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气正逢倒春寒,御花园里的花草虽然抽了些嫩绿的枝叶,但还是挡不住这料峭的寒意。
我跪在大殿的地上,不敢抬头看龙座上的人。
从被传过来,我就一直跪到现在。
冰冷的地面隔着衣料吸收着我身上的温度,我冷得几乎有些跪不住。
沈玉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顾低头批奏折。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才抬起头,皱着眉看我。
他突然冷冷地开口:柳大将军真是好大的胆子,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偷偷起兵谋逆造反!
语气中压抑的怒意让我浑身一僵。
我僵硬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茫然,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名!
沈玉把一本奏折摔在我面前。
我低头看着奏折上罗列的种种罪状,艰难地喘了几口气。
我颤声开口:求皇上明查!家父肯定是被冤枉的!求皇上开恩!
这个时候你倒是愿意求朕了。他盯着我,朕问你,你来朕身边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
沈玉疾步走到我面前,用力钳住我的下巴。
他怒气冲冲地盯着我的眼睛,眼神里带着凌厉的审视。
他看着我哭红的眼眶,心里突然有些烦躁起来。
他厌烦地松开手,用力一甩袖子。
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凄然一笑:臣妾任凭皇上处置。
顿了顿,我又说:不过臣妾只有一个请求,恳求皇上能查清此事,还家父一个清白,不要连累了家族其他人。
说完,我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伏在地上,长久没有起来。
沈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地露出一个啖食人肉般的狠厉笑容。
来人,把玉贵妃关到刑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意识模糊地想着。
身上传来尖锐的痛意,身上的衣服早已被蘸着盐水的鞭子抽打得支离破碎,堪堪挂在身上。
牢房处突然进来几名嬷嬷,二话不说就开始给我解镣铐。
我看清这几张熟悉的面孔后,剧烈地挣扎起来。
我认得她们,是替我洗浴的人。
今晚,恐怕要侍寝。
一名嬷嬷不耐烦地拉扯着铁链,被磨蹭到伤口的疼痛让我忍不住一颤。
我的伤口还都未结痂,泡进温水中,蛰疼得厉害。
一场沐浴下来,宛若酷刑,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站在偏殿的门口,踌躇着不敢进去。
沈玉醉眼朦胧地盯着我,喝醉的他更是喜怒无常,我怕得厉害。
沈玉懒洋洋地开口:你站在门口是要等朕去请你吗过来!
我低头走进来,跪在他脚边。
他看到我这副心如死灰的表情就来气,用力抬起我的下颌,冷冷地道:你身为朕的妃子,到现在还未侍寝过,你不觉得不妥吗
还是说,伺候朕让你觉得恶心
这句话伴随着衣帛撕裂的声音。
我伸手想要遮住自己,手伸到一半,又想到什么似的放下来,低眉顺目地承受着他的粗暴。
沈玉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拿捏我。
他忍下心里那股莫名想要亲吻我的念头,接着一把把我扔到榻上,覆身上来。
我躺在他身下,细细地发着抖。
无论是身下还是身上,都痛得让我像一只被用力剖开的蚌,被迫露出里面柔软的命脉。
沈玉用力一挺身,在我耳边低语:先从你父亲开始,明日朕带你看行刑。
我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沈玉捏住我的脖子,狠狠道:当着朕的面哭丧你不如留着力气明天再喊吧,只怕你到时候喊都喊不出了!
他伸手拿过旁边的一粒药,掰开我的嘴硬塞了进去,又抬起我的脖子逼我服下。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刚坐起身,便浑身一软倒在了床上。
身上各处的伤口开始钝疼起来。
我咬了咬牙,准备尝试再坐起来,就被几个嬷嬷从榻上拉了下来。
我的双腿像失了力气似的,跪坐在地。
随后,她们又不由分说地开始给我洗漱穿衣。
当我看到那身艳红色的华服时,愣住了。
我张了张口,拼命地想说些什么,但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惊恐地掐着自己的脖子,拼命逼着自己呕吐。
可两拳难敌四手,最后我还是被逼穿上了那身红裙子。
衬着我惨白的面孔,妖冶得像是傍晚空留余烬的夕阳。
到了刑场,早已有不少百姓聚集在那里。
他们往刑台上扔着菜叶、鸡蛋等杂物,口中尖厉地咒骂着。
我被带到了沈玉身边。
一见到他,我就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说不出话,只好用力地在地上磕头,微薄地希望他能大发慈悲。
眼前几乎一片黑,我隐约能感受到温热的鲜血从额上缓缓流过脸颊,散发着血腥味。
沈玉只是睥睨着我,未曾言语。
直到柳将军被带上邢台,他才扭头说了一句:你不想看看你父亲吗
我闻言,立即扭头往刑场的方向看去。
父亲几乎被折磨得没剩几口气了。
他跪在地上,双膝颤抖着,身上留着许多新伤旧伤,有的还未结痂,有的则是痂处破裂。
头发乱脏地散着,早已不见昔日的威风凛凛。
我无声地哽咽,唤了一声父亲。
沈玉伸手用力地固定着我的头,逼着我往前看。
你给我睁大眼睛看好了!他附在我耳边,声音不大地说。
楚儿乖,闭上眼睛,别看。
父亲温柔地对着台上的我比着口型。
手起刀落,鲜血如同井喷般撒了一地。
他的表情凝固在了地上滚落的那个头颅上。
我用力地摇头哭喊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能无力地看着父亲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
我觉得那股血似乎要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至我的脚下。
天地之间一片血红色。
我精神恍惚地扭头望着沈玉的侧脸。
看,流了好多血。沈玉扭头笑了笑,一脸毛骨悚然的温柔表情。
禾儿,朕恨你!
耳边传来带着恨意的喟叹。
我的身体抽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第2章
我意识朦胧间,仿佛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小名。
我想睁开眼睛看看眼前的人是谁,可用尽力气也只是动了动眼皮。
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水深火热之间,我似乎看见了父亲。
像小时候我生病时那样,他坐在我的床头,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笨拙地哄着我。
我伸长手想要拽住父亲的袖子,却怎么也够不着。
我急得一头汗,抬头准备喊他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滴落到床上的血。
我猛地一抬头,看到父亲的头滚了下来,脖颈处一直往外冒着血。
滚落到地上的头颅还笑着望着我,唤着:楚儿。
我剧烈地喊叫起来,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挣扎着睁开眼,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丫鬟香榭。
娘娘!您终于醒了!您可吓死奴婢了!香榭带着哭腔说。
我无力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尝试想要坐起来,却失了力气,又摔回床上,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我感觉喉头一阵血腥气,摊开手一看,掌心里点点殷红。
娘娘,太医说您以后肯定就落下了病根了,这以后天冷了都要注意点。香榭哭哭啼啼地说。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努力地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
香榭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娘娘,您的娘家人都没啦!皇上他过几天就要迎娶苏丞相之女为妃了,娘娘您以后可怎么活啊!
我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恍惚想起刚才意识模糊间做的那个梦。
是啊,从此以后,这世上的柳家人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第二天,我跪在皇殿外,恳请沈玉能让我回柳家看一眼。
沈玉不理会我。
门外站着的小太监再一次走上前来劝我回去。
娘娘,您快回去吧,皇上还是不肯见您,就算您在这里把腿跪断也是一样……
我头也不抬地伏在地上,一副铁了心的样子。
小太监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走开了。
今天天气本来就不好,风很大,乌云盘旋着堆积在皇城上空,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不一会儿,就开始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
地面上被雨点砸得腾起一阵灰尘,很快就溶成了泥水。
天空电闪雷鸣,雨水裹着寒风往人脸上刮着。
我受了寒,在雨中咳了起来。
雨水下得紧,浓密的睫毛被雨水打湿了,贴着下眼睑,眼睛都睁不开。
衣服湿淋淋地剥削着我的体温。
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双明黄色的布靴。
我抬眼向上望去,沈玉表情复杂地低头看着我。
他看到我抬头,脸上的表情顿时一收,换上了那副冰冷生硬的面孔。
他声线平淡地开口:你既然想看,朕允你便是,只不过希望你不要再给朕生出一场大病。
我一怔,闻言只是收回了目光,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次头,便准备起身。
可因为跪得太久,身形一个不稳,便脸朝地往地上栽去。
沈玉眼角一跳,猛地冲出雨伞的遮挡,伸手揽住了我。
我怀里的身体一僵,顿时没了动作。
他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一松手。
我又再次跌入了泥水里。
这一次,我缓慢地爬了起来。
而沈玉,则头也不回地进到了殿里。
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柳府了。
虽然时间有些久,但是这样的柳府让我陌生又心生畏惧。
还没有走到门口,就看到这里有重重的官兵把守着,气氛非常压抑和沉闷。
等我站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有种从一场可笑的梦中醒来的彻悟感。
我幼时见到还是少年的沈玉时,便喜欢他。
那个时候的他,虽然青涩却挺拔得像根青竹,眉目清秀,全然没有现在的狠戾。
他同我说话时,轻轻柔柔的,像是林间的阳光撒到了地上的白花上。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误以为他似乎对自己也留有余情。
后来他当上了当今的天子,我满心欢喜地等着要嫁给他。
但是当站在柳府门口时,才深觉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场荒唐梦。
我推开大门,步至庭院。
昔日的柳府已经人去楼空,房屋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
只剩下院子里的那棵大梨树,在微风细雨中吐露着洁白。
地面上还沾染着一些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
我出神地走到梨花树下,像小时候一样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荡了起来。
有时候动作大了,便会有梨花从头顶上飘落下来。
一切犹如从前一样,但是我身后再无一人。
我往后的梦里,都掩埋着尸山白骨。
转眼间,就是沈玉和苏莹婉的大喜之日。
皇宫里一片喜庆的红色,宫女太监们都热闹地议论着新王妃,花园里的枝叶上都系满了红丝带。
香榭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便回来试探地唤了一声:娘娘……
我回过神来。
我现在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时候坐在门槛上就能坐一下午,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
我笑了笑,用手摸了摸香榭的手,没说话。
那天我被喂了哑药,从刑场回来后,沈玉便给我解了毒,但我却几乎很少说话了,总是用一些简单的动作回应着。
那人要娶亲,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早就不是那个钦慕他的小姑娘了,我的心早已经被燃尽了。
我一腔的喜欢,只不过是他利用的弃子罢了。
我的心沉进了他一手挖出来的坟墓里,从此再无回响。
落日西沉的时候,安才贵带着几个小太监,小碎步地走了进来,用尖细的嗓子禀告道:娘娘,皇上让我来接您,轿子正在外面候着呢。
我点点头,然后就这么身着素装地准备往外走。
娘娘请留步,皇上特意叮嘱老奴说让您好好打扮打扮!安才贵挑着眉,笑意盈盈地打量着我身上守孝的白衣。
不要让新皇妃难堪。
殿里正一片歌舞升平,身着纱衣的舞女衣袂飘飘,宛若天宫上的仙女。
沈玉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的群臣热络地互敬着酒,面如止水,看不出什么心绪。
我出现在正殿门口的时候,议论声突然戛然而止。
他们都知道皇上还留着我这个罪臣之女,甚至连妃位都没有贬,但要论宠爱,皇上却从来没有对我露出过笑意。
只能说,君心叵测啊。
第3章
其实我生的姿容不错。
如羊脂玉般细腻白皙的皮肤,眼尾浅浅地往上挑着,透出一点妖冶。
颊边的两个梨涡,又使我有一股天真的娇憨。
即使乌发上只簪着一根金步摇,身上穿着一身绯色烟纱裙,也让人觉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美。
因为家道中落的缘故,脸上还带着憔悴的神色,让人我见犹怜。
我低着头,往角落里的一个位置一坐,就再也没抬起头来。
沈玉一边喝着酒,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
从我刚进门,他就注意到了。
方才我引起的寂静,让他用力地捏紧了手中的玉盏。
即使我沦落至此,却还是不自知地四处留情,盯着别人的眼睛,天真地说着我心悦你,让人忍不住甘饮毒鸩,终究是会错得越来越多。
靠在他怀里的苏莹婉看了看我们两人,她敏锐地觉察出了什么,妆容华丽的脸上一闪而过狰狞的妒意。
酒至半巡后,沈玉挥挥手,让伴奏的宫女先停一停,然后带点醉意地说:玉贵妃,你过来。
我夹菜的手一顿,缓缓站起身,走到殿中央。
朕想听你弹的《悦君兮》。沈玉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群臣不知这是唱的哪出,都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看似沉静的我,蓦地抬首对上了沈玉的目光。
我抿了抿嘴唇,感觉胸口处发闷的钝痛。
我们彼此都太了解,所以也伤害得更深。
《悦君兮》是我还少女怀春时,为沈玉随性弹的一首曲子。
我当时坐在湖心亭里,对着一片春日明媚,和身旁穿着月白衣裳的少年,借着琴声倾诉爱慕。
世事总是无常,琴弦发涩也蒙尘,人也已不如初见。
我借着转身,飞快地用袖子拂过眼角。
当手指再次抚在琴弦上时,觉得恍如隔世。
当我拨动第一个音符的时候,才发觉出来,自己并非真正的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割舍开来。
我依然爱着他,只是也不敢再爱了。
一曲完后,酒宴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众人行完礼后,便纷纷离席。
我也起身,准备踏出殿门。
禾儿留下。沈玉突然开口。
他总是这般,没人在的时候,就会如同小时候那样唤我,从少年时的清朗到现在的低沉。
他说完之后,又抬手捏了捏苏莹婉的下巴,笑着说:婉儿喜不喜欢听曲儿
还没等苏莹婉开口,他又接着说:朕倒是挺喜欢的,不如你今天就守在偏殿门外,为朕和婉儿奏乐吧
就弹《悦君兮》,禾儿觉得如何
夜里月明星稀,天上连一丝云朵都没有,月光清澈地撒了一院子。
今天真是好天气。
我一边拨动着琴弦,一边出神地想。
身后的房间,时不时传来几声女子娇俏的笑声。
苏莹婉举起酒杯,和沈玉喝完交杯酒后,脸上浮起了一抹红晕。
她的目光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明亮柔和。
她终于嫁给当今的天子了。
沈玉看到她的目光时,笑了笑,并无言语,反倒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似的。
苏莹婉也不气恼,她站起身,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喜服。
白皙的皮肤暴露在烛光下,身姿曼妙,配上那张明艳的脸庞,足以让天下男人为之动心。
夜还长着呢。
她双颊通红地走过去,准备去解沈玉身上的衣服。
沈玉自幼习武,骨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精瘦并不魁梧,力量与美都兼备着。
当苏莹婉看到沈玉的胸膛时,顿时耳朵尖红得似乎要滴血,她感觉身上也有些燥热起来。
正当她准备继续往下脱的时候,门外的琴声顿了一顿,然后传来一阵咳嗽声。
沈玉突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然后抚了抚苏莹婉的脸颊,笑道:爱妃不必了,朕今天有些醉了,今天仪式举办了一天,想着你也乏了,快些休息吧
苏莹婉脸上的红晕顿时消退了个干净。
她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肯在大喜之夜跟自己圆房,是嫌自己不够美吗
她有些悲戚地开口:皇上是不是觉得臣妾生的不如您的心意
沈玉一怔,然后叹息一声道:你今天应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但朕着实喝得有些醉,改日定会好好补偿你。
苏莹婉听明白了沈玉话中的意思,她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快,然后扯出一个笑容:臣妾都听皇上的,那休息便是,今天臣妾也的确有些乏了。
我咳完之后,发现掌心里还是有几丝血迹。
即使这段时间香榭好生帮我养着,却还是没好起来。
心病难医。
我没敢再耽误,再次弹起了《悦君兮》。
一滴眼泪突然坠在了琴弦上。
我怔然地眨了眨眼睛。
我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再哭了,我以为自己心烬已成灰了,但是为何还会哭呢
朦胧间,我仿佛看到当时的那个少年,正坐在亭中吹着绿萧,轻轻地附着我的琴声。
沈玉合衣躺下,闭着眼睛。
他今晚确实有些醉了,不然怎么会听着这琴声像是在哭呢
像极了年少时的我,伏在他怀里的低泣。
他几乎有些忍不住,想拢我入怀。
但是他不能。
从那日起,两人中间便隔着天堑,到底是一段不该开始的孽缘,不如早些斩断念想。
苏莹婉背对着沈玉,泪流不止。
是了,她知晓是为什么了。
他所牵挂的,是门外的那个女子吧。
虽然他以为没有流露出来,但是骗不过一个满心喜欢他的女人。
她能看不出来他眼底的那份异样吗
不过没关系,只要她想要,这世上没有斩不断的羁绊。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心怀各异心思的人辗转着。
窗外的月光不知愁思似的,静照着人世。
第4章
郡主,你跑慢一点,香榭都要追不上你了!
还是个小丫头、明显没有长开的香榭,追在我后面跑。
没办法,自家郡主从小就爱上蹿下跳的,跑起来的我,速度快得就像一匹小马。
每次香榭追在后面,总是气喘吁吁的。
哎呀,是你太慢啦!我一头折回来,拉起她的手往前冲。
一边跑一边数落道:今天玉哥哥要来柳府了,我要快点跑过去见他才行!
