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执刀剖尸时,总爱哼些不成调的曲子。
锦衣卫指挥使燕迟归说我像个索命的艳鬼。
他总在我验尸时突然出现,指尖沾着血往我唇上抹:沈仵作这般妙人,为何偏要同死人打交道
直到那日我剖开他心上人的尸首,在他震怒的刀锋下笑出声:大人,您猜我在这位贵女胃里发现了什么
半块您府上的点心呢。
他掐着我脖颈的手倏地松开,眼底猩红地笑:好,很好。
后来他把我按在停尸台上,咬着我耳朵低语:现在该验本官了...沈大夫可要验得仔细些。
第一章
夜,浓得化不开。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一丝月光也无。空气里弥漫着京城初春特有的、混杂着泥土腥气与万物萌发又衰朽的复杂气息。乱葬岗的风,尤其阴冷刺骨,呜呜咽咽地刮过嶙峋的怪石和半埋的薄皮棺材,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向刚掘开不久的浅坑。
几只漆黑的乌鸦被惊动,嘎嘎叫着扑棱棱飞起,落在不远处一株枯死的老槐树枝杈上,红眼睛幽幽地盯着坑边唯一的活物——沈青瓷。
她一身素得发旧的靛青布裙,蹲在坑沿,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可那双露在覆面白巾外的眼睛,却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手中唯一的光源——一盏幽幽燃着的素白风灯。灯焰在阴风里挣扎跳跃,在她专注的瞳孔深处投下两簇冰冷而执拗的火苗。
坑里,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身,被匆匆抛掷,姿态扭曲。腐败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膻,一阵阵地往上涌。沈青瓷恍若未闻,她那双戴着薄如蝉翼的熟皮手套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正小心翼翼地用细长的银镊子,拨开死者颈项间缠绕的几缕湿漉漉的黑发。
喉骨…下折…她低低地自言自语,声音在死寂的乱葬岗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漠然的韵律,竟不成调地哼了起来,…月黑风高…阎王叫哟…调子诡异,词句破碎,在阴风呜咽的背景里,平添了几分森然鬼气。
银镊的尖端,精准地探入死者微张的口腔深处,轻轻拨动。灯影摇曳下,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污泥完全覆盖的金属反光,在死者舌根附近一闪而逝。
沈青瓷的动作顿住了,哼唱也戛然而止。眼底那两簇火苗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某种轻佻节奏的击掌声,自身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响起。
啪。啪。啪。
不疾不徐,三声脆响,在这片连乌鸦都屏息的死寂里,如同惊雷炸开。
沈青瓷的脊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握着银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在薄皮手套下泛出青白。那点刚发现的微弱金属反光,被她用镊子尖端极快、极隐蔽地往舌根深处又顶了顶,彻底藏匿于污浊之中。
啧。一声慵懒的轻叹,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冰冷的刀锋,都说城南乱葬岗子夜时分有艳鬼索命,专勾负心汉的魂魄。今日一见,传言不虚啊。
脚步声踩着湿冷的泥土,由远及近,从容不迫。一股清冽的、与这腐臭之地格格不入的冷梅香,率先霸道地侵占了沈青瓷的鼻端。
她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来人的轮廓。
锦衣卫指挥使燕迟归。
一身玄色麒麟纹曳撒,即使在这样污秽的环境里,也纤尘不染,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如玉。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非但不显凌乱,反添了几分落拓不羁。他身形极高,站在坑边,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沈青瓷完全笼罩。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此刻正含着三分玩味、七分探究的笑意,牢牢锁在她覆面的白巾上,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遮掩,看清她底下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沈仵作,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像浸了冰,这般风姿,这般妙手,不去金玉堂里悬壶济世,偏要夜夜与这些烂泥腐肉为伍…真是,暴殄天物。他唇角勾起,那弧度漂亮得近乎妖异,目光却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沈青瓷那双沉静的眼,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沈青瓷迎着他的目光,眼底的古井波澜不惊,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她微微屈膝,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声音透过白巾,平平板板,没有任何起伏:燕大人谬赞。卑职职责所在,不敢懈怠。此地污秽,恐污了大人的靴履,还请大人移步。
职责燕迟归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笑声在空旷的乱葬岗回荡,惊得远处树枝上的乌鸦又扑棱棱飞起几只。他向前踏了一步,靴底踩在坑边的湿泥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离沈青瓷不过半臂之遥。那股冷梅香混合着尸坑的腐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味道。
好一个职责所在。他饶有兴致地重复着,目光落在沈青瓷沾了些许泥污的手套上。下一瞬,他毫无征兆地出手!
动作快如鬼魅!
沈青瓷只觉眼前玄色衣袖一晃,手腕已被一只冰冷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攥住。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猛地将她往前一带!
