潮挤向朱雀大街。
街道两旁早已被金吾卫肃清戒严,黑压压的百姓挤在道路两侧,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欢呼声、议论声、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海洋。
不知等了多久,就在人潮的喧嚣达到顶点时,大地开始传来一种低沉而整齐的震颤。
来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如林的旌旗。玄黑的底色上,金色的花字帅旗在风中猎猎狂舞,如同燃烧的火焰!紧随其后的是代表皇权的明黄龙旗和各色将旗,在初夏明亮的阳光下招展,带着一股横扫千军的肃杀之气!
紧接着,是马蹄声。
不再是零星的奔马,而是千万只铁蹄同时叩击在青石板御道上的轰鸣!整齐划一,沉重有力,如同战鼓擂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镇北军!是镇北军!
快看!是花将军!
人群彻底沸腾了!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冲天而起,几乎要将两侧楼宇的瓦片都掀飞!
云舒紧紧牵着照影的手,承武则兴奋地扒在人群最前面,小脸涨得通红。她的心,也随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铁蹄声,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
铁流终于涌到了近前!
最前方,一骑当先。
雪白的战马神骏非凡,昂首阔步,马身覆盖着打磨得锃亮的银色链甲,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马背上的骑士,身形挺拔如标枪,笼罩在一副几乎覆盖全身的亮银明光铠中!头盔的面甲并未放下,露出了他的面容。
三年的边关风霜,似乎并未在那张脸上刻下多少沧桑的痕迹,反而将那份棱角磨砺得更加清晰冷硬。
眉骨依旧高耸,鼻梁如刀削般挺直,薄唇紧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
肤色是久经风沙烈日后的深麦色。
唯有那双眼睛,深若寒潭,此刻却如同淬了火的星辰,锐利、明亮、燃烧着一种俯瞰山河、气吞万里的强大自信!他端坐马背,腰背挺直,一手控缰,一手自然垂放,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渊渟岳峙、睥睨天下的气势。阳光洒在他银色的盔甲上,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耀眼的光晕之中,凛然不可逼视!
这就是她的丈夫!那个传说中仅凭八百骑就敢冲阵、令北狄闻风丧胆的骠骑将军!此刻,他不是花府那个沉默疏离的陌生人,他是凯旋的统帅,是帝国的柱石,是无数人仰望的英雄!
巨大的视觉冲击和人群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崇拜,如同巨浪般瞬间将云舒淹没。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脸颊滚烫!三年来被刻意压抑、被日常琐碎尘封的某些东西,在这一刻,在眼前这尊光芒万丈的战神面前,轰然碎裂!一种混杂着震惊、陌生、距离感,以及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对强大力量的本能敬畏与……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她心底猛烈地冲撞、翻腾!
就在这时,马背上那如神祇般的将军,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沸腾的人群。
那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锋芒,掠过一张张激动狂热的面孔。
然后,毫无征兆地,那目光在触及云舒这个方向时,猛地一凝!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喧嚣欢呼、旌旗猎猎、铁蹄轰鸣,都诡异地淡去,化为一片模糊的背景。
云舒只觉得那道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瞬间穿透了汹涌的人潮,穿透了三年时光筑起的无形壁垒,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深潭般的沉寂,不再是审视的疏离。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长途跋涉的疲惫风尘,有血火淬炼后的深沉,有看到家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还有……一种直抵人心深处的专注与探寻。
他就这样看着她,隔着万头攒动,隔着三年离别,隔着铠甲与硝烟。
云舒浑身僵硬,呼吸都停滞了。
她忘了周遭的一切,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能被动地迎接着那道目光。脸颊上的滚烫瞬间蔓延至耳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炸开!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
对视,只有短短一瞬。
大军行进的速度并未减缓。
花遇梅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那令人窒息的一刹那后,便随着战马的前行,自然地移开了,重新投向皇城的方向。
他依旧挺直着脊背,面容恢复了统帅的冷峻威严,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旁人的错觉。
汹涌的人潮和震天的欢呼声浪瞬间重新将云舒包裹、淹没。
她依旧站在原地,手心里全是冷汗,指尖冰凉。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短暂到无法计量的目光交汇,在她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三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早已将他视作一个遥远的符号。
可当他披着满身荣光、如同神祇般出现在眼前,当他的目光穿透人海只落在她一人身上时,那沉寂已久的少女心湖,终究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石,砸出了惊天动地的回响。
这波澜,无关情爱,却关乎最本能的震撼与那命运纠缠带来的、无法言喻的悸动。
大军洪流继续向前涌去,银甲将军的身影渐渐汇入铁流的深处,最终消失在通往皇城的御道上。
人群的欢呼却久久不息,如同沸腾的海水。
大嫂!你看见了吗大哥!大哥刚才是不是在看我们这边承武激动地扯着云舒的袖子,小脸兴奋得通红。
照影也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是的!大哥刚才……好像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大嫂,大哥他……他好威风!