香榭无奈地摇了摇头。
柳郡主最喜欢的人是谁
在沈玉没出现之前,我最喜欢的人是父亲。
当那日在湖心亭碰到吹笛的沈玉时,这个傻姑娘的眼睛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那日柳府上来了客人,我虽然活泼爱动,但是却不喜欢与生人打交道。
为了躲清静,就跑到了湖心亭去喂鱼。
刚跑到走廊上,远远地便看见亭子中央站着一名少年。
他穿着一袭白衣,看起来非常绝世凡尘。
在我的认知里,穿白衣的人都是非常讲究气质的。
我那个时候还没有读那么多的诗,但此刻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个时候的沈玉,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那时还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注定是得不到的。
我所逆而行之的后果,便是族人的鲜血。
我看得不禁有些痴迷,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沈玉看到突然凑近的我,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偏僻的地方,竟然会有忽然蹦出来、注视着他眼睛闪闪发光的人。
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皱着道:你是什么人
谁知道我仿佛没听到似的,依然看着他。
只见我莞尔一笑,笑眯眯地说道:你生的真好看,我心悦你!
沈玉这十几年的人生中,不是没碰到过爱慕他的女子,像这样凑到他面前的人,还是头一个。
即使他再少年老成,却还是红了耳尖,一时之间也没了声音。
就这样保持着怪异的姿势,持续了好久。
耳边只有清风吹拂过树叶时发出的窸窸窣窣。
沈玉看着眼前这双纯粹干净的眼睛,感到心脏处剧烈地跳动起来,用力得都有些发疼了。
此后,沈玉便多了一个跟屁虫。
我是一等一的粘人,当他不来柳府的时候,我便想尽办法去找他。
我总是以他想象不到的方法,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从院墙上,或者装作小厮偷偷跟在他后面。
被拆穿后,不好意思地垂着头,露出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总是让沈玉无可奈何。
虽然沈玉总是一脸不耐烦地催赶我,有一次说的凶了些,当我真的不出现的时候,他又觉得不大自在。
于是只好冷着张脸,带着些小玩意儿去找我,勉强算作哄似的和好。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别扭地相处着。
时光飞逝,有时候这世上就是这样的反复无常,不知道哪天就突然天翻地覆了。
我总在想,若是那天我不拉着沈玉去看烟火,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那日晚上,我吵闹着要去看烟花大会,沈玉拗不过我,只好带着我悄悄出城去。
沈玉在第一个烟花绽放时,低头吻住了我。
我一瞬间瞪大了眼睛,闻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浅淡气息,觉得自己仿佛就要溺毙在他的唇齿中。
我心悦你。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抬眼对上沈玉脸上浅浅的笑意,忍不住傻乐出一个梨涡。
此刻,让我付出什么代价也甘愿。
没想到,却一语成箴。
沈玉刚回到宫城门口,发现守卫不知去了哪里。
整座城都透着一股不详的死寂。
他忍下心中的惊惧,连忙往大殿赶去。
当他看到倒在宫城门口的母妃时,双腿发软地跪倒在地。
林姝的身体早已凉透,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撕扯开来,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是一片狰狞的青紫,明显是被人强行欺辱过。
父皇的头则被人割下来,摆在殿中央的地上。
那颗头颅上的眼睛目眦欲裂地看着他,仿佛是在质问他为何不来救驾。
血液顺着地面蜿蜒地流到了沈玉的脚下,染红了洁白无尘的衣摆。
那鲜血像熔浆似的炙烤着他,他拼命地往后退着,想要躲开。
随后,他颤抖地跪行到母亲身边,从嗓子里压抑着哭声,听起来就像是小兽迷路时的悲鸣。
他拉起母亲冰冷的手,想要贴到自己的脸上,想像小时候那样喊她起来,却赫然发现母亲的掌心里,刻着一个血淋淋的柳字。
他愣住了。
他都干了些什么
当宫中祸起的时候,他在吻仇人的女儿。
当母妃被人欺辱的时候,他在看烟花。
当血流成河时,他毫无知觉。
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心悦你是假,《悦君兮》是假,宋今禾亦是假。
他处处小心翼翼,却陷进了这场名为爱的温吞却带刀的陷阱里。
他幼时听人讲起过狩猎的故事,在刀尖涂满兔子的鲜血,放在陷阱上,等着黄鼠狼来舔。
黄鼠狼即使被冷刃割得满嘴鲜血,却还是抑制不住诱惑。
他何尝不是呢
沈寅逼宫成功后,便登基做了皇帝。
他几乎杀尽了反对他的人,包括亲生手足兄弟。
唯独之前最受宠的沈玉,却仿若人间蒸发似的不见踪影。
于是沈寅下令全城搜捕沈玉。
沈玉并没有逃离出城,他躲在了城郊一座荒山后面的竹屋里。
这是偶然随我一同发现的秘密基地,位置十分偏僻。
荒山上草木郁郁葱葱,想要绕过荒山的唯一捷径,隐藏在浓密的树林中。
他在等,等我来找他。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我出现在了门口,眼睛红肿着,昨夜应该是哭过,头发也散乱着没有梳理。
当我看到站在屋内的沈玉时,忽地眼眶红了,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身体在他怀里细细地发着抖。
沈玉感觉肩上的衣服一阵滚烫。
我带着哭腔说道:我没接到你的信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
良久,他才缓缓伸出手抱住了我。
他低着头,垂目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声音平静地说道:我没死,我还不能死。
第5章
我感觉沈玉有些不对劲。
宫中刚刚发生巨变,他又痛丧双亲,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但是我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微笑着,不知是双眸没休息好,还是怎么的,透着血红色。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也不想去想这些,更重要的是,沈玉说要娶我。
等替父母守完孝,我就娶你,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你了……沈玉抚摸着我的脸颊,喃喃地说道。
我闻言,又心疼得忍不住落泪。
我抬头,用力地吻住了他。
那双唇冰冷异常,透着化不开的冷意。
我不死心地想要捂暖他。
沈玉浑身一僵,他闭了闭眼,随即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不知道是谁脸上流下的泪水,又浸湿了谁的唇,两个人只尝到了一阵苦涩的味道。
我们像溺水之人那般,紧紧地拥着彼此。
我回到柳府后,急切地找到父亲。
当我说道要与沈玉成婚时,柳成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斩钉截铁地反对道:我不同意!你知道他现在是朝廷通缉犯吗你是嫌自己命太长呀!你私自去见过他也就算了,你还要嫁给他简直是胡闹!
我跪在地上,抓着父亲的衣摆央求道:求父亲成全!我这一辈子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我不想和他分开,即使是亡命天涯也好,甚至不做郡主也罢,我都想嫁给他!
说完,我用力地在地上叩了一下首。
柳成林气急败坏地把我拎出门外,罚我跪在地上好好反省。
我也是个倔骨头,外面下起了大雨,也还是一声不吭地跪着。
香榭见了心疼,一直站在门外劝自家老爷。
柳成林长叹一声,他仰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画上的女子神态之间细腻流转,十分灵动。
从画上就能看出来,画这幅画的人一定倾注了许多柔情爱意。
这孩子还真是像你,一样的表面柔弱却内心倔强,认准的事情一定要撞破南墙才肯回头。
打小你便离了她,我一直觉得亏欠与她,我长期驻守边关,对她的疼爱到底是有数的。
她有了心爱之人,我定会全力撮合……但怎么能是他呢
也罢,我这一生为国为民而征战无数,沈寅也的确不是个好皇帝,恐怕坐在那位置上也不会稳当。
就算是为了楚儿,我就拼上这条老命,为那小子谋一个转机吧。
当兵临城下的时候,沈寅还在和妃子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他双眼蒙着绸布,笑嘻嘻地摸索着女人的身体,妃子们娇声笑着打趣他。
突然,门被人撞开来。
紧接着,他耳边便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声,伴随着惨叫,一股温热的血液溅到他的脸上。
他连忙伸手想摘下眼前的绸布,却冷不防被人双手反剪到身后。
来人凑到他耳边,带着笑意低语道:哥哥,我来收你的命了。
沈寅吓得大声尖叫起来,身下腾起一股尿味,喊到一半便突然没了声音。
血从他的脖颈处喷溅出来。
沈玉随手甩净剑上的血。
他此刻身上的白衣,早就被血染成了一副地狱修罗图。
他清秀的脸上透着狰狞的杀意,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在烛光下冷沉得没有一丝光亮。
他转身关了上门。
在门合上的一瞬间,沈寅的头颅从肩颈上滚落下来,脸上还凝固着惊惧。
沈寅当上皇帝不过半月,便被人砍了头。
沈玉借着柳将军的兵力,成功坐上了龙座。
按照两人之间的约定,他当晚便要娶我为妃。
我坐在铺着红色绸缎的龙塌上,忐忑不安地深呼吸着。
这一切都来得太急太快,虽是心中所想,但始终觉得如坠梦中。
但是沈玉始终都没有来。
我由开始的兴奋转为焦虑,最后转为不解。
我中间问了香榭好几声,香榭都说还没有来。
就这样,我一直坐到半宿,沈玉才醉醺醺地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进来。
我屏住呼吸,等着他过来掀盖头。
沈玉没有往塌边走,而是转身坐在桌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闷声喝着,没有过去的意思。
我觉得疑惑,虽然我性格上颇有些不顾世俗的洒脱,不过毕竟是我的大喜之夜,我面对着心爱的人,却有些迷信起来,生怕自己掀了盖头,破了规矩,不能一生长守。
过了好一会儿,沈玉才掀开覆在我头上的红盖头。
我娇羞地抬头望他,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一脸恨意刻骨的冰冷。
我疑惑地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庞,却被他用力一把挥开。
我不明所以地问:玉哥哥你怎么了
下巴猛地被人钳住。
沈玉带着浓重的酒味凑近我,喃喃道:你该喊朕皇上。
皇,皇上……我结巴地喊道,扑面而来的酒味使我的脸涨得通红。
沈玉埋在我的颈窝里,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
他抬起手,用力地扯起我身上的衣服,力道十分粗暴,纱裙从上而下全部撕裂开来。
这样陌生且狠戾的沈玉,令我十分害怕。
我不明白好好的,他为何突然这样发疯,随即捂住衣服,用力地想要推开他。
沈玉只被推得后退半步,又覆身上来,继续手上的动作。
不一会儿,我便被剥得干干净净。
沈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用力地咬上了我的脖颈,不一会儿,他便在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我吓得低声哭泣起来。
沈玉轻笑起来:你哭什么怕了
你欺骗朕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天呢
你今天好奇怪,你真的是玉哥哥吗大喜之夜,为什么这么让人害怕我捂着脖子上的伤口,瑟瑟发抖道。
奇怪朕来告诉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他用力地把桌上的喜酒全部拂落在地。
瓷器摔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他突然一把拿下架子上的剑,用剑尖抵着我的喉咙,冷冷地道:往后余生,朕不会再疼惜你。
第6章
我觉得面前的他让我十分不明白。
什么欺骗
什么血海深仇
为什么用这种恨不得想要杀了我的眼神看着我
因为你骗朕,因为你父亲柳成林杀朕的母妃与父皇,朕现在这一切都是柳家害得!
沈玉的剑尖往前抵了一下。
我白皙的皮肤立马流出鲜红的血。
你可记得那天你带朕去看烟花
沈寅趁朕不在便逼宫杀死了父皇与母妃,朕的母妃被人欺辱后绞死,但是你猜朕发现了什么一个刻在我母妃手心中的‘柳’字!
沈玉后退一步,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剑。
他欺身上前,厉声质问:朕问你,究竟来朕身边有何目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骗我的……说什么娶我,都是骗我的……我怔愣的眼睛里,一滴滴往下掉着眼泪。
不这样做,柳将军怎么肯愿意借兵力给我呢沈玉伸手揩了我脸上的一滴眼泪,放进口中。
原来你也是会心痛的,你也知道被骗的滋味不好受
他仿佛知道了一个特别可笑的事那般大笑起来,眼角却突然渗出了眼泪。
他有些哽咽地喘息着。
沈玉一挥剑,斩断了我一缕头发。
他一把抓住那缕断发,冷冷道:朕不会杀你,朕要你亲眼看着柳家怎么一步步变成掩埋尸骨的坟墓!
现在时候不早了,该圆房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他啧啧地叹了几声,然后一把掐住不断往床里面缩着的我。
我的眼泪流过脸侧,落入身下的红绸里,像是一滴溶进眼泪的血液那般晕染开来。
他果真是不再怜惜我了。
动作十分用力且粗暴,亲吻时掐住我的脖子,好几次差点让我背过气去。
回不去了。
我努力凝神地盯着床帐上垂下来的纱幔,想这样以此来分散一些注意力。
实在是太疼了。
这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年少时遇见一人,便欢喜地将心全部托付给他,等到头来,却是镜中月水中花,幻梦一场。
门外的宫女们胆战心惊地站在外面,不敢打瞌睡。
因为那一声声忍痛的喊声,实在是令人寒毛直竖。
沈玉一宿没睡。
我后面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我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皱着眉蜷缩着身子,口齿不清地一声声唤着什么。
他屏息地听了一会儿,只听见我微弱地一声声喊着:不要……求你……
他神色复杂地叹息一声,翻身背对着我,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往事已不可追忆,只是余生也必将为其所哀。
我几乎是弹了一宿的《悦君兮》。
手指上处处都是细小的伤痕。
太久没有碰琴,手上的薄茧早已经消了下去,细嫩的手指没了保护就易受伤。
就像人心一样。
沈玉推开门,看到正在揉手腕的我,脚步顿了顿,然后从我的旁边熟若无睹地走了过去。
我欠了欠身,行了个礼,随即便转过身,不再多看。
一抬头,对上了披着衣服站在门口的苏莹婉的眼睛。
因为刚醒,她的头发还有些散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娇懒的神态,显得越发令人怜爱。
只是那双眼睛里面,却带着深刻的恶意。
我怔愣了一瞬,随即冲她苦涩一笑。
我低头抱起那张琴,往院外走去。
是怕他移情别恋吗
事到如今,我们之间已再无情分可言,有的只是无尽的恨意与无期的报复,终将会互相折磨着,直至一方死去。
但是我没有想到,自己本就痛苦的人生,因为有了一个苏莹婉,会招来更多的惨痛,甚至因此付出惨烈的代价。
傍晚的时候,几个嬷嬷带着丫鬟来送新做的首饰和衣服。
一个嬷嬷递过装着一支兰花玉钗的檀香木盒子时,特地叮嘱了一句:这是皇上亲自挑的样式。
我点点头,不在意地接过。
到了晚上该去偏殿用膳的时辰,香榭给我梳好发髻后,便把今天送来的兰花玉钗给我簪上了。
我还没走到门口的时候,就远远地听到里面传来苏莹婉的笑声。
她一边给沈玉夹菜,一边娇嗔道:这是臣妾亲手给您煲的汤,足足要三个时辰呢,臣妾守着都打瞌睡啦!
说着,还有些委屈地皱皱鼻子,十分让人心软。
沈玉笑着喝了一口,道:手艺真不错!
听到这句话,苏莹婉才得意地笑了起来,屋内的气氛十分温馨。
见状,我停下来脚步,站在门口,尴尬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跟我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说话,更别说笑了。
这情景看上去,两人倒是十分般配。
沈玉瞥到了站在门口愣神的我,皱了皱眉,冷声道:你还要在哪里站多久
我这才进来坐下,一言不发地拿起筷子。
菜还没夹起来,突然听见苏莹婉视线怪异地往我这边瞅了过来。
我不明所以地回望过去。
苏莹婉往沈玉肩上一靠,说:皇上,我看姐姐头上带着的玉兰发簪着实有些眼熟,这不是成亲时您送我的么
沈玉闻言看了过来。
苏莹婉突然发难,质问起了我:姐姐能告诉我这发簪是怎么来的吗
我抿了抿唇,我不傻,这明显是着了人家的道了。
但是我现在百口难辩,只好干涩地开口:是今天一个嬷嬷送过来的,说是皇上特地挑的……
姐姐还真是爱说笑,你的意思是我差人把这簪子送过去的吗苏莹婉立刻反驳,这可是皇上亲自挑选送给我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乱送于人
说着,苏莹婉就梨花带雨地泣声说道:若是姐姐喜欢,妹妹那里还有许多好看的可以拿去,但唯独这个是不能给你的。
我……我刚开口准备说些什么,便被沈玉低声打断了。
婉儿不要哭了,我回头再让人定做一支便是,这支就当做你赏给她的罢。沈玉伸手擦了擦苏莹婉脸上的泪水。
我觉得心里憋闷得厉害。
我伸手把头发上的簪子拿了下来,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起身想要往门外走去。
站住!饭还没有吃,你要干什么去!沈玉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看到我还是站着没动,他冷笑一声,语气里带上了威胁:禾儿这是长能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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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站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
我能感受到背后那灼灼逼人的目光。
我无奈地只好转身,又回到桌旁坐下。
沈玉这才重新拿起了筷子。
苏莹婉在旁边冷眼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女人是非常敏感的。
虽然在一些人看来,我非常不受宠,甚至还是罪臣之女,但是她对沈玉和我之间的事情,多多少少打听过。
沈玉本身是一个情感比较淡的人,即使面对她时,总是一脸温柔的笑容,但她能感受到对方并没有把自己放在心里。
喜怒哀乐,他都未曾真正地展现出来过。
更何况,我的妃位还是未曾动摇过。
面对我时,他总是会忍不住流露出一种哀怨的恨意。
这种感情强烈得让苏莹婉都有些羡慕起来。
肯定是真正的爱过,所以才会事到如今,无法控制。
这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苏莹婉垂下眼睑,在桌下的手指用力地攥紧起来。
她不会输。
她不信一个罪臣之女,还能骑到她头上不成!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
香榭想让我多出去走走。
整天闷在屋里,也不说话,看着失去精神气儿的我,香榭总是背着我掉眼泪。
于是便想着法子,让我多出去散散心情。
这几日恰逢桃花花开,宫里的桃林美得如同仙境一般。
桃花瓣随着清风的吹拂,纷纷扬扬地下着桃花雨。
我便带着几卷书,像小时候那样,寻找僻静的地方。
我坐在一棵桃树下的石头上,闻着空气中浅淡的桃花香,感觉这几天被噩梦折磨的头疼减轻了些。
我总是会冷汗津津地尖叫着,在半夜醒来。
香榭听见动静,连忙冲过来安抚着我,最后见状也伤心起来,主仆二人互相抱着痛哭。
许久没有见到阳光了,猛然抬头,被刺得有些晕眩。
突然,面前盖过来一团阴影。
我睁开眼,逆着光,一时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
突然,头顶上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禾儿,近来可好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眨巴着被光刺激得流泪的眼睛,看清了他的面容。
阳光照耀着来人俊秀的面容,一阵清风吹过,桃花落了我们满头。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伸手拿起落在我头上的桃花瓣,笑吟吟地道:禾儿,不认得我了
我这才猛然回忆翻涌。
年幼时那张总是臭着脸的小家伙,和眼前的面容重合起来。
是,是大虎子!我激动得双颊有些通红。
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没见的大虎子,会突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他现在已经比我长得高了,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一大片阳光。
听到大虎子三个字的时候,南安王爷沈珩的脸黑了黑。
他有点不忿地说道:你个小丫头片子,这外号还有完没完了!