她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前扑去,几乎撞进他怀里。鼻尖瞬间被那股浓烈的冷梅香气充斥。风灯脱手,啪地一声摔落在泥地上,灯焰挣扎了几下,倏地熄灭。
黑暗如潮水般汹涌吞没。
你!沈青瓷低喝,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摸腰间藏着的柳叶刀。
别动。燕迟归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却比这乱葬岗的风更冷。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拇指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狎昵的意味,在她薄薄的手套上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感受那层隔膜下肌肤的纹理。
沈青瓷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以及那双即使在黑暗里也灼灼逼人的目光。
瞧这双手,他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欣赏,多稳,多巧。握得住最精妙的刀,剖得开最僵硬的皮肉…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陡寒,那握得住人心么剖得开藏在人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么
沈青瓷被他攥着手腕,整个人如同被钉在无形的砧板上。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指尖透过薄皮手套传来的冰冷触感,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冷梅香,以及他话语里毫不掩饰的试探与锋芒,都像细密的针,刺向她紧绷的神经。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沉重而急促。
人心难测,尸骨无言。沈青瓷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属于仵作的冷静疏离,试图挣开他铁钳般的手,卑职只解尸语,不问人心。大人问错人了。她暗暗发力,手腕却纹丝不动。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了然的不屑,喷在她的额发上。燕迟归非但没松手,另一只手反而抬了起来。沈青瓷只觉眼前有模糊的指影一晃,随即,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般甜腥的气息猛地窜入鼻腔!
是血!新鲜温热的血!
他的指尖,带着粘稠的、尚未完全冷却的血液,竟隔着那层覆面的白巾,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力道,重重地按在了她唇瓣的位置!湿热的液体瞬间渗透薄布,冰冷滑腻的触感紧贴着皮肤,那浓重的血腥气直冲脑门。
尸骨无言燕迟归的声音贴得更近,几乎是咬着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话语却淬着冰,沈仵作这张巧嘴,不是挺会说的么方才哼的调子,也挺勾魂的。他的指腹隔着湿透的白巾,恶意地碾过她的唇线,留下令人作呕的血痕,本官倒是好奇,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尝起这死人血的味道…如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沈青瓷强装的镇定。她猛地一偏头,试图甩开那沾血的手指,同时蓄力已久的膝盖狠狠向上顶去,目标是男人最脆弱的所在!
放肆!
一声怒斥伴随着凌厉的破空声!燕迟归的反应快得惊人。攥着她手腕的手闪电般松开,同时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滑开半步,沈青瓷那记狠辣的膝顶擦着他的衣袍落空。他甚至有余暇,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屈指在她额角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啧,小野猫。那语调里带着几分轻佻的兴味,仿佛刚才那充满恶意的试探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沈青瓷踉跄一步才站稳,急促地喘息着,一把扯下脸上被血污浸透的白巾,狠狠摔在地上。黑暗中,她看不清燕迟归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那双眼睛,像潜伏在暗处的猛兽,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形。
燕大人深夜来此,她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冷得掉冰渣,若是只为戏耍卑职,那便恕不奉陪!若为公事,还请明示!她弯腰,摸索着捡起地上熄灭的风灯,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公事燕迟归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慵懒,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冲突从未发生。他慢悠悠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重新点燃了风灯。昏黄的光晕再次晕开,照亮了他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以及沈青瓷苍白脸颊上那抹刺目的、被他指尖抹上去的暗红血痕。
他盯着那抹血痕,眼神幽深了一瞬,随即又浮起惯常的浅笑,将燃着的风灯递还给她,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手背,激起一阵寒栗。
自然是公事。他掸了掸曳撒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城里又出了点…小麻烦。死的,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尸坑,死法嘛…有点意思。本官想着,沈仵作手艺精绝,或许能看出点…旁人看不出的门道
沈青瓷接过风灯,指尖冰冷。她没看燕迟归,目光重新投向坑中那具年轻的女尸,声音平板无波:卑职定当竭尽所能。只是此地不宜久留,尸身亦需移回义庄细验。大人若无其他吩咐,卑职先行告退。
她不再看他,开始利落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验尸工具,动作干脆,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燕迟归站在坑边,玄色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他看着沈青瓷有条不紊的动作,看着她侧脸上那抹他亲手抹上去的、如同某种禁忌烙印般的血痕,唇角那抹惯常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捉摸的暗芒悄然掠过。
沈青瓷,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你父亲沈仞…当年在刑部,也是出了名的‘鬼手仵作’吧
沈青瓷收拾工具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只有那盏风灯的灯焰,随着她手指的细微颤抖,猛地跳跃了一下,在坑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她没回头,也没回答,只是将最后一把薄刃收入皮囊,系好。