云舒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却有些发飘:嗯,看见了。将军……他平安回来就好。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依旧激动不已的弟妹,随着缓缓散去的人潮往回走。
每一步,都感觉脚下有些虚浮,方才花遇梅那穿透性的目光,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回到花府,府中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仆役们个个喜气洋洋,走路带风,将庭院洒扫得纤尘不染。
花母更是忙得团团转,指挥着厨房备下丰盛的酒菜,脸上是多年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红光。
花父坐在廊下的躺椅上,虽然依旧不时咳嗽,但蜡黄的脸上也焕发出一种病态的亢奋,眼中充满了期待。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皇宫赐宴,论功行赏,每一步都需要时间。
日头一点点西斜,从明亮变得柔和,再染上金红的霞光。
承武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像只焦躁的小兽。
照影也坐立不安,绣绷拿起来又放下。
终于,在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时分,府门外传来了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随即是战马喷鼻的响动和沉重甲叶摩擦的铿锵之声!
回来了!将军回来了!门房老仆激动地喊了出来。
府门轰然洞开。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逆着门外渐浓的暮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亮银的明光铠,只是卸去了头盔,夹在臂弯。
一身征尘,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厅堂明亮的灯火映照下,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廊下躺椅上的花正荣。
他快步上前,在父母面前站定。
沉重的甲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刚刚在皇宫接受完皇帝嘉奖、名震天下的骠骑将军,竟屈下那征战沙场、顶天立地的膝盖,对着花父花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咚!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父亲!母亲!花遇梅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不孝儿遇梅,回来了!
他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砖地上。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发出沉闷的声响。
花母哎哟一声,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扑上去想拉他:快起来!我的儿!快起来!地上凉!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花正荣也挣扎着想从躺椅上起来,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连连点头: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承武和照影也冲了过去,围着大哥又哭又笑。
一时间,小小的庭院里充满了重逢的悲喜与泪水。
云舒站在稍远一些的回廊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在万军阵前岿然不动、在皇帝面前从容受赏的冷硬将军,此刻却像个最普通的游子,跪在父母膝前,卸下所有光环与铠甲,露出那份深藏心底的赤诚与孺慕。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胸中弥漫开来,有动容,有酸涩,也有一丝奇异的释然。原来,他并非没有温度。
花遇梅在父母的搀扶下起身,目光终于扫过庭院,落在了阴影中的云舒身上。
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摇曳的灯火,两人的视线再次交汇。
这一次,他眼中的锐利和审视似乎淡去了许多,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光,映着她安静的影子,带着一种云舒从未见过的、难以解读的深沉与……一丝微不可查的忐忑
他对着云舒,微微颔首,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那份战场上的凛冽:夫人。
云舒心头一跳,连忙上前几步,敛衽行礼,声音尽量平稳:将军一路辛苦。
没有更多的话语。
花遇梅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了依旧围着他兴奋不已的承武和照影,抬手揉了揉承武的脑袋,又对含泪带笑的照影点了点头。
团圆饭的气氛热烈得有些过头。
丰盛的菜肴摆满了桌子,花母不停地给花遇梅夹菜,看着他风卷残云般吃下,又是心疼又是满足。
花父精神也好了许多,虽吃不下太多,却一直含笑看着儿子,偶尔问几句边关风物。
承武则化身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问着战场上的事,花遇梅难得地耐着性子,挑了些不太血腥的趣事简略回答,引得承武惊呼连连。
照影安静地坐在云舒身边,小口吃着饭,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大哥,眼中满是孺慕。
云舒也随着众人举箸,却吃得很少。
她坐在花遇梅对面,隔着杯盘碗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尚未散尽的硝烟与尘土的气息,还有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属于战场的冷硬气质。
他偶尔抬眼,目光与她相碰,她便微微垂眸,避开那过于直接而深沉的视线。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三年离别,一朝重逢,名义上是最亲密的夫妻,实则却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这顿热闹的团圆饭,于她而言,竟吃出几分坐立难安的滋味。
酒足饭饱,夜已深沉。
花母看着儿子脸上的倦色,心疼地催促:遇梅,早些回房歇息吧,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定是累坏了。她又看向云舒,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舒儿,快陪将军回房去。
花遇梅没有推辞,起身对父母道:父亲母亲也早些安歇。他的目光再次掠过云舒,那眼神深沉依旧,却似乎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即转身,率先向后院新房的方向走去。
云舒的心骤然缩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该来的,终究要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对公婆弟妹道了安,才低着头,跟在花遇梅高大沉默的背影之后,一步步走向那间她独居了三年的新房。