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笑得有些厉害,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因是旧疾,便一时间咳得有些停不下来。
沈珩看见我咳得脸涨得通红,连忙拍我的后背帮我顺气,皱着眉担心地问道:你怎么身子比以前还差
提起以前,我的笑容黯了下去。
沈珩虽然当时远在江南,但是对宫中巨变的事情,也是有所耳闻。
他心下顿时了然。
他故意逗我道:玉丫头,你现在可真是有点病弱美人的味道了,没想到女大十八变啊!
我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被他逗得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沈珩细细地用目光描摹着我的轮廓,看到了多年想见之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第8章
当年年幼的沈珩,赌气等我主动来找他。
结果等到自己要回江南的那天,都没有等来我。
当得知我嫁给沈玉的那天,他独自一人喝得酩酊大醉。
他想怨,却怨不起来。
眼前人毕竟是看一眼,就会涌起万般柔情的心上之人。
沈珩在我耳边低语道:玉丫头,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
我犹豫地想张口说些什么。
沈珩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我的唇上,轻轻说道:不急,你如果想好了,今晚来宫城门口见我。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掌声。
沈玉冷冷地拍着手,道:真是赏心悦目啊!
苏莹婉站在一旁,抿着嘴轻笑着,准备看好戏。
沈珩微微躬身,道:臣幼时跟娘娘是旧识,今日见面只是叙旧罢了,还请皇上不要误会。
沈玉挑了一下眉,道:你以为朕在乎吗
话虽然是对着沈珩说的,但是我知道,是说给我听的。
我身子微微一晃,低着头,不作声。
或许这段孽缘应该到此为止了。
我看着沈玉擦肩而过的身影,苦涩地想道。
夜色一点点地降临了皇城。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便带着香榭,准备溜到城门。
在香榭关上门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玉苑斋。
我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一声,道:走吧。
两个人离开后,从暗处走出来一个目光锐利的小丫鬟。
她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了。
我远远地就看见,穿着寻常服饰的沈珩,站在一辆马车旁边,正远远地往这边看着。
看到我的时候,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我刚刚准备上马车,城墙上陡然被火光照亮了。
我心里一惊,急忙朝城墙上看过去。
沈玉的脸一半隐藏在火光的阴影里,虽然晚上天黑看不清楚,但我能感受到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注视着我。
我干涩地眨了下眼睛,心头突然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城墙上的风有点大。
苏莹婉往沈玉身边靠了靠,叹道:没想到姐姐竟然会私自夜行,与南安王私奔!
沈玉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他一把抢过旁边弓手的弓弩,把弓弩端到眼前,微微偏头,瞄准了沈珩。
我看清了沈玉的动作,连忙用力撞了沈珩一下。
两个人同时滚到了一边。
弩箭射偏了,只擦伤了沈珩的手臂,血液顿时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我颤抖地摸了一手的血。
我抬眼往城墙上看去,沈玉此时正在填装第二支弩箭。
我心里凉了半截。
他是真的动了杀意。
沈玉此时被气昏了头。
他胸腔里翻涌着当年被背叛的那一夜的回忆,端着弩箭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
刚刚那一箭射偏,不仅仅有沈珩侥幸躲开的原因。
这一箭射穿了沈珩的肩膀。
我吓坏了,连忙挡在沈珩前面,央求着。
去,把她带上来,如果她反抗,就说如果她不从,现在就射穿沈珩的心。沈玉盯着我,缓缓吩咐道。
我没有反抗地被带了上来。
沈玉一把掐住了我的后颈,嘴唇摩挲着我的耳垂,轻声说道:禾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接着,他叹息了一声,把我搂在怀里,手把着我的手,架起了弓弩。
我反应过来,剧烈地挣扎起来。
沈玉强硬地制住了我的动作,又再一次瞄准。
我扭过头,颤声道:求求你,不要,你要杀便杀我吧!
第9章
沈玉在我耳边耳语道:朕要让你知道任性而为的下场,记住,他是因你而死的。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压着我的力道一点点地加深。
我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最后,只听见扳机扣动时清脆的一声,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
沈珩的身体晃了晃,跪在了地上。
他紧皱着眉,随后笑了笑,用力地喊道:玉丫头,我喜欢你!
沈玉面无表情地又连发了一支箭。
这次,直接穿透了沈珩的脖颈。
沈珩被巨大的冲力带倒在地,血液从脖颈处缓缓地在地上蔓延开来。
啊——仿佛是堕入阿鼻地狱受苦的惨叫声,从我的嘴里迸发出来。
我双腿失了力气,趴在城墙上,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沈珩,哆嗦着想要跳下去。
沈玉松开我的手指,冷冷地道:贬了柳氏的妃位,关到冷宫里去!
苏莹婉站在阴影处,仿佛达成什么目的似的,愉悦地弯起了嫣红的唇。
夏去秋来。
冷宫门口的银杏树已经黄了叶。
秋雨一场场地下下来,秋风一天比一天萧索。
一阵咳嗽声从院中传来,听那声音,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我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的血,接着往天空中看着。
秋天冷了,大部分鸟儿都开始往南方飞,万物显出一种枯萎的凄清。
今日是沈珩的忌日。
自那日沈珩死后,我的噩梦又多了一种。
我见不得红色和弓箭。
我每次梦见自己握着弓箭的手里,滑腻得几乎握不住,低头一看,全是厚厚的一层半凝固的血层。
脚下倒着喉咙空着一个洞的沈珩,那血洞宛若碗口,沈珩的眼睛还正转动地盯着我。
我哭叫着醒来,身下的褥子都被冷汗浸透了。
每逢这时,我都几乎有些自虐地会想着那天的情形。
我恨,为什么死去的不是自己呢
自从香榭发现我有次用剪刀划着自己的手臂时,便不再把利器放在眼皮子底下。
到现在,我的手臂上还留着几道未消的疤痕。
我原本就清瘦的身体,现在愈发的形销骨立,脸颊都凹陷了下去,皮肤显着不健康的青白色。
话比以前更少,甚至同香榭一天都不曾说过几句,整个人仿佛丧失掉活气似的。
这几日,沈玉带着苏莹婉微服出巡已有半月。
本就旷大的皇城,每到夜晚便愈加阴森。
沈玉从那日回来后,似乎得了怪病。
听说全部的太医都没有办法,甚至愈演愈烈。
宫中的一些人也渐渐染上了这恶疾,已经死了不少人。
渐渐的,宫中人心惶惶。
沈玉成为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甚至连苏莹婉都回了苏家避疾。
整个皇宫里,冷冷清清的。
因为没人照顾,沈玉病情更加严重了,整个人气若游丝,脸色蜡黄。
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已经被恶疾折磨得脱了形。
人人都躲起来防疾。
我在宫中走动,几乎没有障碍。
我找来轻纱封住口鼻,又把头发梳成髻,用白布包裹起来,往偏殿的地方走去。
殿里只有两三个太医正在照顾沈玉。
当他们看到我,愣了愣。
我点点头,简短地说道:我来照顾他吧,你们想办法救好他。
一个年轻一点的太医忍不住喟叹一声。
眼下的情形,反而识清了人心。
一切纠葛,都显得那么荒唐和无力。
我没让香榭跟着过来,我不想让香榭也感染上这怪病。
我对待自己的命,却有点漫不经心的不在意。
我们两人之间的羁绊,就像是盛开在血河旁的并蒂花,用鲜血和仇恨所浇灌。
即使背道而驰,却还是不舍一方离去。
第10章
小时候,父亲跟我讲过行军打仗时发生的事。
有一次,讲到了队伍中染了传染病,几乎死伤大半。
那几乎是完全拼命,有多硬的局面,最后他挺了过来。
永远不要放弃生命。这是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尽管太医也劝我,但是我清冷的脸上却无动于衷。
我每日记录着沈玉所有的发病症状,定时交给太医看着。
沈玉开始整夜发起了高烧,喝了药也还是会吐出来。
这药都是我亲自盯着煎了好几个时辰。
吐出来后,我也耐心地接着重新去煎,接着如此往复地,直到把药喝完。
情况还是没有好转。
连最后几个太医都有点想要放弃的时候,我那天晚上跪着向上天祈福。
我愿拿自己十年的寿命,来换他的生机。
也不知是我的祈福起了作用,还是沈玉命硬。
后来,他的体温渐渐降了下来,呼吸也不急促了,脸色也稍微有了点血色。
是谁
沈玉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
那双手十分清瘦,骨节突出,有些硌人,但是却十分轻柔。
她为自己擦洗身子,喂药,这使得他的痛苦减轻了许多。
但是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是偶尔能闻到她凑近时,身上一股十分熟悉的气息。
是谁呢
他在脑海里面搜索着,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急得微微有些出汗了。
此时,那双细痩的手,拿着浸湿的手帕,轻缓地擦拭,然后放在了他的胸口上,有节奏地轻轻拍着。
他渐渐地平静下来,意识又陷入了模糊当中,他很快便睡着了。
再一次睁眼时,他看见坐在床头的苏莹婉正在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当看到他醒了,苏莹婉立马含泪地笑了起来。
皇上!您终于醒了!您可吓死臣妾了啊!她哭着倒在了他怀里。
让你担心了,这段时间……是你一直在照顾朕吗沈玉声音沙哑地说。
苏莹婉脸色不变地在他怀里点点头,还是一直闷声流着眼泪。
真是辛苦你了。沈玉心疼地把她揽入怀中。
从鬼门关走回来一趟的沈玉,心里感动得发胀。
他低头轻轻地吻去苏莹婉脸上的泪水,叹息一声,紧紧地拥着她。
我端着刚煎好的药,站在门口,听着两人的对话。
那药的味道发着涩,冲得人鼻子发酸。
我良久地站在原地。
我低着头,走到门口,把药放下,便退下了。
这宫墙如此之高,倒真如同囚笼那般,锁了我半生。
赎至已此,已然半点不欠他了。
沈玉抬头,注意到门边的背影。
此人穿着一身白衣,脸也被白纱遮挡着,远远地看不清楚。
大病初愈,视线还有些模糊,依稀觉得那个背影有几分熟悉。
但人已经走远了,他收回了目光,眼神温柔地落在苏莹婉身上。
宫里面的秩序,也渐渐恢复了。
沈玉修养的这几日,苏莹婉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
沈玉对她很是感激。
苏莹婉也能感觉出来他的态度变化,心里有些暗喜。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沈玉肩头上,心里暗想,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其实是我一直在照顾着他。
不管天命如何,她都要把沈玉握在手中。
我回去后,连日累积的劳累反噬的势头异常凶猛。
本来身子孱弱,因此又倒下大病一场。
下巴更是尖得清晰可见,脸上泛着异样的绯红。
不过好在,并没有染上怪病。
香榭看着躺在床上,病得下不来床的我,心疼地一直掉眼泪。
冒着感染的风险,去照顾杀父仇人。
这男女之爱,当真能让人生死不顾吗
第11章
雪飘燕都的十一月份,燕国和西北边塞爆发了一场大战。
没想到这场战争,却意外地持续了很久。
冬天环境恶劣,燕国的士兵并不如常年生活在恶劣边塞的胡人,因此便显出了一点不利的局势。
但两国都不肯后退半步。
这样僵持了数日后,西北那边主动派来了使者,来主动求和。
两国谈判,因此暂时先停火了。
两地的百姓都能松了口气。
冬天本就难捱,一打仗,粮食势必吃紧。
若是求和成功,那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牺牲。
不过,西北使者提了一个条件——和亲。
其实说白了,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当作人质。
被送到那边,即使遭遇什么不公平的对待,燕国也是鞭长莫及。
朝廷上百官议论纷纷,互相推脱。
谁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送到那环境恶劣的西域。
当沈玉问及时,都没有人主动上奏。
正当这时,苏丞相突然禀奏了。
其他人都提心吊胆地竖着耳朵听着。
启禀陛下,老臣有一建议,只是不知说出来是否合适……
无妨,说来听听。
老臣方才想到有一合适人选,陛下可记得罪臣柳成林之女苏丞相顿了顿,继续说道,她之前被贬了妃位,早已不是什么娘娘了,就当是为国赎罪。
苏丞相抬眼看了看沈玉的脸色,然后接着道:况且,臣听闻坊间流传着些流言蜚语,百姓们对于陛下还留着那罪臣之女,想必是受了蛊惑,深怕您着了魔女的道……
沈玉用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台。
苏丞相顿时噤声了。
过了一会儿,众人纷纷下跪求皇上,派我前去和亲。
我被传到大殿上的时候,众人皆低头跪着。
唯有我站着,与座上的沈玉对视着。
我随即垂下头,温顺地跪在地上行礼。
沈玉盯着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影,开口道:朕若是派你前去西域和亲,你可愿意
我抬起头,目光静静地不带一丝波澜。
我平静地开口道:皆听陛下发落。
我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那双眼睛平静地让沈玉火大。
永远是这样,总是从来不肯开口求他。
只要我说不愿,他定会保住我。
禾儿,你为何不开口
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沈玉抿紧嘴唇,看着跪着的众人,最终哑声道:来人!拟旨:罪臣之女柳氏,因西北边塞使者的和亲请求,故派去西域前往和亲,以此平息天下之乱,所犯谋逆之罪一笔勾销。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但她毕竟曾是朕的结发妻子,朕定会派兵护她周全,这件事就不要再议了。
我跪在地上叩首:柳氏谢过陛下。
那天夜里的雪,下得异常大。
我依旧是整夜未眠。
我披着大氅,站在屋檐下,呵气成冰。
我不知不觉地,已在这冷宫中居住了几年。
而离开这里的唯一方式,便是去和亲。
着实有些荒谬的可笑。
但是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只不过是游魂一缕罢了,无所归属,天地不收。
经过一夜的积雪,已然能吞没过人的脚踝。
我看着站在面前,眼睛通红的香榭,叹了一声。
你自从跟了我,似乎总是一副眼睛通红的模样。我有心想要打趣逗她。
香榭一听我的声音,便哭着跪下来,道:郡主带我一起走吧,香榭放心不下您!
我淡淡地笑了起来,伸手刮了一下香榭的鼻子:你都多大了,还像个找奶吃的孩子那样哭鼻子谁说我不要你了
香榭欣喜地抹着眼泪,站了起来。
我看着她去收拾自己东西的急迫样儿,忍不住露出个笑意。
上天待我还算不薄,未曾让我一人游荡这尘世。
第12章
一夜未眠的还有沈玉。
他夜里多次冲动地想要跑到我面前,想狠狠地吻住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双眸,想让我不要露出一副了无牵挂的表情。
他想狠狠地把我揉进骨头里,这样就不会让他不知该拿我怎么办了。
他不敢承认自己还爱着我。
他怕梦中父母身上流血的伤口,怕自己沦陷得越来越深。
雪下得又密又紧。
我的鼻尖冻得通红,呼出一口白气。
扭头看着身后站着的文武百官。
沈玉站在众人之首,披着一件白色的貂毛披风。
昨夜没有睡好,眼睑周边泛着红色。
在纷纷扬扬的雪之间,仿佛天地之间就剩下了这一抹红。
他的目光隔着很远,透过细密的雪花看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察觉出那双还泛红的眼睛,跟平时有些不一样。
平时刻骨的恨意,仿佛消弭在这场大雪似的,他的目光有些哀伤。
我怔愣了一瞬,随即微微地朝他点了点头。
苏莹婉站在一旁,抹着眼泪,轻声说道: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与姐姐相见,臣妾真是舍不得。
我没有搭话。
我想了想,迎着那双似乎有些期待的目光,说道:外面天寒地冻,皇上和娘娘还是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沈玉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站在原地不动。
其他人见他不走,也不敢动,纷纷都站在雪地中。
我无声地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往身后的马车走去。
这短短的几步,却漫长得仿佛是人生中的几年光景。
我停下了脚步。
沈玉看着那个背影,仍旧未回头。
那样瘦小的身体,渐渐被漫天的大雪吞噬,直至消失不见。
往西北去的路程,异常艰难且遥远。
等到晚上的时候,因风雪太大,不得不露宿扎营。
即使在帐篷里,也能感受到寒风猎猎的怒吼。
虽然生了篝火,但还是暖和不了多少。
香榭端着一杯热茶,撩开帐篷进来。
郡主,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我伸手接过,这才感觉被冻得麻木的手掌,有点知觉似的。
越往西去就越冷,燕都的雪和塞北的雪,的确是两种感觉。
走了一整天,再加上天气寒冷,除了一部分巡逻的队伍,剩下的人都陷入了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我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帐篷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再仔细一听,便又没有了。
我有些不安地闭了闭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帐篷的帘子被人悄无声息地掀开,一阵寒气涌了进来。
我放在被子里的手抓紧了。
我刚准备坐起来大喊来人,便被人捂住了嘴。
紧接着,一把冰冷的刀刃抵在了我的喉间。
我顿时僵住了。
香榭也迷迷糊糊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她刚准备起身,便被人一掌劈在了脖颈上,又晕了过去。
我立马用力地挣扎起来。
仓皇之间,脖子被刀刃狠狠地划了一道。
那人有些急了,恶狠狠地翻身骑在我的身上。
我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那人缓缓地把匕首往上移,刀尖轻轻的在我脸颊上比划着,带着十足的不怀好意。
那人只说了一句:这是婉贵妃赏你的礼物!