卑职告退。她提起风灯,拎起工具囊,绕过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浅坑,头也不回地走向乱葬岗外更浓的黑暗。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又像一株在寒风中孤绝生长的青竹。
燕迟归站在原地,没有阻拦。夜风吹动他玄色的衣摆,猎猎作响。他垂眸,看着自己刚才沾染了鲜血、又触碰过沈青瓷唇畔的指尖,那点暗红在昏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缓缓将指尖送到鼻端,深深嗅了一下那混合着血腥与冷梅的气息,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低不可闻的、意味深长的轻笑。
沈青瓷…沈仞的女儿…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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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衙门的停尸房,永远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石灰、廉价草药和腐败气息的味道,冰冷、滞重,能把活人的生气都一点点吸干。惨白的油灯光线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更添几分阴森。
沈青瓷换了一身干净的靛青布裙,脸上重新覆上雪白的巾子,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她站在一张新搬来的停尸床前,床上盖着惨白的粗布。燕迟归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臂,玄色的曳撒在惨淡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像一尊沉默的煞神。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凤目,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沈青瓷的一举一动,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沈青瓷恍若未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的杂念,包括昨夜乱葬岗那屈辱的触碰和燕迟归最后那句关于她父亲的诛心之问。此刻,她只是仵作。她伸出戴着熟皮手套的手,稳稳地揭开了覆盖尸身的白布。
白布下,是一具男尸。四十岁上下,面容依稀能看出生前的富态,此刻却透着死气的灰败。致命伤在胸口,一个狰狞的贯穿伤,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创口周围凝结着大片的深褐色血痂。
沈青瓷的目光扫过尸体,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她拿起一把小巧锋利的柳叶刀,刀尖在油灯下闪过一道寒芒。没有哼唱,整个停尸房只剩下刀锋划开皮肉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轻微嗤啦声,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她下刀精准而稳定,沿着创口边缘,一点点剥离粘连的血肉和衣物纤维。手套很快被暗红的血和组织液浸染。空气里的血腥味和内脏特有的微腥气息骤然浓烈起来。
死者,男,约四十岁。致命伤为左胸贯穿性锐器伤,伤及心肺。沈青瓷的声音透过白巾,平直地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创口边缘整齐,由外向内倾斜,凶器应为单刃利器,刃宽一寸三分左右,长度…至少五寸以上,才能造成如此深度。创口形态…符合正面直刺特征。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镊子小心地夹起创口边缘翻卷的皮肉,仔细观察着细微的撕裂痕迹和皮下组织的损伤情况。
燕迟归的目光一直落在她沾满血污的手上,看着那双手如何在冰冷的尸体上稳定地操作,如何精准地剥离、探查。他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停尸房令人窒息的寂静:正面直刺死者身材魁梧,凶手若想正面一击毙命,需得身手不凡,或者…死者当时毫无防备
沈青瓷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镊子探入创口深处,轻轻拨弄着断裂的血管和骨骼碎片:大人所言极是。创口周围未见明显抵抗伤或约束伤,死者指甲缝内亦无异物残留,衣物除创口处破损外,基本完好。初步判断,凶手行凶时,死者很可能处于无防备或无法反抗状态。
她顿了顿,镊子尖夹起一小片黏在断裂肋骨上的、极其微小的深色碎屑,放到一旁的油灯下仔细观察:此外,创口深处及周围衣物上,发现少量特殊物质残留…她用镊子尖小心地将那碎屑拨到一片干净的油纸上。
燕迟归站直了身体,几步走近停尸床,目光锐利地投向油纸上那点微小的深色碎屑:何物
质地坚硬,色泽深褐近黑,有特殊油润光泽。沈青瓷用镊子尖轻轻碾磨了一下碎屑,初步观之,疑似…某种特制的漆器碎屑,或是…上等棺木的漆料残留。
漆器棺木燕迟归的眉头微微蹙起,凤目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伸出手指,似乎想去碰触那点碎屑。
沈青瓷却不动声色地将油纸移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指,语气依旧平板:具体材质需进一步验看。此物附着于创口深处,极可能是凶器本身携带,或是凶手行凶时所穿衣物、手套上脱落。或许…能指向凶器来源或凶手身份。她将油纸仔细包好,放入一个干净的瓷碟中。
燕迟归的手指停在半空,他缓缓收回手,目光从瓷碟移回到沈青瓷被白巾遮掩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沈仵作果然心细如发。看来这桩‘小麻烦’,还真得指望沈仵作这双‘鬼手’了。他特意加重了鬼手二字,眼神带着审视。
沈青瓷没有接话,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她放下镊子,拿起一旁的细长银针,准备探验死者口鼻。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扫过死者微微鼓胀的腹部,动作忽然顿住了。
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甜腻气息,混杂在浓烈的血腥和腐败气味中,被她异常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
不是尸臭,也不是停尸房惯有的药味。
她微微俯身,凑近死者口鼻处,再次仔细嗅闻。那股甜腻的气息极其微弱,几乎被血腥气完全掩盖,但确实存在,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甜香。
沈青瓷的眼神瞬间凝住。
如何燕迟归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异常,立刻追问。
沈青瓷直起身,目光沉静地看向燕迟归,声音透过白巾,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中毒。
燕迟归瞳孔骤然一缩!
沈青瓷不再多言,动作迅捷地拿起一把更小巧的薄刃刀,精准地剖开了死者的胃部!一股混合着未消化食物残渣的酸腐气味猛地涌出,比血腥味更令人作呕。她恍若未闻,用特制的银勺探入胃囊,仔细地刮取着内容物。
银勺很快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带着粘稠光泽的深紫色!
果然!沈青瓷眼神一凛。她迅速将刮取物倒入一个干净的瓷碗中,又取出一根特制的银针探入其中。几乎是瞬间,那光亮的银针尖端就蒙上了一层不祥的、乌沉沉的黑晕!