红烛不知何时已被重新点燃,跳跃的火焰将室内染上一层朦胧而暧昧的暖色。
熟悉的房间,因为多了一个人,一个带着战场硝烟气息的、沉默而极具存在感的男人,而显得无比陌生和……逼仄。
花遇梅径直走到桌边,将臂弯里的头盔轻轻放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背对着云舒,开始解身上沉重的甲胄。银甲冰冷,卡扣复杂,他动作熟练却略显僵硬,显然这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已深入骨髓。
云舒站在门边,看着他宽阔却显得有些紧绷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濡湿一片。她咬了咬下唇,鼓足勇气,走上前去。
将军……妾身……服侍您宽衣吧。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花遇梅解甲的动作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沉默着,那沉默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压得云舒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她以为对方会拒绝时,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得到这微弱的应允,云舒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屏住呼吸,绕到他身侧,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冰冷坚硬的甲片。
入手一片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沉重质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血混合的、属于战场的凛冽气息。
她摸索着那些复杂的卡扣和系带。
甲胄沉重,结构繁复,她从未接触过,指尖冰凉而笨拙。解开的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次金属部件的轻微碰撞声,在这寂静的室内都显得格外刺耳。
花遇梅如同雕像般站立着,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
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烛光下显得冷硬而紧绷,薄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云舒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甚至能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下,那极力压抑的某种情绪。
这沉默的僵硬,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云舒紧紧缠绕,让她指尖的颤抖愈发明显,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件件冰冷的甲片被卸下,沉重的护肩、胸甲、臂甲……叮叮当当地堆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每卸下一件,花遇梅挺拔的身形似乎就放松一分,但那紧绷感却并未消失,反而从铠甲转移到了内里。
终于,最外层的明光铠被卸下,露出里面深青色的贴身战袍。
战袍早已被汗水浸透又风干,带着浓重的体味和尘土气息,肩胛处甚至能看到深色的、干涸的血迹。
云舒的手,迟疑着,终于落到了那战袍的腰带上。指尖触到的,是坚韧的皮革和冰冷的金属扣环。
就在她颤抖着手指,试图解开那腰带搭扣时,一直如同石像般沉默的花遇梅,身体猛地一颤!那是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震颤,如同被冰冷的针尖猝然刺中!
云舒的手指瞬间僵住,惊愕地抬眼看向他。只见花遇梅依旧侧着头,避开了她的视线,但那露出的脖颈线条绷得死紧,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吞咽着什么。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云舒的心。
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深吸一口气,指尖更加用力,终于咔哒一声轻响,解开了腰带的金属扣环。
沉重的皮革腰带滑落在地。
云舒的手,顺着战袍的衣襟,颤抖着向上,去解他颈下的盘扣。
一颗,又一颗。随着盘扣解开,那深青色的战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里面一层白色的、质地略显粗糙的贴身衣物。
她的手指无意中擦过他颈侧靠近锁骨的位置。
触感……有些异样不是光滑的皮肤,似乎缠绕着什么
云舒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停住动作,指尖停留在那里,仔细地、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探究,轻轻按压了一下。
那触感……坚韧、紧绷,带着布料的纹理!绝非皮肤!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云舒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猛地缩回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踉跄着后退一步,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死死盯住花遇梅的侧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花遇梅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不再避开云舒的目光。
那张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冷峻面庞,此刻竟布满了云舒从未见过的……苍白!那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有被戳穿秘密的巨大恐慌,有深入骨髓的疲惫,有长久压抑的痛苦,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坦然。
他定定地看着云舒,看着妻子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喉结又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被边关风沙磨砺得异常沙哑粗粝的嗓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颤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怕么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进云舒混乱的脑海!怕她怕什么怕眼前这个人怕这个与她拜堂成亲、名分上做了她三年丈夫的人
烛火剧烈地摇曳着,在花遇梅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依旧穿着那件解开领口的深青色战袍,露出的颈项和锁骨线条,在白色内衬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属于女子的纤细那层白色内衬,紧紧缠绕包裹着胸前,勾勒出的轮廓绝非男子的平坦!