随着这句话,刀尖一点点从我的脸侧,用力地划了下来。
我疼得浑身直抖。
我无力地扭动着,想要脱离桎梏,却只能像一尾离了水的鱼那样,无力地颤抖着。
痛呼声被闷在嘴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刚从体内涌出来的血,带着体温的暖热,顺着脸颊淌进脖子里。
身下铺着的白色皮毛毯子,被染红一片。
那人满意地看了看那道划痕,随后伸手轻轻地在我脖颈后一点。
我浑身一麻,便失去了知觉,闭上眼睛。
第13章
次日一早,我醒来时,便感觉到从脸上传来的剧烈疼痛。
我艰难地爬起来,想要拿起铜镜,看看自己的脸。
镜中人脸上的皮肉,被划得皮开肉绽,伤口往外面翻着。
经过一夜的时间,已经有些凝固了。
我一动,又从伤口处流出了新的血液。
除此之外,伤口周围的血色有些不对劲,呈现出一种偏紫色,看起来非常的狰狞恐怖。
那把刀刃上,应该是涂上了什么药。
这么深的伤口,势必要留下疤痕。
这道伤口几乎横贯了半张脸颊,眉毛都被斩断了。
我用温水清洗着脸上的伤口,仿佛不知道疼似的,用力擦拭着。
混了水的血,顺着流进了我的领口,和昨夜干涸的血迹融为一体。
随行的军医叹息着摇了摇头,表示也没办法医好。
和亲王妃破相了的事,开始在军中大肆传开。
行程的路上,除了白雪皑皑,就是头顶的天空,实在了无生趣。
于是,一点谈资,就会被无趣地反复饭后闲谈。
在谈论中,不乏污言秽语。
反正脸都破相了,又不受宠,被送出来和亲,不就是没人要的破鞋吗还不如便宜便宜我呢!
她性子烈得很,别看平时一副不出声的温顺样,上次我还没动几下,就直接抽出了一把刀,配上那刀疤,别提多狰狞了!说完,那人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
这样的事情,随着漫长的行程,开始变得平常起来。
我即使是晚上,也不敢轻易睡太沉。
枕头下面时常放着一把匕首。
实在困了,就跟香榭轮流守夜。
也许是众人屡屡不得手,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毕竟,谁也犯不着为了一个脸上有疤的女人挨一刀。
我的性格变得更加沉默和防备。
有时候别人声音大了,我就会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那样,做出防备的姿态。
那道疤像狰狞的蜈蚣一样,盘在我的脸侧。
这道伤口,并不是像普通伤口那样是红粉色的,它仿佛像是什么凶兆似的,透着不详的紫色。
我除非吃饭睡觉的时候,才会取下面上的白纱。
其他时候,我也不会主动往人多的地方去。
就这样,一路备受煎熬地到了西域。
西域不像燕都那样,处处山清水秀。
这里常年气候干燥。
冬天的西域,触目之处一片洁白。
远远的,能看到平地上,搭成以前的帐篷,像一朵朵白伞蘑菇似的。
这里牛羊成群,天空辽阔,鹰隼在天上盘旋。
时不时有人骑着马,飞快地从雪地上跑过。
此情此景,看起来颇有些壮阔的气势。
我披着红色的披风,站在一群身着胡人服饰的人中,确实有些惹眼。
一些被冻得脸颊通红的小孩儿,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地盯着我。
随后,便来了一个身穿狼毛做成的胡衣男子。
他生得非常高大壮硕,一脸茂密的络腮胡子,长相十分粗糙,高眉弓高鼻梁,一双眼睛鹰隼般锐利。
他旁边站着一个少年,虽然长着一双胡人那般异色眼瞳,但是却没有旁边的胡人大汉那般高壮。
他似乎有些燕国人的血统,因此那双异色的眼睛,倒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妖异。
胡人大汉张口,说出一串让我听不懂的胡语。
我通过他比划的手势,努力地猜想,应该是要带我去见可汗的意思。
正当胡人大汉开始急得满脸通红的时候,旁边的少年才有些懒散地用燕国话开口道:欢迎燕国的使者和公主前来西域,接下来由我带着你们前去接风洗尘,随后去见可汗。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
胡人看了看我和异瞳少年,似乎明白了过来什么似的,没好气地一掌拍在了少年背上。
臭小子,不早点帮忙!大汉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异瞳少年咧嘴,笑得异常开心。
第14章
到了可汗的帐篷,异瞳少年脸上的吊儿郎当的表情便收敛了起来,一脸恭敬地站在旁边。
座上的拓拔烈不怒而威。
茂密的头发编成了一头细辫,皮肤干燥皲裂。
即使坐在那里,也能看出来他是一个非常高大的人,衬得那座位似乎都小巧了不少。
拓跋烈盯着我脸上的面纱看了几眼,然后对着异瞳少年说了几句什么。
拓拔羽视线转了过来,看了看我,又点点头。
他声调平稳地开口道:公主一路来辛苦了,西域特地准备了美酒和换洗的衣服,您先去休息休息吧。
说完,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跟在他后面,出了帐篷。
等走出去好几步,他突然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凑到我面前,问道:你是燕国女人为何带着面纱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默不作声。
少年见我不说话,也不恼。
他双手交叉叠在脑后,望着天空,喃喃道:你和我娘来自一个地方……
接着,他又收起了那副思念的表情,转头,有些怜悯的神情道:你……
还没说完,前面一个帐篷里,冲出来一个胡人姑娘,叽里呱啦地对着拓拔羽兴奋地说了一通。
一边说,还一边时不时往我这边看着。
拓拔羽点点头,对我说道:她就是伺候你的下人了,今天晚上说不定父王会来你的帐篷。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胡人姑娘迎了过来,便带我去洗漱了。
晚上的时候,拓跋烈在他的帐篷里,大摆宴席,招待燕国来的客人。
外面天寒地冻,屋内的篝火烧得十分旺盛。
有西域的美酒可品,外加西域舞娘曼妙的舞姿。
帐篷里到处充满着嬉笑和敬酒的声音。
帐篷外也燃烧着篝火。
雪花落在篝火里,发出融化的呲呲声。
我已经换上了胡人的衣服,坐在帐篷里,往帘子外看过去。
这一天似乎格外的漫长难捱。
我伸出手去接那天空的雪花,雪落在皮肤上,顷刻化成了水,顺着苍白的指尖流了下来。
突然,门帘被人掀了起来。
随后,一股刺鼻的酒味儿便飘了进来。
拓跋烈已经有些醉了。
拓拔羽和今天早上那个胡人大汉,把他架了进来。
我抬眼对上拓拔羽的眼睛。
他把眼睛不自在地移开。
拓跋烈坐在床上,醉醺醺地开口道:你们出去吧。
拓拔羽躬了躬身,便带着胡人大汉下去了。
临走的时候,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
我站在窗边,没有动。
拓跋烈眯着眼,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我过来,于是有些不耐烦地道:过来!
我被这一声吓得浑身一颤。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想要躲起来。
拓跋烈不耐烦地一个箭步迈了过来,捉住了我的手腕,用燕国语生硬地喊道:你这个燕国女人!敢不听本王的话
随后,他欺身过来,把我拽进怀里,想要吻我。
我用力地想甩掉禁锢着我的双臂。
奈何那力气实在太大,挤压的骨头都有些痛了起来。
你放开我!
拓跋烈没有理会怀中人的挣扎。
他低下头,就想去吻我,结果碰到了一片面纱。
他这才注意到,这个燕国女人还没有把面纱取下来。
你带着这个做什么!他用力地一把扯掉了面纱。
随后,他便愣住了。
我脸上紫色的疤痕,在火光之下显得愈发骇人。
他立即开始用胡语骂骂咧咧了起来,看起来十分大为火光。
燕国竟然送过来这么个货色!这不是存心敷衍本可汗他生气地掐住我的脖子,脸上因为怒气涨得通红。
他回身,从墙上取下一截鞭子,用力地扬了起来。
皮鞭划破空气,发出咻地清响,然后重重地落在我身上。
第15章
我身上的衣服顿时被鞭子抽裂开来,陷进了皮肉里,皮开肉绽。
我疼得惨叫一声,拼命地往门口跑去,想要逃离这里。
拓跋烈气势汹汹地跟着追出来。
我刚出门口没几步,便被下一鞭子抽倒在地。
我痛苦地低吟一声。
许是动静有些大,帐篷里的人都出来,想看看什么情况。
当看到我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时,所有人都目光异样地盯着我。
那目光里有惊讶、嫌恶、嘲弄、愤怒。
他们开始愤怒地冲着我咒骂。
这燕国派来一个破相的公主前来和亲,这显然是极度没有诚意的。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愈演愈烈。
杀了她!杀了她!
拓跋烈本来就喝了点酒,再加上胡人天性中爱斗狠,因此有些兴奋地失控起来。
他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皮鞭,像是发泄一样,抽打着趴在地上的我。
伴随着一声声的鞭子声,还有皮肉绽开的声音。
我就像是一条被剖开腹部的鱼那样,微微地腹部起伏着。
疼痛几乎让我昏过去。
正当这时,突然从人群中冲过来一个异瞳少年。
他跑到拓跋烈身边,跪下大声道:父王请息怒!我刚刚得知,这位燕国公主被派来时,并非是这幅模样,来西域的途中遭遇夜袭,因此脸上才落了疤痕,但这并非是燕国本身有意为之,还望父王明查!
这时,燕国的士兵突然也涌了过来,团团围住众人。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拓跋烈听见刀剑撞击的声音,才微微有些冷静下来。
他厌恶地皱眉,看了看趴在地上的我和跪在地上的拓拔羽,啐了一口,用胡语骂道:卑贱的燕国血统!
然后,气冲冲地走向自己的帐篷。
众人见状,也慢慢散去。
拓拔羽起身,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肩膀,问道:你怎么样了
我还是脸朝下,没有发出声响。
拓拔羽伸手把我翻过来,才发现我已经疼晕了过去。
于是,只好伸手把我抱起来,往身后的帐篷进去。
燕国的士兵顿时围了过来。
他朗声道:放心,西域并无和燕国开战的意思,劳烦诸位把她的侍女带过来。
我睁开眼,便看见一双清澈的如同上好的绿玉髓似的眼眸,离我极近地注视着。
我有些怔愣地眨了眨眼睛。
拓拔羽见我醒了,顿时一下子坐直身体。
虽然面上没有表情,但是耳尖却微微有些泛红起来。
你醒啦
他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之所以这么近距离地观察我,也纯属好奇。
拓拔羽的母亲是燕国人,当时被人当奴隶卖了过来。
因为姿色出众,于是便被拓跋烈看上当了小妾。
生他的时候,又难产,险些丧命。
当还是个襁褓婴儿的拓拔羽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母亲厌恶的神色。
因为他长着一双胡人的绿眼睛,即使他继承了燕国人的长相。
因为他这有些异类的长相,在族群中也是相当的受排挤。
兄弟姐妹们都当没有这么个弟弟,爹不疼娘不爱的。
小时候,就是拓拔满这个糙汉子一手带大的。
但是他的娘亲,偶尔也会有温柔的时候。
当他牙牙学语,生硬地用燕国话喊着娘亲的时候,她才会低头,愿意看着他。
有时候看着看着,那双美眸里,便会流出泪水。
他那时便懂得了何为思乡。
他娘亲在这里是不情愿的,她想回到燕国,她心心念念的那个故里是怎样的
不过他娘命比纸薄,他八岁的时候,便得了病,撒手人寰了。
也不知她的魂,归于故里了没有。
第16章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心里便涌起了那种对于燕国的好奇,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于是,当我被鞭打的时候,不受宠的他,硬着头皮冲了过来,像幼年挡在他母亲面前一样,护住了我。
我张了张干得起皮的嘴唇,道:谢谢你……
拓拔羽没说话,转身从腰间取下自己的水囊,拔开塞子,递到我的唇边。
我贪婪地喝着甘洌的水,喝得差不多了,才闭着眼睛,重新躺回了床上。
身上的伤口碰到被褥的一刹那,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我皱皱眉,忍住了,没有呼痛。
就当是给你个警惕吧,拓拔羽忽然说道,我父王是纯正的胡人,他性格本来就暴虐,而且十分嗜酒,这次虽然过去了,但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还会打你。
这里不是燕国,现在他不动你,是因为那些燕国士兵还没有走,等到时候你孤立无援了,势必会有麻烦。
所以在这里,你一定要学会降低存在感,学会蜷缩在角落里生活。
我听完,没有如拓拔羽想象中的那样,哭着表示害怕。
我只是点点头,仿若习惯了似的,平静无波。
拓拔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便出去了。
虽然还是个少年的背影,但是却已经显露出一个男人的轮廓和气势了,意外的让人觉得可靠。
养伤这几日,倒是清净了不少。
虽然确实伤得不轻,不过好在没有波及五脏六腑。
但是每日香榭给我换药的时候,都还会疼得一头冷汗。
我咬着被褥的一角,死死地把喊叫憋在了嘴里。
我小时候有父亲惯着,虽然作为一个将军的女儿,自然是被要求自己站起来擦干眼泪的,但是事后,父亲会温柔地给我清理伤口。
长大后,我虽调皮爱闹,但沈玉从未让我伤过。
结果长大后,这新伤加旧伤,也磨砺出来了一层细细的茧,免我一些苦痛,免我一些绝望。
想到沈玉,我的眼睛闪了闪。
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额头流进了眼眶,蛰得我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过了数日,我的伤渐渐好了起来。
新长出来的嫩肉,还透着粉色,但已经好受太多了。
不过,也如拓拔羽说的那样,接下来的日子,的确不太好过。
虽然我的心,已经在那深宫之中,磨成了一把灰烬,但我身边还带着香榭。
如果不打起精神,去应付眼前的麻烦,那迟早也会把她带进这场苦痛里。
我开始学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吃饭的时候,与众人错开时间。
虽然那个时候,饭菜取回来已然凉透了,但是拿回来热一热,也可以凑合。
我拜托拓拔羽,给自己找来木头和皮筋。
我开始做起了弹弓。
香榭就坐在我身边做女红。
一时之间,我的神思有些飘忽起来。
我小时候就不爱寻常女孩子家应该学的女红绣功之类的。
我爱玩弹弓。
父亲担心我年纪小,驾驭不了弓弩,于是便哄着我,教我做弹弓。
我练习时,便把果子放到案上,站在远处瞄准。
开始总是射不中,还有些沮丧,后面就慢慢的准头好了起来。
拓拔羽颇有些好奇,这有些像缩小版的弓弩形状的小玩意儿。
当我站在雪地上,用力拉紧又放开时,那皮兜里的小石子,便准确地打到了树上的叶子。
这技能,让拓拔羽少年老成的脸上,流露出了稚气的好奇。
第17章
这是什么拓拔羽凑近看着问道。
是弹弓,小时候玩的玩意儿,我闭着只眼睛瞄准着,要试试看吗
我把弹弓递了过去。
拓拔羽兴奋地拿在手里比了比,然后瞄准了远处的一块石头。
他应该是常年用过弓箭,姿势非常标准。
虽然小小的弹弓,的确是影响他发挥了,不过还挺准。
他兴奋地把弹弓还给了我。
我见他盯着弹弓,眼睛闪闪发光的样子,不禁忍俊不禁。
我笑着逗了他一句:你要是想要,我回头也给你做一把吧。
拓拔羽猛地抬头看着我,眼睛闪烁了几下,点点头。
我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我和拓拔羽在一起待的时间,也慢慢长了起来。
我在心里,把拓拔羽当亲弟弟一样看待。
拓拔羽剥开那一层总是笑眯眯、油腔滑调的面具后,显得有些脆弱。
他带着我,去看了他的秘密基地。
等到了地方,我才发现,所谓的秘密基地,就是埋葬着他娘亲的地方。
因为我娘是燕国人,入不了胡人的族谱,所以我只能把她埋在这里……拓拔羽跪在墓碑面前,拂了拂上面的雪。
我小时候受了欺负,就来这里哭。拓拔羽想起往事,咧嘴一笑,我不敢在我父王面前掉眼泪,他总骂我燕国崽子,若是那天心情不好,还可能会得一顿暴打,那时候自然是没人拦着。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耸了耸肩,道:若是将来有机会,我还挺想去燕国看看的,看看我娘她心心念念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燕国不像西北这么冷,一年四季季节变化非常明显。我笑着说,不过我小时候倒是很贪吃,燕国有很多吃的,糖葫芦,烧饼,还有桂花糕,是个好地方!