剧毒!燕迟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震惊和凝重。他一步跨到停尸床边,死死盯着那根变黑的银针和碗中深紫色的粘稠物,什么毒
沈青瓷将银针取出,放在灯下细细观察那层黑晕的色泽和质地,又用小指指甲挑起一点碗中的粘稠物,凑到鼻尖前,极其小心地嗅了嗅。那股甜腻的气息更加清晰了,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腥气。
‘蜜里藏针’。沈青瓷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南疆奇毒。其性阴诡,初服时如饮蜜糖,甘甜怡人,使人放松警惕。待药力入腑,则如万针攒刺,穿肠裂肚,痛苦万分。最致命处在于,此毒可短暂麻痹心脉,使中毒者面色如常,行动无碍,宛若无事,直至…某一刻心脉骤然崩裂而亡,外表却难察异状。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尸体胸口的贯穿伤,所以,这胸口的致命伤…极可能是在死者中毒后、心脉尚未彻底崩裂前的‘补刀’!凶手不仅要他死,还要确保他死得透透的,甚至…要掩盖他中毒而亡的真相!
停尸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光焰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那股甜腻与腥腐混合的诡异气味,如同无形的毒蛇,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游弋。
燕迟归的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冷峻,方才那丝玩味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盯着瓷碗中那深紫色的致命粘稠物,声音低沉得如同压在冰层之下:蜜里藏针…南疆…补刀…每一个词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实质般刺向沈青瓷:能判断中毒时间么与这刀伤孰先孰后
沈青瓷放下银针,用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擦拭着染上毒物的手套指尖,动作一丝不苟:毒物在胃中尚未完全分解,死者胃内残渣亦未及进入肠道。根据胃容物状态和尸身僵硬程度初步推断,中毒应在身亡前一个时辰之内。至于刀伤…她再次走到尸体旁,用镊子小心拨开胸前狰狞的创口边缘,指着皮下组织和断裂的血管,创口边缘的凝血状态、皮下出血范围,与中毒后心脉麻痹、血流减缓的特征…相符。应是中毒之后,毒发濒死或刚刚毒发身亡之时,再遭此致命一刀。
她抬起头,隔着白巾,迎上燕迟归深不见底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冰冷:是毒杀在前,刀刺在后。凶手先以奇毒麻痹其心脉,令其痛苦不堪却无法呼救反抗,再施以致命一击,确保万无一失,并试图以明显的刀伤掩盖毒杀的痕迹。
好手段!好狠的心肠!燕迟归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寒芒暴涨,一股凛冽的杀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竟让停尸房内的温度骤降了几分。他盯着尸体灰败的脸,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其下隐藏的滔天恨意,一个时辰内…毒发濒死…南疆奇毒…
他猛地转向沈青瓷,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死者身份已明,乃户部度支司主事,周显。掌钱粮度支,油水丰厚。他今日申时末(下午五点)曾赴同僚小宴,地点在城南‘醉仙楼’。据其随从所言,宴席间一切如常,周显亥时初(晚上九点)独自离席,说是…要赴另一场约。一个时辰内中毒…这毒,要么是在醉仙楼宴席上下的,要么…就在他离开后赴的那场‘约’上!
醉仙楼…另一场约…沈青瓷低声重复,眼底掠过一丝思量。她走到旁边盛放着死者衣物的托盘前,拿起那件被血污浸透的锦缎外袍,仔细翻查袖口、衣襟、内袋。指尖在内袋边缘处微微一顿。她小心地从里面拈出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燕迟归立刻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沈青瓷将粉末放在指尖捻开,又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头微蹙:似乎是…某种上等脂粉的残留。香气清雅,非市井俗物。而且…她将沾了粉末的指尖对着灯光,质地细腻,略带珠光。
脂粉燕迟归的眉头拧得更紧,他大步上前,一把夺过那件外袍,凑到鼻端用力嗅了嗅。除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确实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淡雅、几乎被完全掩盖的脂粉香。这香气…隐隐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闻过。
一个赴宴归来的朝廷命官,外袍内袋里沾了女人的脂粉…燕迟归的眼神变得极其危险,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这‘另一场约’…看来颇有些旖旎风光啊。
他猛地将外袍扔回托盘,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托盘边缘的瓷碟都晃了晃。他盯着沈青瓷,目光锐利如刀:沈仵作,这毒,这脂粉,还有那漆器碎屑…线索可都摆在你面前了。本官给你一天时间,撬开这死人的嘴,找出他最后见了谁!去醉仙楼,去查他离开后可能的去处!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敢在京城、敢对朝廷命官下如此毒手的混账东西…给我挖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和森寒刺骨的杀意,在冰冷的停尸房里反复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根迸出来的。
沈青瓷看着他那双燃烧着怒焰与冷酷杀意的凤眸,心头微微一凛。这位指挥使大人是真的动了杀心。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卑职领命。醉仙楼是第一站,卑职即刻便去。
很好。燕迟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她穿透,本官等着你的‘好消息’。他不再停留,玄色的袍角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一身冰冷的煞气,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停尸房,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阴冷的走廊尽头。
停尸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那股愈发浓烈的、甜腻与腥腐交织的死亡气息。
沈青瓷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套,又看了看瓷碗中那深紫色的毒物和油纸上微小的漆屑。燕迟归最后那充满压迫和杀意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脸颊——昨夜在乱葬岗,被燕迟归用沾血的手指隔着白巾恶意抹过的位置。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气,仿佛还残留不去。