云舒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被束胸缠绕的地方,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离她远去。
三年!整整三年!她竟然……竟然从未察觉!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令北狄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花遇梅……竟然……竟然是个女子!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几乎窒息。
她浑身冰冷,手脚发麻,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
花遇梅看着她惨白的脸和眼中的惊涛骇浪,脸色也愈发灰败,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曾睥睨千军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一种等待最终审判的绝望。
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惊涛骇浪似乎都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她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云舒,也不是掩面哭泣,而是伸向自己战袍的衣襟。
她的手指同样在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一颗颗解开了剩余的盘扣。深青色的战袍被彻底褪下,随手丢在堆叠的铠甲之上。
现在,她身上只剩下那件紧裹的、洗得发白的束胸内衬。白色的布条一层层紧紧缠绕着,从腋下到腰腹,束缚出一个平坦却明显属于女子的轮廓。
她站在那里,卸下了所有的铠甲,也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烛光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肩线,常年束胸的压迫和艰苦的军旅生涯,让她的身形比寻常女子更显瘦削,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但那挺直的脊背,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屈的、属于军人的风骨。
十六年……花遇梅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重,自记事起,这布条……便缠在身上。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房间角落那个陈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衣柜。
云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是花遇梅的衣柜,三年来,她从未打开过,也从未想过要去打开。
花遇梅一步步走向那衣柜。
她的脚步很轻,落在地上几乎无声,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感。
她停在柜门前,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勇气,然后,猛地拉开了柜门!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清香和陈旧布匹的味道扑面而来。
柜子里,衣物叠放得异常整齐,大多是深色简单的男式常服。
然而,在最底层,最不起眼的角落,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东西——
那是厚厚一摞洗得泛黄、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磨损起毛边的白色长布条!每一根都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磨得光滑。
有些布条上,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淡淡的黄褐色印记,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经年累月汗水反复浸透留下的沧桑痕迹。
这些旧束胸布,层层叠叠,无声无息地躺在衣柜最深处,像一道道沉默的碑铭,冰冷而残酷地诉说着一个延续了十六年的、令人窒息的秘密!它们见证了这副身躯如何被强行束缚、扭曲,如何带着这沉重的枷锁在刀光剑影中搏杀,如何在日复一日的伪装中艰难喘息!
云舒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堆旧布条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三年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那低沉却非男声的嗓音,那过于单薄的骨架,那偶尔流露出的、与冷硬外表不符的细腻,那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无数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堆旧布条残酷地串联起来,拼凑出令人绝望的真相!