我冲他笑了一下,接着道:若是将来有一天你有机会了,可以带上心爱的姑娘去看看。
不知道那句话戳中了拓拔羽,他目光有些躲闪地看了我几眼,脸也微微泛红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我……哪来的心爱的姑娘啊!
说完,便站了起来,窜出去老远。
我奇怪地偏着头,望着拓拔羽的背影。
天气渐渐开始转暖起来。
拓跋烈却不知患了什么病,整个人瘦了一圈,脾气越发的怪戾起来。
舞娘和可墩都不敢大声出气,不知道拓跋烈什么时候会发脾气,把鞭子抽到他们身上。
我也听说了拓跋烈直接拿剑刺死了一个舞娘的事,原因仅仅是因为她跳舞的时候,看起来面无表情,像是不乐意。
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地。
而拓跋烈的病,也越来越重,眼眶周围泛着黑色,脸上的气色也十分差劲。
许是因为病痛的折磨,他已经有些神经质了,每当疼痛发作的时候,便压抑不住想要杀人的冲动。
最后没办法,只好请了个巫医过来诊治。
那巫医神神叨叨地进了帐篷,嘴里念念有词地转了几圈,然后又往周围撒了些圣水。
最后,他颤颤巍巍地开口说:可汗这是被邪魔侵扰了,想必是受了人的诅咒,可汗最近可有接触什么外来的人
可墩想了想,开口道:前阵子燕国派来了一位公主前来和亲,可汗当日晚上便去了她的帐篷,除此之外,并无外人。
巫医点了点头:把那位燕国公主带过来。
我正坐在帐里,打磨做弹弓的木头。
只差最后打蜡这一步,这木托就算是做好了,剩下的只需要把牛皮筋和皮兜固定上去就行了。
我吹了吹手上的木头屑。
接着,帐帘便被人大力掀开。
两个胡人男人一进来,不由分说地便架着我的胳膊,往外面走。
香榭连忙上来,拽着我的手。
一个胡人大汉用胡语大声地呵斥了几句,然后便上手,用力掰开两个人的手,生拉硬拽地把我扯出了帐篷外。
香榭被推翻在地,撞到了案桌,额头擦破了皮,往下流淌着血。
她不敢耽误,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准备去找拓拔羽。
第18章
巫医眯着浑浊的眼睛,凑上前仔细地看着我。
他发颤的双手,缓缓伸过来,捏起了白纱的一角。
我察觉到他想干什么后,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捂紧脸上的白纱。
老巫医笑了笑,露出一口黑色的牙齿,然后摆了摆手。
身后的两个胡人,立马捉紧我的双臂,逼着我往前走。
老巫医慢条斯理地取下我的面纱。
我轻微地颤抖着。
我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那道伤疤暴露在了众人的目光中。
我难堪地低下头,想要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老巫医挑了挑我的下巴,想让我抬起头来。
我抗拒地不从。
下一秒,便被身后的胡人,用力地钳住下巴,抬了起来。
老巫医的目光,在我的伤疤上巡视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露出一脸了然的神色。
然后,拿起一个骨杯,往我脸上泼去。
迎面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红色粘稠的液体,流了我满脸。
我干呕了几声,颤抖得更厉害了。
这是血,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血液。
老巫医颤巍巍地开口道:这燕国女子,便是害可汗重病的妖女。你们看她脸上这伤疤,泛着不详的黑气,疤痕横贯整个面部,一看就是凶煞!
他神经兮兮地叹息了一声:这是一招图穷匕见啊,一定有巫师在她身上下咒了。那日可汗去她帐里,想必是受了蛊惑。
周围众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尖锐起来。
可墩用胡语,问了老巫医什么。
老巫医盘了盘手里骨质的手串,悠哉悠哉地说道:大家不必着急,我自有办法对付这妖女。我们苗疆那边,有一种巫蛊之术,可以转移病灾。只要把蛊毒种在她身上,可汗的病,便会好转。
可墩走过来,道:那请您赶快在她身上做法吧!
老巫医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今晚便会做法,不过我需要准备一下,你们把她关起来吧。
我被关在了帐篷里的铁笼子里,双手被拷上了玄铁链。
手腕处因为挣扎,已经被蹭掉了一层皮。
冷铁上血迹斑斑的。
我靠坐在笼子的一角,抱着自己的膝盖。
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其中还夹杂着胡语的叫骂。
紧接着,便是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
拓拔羽用力地挡开对面挥来的剑,大声吼着:你们让我进去!
胡人大汉骂骂咧咧地说道:这里是你这个燕国贱种能来的吗
拓拔羽猛地起跳,凌空跳起,用剑尖往下压。
紧接着,那胡人大汉便挥手挡住,力气之大,震得拓拔羽虎口处发麻。
他手一软,便被人趁机卸了双臂,然后便被拖了下去。
他用力地冲着帐内喊道:你等我!我定会来救你!一定要等我!
我听到拓拔羽的声音,顿时坐了起来。
我隐约听到外面兵戈相见的声音,心都紧紧地悬了起来。
听到少年嘶吼的声音,才呼出了一口气。
我也大声回道:拓拔羽我没事!你快些回去!不要再来了!替我照顾好香榭!
听着声音远去了,我又缓缓地退回到了角落里。
拓拔羽是个好人。
若这是我的命运,便不能连累了他。
年幼时,他吃了不少苦,断然不该为了我,以命犯险。
傍晚的时候,帐外便燃起了篝火。
老巫医端着圣水,在帐篷周围泼洒着。
场地中央的案桌上,摆着一颗血淋淋的野牛头,和三盏香炉,一个铜盒。
我被带到帐外的时候,外面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他们均穿着和老巫医身上差不多的衣服,脸上用颜料涂的五颜六色,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诡异。
第19章
他们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手中还拿着一个模样长得有些奇怪的铜铃。
形状像一个倒扣着的碗,下面缀满了密密麻麻的铜铃铛。
摇晃起来,声音异常的空灵,听起来像是奇志怪谈里的摄魂铃之类的邪物。
这种男女老少诡异的目光,让我打了个寒战。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笼中待宰的牛羊,要被献祭给鬼怪。
老巫医摇了摇手里的铜铃,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地念咒语。
一边念,一边往我脸上撒了几滴圣水,又用不知什么植物烧成的草灰,在我身边画了个法阵图案。
然后,他又拿着把刀,走到案桌旁,扎进了那猪头的皮肉里。
拔出来后,把刀刃上的血迹抹下来,擦到我脸上的疤痕上。
此时,拓拔羽才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他一张口,便被身上的伤口疼得直咧嘴抽气。
那帮人下手还真狠,把他都直接打昏过去了。
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脸上也肿的,连吞口水都费劲。
鼻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守在他身边的拓拔满,察觉到他醒了,警惕地伸手按住了他,道:你不会还想管那个女人的死活吧我说你小子怎么回事,平时看起来挺机灵怕麻烦的,怎么一碰到正事就糊涂了呢
我……要去救她。拓拔羽没理会他说的那些话。
他缓慢地一件件穿着衣服,身上实在太痛,一动就疼得他直抽冷气。
拓拔满算是他半个父亲。
当时,拓拔满见这小崽子受人欺负,怪可怜的,便把他收在了自己的羽翼下,教他习武保命。
他也勤奋好学,知道除了他自己和拓拔满,没有人想让他活着,于是从来不惹是生非,不多管闲事。
拓拔满压低了声音,严肃道:拓拔羽!你究竟怎么回事你是不想要命了吗你忘记你娘了吗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是死了,就没人再记得她了!
拓拔羽拿剑的动作一顿。
他背对着拓拔满,良久没有说话。
拓拔满听到少年人似乎哽咽了一声。
这小子自从他娘死后,大哭了一场以后,便很少再哭了。
他心里对自己的命运和处境,十分清楚,也渐渐看得通透。
现在突然听到这孩子的哭声,猛然回忆起来,八岁的他,趴在女人冰凉的尸体上,哭的像个迷路的狼崽子似的模样。
拓拔满以为自己的劝说起效了,正斟酌着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拓拔羽突然转过身来。
眼尾红通通的,眼睛被泪水浸润的清亮,看起来有点可怜巴巴的脆弱,但是目光却意外的坚定。
他缓缓地跪在地上,沙哑着嗓音开口道: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我不该去靠近她。我以为这一生,可能就这样以一个异类的身份,活在这西域塞北。但是她告诉我,有机会可以去燕国看看,甚至还愿意做弹弓给我……
我以为我足够冷石心肠,但我看不得她在我面前受折磨。您方才说起我娘,我那时因为年幼,才没有护住她,使得她受了不少苦。宋今禾是我想要放在心尖上的人,我不想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做了!
拓拔羽垂着眼睛,轻轻笑了笑:是啊,那女人也并没有倾国倾城,人还单纯的有些傻气,对人好时,直率又坦诚,这样的人,没有人护住,怎么能行
他在地上叩了叩首,道:您的恩德,拓拔羽无以为报,望义父原谅。
说完,便抽出自己的佩剑。
寒冷的刀刃,映着少年坚定的眸光。
他转身掀开帘子,走进白茫茫的雪原之中。
第20章
周围的铜铃声响成了一片。
老巫医在地上点燃了一株紫色的植物,燃烧出来的烟雾十分浓密且呛鼻,熏得我双眼干痛。
那篝火也越烧越旺。
老巫医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空,沙哑着嗓子说道:时候到了!
只见他拿出一双金丝手套戴上,随后,他便拿着那个铜盒,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为什么还要弄出这么大的仪式。
那双如同枯枝般柴瘦的手,缓缓地打开了铜盒。
火光被突然吹来的风吹得摇晃起来。
我没看清里面装着的是什么,突然听见从那盒子里传来嘶嘶的声响。
一团通体泛着红色的细如发丝的蛊虫,缓缓地从盒子里苏醒过来。
老巫医端着它,越走越近。
我坐在地上,害怕地一步步往后挪着,地上的草灰蹭了我一身。
不要,你不要过来!
老巫医依旧置若罔闻地走过来。
这个时候,突然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骚动。
拓拔羽拨开人群,往这里冲了过来,手上的剑尖还往下滴着血。
他想冲过来阻止这场巫蛊仪式,但是冲到一半的时候,便被人拦下,按在了地上。
雪一接触到温热的皮肤,便融化成了丝丝雪水。
老巫医拿着刀,在我的手腕上划出来一道血口,然后拿起铜盒中的蛊虫,凑过去。
我拼命地摇着头,挣扎着想逃出身后禁锢我的手臂,但也只是徒劳。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蛊虫闻到血腥味时,更兴奋地扭动着身子凑近。
拓拔羽忍不住哭着嘶吼起来:求求你们放了我,让我去救她!
我尖厉地大叫一声。
那蛊虫进入身体的那一刹那,从皮肤的神经处,便蔓延出了一阵如同火灼的疼痛,一寸寸地啃噬着我的骨头。
我浑身剧烈抖动了起来,眼睛往上翻着,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显得那刀疤更加骇人。
顺着手腕上的血口看去,能发现有诡异的凸起,顺着血脉攀爬着,最后抵达了面部。
我的眉心浮出了一团红色的图案,以眉心的一点往四周发散着,一直蔓延到太阳穴处。
我的双眼红通通的,似乎就要流下血来。
这个过程中,我如同被放到油锅中烹煎着。
那一声声的惨叫,如同匕首般,划得拓拔羽鲜血淋漓。
他十指用力地扎进身下泥土中,用力捶打着地面,泥土和雪蹭了他一脸,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到底还是没能护住我。
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无力,连她免于苦难都做不到……
铜铃一声声地灌入人耳。
普通人听了,至多只觉得刺耳,但是这种铜铃,是专门用来给种了蛊的人来用的。
这种铜铃,会使这种蛊虫在人的体内异常的活跃,这样只会加剧被寄生之人的疼痛。
这种疼痛,比酷刑还要疼上几分,但是却不会使人立即丧命。
我感觉脑海中,似乎有根弦崩掉了。
我回想起这一生种种,或许就这么死去也罢。
远离了燕国,却还是难逃这命运。
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沈玉。
他的眉眼之间,盛满了温柔。
他俯身皱着眉,问道:禾儿,你哪里不舒服
我忍不住哭着,想要伸出手拥抱住眼前温柔的少年。
沈玉来救我了。
我哭着道:玉哥哥,我疼!
面前的少年听到这句,又忽的变了脸色。
他直起身,从身后摸出一把弩箭,扳机发出一声清脆的扣动声。
他一手持着扳机瞄准我,一边盯着我,冷冰冰地说道:朕恨你!
那弩箭直直地扎进了我的胸口,钻心绞肉的疼痛,往四肢蔓延开来。
眼前的幻觉消失了。
我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第21章
周围的人开始离去。
空荡荡的场地上,只留下了躺在地上的我和拓拔羽。
拓拔羽努力地多次尝试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刚站稳便摔了下去。
只好在地上,一点点往我躺着的地方爬去。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擦去我嘴角的鲜血,却蓦然发现,我的一只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阴翳,一层白膜似的东西覆盖在眼球上。
因为蛊虫对身体的侵蚀,我的这只眼睛已经瞎了。
拓拔羽抖着手,伸到我的鼻子下面探了探,还有气息,但是非常微弱。
他轻轻地把我搂入怀中,怕把我弄碎了似的,放轻力道。
他想尝试把我抱起来,但是双臂却一直使不上力气。
他失控地哭着:拓拔满!你在哪里!快过来救人!
站在他身后远处的拓拔满叹了口气,然后迈步往他的方向走过去。
也不知道上辈子欠这臭小子什么了,这辈子要这样替他偿还。
我睁开眼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
另一只眼睛有些痛痒,体内的蛊虫暂时安静下来,我才能得以喘息。
我伸出手,想往左眼上摸过去,却被一只手攥住了。
香榭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我。
拓拔羽坐在我的床头,俯身看着我。
拓拔满站在一旁,都紧张地关注着我的动静。
我摇晃了一下头,终于觉出是哪里的异样了。
我现在看东西,着实有些费力,似乎……一只眼睛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我一把甩开攥住我的手,用力地揉着眼睛。
香榭扑过来,搂着我哭着道:郡主!别揉了,您的眼睛……
香榭,我,我是不是瞎了是不是你回答我!我慌乱地拽着香榭的袖子,那只蒙着阴翳的眼睛,在烛光下黯淡无光。
拓拔羽低低地叹了一声,然后一把揽住了我。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突然抱住我的拓拔羽,突然感觉脸上落了滚烫的水滴。
一只手轻轻的捂在了我的眼睛上,说:禾儿,你听我说,那蛊虫是西域里毒性最强的,它在你体内肯定会带来一些反噬,你的左眼已经失明了……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拓拔羽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凑近我的耳边,小声道:别怕,我会送你回燕国。
灼热的气息扑在耳畔,我有些痒地蹭了蹭。
回燕国
我过去在那里死了一次了。
这天下偌大,但已无处可归了。
做完法之后,拓跋烈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甚至还逐渐加重了。
整个人瘦脱了形,就只剩下一副高大的皮包骨。
刚开始,他还能喝得动一口酒,现在,整个人躺在床上,都是最后一口气吊着的。
那老巫医又说,只能以祭天的代价,来挽回可汗的命了。
说我这燕国女子,实在是命格
第21章
太凶险,会给旁人带来不幸。不过不用担心,只要用烈火焚烧,便可驱除蒙在西域的不详黑气。
拓拔羽听说之后,只好把出逃的日子提前到了明天。
虽然我的身子还没有好,但是情势所逼,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期间蛊虫又发作了几次,夜里疼得我总是难以入睡。
本来就瘦的身材,现在几乎只剩一点肉,包裹在那骨头上,支撑着这颗残破的灵魂了。
拓拔羽和我连夜把东西简单地收拾好之后,便等着第二日的夜晚降临。
因为明日就要献祭,因此早就有人在帐篷外守着了,戒备十分森严。
虽然有些棘手,但是好在拓拔满拗不过拓拔羽的请求,拓拔将军便想法子支开那些人。
拓拔满压低声音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拓拔羽点点头,为了她也是为了我,反正我留在这里也没个立身之处,我倒真的想去我娘出生的地方去看看,我这一生也就唯此一愿了。
拓拔满伸手拍了拍拓拔羽的后背,道:不错,还算坚定,你可还记得我教习你剑法的时候说过什么
心神俱定,化形为剑,无坚不摧。
不错,你总算记得了,这把剑你带走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往前走的路你要自己一人小心,若你……想回来就吱一声,我定亲自接你回来!拓拔满拿起自己贴身的佩刀寒霜,递给了拓拔羽。
拓拔羽跪下,低头接过寒霜,手在寒霜冰凉的刀刃上抚了抚,感激地深深看了一眼拓拔满:义父的恩情,拓拔羽无以为报!