蜜里藏针…南疆…脂粉…她低声自语,清冷的眸子里,冰层之下,暗流汹涌。父亲沈仞当年卷入的那场震惊朝野的南疆贡毒案,最终落得罢官流放、病逝途中的结局…这熟悉的剧毒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闸门。
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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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的夜,静得诡异。亭台楼阁的轮廓在惨淡月色下投下幢幢鬼影,连平日里争奇斗艳的名贵花木,此刻都敛了香气,沉默着,仿佛在畏惧着什么。那股若有似无、清冷高华的脂粉香气,却如同跗骨之蛆,在沈青瓷踏入这座府邸时便缠绕上来,与她袖中藏着的那点从周显衣袋里取出的粉末气息,丝丝缕缕地吻合。
她避开了巡夜的婆子,身形如一道无声的青烟,贴着回廊的阴影疾行。目标明确——府邸深处,长公主独居的清晏阁。越是靠近,那股脂粉香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旧木器与药草混合的沉滞气息便愈发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一丝极淡、极淡的甜腥,如同被精心掩盖的血锈。
阁楼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沈青瓷屏住呼吸,指尖搭上冰凉的黄铜门环,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更强烈的、属于上好棺木的漆料气息,以及一种陈年不散的、令人心悸的阴冷。
她闪身而入,反手极轻地合上门。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一股冰冷的空气,如同地窖深处散发出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她不敢点亮火折,只能凭着过人的方向感和对气息的敏锐捕捉,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雕琢着繁复花纹的紫檀木家具,空气里那股甜腥味似乎又重了一分。
目标,是那张宽大书案后的博古架。她曾听义父沈仞醉酒后模糊提起过,长公主有收藏漆器的癖好,尤爱南疆异族进贡的珍品。那些华丽漆盒,最宜藏匿秘密。
她小心地避开可能存在的障碍物,终于摸到了冰冷的博古架。指尖在光滑的漆面上滑过,触感冰凉坚硬。她凝神细嗅,试图在混杂的气息中分辨出更细微的线索。突然,指尖触到一个与其他漆盒触感略异的物件。它更小,质地非木非金,带着一种温润又冰冷的奇异感觉。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取下,入手沉甸甸的,形制古朴,像一个特制的印章,又像一个…小型的模具。
就在她将这冰凉沉重的物件握入掌心,试图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辨认其轮廓的刹那——
嚓!
一声轻响,如同鬼魅擦燃了幽冥之火。阁内角落,一盏琉璃宫灯毫无征兆地被点亮。柔和的、却足以刺破黑暗的光晕瞬间铺满整个空间,将沈青瓷和她手中那个奇特的金属模具暴露无遗。
沈青瓷的心脏猛地一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猛地抬头望去。
光影摇曳处,一个身着华美宫装的身影,慵懒地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长公主赵明玥。她似乎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手里把玩着一柄镶嵌着硕大东珠的玉如意,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居高临下的冰冷。
沈仵作,长公主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细针,扎进沈青瓷的耳膜,不,或许本宫该叫你…沈仞的女儿她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凤目如寒潭,精准地锁定了沈青瓷瞬间僵硬的指尖,夜探本宫寝阁,寻找这‘蜜里藏针’的点心模具…沈姑娘,好大的胆子。
沈青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那冰凉模具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份被彻底揭穿!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强迫自己直视长公主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殿下认得此物
岂止认得。长公主轻轻抚摸着玉如意光滑的柄身,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这模具,连同那南疆奇毒‘蜜里藏针’,当年可是你父亲沈仞亲手查验、记录在案,作为贡品入库的证物之一。只可惜啊…她话锋一转,带着刻骨的嘲弄,你父亲太过正直,非要追查那批贡毒在入库前为何少了一部分…结果呢‘畏罪自尽’,落了个身败名裂。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剐蹭着沈青瓷心底最深的伤口。父亲临死前不甘而浑浊的眼神,义父压抑的叹息,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寒夜…积压了太久的悲愤如同熔岩般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那毒…是你拿的沈青瓷的声音因极力压制而微微颤抖,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向长公主,周显,还有之前那些‘意外暴毙’的官员,都是你指使燕侯所为用这模具做出有毒的点心,诱骗他们服下,再以利刃‘补刀’,伪装成劫杀或仇杀她扬了扬手中沉重的模具,冰冷的金属在宫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这,就是你们掩盖罪行的工具!
长公主脸上那层虚假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冰冷。她缓缓站起身,宫装迤逦,步摇轻晃,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沈青瓷,知道太多,死得就越快。她轻轻击掌,来人!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瞬间从门外传来!数名身披玄甲、面容冷硬如铁的长公主府护卫撞开房门,刀锋在灯光下闪烁着逼人的寒芒,瞬间将沈青瓷团团围住!浓烈的杀意如同实质般挤压过来。
沈青瓷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她一手紧握那致命的模具,另一只手悄然滑向腰间暗藏的柳叶刀。冰冷的刀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她知道自己身处绝境,但手中的证据和心中的恨意支撑着她绝不后退半步。她盯着长公主,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殿下以为,杀了我,真相就能永远掩埋燕迟归,他已经在路上了!他查到的,只会比我更多!