她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桌角才勉强站稳。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十六年!非男非女,顶着欺君之罪,在尸山血海中搏杀!这需要怎样的意志需要承受怎样的痛苦
花遇梅依旧背对着她,站在敞开的衣柜前,身影在烛光下拉得细长而孤寂。
她微微垂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房间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久到云舒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止。花遇梅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她的脸色在烛光下白得吓人,嘴唇抿得死紧,甚至微微发青。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恐惧、绝望、悲凉——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和死寂。她看着云舒,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
圣旨赐婚……是陛下对我花家、对我花遇梅的‘恩典’。她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扭曲的弧度,可这‘恩典’,于你……云舒,却是天大的不公,是终身的牢笼。她的目光扫过那堆旧束胸布,眼神空洞,我本想……待北疆平定,寻个由头,或是战死沙场,或是……自请戍边,永不回京……放你自由。可……陛下催得紧,圣命难违……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如今,你已知晓。是去是留……我……绝不强求。明日,我便去禀明陛下,担下这欺君之罪。所有罪责,我花遇梅一人承担,绝不牵连花家,更不会……连累于你。
说完这番话,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紧紧闭上了眼睛。
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沉重的阴影。
她在等待,等待云舒的判决,等待那必然的、充满惊惧、厌恶与唾弃的回应。
十六年的秘密被撕开,暴露在烛光下,暴露在名义上妻子的面前,这比任何一场刀光剑影的厮杀都更让她感到疲惫和绝望。
云舒依旧扶着桌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花遇梅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惊涛骇浪般的震惊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不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骠骑将军,只是一个卸下所有伪装、疲惫不堪、满身伤痕的女子。
那紧束的白绫下,是常年压迫的痕迹;那挺直的脊背,扛着的是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秘密和重担;那空洞死寂的眼神深处,是十六年非人挣扎留下的累累伤痕。
怕她方才问自己怕不怕
怕这惊世的秘密怕这欺君之罪怕被牵连
云舒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花遇梅苍白瘦削的脸颊,掠过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最终,落在了她颈下那被束胸白绫紧紧包裹、却依旧隐约可见的一处地方——一道深色的、狰狞的疤痕,从锁骨下方斜斜延伸,没入白绫深处。那是箭伤还是刀疤在战场上,以女子之身,承受了多少这样的致命创伤
鬼使神差般地,云舒松开了紧抓着桌角的手。
她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她走到花遇梅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望的冰凉气息。
花遇梅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靠近,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困兽,却依旧死死闭着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云舒抬起手。
指尖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却不再是因为恐惧。
她的手指,轻轻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触碰到了花遇梅颈下那道狰狞的疤痕边缘。
指尖下的皮肤冰凉,疤痕的凸起粗糙而坚硬。
花遇梅的身体猛地一震!倏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激烈地翻涌着,死死地盯住近在咫尺的云舒。
云舒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她的指尖,顺着那道疤痕的走向,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过,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珍贵又易碎的瓷器。
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所有的惊骇、混乱、委屈,都在指尖触碰到那道代表着无数血火与牺牲的伤痕时,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坚定。
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冰冷,记录着生死一线的残酷。
云舒抬起头,迎上花遇梅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写满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眼睛。
烛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澄澈。
她看着眼前这张苍白瘦削、卸下所有伪装后难掩疲惫与脆弱的脸,看着那深潭般眼眸深处无法掩饰的恐慌与绝望,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开了口。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哑,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敲碎了满室的死寂与沉重:
将军问妾身怕么
她微微停顿,唇角竟轻轻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异常坚定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怨怼,只有一种穿透迷雾的了然与释然。
妾身嫁的,是花遇梅这个人。她的目光坦然地与花遇梅对视,没有丝毫闪避,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是那个仅凭八百骑就敢冲阵、护佑一方百姓安宁的花遇梅;是那个在朱雀大街凯旋而归、受万民景仰的花遇梅;是那个在父母面前跪地磕头、赤诚孝义的花遇梅;是那个……,便敢以女子之身,背负欺天之罪、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十六年的……花遇梅。
至于其他,云舒的目光再次扫过花遇梅颈下那道狰狞的疤痕,扫过她身上紧束的白绫,最后落回她那双因极度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眸上,语气变得异常轻柔,却又重若千钧,是男是女……又有何分别
妾身既嫁花遇梅,便……只是花遇梅。
话音落下,房间内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
花遇梅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恐慌绝望,都在云舒那清晰平静的话语中,如同退潮般骤然消散,只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她死死地盯着云舒,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名义上做了她三年妻子的女子。
那平静的眼神,那轻柔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像温暖的泉水,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她筑在心中十六年的、冰冷坚硬的堤坝。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酸楚、无边慰藉和彻骨疲惫的洪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那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动摇过的眼眸,此刻竟瞬间变得通红!一层厚重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
她猛地别过头,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几乎是粗鲁地擦过眼睛,试图将那汹涌而出的软弱压回去。
然而,那压抑了十六年、早已融入骨血的沉重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岂是能轻易阻挡喉间发出一种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肩膀难以自抑地剧烈颤抖起来。