我依稀记得你八岁时哭鼻子的那模样,岁月不饶人啊,你转眼间都是个有了心上女子的少年儿郎了。拓拔满感慨道,自古这爱情让人昏头的比比皆是,连你也不例外,这爱情真有这么好吗
义父将来若是碰上那能让你时刻牵挂的人,便自然懂了。
此去一别,还请您多多保重。
说完,他便跨上了马车,冲拓拔满挥了挥手,然后用力地挥鞭策马向前去了。
这一去,人生路上命数不定,生死未卜。
第22章
拓拔羽连夜赶了一路,天蒙蒙亮就要破晓了。
感觉马也累了,于是便停下来想要休整一番。
他掀开车帘,看了看我的情况。
蛊虫今夜倒是没有再发作,虽然一路颠簸,但这确实是我这几天以来睡得一个好觉。
香榭醒了,看着拓拔羽,刚要出声,便被拓拔羽的手势阻止了。
香榭点点头。
拓拔羽刚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我突然在睡梦中皱着眉,痛苦地蜷缩起来,嘴里低声重复着:来了,它来了。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疼得眼睛猛地一下睁开了。
我出声的第一句便是:我听到了铜铃声,他们离我们很近了!
这体内的蛊虫,对铜铃声很是敏感,而正是利用这一点,他们想要借此拖慢我们前行的速度。
拓拔羽咒骂了一声,转身想要翻身上马,接着赶路,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远远的,一支箭带着破碎的风声,穿透了他的胸腔。
他还维持着想要上马的动作。
他低头看了看胸口中的那支箭,先是不可置信,最后慢慢成了一种无奈的悲伤神色。
他苦涩地笑了笑道:看来我没办法同你一起去燕国了呢。
我反应过来后,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哭腔道:拓拔羽,你忘了你说一定要去看看你娘出生的地方吗你还没有吃过燕国的桂花糕呢,我们都逃到这个地方了,你不能就这样倒下!
边说着,边想要用手止住他胸口上的血洞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鲜血,但终究只是徒劳。
拓拔羽摇了摇头,他抬眼看了一眼天空,道:天快亮了,你接下来只会更危险,禾儿你听话,不要管我,只管往前用力跑,莫要再回头了。
我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你在燕国的街头上吃糖葫芦,即使我没有见过那东西,但是依稀能感觉出来,那一定是很甜的东西。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遗憾,我不甘心,禾儿……我不甘心!
拓拔羽抬手抚摸着我的脸庞,那双绿色的异瞳里浸满了泪水。
为什么我不能与你在一起我喜……
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
拓拔羽到底该是没有把话说全,他用力地拍了一下马,马受惊奋力往前奔跑起来。
他握着我的手,已经变得冰凉。
他忍不住跟着马车跑了几步,但是还是无力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一半身子从窗口里探出来,用力地喊着拓拔羽的名字。
我想从马车上下来,但被香榭紧紧抱住了腰。
郡主你不能下去!你不能辜负拓拔公子他对你的一片用心良苦啊!你一定要替他好好活着才是啊!香榭抽噎着说道。
我喜欢你。
留在原地的拓拔羽,轻声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马车里的人,已经渐渐看不清楚了。
这四个字卷进了吹来的北风里,也不知能否替他传达这未了的遗憾。
他转过身,放声笑着往回走。
军队已经追赶了上来,他冲着他们张开了双臂。
下一刻,便是满天的箭雨朝他落了下来,他的脚步被外力硬生生地钉在了地上。
他缓缓倒在地上。
这时,太阳已经从东边升了起来,第一缕晨光落在了拓拔羽的绿色眼眸里。
那眼睛里,温柔得像盛着一汪这世上最清的泉,晨曦的暖光盈盈地照亮了他逐渐涣散的眼睛。
他渐渐地没了生息。
这块饱受磋磨的绿玉髓,就这么玉碎了。
最终,我没逃出去多远,便被捉了回去。
但是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等回到帐中的时候,拓跋烈也在破晓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献祭也已没有用了。
于是,西域便以此为借口,再次向燕国开战。
而我,则被作为人质关押了起来。
但此时的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期望。
透过我的眼睛便能察觉出来,当拓拔羽死的那一刻,我的灵魂便真正的脱离了这具身体。
冥冥之中,与此同时,远在燕国的沈玉,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的心口还犹有心悸地用力跳着,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他梦见我在他面前,被一把大火焚烧了干净。
他正想上前去救我,却低头猛然发现,举着火把的正是自己。
他吓得一把扔掉了手中的火把,那火舌趁势便顺着衣服燃了起来。
他不禁又想起前几日,梦见之前少年时的我和他一起去山上玩,结果我却失足掉进了一个坑洞里。
等他探头望过去时,却发现那坑洞原来是个虫窝,那些虫子密密麻麻地覆在我的身体,啃食着。
自从我去了西域后,他就一直噩梦不断。
而且奇怪的是,他梦见的梦境,都是我死去的过程。
梦的感觉真实得让人感觉可怕,他只是看着,便似乎连着心似的痛苦起来。
他不禁想,我在那边是不是过得不好
第23章
我的确是过得不好。
在逃出去不过几里地,便被追上来的胡人抓了回去。
一阵严刑拷打之后,我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为了防止我逃跑,在我的腿脚上尤其下了狠劲儿。
冬天天气又极其冷,腿脚上又有伤,极难好,这腿脚上的毛病便落下了。
而咳嗽这旧疾,也同时爆发了起来。
我手脚被拷起来,垂着头坐在角落,整个人了无生气。
我现在整个人活下去的想法变得极淡,生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是生是死,不皆是旁人的一念之间吗
我知道,那群胡人想要拿我作为借口,来向燕国开战,顺便拿我当当人质。
不过,他们这如意算盘可是打错了。
我不是燕国的公主,而是一位弃妃,犯了谋杀当今皇上父母的罪臣之女。
沈玉怎么可能会救我
沈玉收到了胡人宣战的战书,当看到我的名字的时候,眉头狠狠地一跳。
他连日来的噩梦,在这一刻变成了真。
我作为战俘,远在西域,那些人会如何待我
沈玉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两张纸,站起身,俯视着群臣:西域来犯,甚至拿和亲公主来作为人质以要挟,这是对我燕国天朝的挑衅,朕断然不会坐以待毙,为了燕国,远诛胡人!
苏丞相从众人里出列,弓着身上奏道:臣有异议,请陛下能听一言!
丞相请讲。
臣认为这个时候去远诛燕国并不合适,这次若是开战,必定会民不聊生,这并非战争本意啊,请陛下远虑!
沈玉忍了忍胸中的怒气,咬牙道:丞相你可知道,他们拿派去和亲的公主来要挟朕,这是奇耻大辱!更别说她曾是朕的贵妃,你让朕如何自处!
苏丞相眼睛转了转,不紧不慢地道:可她也只是曾是,现在她的身份就是一个和亲的公主而已,更何况我们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为一个罪臣之女而开战,着实是犯不上啊!
沈玉感觉一股血直涌上天灵盖,他冷声道:苏丞相,这天下是朕的还是你的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你如此反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沈玉其实只是无心的话,苏庆却忽地变了脸色,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地发誓道:臣子之心天地可鉴,臣都是为了天下苍生而说话罢了,绝无二心啊,陛下!
你一口一个苍生,朕难道还不如你心怀天下吗这事不必再议了,朕心意已决!沈玉疾步从座上走了下来。
禾儿,你的命是朕的,这是你欠朕的,朕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于是,战前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
苏莹婉听说了这件事后,便跑了过来找沈玉。
她不能让那个女人再回燕国。
这些年来,她几乎是有些挫败了,沈玉的心比她想象中的更坚硬。
他厚厚的心墙里,只关着一人,他恨她,但也爱她。
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人都走了,她以为沈玉肯好好看自己一眼了。
结果,他整天都忙于正事,偶尔才会陪陪她,还极尽敷衍了事。
到现在几年过去了,她还是清白之身。
经年积攒的恨意,让苏莹婉的心扭曲了起来,她几乎有些恨沈玉了,恨他对别人的念念不忘,恨他对自己的彬彬有礼。
她绝对不会让沈玉救那个女人回来。
第24章
于是,她经过几日的谋划,在沈玉出征的前夕,把他迷晕了,关禁在了房中。
为了防止他出逃,就用铁链把他捆在了床上。
沈玉醒来后,气的肺都要炸了,他脸色铁青地道:你敢关禁朕
苏莹婉微微笑了一笑,不紧不慢地说:不然呢皇上又要去找那个女人了,臣妾可怎么办呢
给我放开!沈玉拼命地挣扎了一下,但是还是纹丝不动。
苏莹婉扬起艳红的唇,妖冶地笑了起来:皇上你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吧这天啊,马上就要变了。
你什么意思沈玉瞪着她。
那我直接告诉你吧,反正都走到这一步了,我爹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苏莹婉语气带着一丝得意,这朝内百官拥护的人是我爹而不是你,你以为这深宫中有几个人是对你忠心的除了我,没人会在乎你的死活。简而言之,现在你的生死只不过就在我的一念之间罢了!
苏莹婉愉悦地伸出手,看着手指上的蔻丹:你以为就算你把那个女人救回来,她就会重新属于你了吗
这是她欠朕的!沈玉喘着气,恶狠狠地盯着苏莹婉。
你当真以为是她杀了你父母苏莹婉掩着嘴轻笑起来,玉哥哥你还真是单纯呢!
她走到塌边,轻轻地捏起沈玉的下巴:我都觉得柳家有些可怜了,可怜柳成林将军一生戎马征战,最后换来了却是个满门抄斩的局面。你只是看见了一个柳字,就这样判了他们死罪那柳将军死的还真是冤啊……
沈玉浑身一震。
什么冤死
她是怎么知道当年刻在母妃手上的字的
苏莹婉垂目,看出了他眼神中浓重的疑惑,于是便好心解释道:还是我来告诉你真相吧,不过你知道后恐怕会很痛苦,不过这样正合我意。我这几年一门心思扑在你的身上,结果得到了什么你对我不理不睬,我现在的痛苦比你痛千倍百倍!
我当然知道那个柳字,因为那是我爹做的呀。苏莹婉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重锤敲在沈玉心上,沈寅那愚蠢的东西就是送上来的替死鬼,但是奈何你竟然能借着柳将军的势力翻身。当时的我,反倒松了一口气,我那时一心记挂着你,我那时便跟我爹说起,想要嫁与你。
我苏莹婉这一生未曾对人动心过,却唯独你,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心。好不容易才嫁给了你,我以为你会恨上那个女人,然后忘记她!但是到头来,却只不过我一厢情愿罢了,你忘不了她,你可知道我有多痛多恨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你哪里也去不了!更不可能去救那个女人!苏莹婉癫狂地站起来,眼泪簌簌地落了满脸。
沈玉剧烈地挣扎了起来,他狂怒地吼着,最后耗尽力气,躺在床上,任由眼泪流了满脸。
他蓦然想起,他卧病在床时的那个远去清瘦的背影。
一直照顾的人,是她吗
且问你一件事,我染病时,是她照顾的我吗
苏莹婉脸上的笑意僵硬了一下,然后不甘心地咬牙说:是,我几乎以为你要死了,你得的传染病极强,我能有什么办法太医都说你没有救了!
沈玉愣住了,眼角的一滴眼泪堪堪地悬挂在睫毛上,他的嘴唇颤抖了起来。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杀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选择了不相信她,甚至亲手把她推入了地狱。
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他把一片赤诚真心摔在地上了还不够,还要上去践踏。
沈玉痛苦地用头一下下磕在床柱上,力道之大,让额头都破皮渗出了血。
血液顺着流进眼眶,和着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苏莹婉看着这样发疯的沈玉,有些害怕起来,看着他这样自虐的伤害自己,又有些心疼,于是就想上前过去拉住他。
此时的沈玉看起来骇人极了,他已经全然失控了,他似乎痛的发狂,像受了伤的野兽低吼着,想寻找一个发泄口。
苏莹婉靠近他时,突然猛地被他用铁链缠住了脖颈。
沈玉红着眼,一圈圈加紧了力道。
苏莹婉的脸憋的发紫,同时她也心如死灰了起来。
他为了那个女人,甚至想要杀了她。
到底这孽缘,还是斩不断的。
她颤巍巍地从袖中拿出了一把钥匙,递到了沈玉面前,断断续续道:你拿……着走吧,放,放开我!
沈玉丝毫不犹豫地用钥匙给自己开了锁,用力地把苏莹婉掼到一旁,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沈玉我恨你!你就算去找回了她又怎样!她终究是不爱你了,她现在最想要让你去死!哈哈哈哈哈,她绝对不会原谅你的!苏莹婉趴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望着站在门口的背影。
沈玉的脚步顿住了,并未回过头。
他站在逆光处,良久才低声道:若这是她所希望的,那我便死不足惜,现在是我欠她的。
说完,便不再犹豫地踏步走了出去。
只留苏莹婉躺在地上,颤抖着哭泣,那哭声越来越大,她不顾仪态地张口,大力喘息着,想要以此来缓解心中的疼痛。
这纠葛的半生,迟来的真相,已经太迟了,谁也留不住日落西沉时最后的一片暮色。
苏庆在大殿上,看着面前的金黄色龙座,他眼中涌起一股夙愿以偿的狂热。
苍老的手,颤巍巍地抚过金色的把手。
他转身一甩长袖,然后轻轻地坐在了龙座上。
他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威严地道:上奏!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声拍掌的声音。
接着,便看到白色的衣摆出现在了门口。
下一刻,沈玉手中的弩箭,便被扣动了扳机,射中了苏庆孱弱的心脏。
这是朕送你的登基大礼。沈玉一步步地走上了台阶,他的面色极白,乌发散乱地落下来几缕在他的颊边,唯有那双充斥着恨意与疯狂的双眼赤红着。
同时,他扬起手中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刺进苏庆的心脏里,补了最后一刀。
君要你死。那声音冷的像是彻骨寒冰。
第25章
沈玉身着银色盔甲,站在千万大军面前。
朝代更迭便是如此,这江山稳固,只是掌权者换了一次又一次。
他亲手杀了苏庆,一时间朝廷上群臣无首,沈玉便一举夺回了大权。
他环顾了面前的大军,沉声道:尔等都是燕国将士,可都愿随朕一同出征征讨西北
愿意!将士们举起手中的剑,向上举着,喊声振聋发聩。
不愧是我燕国将士!沈玉的声音带着力量,这次胡人来犯,挑明了想要吞并燕国的心思,燕国不是朕的,而是燕国所有人的。若燕国被侵,那受伤的就是各位的亲人,我们退一步,敌人就会进一步。
永不撤退!诛杀胡人!沈玉跃身上马,高举手中的剑冲天,口中大声说道。
驾!沈玉大喝一声,马的前蹄扬了起来,向前飞奔出去。
风雪擦过沈玉的耳边,身后的千军万马,兵戈相撞发出的响声响彻整个皇城。
军旗随风猎猎而响,地上的雪被马蹄踏的飞溅起来。
沈玉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眼睛注视着前方,神色异常坚毅,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禾儿,我现在就来救你,你一定要等我。
禾儿,你到燕国了吗
这个声音莫名有些熟悉。
我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翠绿色眼瞳,那双眼睛里,在晨曦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地闪着光芒。
拓拔羽是你吗!我用力地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袖,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
是我啊,禾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拓拔羽还是温柔地望着我,微笑起来的少年还略带稚气,眉眼弯弯的,十分好看。
他们后来追上了我,我就被捉回来了,还好你没有死,你没有死对不对我急切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我,我死了吗拓拔羽疑惑地低下头,看了看着自己。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他的胸口前看去,那里赫然插了一支箭,箭头已经穿透了胸膛,银色的金属表面,沾染着浓稠的血渍。
拓拔羽抬起头,咳出了一口血,血迹顺着他的嘴角一点点往下滴落。
他摸了摸胸口的血洞,嘴角勉强扯出了一个微笑,他伸手摸了摸我的眼角。
禾儿别哭,我一直在你身边呢,你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话音渐渐地小了下去,拓拔羽的身影也淡了起来。
在晨光的照耀下,他的身体开始一片片的变成碎裂的光影,就像是即将被风吹散的泡沫,一点点散了。
我用力地想要抓紧他的手,却只是一把徒劳的流沙。
拓拔羽的生命,在我的手缝中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我觉得胸中万分胀闷,应该是那蛊虫又发作了吧。
我吐出了一口鲜血,在失去意识前,模糊地想着。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香榭正担忧地摇晃着我。
郡主,你又吐血了!香榭用袖子擦了擦我嘴角的血。
突然,帘子被人撩开,一片白光乍现。
我好几天都没有见光了,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还没等眼睛缓过来,便被人拉扯着站起来,往外面拖去。
走到正中央的场地上,发现中间放着一辆马车。
胡人一般是不坐马车的,这个是专门打造出来,为了关战俘的。
马车上是一个大铁笼子,到时候就可以把人质拉到战场上。
战场上刀剑不长眼睛,两国无论谁输谁赢,我一点也不关心。
两边没有一个想让我活下去的,燕国不会欢迎我,西域只是把我当作筹码。
我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再次见到沈玉。
我远远的,便看到了坐在骏马上,身穿银白色盔甲的沈玉。
他的目光十分沉静,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眼睛有些通红。
当两人目光再次触碰的时候,一个人的心迫切渴望,一个人的心已经心如止水。
第26章
沈玉对着我所在的方向,轻声自言自语了句:我来接你了。
可惜我听不见,也不想再看了。
囚车牢笼的上方出口有点高,我把头探出去,还需要踮着脚尖,着实有些费力。
我的眼睛淡漠地移开了视线,重新蹲下,坐在了囚笼里。
沈玉愣了愣,随即苦涩地笑了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恨他也是应该的,无论我怎么对待他,都是他的错。
他看着对面冲过来的胡人,利落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骑着马俯身朝前冲了出去。
气势汹汹地用手中的剑,挥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形。
一个胡人的胸口,顿时喷溅出了大量的鲜血。
脸颊上也能感觉到温热的血,喷在脸上的温度。
天上的雪还在落个不停,雪花碰撞上地上的鲜血,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其中。
刀光映着漫天的大雪,显出一丝冰冷的美。
西北边塞的上空,盘旋着刀剑与鲜血飞溅的声音。
洁白的雪,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覆盖这世间的苦难。
我听着耳边的惨叫声,害怕地捂上了耳朵。
只要不去看,不去听就好了。
我浑身发抖地蜷缩在囚车的角落里,像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这场战争,持续了很久。
胡人渐渐显现出了一丝疲态。
西北刚刚失去可汗,现在由可汗的儿子来代替出征,但是到底是实战经验不够丰富。
沈玉看出了对方的疲弱,于是鼓舞士气,一口作气地取了胜利。
沈玉伸手拔下了对方的军旗,身上银白的盔甲往下滴落着血,他的睫毛上也被鲜血染红了。
整张脸藏在血污里,越发显得锋利逼人,像是从地狱里踏出的厉鬼,提着利刃来人间收割人命。
他喘了口气,缓缓地往我的方向走过去。
他站在囚车前,定在原地,细细地打量着缩在囚笼里的我,突然扬起手中剑,劈在囚车上。
我吓得浑身一颤,用手臂掩着自己的脸,假装不认识他。
他为什么来救我了
是不是又想把我捉回去,关在深宫里
他为什么不放过我
明明,我已经不欠他什么了……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体内的蛊虫再次作恶起来。
胸口处剧烈地疼痛起来,我咬住嘴唇,拼命地忍住痛苦的低吟。
没想到越忍越受不住,血从捂在嘴唇上的手指缝里,缓缓地渗了出来。
沈玉眼尖地看到了那丝惹眼的血迹,眼睛暗了暗。
他伸出手去抱我,我依旧安静地待在原地,没有动。
当他的手触碰到我时,才发觉我颤得那么厉害。
其实他自己的手,也是在一直不明显地发着抖。
他终于见到了魂牵梦绕的人。
他行军的时候,多次在噩梦里惊醒,梦见我其实已经死了。
但是还好,上天待他不薄,又把我还了回来。
这次,他一定要把我好好地护在自己怀里,再也不放手。
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禾儿,我来带你回燕都了。
说罢,想伸手去触摸我的脸庞,却在看到我的眼睛时,顿住了。
我方才一直缩着没有抬头,现在我抬起头来,沈玉才看清我的左眼里面,一层阴翳,毫无神采。
沈玉的心猛地漏跳了一下,他感觉那只无神的眼睛,仿佛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剜进去,搅了搅。
眼睛是怎么瞎的
还有脸上的疤痕和红色的纹路,离得近,还能看见皮肤上未痊愈的伤口。
我几乎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沈玉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上。
本来毫无反应的我,感受到脸上滚烫的泪水时,突然一怔。
一直逃避着的目光,落到了沈玉的脸上,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禾儿,我错怪你了。沈玉哽咽着,低下头,用下巴抵着我的额头。
我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整整十年啊,十年迟来的真相。
我一直以为亏欠他,到头来,却是一场误会。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死去的父亲能复活吗
一句错怪,就能抵过这流年吗
为什么不相信我
为什么不早些来
百感交集之下,体内的蛊虫感受到了宿主剧烈的情感波动,于是又在体内作妖了起来。
我死死地盯着沈玉,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你来的,太迟了……太迟了!