燕迟归长公主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笑话,眼中的嘲弄几乎要溢出来,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他爹燕行烈手上沾的血,可不比本宫少!你以为他查案是为了什么为了你还是为了他爹屁股底下那把摇摇欲坠的椅子她向前一步,逼近沈青瓷,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沈青瓷,你和你爹一样蠢!当年沈仞以为攀上了燕行烈就能扳倒本宫结果呢燕行烈反手就把他卖了,用他的命,换了自己在‘南疆贡毒案’中的脱身!你以为燕迟归查到现在,是真不知道他爹做过什么他只是在权衡,在等一个能把他爹也彻底踩下去的机会罢了!你们父女俩,不过是他们父子权力倾轧下,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沈青瓷的头顶!父亲当年…竟是被燕行烈出卖燕迟归…他早已知晓那些若有似无的试探,那些关于她父亲的诛心之问,那些在案情关键时刻的微妙态度…所有被刻意忽略的细节瞬间串联起来,在她脑海中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一种被欺骗、被利用、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愤怒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就在这心神剧震、护卫刀锋即将加身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清晏阁沉重的楠木大门如同被攻城巨锤击中,瞬间四分五裂,碎木飞溅!狂暴的劲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冷梅香,如同决堤的洪流般冲撞进来!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煞神,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出现在破碎的门洞之中!
燕迟归!
他身上的麒麟纹曳撒溅满了暗红近黑的血污,束发的乌木簪早已不见,墨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几缕被汗水或血水浸湿,贴在冷峻如冰雕的脸颊上。他手中紧握的绣春刀,刀锋上鲜血淋漓,正一滴一滴砸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他凤目赤红,如同燃烧着地狱的烈焰,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意、刻骨的杀机,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瞬间越过满室惊愕的护卫,死死钉在了被围困在中央、脸色惨白的沈青瓷身上!
沈青瓷!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狂暴,谁给你的胆子,一个人闯到这里来!那咆哮声中,愤怒之下是几乎压不住的、令人心颤的后怕。
长公主脸色骤变,厉声喝道:燕迟归!你想造反吗!给本宫拿下!
玄甲护卫如梦初醒,刀锋转向,带着凌厉的杀气,齐齐扑向门口的燕迟归!
挡我者死!燕迟归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退反进!手中绣春刀化作一片狂暴的银色匹练!刀光过处,血雨腥风!玄甲护卫的刀锋与他的绣春刀猛烈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和令人牙酸的骨裂筋断之声!他如同闯入羊群的猛虎,每一刀都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一名护卫被他一刀劈飞,重重砸在博古架上,稀世珍宝哗啦啦碎裂一地!另一名护卫试图偷袭,被他反手一刀,刀锋精准地划过咽喉,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沈青瓷脚边的金砖上!
他踏着血泊和尸体,一步步向沈青瓷的方向逼近,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无人能挡其一合!那凛冽的杀意和狂暴的气势,让剩下的护卫肝胆俱裂,竟不由自主地后退!
混乱中,沈青瓷看着那个在刀光血影中为她杀开一条血路的男人,看着他赤红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长公主那番诛心之言带来的冰冷绝望和滔天恨意,被这狂暴血腥的一幕冲击得剧烈摇晃。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紧握的冰冷模具朝他扬了扬,声音在厮杀声中竭力穿透:模具!在她手里!周显他们…都是这样死的!
燕迟归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长公主!那眼神,再无半分往日的玩味或深不可测,只剩下赤裸裸的、欲将对方碎尸万段的刻骨杀机!
赵明玥!他嘶吼着,刀锋直指长公主,交出解药!
他竟是为了解药而来沈青瓷心头猛地一震,难道他…
长公主在燕迟归那择人而噬的目光下,脸色终于彻底变了,染上一丝惊惶。她猛地后退一步,尖叫道:拦住他!快!同时,她藏在袖中的手似乎飞快地动了一下。
剩余的护卫被燕迟归的凶悍震慑,又迫于长公主的命令,硬着头皮再次扑上,试图用人墙阻挡。燕迟归眼中戾气暴涨,绣春刀划出更加致命的弧线,眼看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够了!
一声苍老、疲惫,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低喝,如同闷雷般在门口炸响!
厮杀骤然一滞。
所有人,包括杀红了眼的燕迟归和惊魂未定的长公主,都循声望去。
门口的血泊碎木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老燕侯,燕行烈。
他并未着甲胄官服,只一身深紫色的常服,身形依旧高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枯槁。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一双鹰目,沉得如同古井深潭,扫过一片狼藉的厅堂,扫过浑身浴血、如同困兽般的儿子,扫过脸色煞白却紧握证据的沈青瓷,最终,落在面无人色的长公主赵明玥身上。
他的到来,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厅堂内狂暴的杀意。
父亲…燕迟归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嘶哑,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眼底的血色未退,那里面翻涌着惊疑、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恐惧。
长公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侯爷!燕迟归他疯了!他带人擅闯本宫府邸,杀伤护卫,意图不轨!还有这个女仵作,她…
赵明玥!燕行烈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长公主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他缓缓踱步进来,步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上。他走到燕迟归与长公主之间,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审视,有失望,甚至…有一丝深藏的痛楚。
归儿,燕行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罪臣之女,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不惜…与整个长公主府,乃至与为父…兵戎相见他刻意加重了罪臣之女四字,目光锐利地刺向沈青瓷。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沉,攥着模具的手指冰凉。来了,这老狐狸终于亲自下场了!他要用父亲的事,再次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离间他们!