云舒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脆弱。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试图靠近安慰。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到脸盆架旁。铜盆里是早已备好的温水。
她拿起搭在一旁的干净布巾,浸入水中,仔细地搓洗、拧干。
她端着温热的布巾走回来,停在那依旧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的人身后。
她没有贸然触碰,只是将布巾轻轻递了过去,声音平静温和:将军,擦把脸吧。
花遇梅的脊背猛地一僵,颤抖停止了。
过了片刻,她才缓缓转过身。眼眶依旧通红,水光未退,但眼神里那种死寂的绝望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情绪——有动容,有感激,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她深深地看了云舒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沉默地接过了那块温热的布巾。
她没有立刻擦拭,只是紧紧攥着那柔软的棉布,感受着那熨帖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
良久,她才低下头,将布巾覆在脸上,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温暖的气息吸入肺腑。
温热的湿意覆盖住眼睑,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心安的黑暗。
房间里只剩下布巾擦拭脸颊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渐渐平复下来的、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
红烛静静燃烧,流下长长的烛泪,将室内的光影拉得摇曳而迷离。
不知过了多久,花遇梅终于放下了布巾。
脸上的水渍被擦去,只留下眼睑微红的痕迹。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云舒时,眼神已然恢复了大部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深潭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燃烧着一种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光。
柜子里……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破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有干净的寝衣。她指了指衣柜上层的一个小包裹。
云舒点点头,走到衣柜前。她刻意避开了底层那堆象征着沉重过往的旧束胸布,目光只落在上层。
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是几件素色的棉布寝衣,洗得柔软干净,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她取出一件,走回花遇梅身边。
这一次,花遇梅没有僵硬地站立,也没有避开目光。
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睑,默许了云舒的靠近。
云舒伸出手,指尖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却不再是因为恐惧或慌乱。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战袍内衬仅剩的几颗盘扣,动作轻柔而专注。
当最后一颗盘扣解开,那层束缚了十六年的、洗得发白的束胸内衬,终于彻底失去了依托。
云舒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束胸布边缘的结扣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这具身体瞬间的紧绷。
别怕。云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儿。
花遇梅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缓缓地、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云舒屏住呼吸,指尖灵巧而轻柔地解开了那个死结。
坚韧的白布条失去了束缚的力量,一圈圈地、极其缓慢地从花遇梅身上滑落下来,如同褪去一层沉重的茧壳。
随着束胸布的剥离,常年被强行束缚、压抑的曲线终于得以自由地呼吸。
虽然依旧单薄,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和因长期压迫而留下的深色勒痕,但那属于女子的、柔韧而真实的轮廓,在烛光下清晰地显现出来。
锁骨下方,那道斜斜延伸的狰狞箭疤也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像一道无声的控诉,诉说着这副身躯在双重枷锁下所承受的磨难。
云舒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但她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更加轻柔地,将手中干净的寝衣展开,小心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披在了花遇梅瘦削的肩膀上。
柔软的棉布包裹住那冰凉而伤痕累累的身躯。
花遇梅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或抗拒,而是一种久违的、被温柔包裹的陌生触感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她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寝衣的前襟,将自己裹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她依旧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重重地砸落在她紧抓着衣襟的手背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云舒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
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这无声的泪水,是十六年沉重枷锁卸下后的洪流,是压抑灵魂得以喘息时的悲鸣。
时间在烛泪的滴落中缓缓流逝。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规律而清晰地敲打着夜的寂静。
花遇梅终于缓缓抬起头。
脸上的泪痕已被她自己悄然拭去,只余下微红的眼眶。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夜空,虽然依旧带着沉重的疲惫,却清亮了许多,里面沉淀着一种近乎新生的平静,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她看着云舒,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个在绝境中给予她一线微光的女子,深深烙印在心底。
云舒……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郑重,谢谢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这最朴素的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云舒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清淡却温煦的笑意,如同初春悄然融化的冰面下,涌出的第一股暖流:夜深了,将军……该安置了。
花遇梅深深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走到床边,动作间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却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冷硬。
她掀开锦被,躺了下去,身体依旧习惯性地紧绷着。
云舒吹熄了摇曳的烛火,只留下墙角一盏小小的、光线朦胧的壁灯。
室内陷入一片柔和的昏暗。她走到床的另一侧,轻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两人之间,依旧隔着一段距离,但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冰墙,似乎已悄然消融。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没有言语,只有一种奇异的、劫波渡尽后的平静在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云舒意识朦胧、即将沉入梦乡之际,身侧一直沉默的人,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只带着薄茧、微凉而有力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地、却又紧紧地攥住了云舒放在身侧的手!
云舒瞬间清醒,却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出声。
花遇梅的手心带着微微的汗意,攥得很紧,指尖甚至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