沈玉的心狠狠一顿,他几乎想要央求起怀中的女人了。
他想求得她的原谅,他想让她用原来的那种纯澈眼神注视着他,而不是眼前这个眼神情感稀薄的她。
雪下得越来越大,沈玉抱着我,站在尸山血海中,久久未动。
脚下散落着胡人的军旗,他赢了场胜仗,却失去了心爱的姑娘。
雪花落在两个人的头上,像是白了头。
目光近距离的交汇着,我强撑着和沈玉对视,眼前几乎一阵阵发黑。
沈玉微微地歪头笑了一下,眼泪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流到了鼻尖上。
他低着头,亲昵地蹭了蹭,柔声地说道:来得及的,禾儿,我们还能重新开始,我带你去看烟火,吃你爱吃的糖葫芦和桂花糕,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会真的狠心不要我的是不是
他有些急切地想要寻求着我的回答。
我叹了一口气:你为何不明白呢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求了,我不求你爱我,我也更不会去爱你。
第27章
从西北重回了燕国,燕国这时春天已经快要来了。
柳枝上抽出青绿色的嫩芽,一副春回大地的景象。
我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的景色。
从西北回来,也有一阵了。
我真的有点搞不明白,沈玉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之前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但现在的他,仿佛是被之前的少年时期的沈玉魂穿了似的。
但我只觉得疲惫。
当初苦苦地哀求他放过父亲和沈珩,但是他依然是选择了不相信我。
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报复,让我深陷噩梦无数次。
现在再补偿,有用吗
我也只有一颗心,摔碎了的东西,怎么可能再补回来。
我早已为他流不出什么眼泪了。
吱呀。
门突然响了一声,沈玉端着碗药走了进来。
他挥退了所有服侍的宫女,亲自来照顾我的起居饮食。
为了解我身上的蛊,也着实快求遍了天下的名医。
每天处理完朝政上的事,便要去忙着为我煎药。
这药也极麻烦,需要煎好几个时辰。
不过我并不领情,我并不想留在沈玉身边了。
本来我就没多少求生欲了,当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更是想速速求死。
我遇见他,本身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我听见了响声,但并未扭头。
沈玉轻轻地把药放在了桌上,低声唤了我一声。
禾儿,来吃药了。
我仍旧没有反应。
他不死心地又端着药,坐到我身旁,用汤匙舀了一勺药,吹凉了,喂到我的嘴边。
我紧闭着牙关,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于是,沈玉就这么举着,一直到那勺药都凉了,才放下来。
他垂下眼睛,叹了口气。
禾儿,你跟我置气可以,但是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我扭过头来,神色极淡地对他说:我没有与你置气,也没有跟自己过不去,我只是不想再孤独地活在这世上而已……
你还有我啊!沈玉急切地说道。
我摇了摇头:我不用你陪我,沈玉,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不是你努力就能让一切回转的,我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现在只是不爱你了而已。
沈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隐忍地说:那你爱谁拓拔羽吗
我的神色突然异样起来,我有些失神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
沈玉忍不住把手中的药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冷声道:为何知道你昨天体内的蛊虫发作,你喊了他一晚上的名字!
突然,他又放软了声音,几乎有些央求地说道:我会改的,禾儿,我不是故意要生气,我只是……
我看着眼前的沈玉,心里有些感慨。
没想到他也会有这样卑微祈求的一面,但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我没想过,还能再去爱上谁。
你走吧,我乏了。我抛下一句,便转身从窗口边站起来,往塌上躺下。
沈玉静静地看着我躺在床上的背影,良久,然后才端着药,走了出去。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期间我做了一个梦。
梦的片段很破碎。
一会儿梦见父亲脖颈处喷着鲜血,让我替自己报仇。
一会儿梦见拓拔羽被那群胡人逼得,从悬崖边上纵身一跃。
我在梦里哭喊着,想要挽留这一切,却最后被沈玉拉住了。
我绝望地求他,他却仍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
他缓缓地把背在身后的手抽出来,手上赫然一把弓弩。
我冷汗淋淋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第28章
从梦中醒来后,我坐在床上,想了很久。
我内心深处,可能还是有些恨他的。
我以为的不为所动,可能只是为了折磨沈玉。
没有什么比淡忘和不在意,更让人痛苦的了。
恨之深,爱之切,当开始云淡风轻时,那才是一切真正的结束了。
这天晚上,沈玉照常把药煎好了送过来。
即使我每次都冷淡地拒绝不喝,他依然一直在坚持着。
他以为这次依然照旧不会喝,但是我竟然破天荒喝下去了。
他一瞬间欣喜地有些忍不住扬在嘴边的笑意,他甚至有些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味道还不错吧
小宫女站在旁边,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我顿了顿,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我无言地接着喝完了药。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有事要让他帮自己一个忙。
现在的沈玉,简直是对我一呼百应,就差做个昏君,天天围绕着我转了。
我喝完了药,看了看他身后的宫女,没有出声。
沈玉连忙挥退了他们,然后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有事要和我说吗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冀和讨好,柔软的目光简直要化成温水一样,嘴角的笑意,从刚才进门就没有停过。
我,我想跟你说说我在西北的事……我犹豫地说道。
沈玉连忙正色地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我把自己在西北所受的苦,讲完了之后,悄悄地观察着沈玉的反应,末了又加了一句:如果可以,我想替自己报仇。
禾儿想怎样报仇沈玉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紧张起来,我也把握不准,沈玉到底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我想……让西北亡国。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声地说了出来。
沈玉听到亡国两个字时,微微一怔,随即笑着干脆道:好,我答应你!
自从回来后,沈玉再也没有在我面前用朕这个称呼,一直都是以我相称,这是他还未当上皇上时,两人的相处方式。
但是他答应的实在是太干脆了,我本来做好了要一番准备的,没想到如此直截了当。
沈玉蹲下来,把脑袋轻轻地放在我的腿上,有些依恋地蹭了蹭:只要你高兴,全都依你。
我想让你死。
我在心里想,我面无表情地一动不动。
但是沈玉仿佛非常满足似的,也不在意,他心里对于我对他动作的默许,异常的开心。
御旨一下,整个燕都都仿佛炸开了锅似的。
民坊之间,都在传沈玉莫不是个昏君的说法,群情激奋,民众议论纷纷,甚至有激进地想要揭竿起义,把沈玉从王座上拉下来。
朝内的大臣闻之,皆变了脸色。
他们的陛下,一向深明大义,从来不会做这种有失理智的决定,更何况这可是灭国啊!
西北虽然经此一役,势力大大削弱了不少,但是仍然残留着不容小觑的兵马势力。
再说,灭国真的是昏了头才会做出的决定。
现在动用举国上下所有的兵力去灭国,就是冒险不明智之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唯有百姓在这片地上,承受着诸国之间的战争,他们只图安居乐业,若是爆发战争,势必会死伤无数。
沈玉对于坊间的流言蜚语,也是有所耳闻,但是他不在乎,只要能让那一人称心如意就好。
多年的纠缠,已经让两个人的心态发生了转变。
沈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做出昏君一样的行为。
他自幼就非常自律,被当做储君培养的他,懂得如何作一位明君。
可是现在,这天下在他眼中,早已不比她回眸一眼。
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天下算什么
他恨不能剖出自己的一颗心,捧给她来看,这颗心完完全全为着她而跳动着。
第29章
沈玉亲自带领军队西上。
临走时,他不放心,便把自己身边信得过的心腹和武功最高强的护卫留下来,保护我。
另外一个比较阴暗点的原因,是因为怕我一声不吭地会离开。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我不可能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他。
但是无论是陷阱也好,心计也罢,如果我能如愿,他愿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往里跳。
这大概是天底下,被骗还开心的猎物了吧。
我这一招,的确是一箭双雕。
灭国这一举,哪有这么轻松
西去的这一路,势必十分凶险,一路上刺杀者无数,搞不好就会丧命。
就算沈玉能够侥幸安全走到西域,但是在战场上,刀剑无眼,谁死都是有可能的。
另一方面,沈玉人不在皇宫,我也落个清净。
当他一口答应,愿意为了我灭西域的要求时,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枕在膝上的人,头发柔软顺滑,一张脸更是生的面相极好,讨好的眼神,隐隐地想要通过满足我的无理要求,让我开心。
我的确是心灰意冷了,我受的心伤太重,情爱早已不敢轻易再尝。
即使我再恨沈玉,可是当他流露出少年时的那种柔软温情时,还是会忍不住一阵恍惚,这是我之前多年的爱而不得。
我真的需要一个时间,来好好想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人心就是这么复杂且矛盾参杂的东西,里面关着爱与恨,就像是太极阴阳鱼,本是对立面,却偏偏又相克相生,因爱生恨。
越往西走,就感觉越荒凉。
西域不比燕国那样山清水秀,西域是大漠孤烟的塞外,天高地阔,视线十分旷远。
现在都已经入了春,地上开始星星地冒出了些绿意。
沈玉一路上,的确是十分凶险。
如果不是累极,不敢轻易地扎营休整。
西域人擅长用毒用蛊,需要时刻小心提防。
这样绷着神经的状态下,沈玉的确是有些吃不消。
有时候夜里难以入睡的时候,便会想我。
这是我当年走过的路,而他如今再次踏上,走我走过的路,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慨和些微的满足。
想到我脸上的刀疤和眉心的红色纹路,他不禁又眼神暗了暗。
他一定会治好我,谁伤害我的,就要加倍的讨回来。
他近来想我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一仗,持续的时间确实有些长了,不过他还是做到了。
沈玉骑在马上,身上新伤旧伤的交叠着。
他在战场上,一举斩下了西域当今可汗的头颅,但是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也挨了一刀,不过好在没有要他的命。
流血的时候,他怕极了,他怕就这么留在了西北,无法再回去见我。
他已经离开了我一次,这一次一定不能再爽约了。
最终,他还是挺过来了,重新踏上了回燕国的路程。
他没有将胡人全部诛杀,除了杀了一些权贵上层,其余胡人平民,他都没有痛下杀手,反而是把他们带回了燕都。
他花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了当年施法的老巫医。
沈玉十分大为火光。
他用剑尖挑起老巫医的下巴,然后貌似不经意地擦过老巫医的脖颈。
可怜那老巫医,经过一番严刑拷打,都快没命了,现在被沈玉这么一吓,几乎快没了魂魄,他连忙张口求饶。
沈玉是个杀人都不眨眼的主,更何况还是伤害我的人,他几乎一瞬间就怒了。
手上的剑往下压了压,顿时那皱纹满布的皮肤上,便添了一条深深的血痕。
老巫医哀叫起来。
沈玉把匕首逼近他的嘴边,狠狠地威胁道:如果你不怕舌头掉的话,大可以再叫一声试试!
老巫医顿时噤声。
沈玉忍住怒火,缓缓地把剑收了回去。
现在还不能杀他,禾儿身上的蛊还没有解,这条贱命是要留着解蛊的。
想到我,沈玉的脸色才缓和一些。
再忍忍,明日就能出发回燕国了,他如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思念道。
第30章
沈玉回到燕国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兴冲冲地去找我。
进门的时候,看见我正躺在床上午憩。
护卫看见他,正激动地想张口,却被沈玉的一记凌厉的眼神镇住了。
护卫默默地闭上了嘴。
自家陛下的性子还是很清楚的,自己要是刚刚把屋里的那位娘娘吵醒了,不知道陛下要怎么罚自己呢。
我本来就睡得不沉,沈玉推门的那一会,我已经醒了,但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于是索性装睡。
那脚步声轻轻的,越来越近了。
沈玉缓缓俯身,注视着沉睡的我。
这段时间的思念之苦,在这会得到了释放,一时之间竟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差点死在战场上的后怕,在这会悉数地爆发出来。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我额头上的碎发,又低下头亲昵地蹭蹭。
我实在觉得装睡不下去了,只好睁开眼,想要阻止他的下一步的动作。
沈玉没想到会被突然抓了个现行,竟然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脸红了起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闷在被褥上,闷声道: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我摇摇头。
沈玉想起来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于是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说:禾儿!我已经替你报仇了!
我看着他,不出声。
沈玉脸上的笑容,渐渐维持不住了,然后有些慌乱道:禾儿你不开心吗
我露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容,道:开心,我当然开心!
然后凑近了他的耳边,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会回不来呢!