燕迟归赤红的眼眸剧烈地波动着,父亲的话语像毒刺扎进他心里。他喉结滚动,艰难地挤出声音:她…不是罪臣!沈仞当年…是被构陷的!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燕行烈,试图从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目中找出哪怕一丝的破绽或愧疚,父亲!那‘蜜里藏针’的毒,那模具…周显他们的死…还有当年贡毒失窃…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和长公主!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最后一丝渺茫的求证希望。
构陷燕行烈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冰冷。他缓缓摇头,目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怜悯,看向沈青瓷。沈仞之女,你父亲沈仞,当年确是本官心腹,能力卓绝。可惜,他太不识时务。他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酷,他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还妄图以此要挟本官,甚至想向陛下告发!你说,他该不该死!
轰——!
沈青瓷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义父含糊的叹息、燕迟归若有所指的试探、长公主恶毒的揭穿…所有零碎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燕行烈亲口说出的话,狠狠砸成了最丑陋、最绝望的真相拼图!
是你!是你出卖了我爹!沈青瓷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巨大的悲愤如同海啸般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她猛地抽出腰间的柳叶刀,刀锋在宫灯下闪过一道凄厉的寒芒,不顾一切地朝着燕行烈冲去!还我爹命来!
青瓷!不要!燕迟归目眦欲裂,失声惊呼!他太清楚父亲身边那些隐匿在暗处的死士了!
然而,沈青瓷的速度快得惊人,那是一种被血仇彻底点燃的疯狂!刀锋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刺燕行烈心口!
就在刀尖即将触及那深紫色衣袍的刹那——
嗖!
一道细微得几乎无法捕捉的破空声响起!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燕行烈身侧的阴影里暴射而出!速度比沈青瓷更快!一支细如牛毛、淬着幽蓝暗光的毒针,无声无息地射向沈青瓷毫无防备的后心!角度刁钻狠辣,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
小心!燕迟归的嘶吼带着撕裂心肺的绝望!他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救援!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沈青瓷!她甚至能感觉到后心处传来的、被毒针锁定的冰冷刺痛感!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噗!
一声极其沉闷的、利器刺入血肉的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青瓷前冲的势头猛地顿住,柳叶刀的刀尖离燕行烈的心口仅剩一寸之遥,却再也无法递进分毫。她愕然地、僵硬地转过头。
挡在她身后的,是燕迟归!
他不知用了何种秘法,竟在不可能的距离和时间内,硬生生用身体撞开了她!那支淬毒的细针,此刻正深深地扎在他挡在沈青瓷后心位置的左臂上!针尾还在微微颤动,幽蓝的毒光在灯下闪烁,触目惊心!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燕迟归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在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那毒针显然非同小可!
燕迟归!沈青瓷失声尖叫,所有的恨意和疯狂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惧和难以言喻的剧痛取代!她丢开柳叶刀,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别碰!燕迟归猛地低喝,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他右手的绣春刀依旧紧握,支撑着身体,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那射出毒针后便重新隐入阴影的死士方向,如同受伤的猛兽,依旧散发着骇人的凶戾。
归儿!燕行烈脸上的冷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向前一步,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惊怒和一丝…慌乱。
滚开!燕迟归猛地抬头,对着自己的父亲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那眼神里的痛苦、失望和彻骨的恨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他不再看燕行烈,而是猛地转向一旁同样被这变故惊住的长公主赵明玥,声音嘶哑,如同泣血:解药!赵明玥!把解药给我!否则…我让整个长公主府…鸡犬不留!
他左臂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肿胀,那幽蓝的毒气如同活物般沿着手臂的血管向上蔓延!他的身体因剧毒和巨大的痛苦而微微颤抖,握刀的手却稳如磐石,那指向长公主的刀锋,杀意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疯狂!
长公主被燕迟归那完全豁出去、玉石俱焚的眼神彻底震慑,脸色惨白如鬼。她下意识地看向燕行烈。
燕行烈脸色铁青,鹰目死死盯着儿子手臂上蔓延的毒气,又看了看挡在儿子身前、同样面无人色却眼神决绝的沈青瓷,再看向惊慌失措的长公主。厅堂内死寂一片,只有燕迟归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终于,燕行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一种深沉的疲惫。他缓缓抬起手,对着那阴影处做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片刻的死寂后,一个小小的、描金的瓷瓶被一只从阴影中伸出的手,无声地抛到了燕迟归和沈青瓷脚边的血泊里。
燕迟归没有去看那瓷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长公主和燕行烈,仿佛要将他们的灵魂都烙印在眼底。沈青瓷却毫不犹豫地弯腰,一把抓起了那个冰凉的瓷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唯一的希望。
滚!燕行烈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
燕迟归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入的气息仿佛带着血腥和剧毒的冰冷。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痛恨,有悲凉,有决绝,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他没有再说一个字,猛地转身,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一把将摇摇欲坠的沈青瓷紧紧揽入怀中,支撑着她,也依靠着她,一步一步,踏着满地血污和狼藉,踉跄而坚定地走出了这如同地狱魔窟般的清晏阁。
宫灯昏黄的光,将他们相互搀扶、浴血而行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刺目的金砖地面上,孤独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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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的皇宫,御书房。
浓重的龙涎香也压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硝烟余烬。新帝赵珩端坐于御案之后,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审视着下方跪伏的人。
燕迟归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玄色常服,左臂用白布层层包裹,固定着吊在胸前,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濒死的灰败之气已消散。他身旁,沈青瓷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裙,未施脂粉,脸色平静,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
……臣燕迟归,叩见陛下。燕迟归的声音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却字字清晰,逆贼燕行烈,勾结长公主赵明玥,利用南疆奇毒‘蜜里藏针’,多年来谋害朝廷命官,排除异己,更于七日前在长公主府豢养死士,意图行刺陛下钦差,罪证确凿,其心可诛!臣…亲手将其格杀于镇抚司诏狱之内!长公主赵明玥,自缢于禁宫别院,已验明正身!