沈玉浑身一僵。
我冷冷地笑了起来,心中感到了久违的痛快。
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我本来以为你会死在战场上,因为我不想亲手杀了你,但是你竟然命够大的,也罢,我现在仇也报了,你就放我走吧,也不必再补偿我,以后你做你的好皇帝,我走我的路。
沈玉听完,一直垂着头,没有说话。
我感觉到他在发抖,就在我说完那一番话后,沈玉抓住我的那只手,瞬间变得冰凉了起来。
我看到地面上多了几滴水渍,心里不免叹了口气。
已经是无法回头,何不放过彼此呢
我有些强硬地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是沈玉用的力气极大,我挣扎了半天,也没见松劲。
正想开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突然被沈玉一把拉进怀里,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低头吻住了。
冰凉濡湿的嘴唇,还带着泪水的咸涩。
这个吻,十分用力,但却只是停留在嘴唇的表面,并没有深入。
我看着眼前睫毛被泪水打湿的双眼,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悲伤,让我有些彷徨。
我不由得想起来,当年出发去西北时下的那场大雪。
那夜的雪,仿佛要下尽世间所有的悲欢。
眼前的这双眼睛里,似乎也正在下着一场大雪,一片荒芜。
沈玉离开了我的唇,捂住了我的眼睛,凑到我的耳边,轻轻说着:我把西域的巫医带了回来,等你把病治好了,我就……放你走,此生以后,我不再拦着。
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带上了央求的意味。
我心里突生出一丝不忍。
也罢,最后总要离开的,何况我还要替拓拔羽,去游历燕国的山川美景。
我是不在乎生死,但是这个蛊,实在是给我带来了不少的痛苦。
我最终点了点头。
沈玉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那身盔甲在他的背上,仿佛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似的,佝偻着身体。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早已泪流满面。
第31章
老巫医这一路上,受了不少苦。
反正只是为了留他一口气在而已,期间更是花样百出地去折磨他。
本来就枯瘦如柴火棍的身体,现在更是几乎只剩一份皮包骨。
护卫把他带上来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只听见骨头的闷响。
这一摔,几乎他的半个魂魄都快出去了。
可惜沈玉的温柔,都只留给了我,他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对别人情感观念淡薄的人。
他对于自己不上心的人,一律都是一个态度:生死与我无关。
于是,他一把扯起老巫医宽松的巫袍领子,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盯着他缓缓道:替她解蛊,若是治不好她,我就让野狗撕碎你!
老巫医艰难地喘着气,瑟瑟发抖地点了点头,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给我把脉。
过了一会,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玉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如何救她
老巫医抬眼瞄了他几眼,然后才小声地说道:办法有是有,只是这办法可谓是一命换一命。这蛊是西域最毒的,基本上是无药可解,但是它的寿命并不长久,在这个过程中,宿主会很痛苦罢了。要想让柳姑娘解脱,只能通过转移的方法。
什么转移的方法
我到时候会燃烧一种特制的草药,然后把那蛊虫稍微驱赶到血脉处,只需要把柳姑娘的手腕,用刀刃割开一道血口,然后再找一人,割开手腕,把蛊虫引到自己身体里便成了。
只是这人需要是跟柳姑娘有深刻的羁绊,不知道陛下能否找到这样的人,来为柳姑娘解蛊
我来,沈玉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腕露了出来。
皇上!这万万使不得啊!身后的护卫都跪了下来,齐声说道。
这有何不可沈玉偏过头,注视着坐在床上的我。
我平静无波的眼眸里,起了一丝波澜。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站在眼前的人,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做到这一步。
无论是之前为我灭国,还是现在愿意为我解蛊,这都已经大大超出我的意外。
不过,也倒意外的和自己想要报仇的目标一致。
他死了,自己的仇不就可以彻底得报了吗
自己经历的这一切,也都有了一个交代。
只是……这眼前的这一切,都如我所希望的吗
我对他冷淡和刻薄,这样能让他时时刻刻受着过去的折磨。
灭国的要求,也只是利用他,替拓拔羽报仇而已,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过犹豫。
但是当他真正地要在我面前,去为了我,毫不犹豫地甚至愿意去死的时候,我有些犹豫了。
不必了,你不用来救我,我也不希望你这样,不过你别误会了,我不希望你死并不是舍不得,而是要你生比死更难!我冷冷地开口道。
沈玉苦笑了一下:禾儿,只有这件事我不能依你,我现在已经生比死更难了,我无时不刻都在被过去所吞噬。我死后,你想做什么都行,你要这天下,我便给你,你想要离开这里,逍遥山林,也都随你。
只是,我希望你往后余生,能够平安顺遂。
我听完这番话,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燃起了一股无名火。
我有些咄咄逼人地开口道:我说了不准!你死了谁来补偿我你以为只是这样就能解脱了吗你只是承受我的这些痛苦一半而已!你知道被毁容的苦痛吗你知道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看着保护你的人亲眼死去吗你知道每天半夜噩梦惊醒后的恐惧无助吗
你现在告诉我这只是一个误会,那血就可以白流了吗这张脸就可以不用毁掉了吗沈玉,我恨你,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你根本就不明白!
眼泪随着这些话语,簌簌而下。
这是这段时间里,我平淡的表象下的第一次爆发。
当伤疤被再次揭开,再一次鲜血淋漓。
但是只有这样,才能有痊愈的可能,永远捂着沉默,只会让伤疤溃烂。
第32章
沈玉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痛苦起来,眉头仿若不堪重负似的紧皱着。
这些话像是绞刑,一点点地排挤着肺部薄弱的空气,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最终,他张了张口,说: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这件事情我不会让步的,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你不必顾虑。
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他一指轻轻地点在了后颈一处。
我紧接着浑身一麻,便失去了知觉。
最后在闭上眼的瞬间,看到了沈玉眼底化不开的痛苦与悲伤。
那强烈的情感,像是化不开的浓雾,雾霭茫茫地让人不知身在何处,只会不停地往下坠着,直至粉身碎骨。
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这个梦并不像之前那样诡异,梦里不再是阴沉沉的下雨天和寒冷刺骨的冬天,而是阳光明媚的春天。
我有些迷茫地站在廊檐下,想要回忆着出现在这里前所发生的种种,像是失忆似的,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我往水面上看了看,倒影是一个妙龄少女,眼眸柔和明亮,嘴角微微向上弯起,像是在想什么欢喜的事。
这样的自己,却让我有些陌生似的,但又莫名的觉得受吸引,我悄然伸出手,触碰了一下水面。
层层的波纹荡开,一直荡呀荡呀的,感觉眼睛都有些晕了起来。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的湖心亭中。
午后的阳光,投在碧绿的水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湖心亭的正中央,站着一位白衣少年。
他正在吹着一把玉箫,在亭子的重重纱幔下,他的身形隐隐约约的。
春风拂起他的头发,越发的让人觉得他像是猛然出现的谪仙似的,飘然凡尘。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那样,我轻轻地走到了他面前。
我看着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你长得可真好看啊,我心悦你!
说完,我自己也一怔,胸口处传来闷闷的疼痛,似乎在昭告我这番话说的并不合适。
不过眼前的人,倒是没有害羞,他仿佛有些愉悦似的扬唇笑了起来,阳光照进他的眼底,熠熠生辉。
他伸出手,拥住了我,把我轻轻地揽进怀里。
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一样,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禾儿,你终于来啦。
我有些茫然地瞪大眼睛,脸颊倏地红得像春天里的樱桃,我甚至有些结巴了:你,你……等我很久了吗
眼前的白衣少年没有回答,只是手掌一下下的抚摸着我的后颈,下巴轻轻地点着我的额头,动作中透着一丝温柔的情意。
我似乎也有些享受似的,往他怀里钻了钻。
这个怀抱,有着清浅好闻的味道,站在春日里,被晒得暖烘烘的,我甚至有些瞌睡起来。
隐约中,觉得哪里有些怪异,但是又说不上来。
直到后颈处,突然有些黏糊起来。
我有些舍不得地稍微离开了那个怀抱一点距离,伸出手往后颈处摸了摸,放到眼前一看,是血。
我大惊失色地仰头,看向白衣少年。
那少年还正微笑着,只是七窍处,正往外渗着血,看起来着实有些恐怖。
少年在我惊恐无措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连忙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庞。
我发现他的手腕处,也在往外流淌着血液,我急忙有上前,想看个仔细。
白衣少年力气很大地用袖子遮着自己的脸庞,不愿撒手,那血滴在白衣上,十分触目惊心。
禾儿……别看。
他似乎有些难堪和着急,语气中带着急切,随着他的动作,那血流的更欢快了,几乎袖口处都快被染红了。
我只好顿在原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有些支撑不住地身形摇晃了下,下一刻,便直接摔在了地上。
情急之下,我突然喊出了声:沈玉!你不能死!
地上因为流血过多,而有些哆嗦的少年,听到这句话时,突然有些艰难地笑了起来:你终于想起来我是谁了……
第33章
我睁开眼睛时,眼眶里的眼泪顿时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我想起来了,那是沈玉。
一切都是相遇的开始,若是没有当初的那一面,现在也不至于落得这般光景。
但是我真的想让他死在一切的开始吗
沈玉趴在我的床头,脸色看起来极差,嘴唇都没有了血色。
他皱着眉头,感觉到床上有了动静,于是努力抬起头,看见我额头的红色纹路消失后,有些欣喜地笑了起来。
禾儿,我成功了!苍白的脸色,衬着额间的红色花纹,反倒显出了几分妖异,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倒是显得无比纯真。
两种反差在他的脸上,倒也显得没有那么违和。
我泪眼朦胧地注视着他,心中有些酸胀。
体内的蛊虫,开始在沈玉的体内作乱了起来。
他唔地一声,蜷缩在了床边,蜷缩起来,紧紧地捂在了心口的位置。
我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他,却最终又缓缓地把手收了回来。
沈玉盯着我手的动作,脸上的神色黯了黯,不过马上又重新扬起了笑容,喘气不匀地说道:禾儿,我好疼!
我强硬地说道:既然成功了,那你便要兑现你的诺言,我要即刻出宫!
沈玉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暗淡下去,他蜷缩在地上,无声地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他是不是疼晕了过去的时候,他突然低声开口道:好。
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你出去,今晚…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这句话说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我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就算再多留一晚,结果也不会改变。
但是我没有想到,沈玉会重新带我回到看烟火的那个地方。
这里还是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十几年过去了,草木却还是一如当初那般,只有人,时时刻刻在变罢了。
月光柔和的光,洒落在地上,宛若碎银。
一年一度的烟火大会,又轰轰烈烈地在燕都举办了起来。
我不闻外事太久,早已忘记这些节日的时间了。
我的心,早已在我也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冷硬地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我望着满天的烟火,也有些动容。
当时过境迁之后,我和他再次踏上这块一切爱仇开始的地方时,心里的确非常不是滋味。
面前就是水面广阔的燕都运河。
周围的人,热热闹闹地在水里放花灯许愿。
水面上,倒映着夜空中绚丽的烟火,仿若银河坠落了人间。
一朵朵莲花灯,载着人间的各种愿望,在银河里悄然飘荡。
沈玉的脸色,仍旧很差,紧皱着的眉头,昭示着他此刻正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
不过他看起来,似乎心情很不错,此刻正忙着在花灯上写自己的愿望。
虽然他也请求着让我也放一个花灯,不过我并没有理会他,我抬着头,静静地看着天上的烟火。
好了!沈玉收起手中的毛笔,把花灯轻轻地放进河中。
水流带着他的花灯,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漂远。
他殷切地注视着那盏小小的花灯,逐渐和其他的灯盏聚集在一起,这才收回了目光,转而看着我,道:禾儿想不想知道我写了什么
不想!我打断了他,我现在就只希望你能够说到做到,明日放我离宫。
沈玉的脸色又白上了几分,他半垂着眼眸,收敛起自己短暂的愉悦,也跟着仰头看烟花。
当又一个烟花升到空中,猛然炸开的一瞬间,他突然扭头,猝不及防地凑近我的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烟花炸裂开来的声音太大,我没有听清。
沈玉又坐直,退了回去,眼神中带着一点希冀。
他说,在花灯上我许了愿,我希望上天能让你能留在我身边,为此我愿折寿十年。
第34章
一大早,我就起了床。
香榭替我梳洗完后,便开始简单地收拾东西。
虽然沈玉给我准备了很多东西,但我的东西,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因为这里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带走的。
光回忆,就已经沉重得让我不堪重负了。
刚出门口,便看到了送我出宫的马车,就已经早早地在外面侯着了。
沈玉并没有来送我,送我的是一个贴身的侍卫。
这个侍卫,跟随着沈玉多年,是他的心腹,不过为人很清冷,不怎么开口说话。
我正准备转身上马车的时候,突然被那侍卫叫住了。
陛下他昨晚上十分痛苦,那蛊折磨的他几乎一整夜没睡,整个人非常憔悴,他并不是有意不来送您的。侍卫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一来觉得自己现在脸色太差,二来……恕我多嘴,我觉得是因为皇上他怕自己看您走时,会忍不住改变主意……
他昨天晚上疼痛发作时,一直再叫您的名字。
我有些错愕,我的目光看向了沈玉所在的偏殿,脸上一闪而过,有些犹豫的挣扎神色。
您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陛下吗宋戎试探地问道。
我站在原地,很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收回目光,钻进了马车里,把帘子放了下来。
马车渐渐地远去,马蹄声在空荡荡的道路上回响着。
柳枝在春风里,轻轻地摇摆着。
我终于远离了这座承载我半生悲欢的皇城,从此以后,永不相见。
我没有急着出城,我在举办烟火大会的运河边,找了家客栈,带着香榭住了进去。
当香榭问我要去哪里时,我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地方。
我没敢去深思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这里,我低头夹了一块,据说是本店招牌糕点的桂花糕。
我咬了一口,入口清甜不腻,浓郁的桂花味,飘荡在舌尖,确实对得起本店糕点头牌的夸赞。
我低下头,又咬了一口,以此掩饰自己早已红透的眼眶,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这一口下去,唤起了我的太多回忆。
我想到了翠绿眼眸的拓拔羽,和跪在邢台上的父亲,以及……昨日在烟花下,期冀地看着我的沈玉。
我努力地咽下自己口中的糕点,望着面前的色味俱佳的饭菜,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起来。
晚上,我拉着香榭,到运河边上闲逛。
路过一个摆摊算命的眼盲婆婆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蹲了下来。
算命婆婆闻声,慈祥地笑了笑:姑娘要算什么
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最近的困扰的东西说了出来:我没想好,只是近来心中有些烦闷。
姑娘不如算一卦
那婆婆拦住了我想要给她钱的动作,笑眯眯地说道:姑娘先别慌着给钱,我是看您有缘分,才愿意帮您算的。
她抽出一个竹筒,里面放着满满的竹签,摇晃了几下,递给我,道:来,抽一根试试!
我看到手中的签时,愣了愣。
手中的这支签上,画着一个圆润的圆,除此之外,什么注释都没有。
算命婆婆摸了摸我的那根签,笑了笑:姑娘,你的缘分还没尽呢,这个圆说明万物都是这种因果,始是终,终是始,流水汇海,倦鸟归林,你最后也是会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去的。
转眼间,就到了春末,天气开始转凉。
沈玉低声咳了几下,接着低头,专心描画笔下的女子。
那女子身着绯色的烟纱罗裙,一颦一笑都十分生动,眼睛微微弯起来,嘴角挂着有些天真的笑意,仿佛见到了心上人那般的娇羞,刻画得非常传神。
沈玉按照记忆中,两人初次见面的面容,细细描摹着。
画着画着,不由得有些走神起来,他失神地伸出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然后偏头,趴在了那副画上。
突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溢出几滴鲜血,喷溅在了画上。
等他慌忙拿袖子去擦时,已然来不及了,那血滴在纸上,便晕染了开来。
他发了疯似的去擦画上的血滴,越擦越脏,最后血糊了画上女子满脸。
他喘了口气,重重地把那张画往旁边一扔,埋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隐隐地从他的臂弯中,飘出来几声压抑的啜泣声。
他忍不住站起来,冲过去把那副画捡起来,搂在怀中,脸上哭哭笑笑的,显得有些疯魔。
看着眼前这一切,我的心狠狠地被击了一下,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跪坐在地上的男人。
沈玉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往这边望了过来,那眼神中,还带着没反应过来的茫然。
第35章
我慢慢地走过来,蹲下来,用衣袖轻轻地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沈玉呆呆地盯着我,眼神有些痴痴地,他缓缓伸手,抚上了我的脸颊,他摩挲了一会儿,低声叹道:我这日做梦,越发频繁了。
也罢,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上你几眼了,我每次都想沉在梦中,不醒来了,可是我做不到,我甚至有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之前你在的时候,没给你画幅画我想你的时候,听什么都是你的声音。
你看,现在也是,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在做梦了……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你这次能不能留得久一些上次我还没有说完,你便走了,我还一直记挂着呢!他有些央求地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上,那手瘦得能清晰看到里面的经脉。
他茫然地抖了抖,手背上灼热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
他低下头,舔了舔手背上的泪水,然后抬头,道:是苦的,禾儿为什么要哭
我用力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大声道:我回来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了
沈玉猛地一个激灵,他愣了一会儿,低头,用力地咬在自己的手背上,疼得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无神的双眼,一点点聚焦了起来,就像是熄灭良久的灯烛,再次点燃起来,眼神中透出一种执着的狂热。
他反握住我的手,用力攥紧在手心里。
不是梦
不是梦,我这段时间,去了不少地方,但是我心里始终觉得开心不起来,我就苦苦地想是为什么,有天蓦然想起来,我临走的时候,有个最终的东西忘在这里了……
什么东西
你。
我俯身,轻轻地吻在他的嘴角。
沈玉的身体僵住了,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呢喃了一句:上天待我不薄,我的愿望实现了。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追问了一句。
沈玉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我,开心地开口说:我那日放花灯的时候,许过愿,如果你能留在我身边,我愿意折寿十年来作为代价。
我心中五味陈杂地看着他。
这段时间,我也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到沈玉身边去。
这大好河山的风光,的确很美,只是也并未让我感到解脱。
风光掠过眼前,而真正在心里的,却只有少年时的那一片春天。
我状似轻描淡写地口吻道:一个人看风景没意思,正好我还缺个车夫,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啊
沈玉急忙连声点头应道:我愿意!我愿意!
我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我站起身,冲地上的沈玉伸出手,道:这一次可要牵好了。
绝不放开!
沈玉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掌,眼里仿若盛进了一片星光,天下的光芒,皆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