他双手捧上一份血迹斑斑、却盖着清晰锦衣卫指挥使印鉴的卷宗,由内侍接过,呈于御案之上。那卷宗里,详细记录了燕行烈与长公主多年来的累累罪行,以及那关键的点心模具、残留的毒物样本、从长公主府密室内搜出的往来密信、以及…数名被秘密控制的关键人证的口供。
赵珩的目光缓缓扫过卷宗,又落在下方两人身上,最终停在燕迟归吊着的手臂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爱卿…辛苦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大义灭亲,为国除奸,此功,朕记下了。
臣不敢居功。燕迟归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臣父…罪孽滔天,臣身为子嗣,未能及早察觉规劝,已是大罪。亲手…了结,不过是尽人臣本分,赎其万一。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新帝的目光转向沈青瓷:沈仵作。
民女在。沈青瓷的声音平静无波。
你父沈仞,当年蒙冤受屈,朕已知晓。此案得以昭雪,你功不可没。赵珩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朕会下旨,恢复沈仞名誉,追赠官职,厚恤家眷。你…可有何所求
沈青瓷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平静,直视着年轻的帝王:谢陛下隆恩。民女别无所求,唯愿…携父灵柩,归葬故里。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怼,没有激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深疲惫,以及一种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平静释然。
赵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边沉默如山的燕迟归,片刻后,微微颔首:准。
谢陛下。两人同时叩首。
当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埋葬了无数阴谋血腥的皇城隔绝开来,清晨微凉的风带着初春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宫墙外,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静静等候。
沈青瓷停下脚步,看向身旁的男人。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左臂的绷带在晨光下格外刺眼,脸色苍白,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自御书房出来,他便一言未发,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和冰冷,仿佛一座移动的冰山。
你…沈青瓷张了张口,想问他手臂的毒伤如何了,想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想问他…那夜在长公主府,他为何要替她挡下那致命一针。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拒人千里的冰冷侧脸,想起长公主和燕行烈那些诛心之言,想起父亲惨死的真相,所有的疑问都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艰涩的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疏离:燕大人,此间事了,民女…就此别过。大人保重。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告别礼,然后转身,朝着那辆青布马车走去。步伐干脆,没有一丝留恋。阳光落在她单薄的靛青背影上,像一株即将独自远行的青竹。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车辕时——
沈青瓷!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某种失控的低吼!
她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逼近,带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药味和冷梅气息的风。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一只滚烫而带着薄茧的大手猛地攥住!力道之大,带着不容挣脱的蛮横,硬生生将她扯得转过身来!
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燕迟归就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那双漂亮的凤眼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里面燃烧着痛苦、愤怒、后怕,还有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在御书房里的冰冷沉郁
别过他死死盯着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灼人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谁准你走了嗯!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未受伤的手臂猛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狠狠地扣住了她的后颈!不容她有任何反抗和退缩,迫使她仰起脸,直面他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眸!
沈青瓷,你给我听清楚!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从乱葬岗你哼着那该死的调子开始,从你剖开每一具尸体告诉我真相开始,从你在我眼皮底下差点被人扎个透心凉开始…他猛地停顿,喉结剧烈滚动,眼底深处翻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后怕和痛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跟我划清界限!
话音未落,他猛地低下头,滚烫而带着惩罚意味的唇,狠狠攫住了她微凉的、因惊愕而微张的唇瓣!
唔…!沈青瓷的瞳孔骤然放大,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未出口的话语,所有积压的恨意、疑虑、委屈,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腥和药味的、霸道至极的吻彻底碾碎!他的吻毫无技巧可言,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掠夺和确认,仿佛要通过这最原始的方式,在她身上打下无法磨灭的烙印,证明她还活着,证明她…是属于他的!
城门口,早起赶路的贩夫走卒,值守的兵丁,都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阳光穿过城门洞,将这一对在晨光中激烈拥吻的男女身影拉长,投射在布满车辙印的青石板路上。一方是玄衣染血、煞气未消的侯爷,一方是素衣清冷、仵作出身的孤女,这画面充满了强烈的冲突和一种惊心动魄的张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青瓷几乎要窒息时,燕迟归才猛地放开了她。他的气息依旧不稳,胸膛起伏,唇上甚至带着一丝被她咬破的血痕,但那双眼中的疯狂风暴却平息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占有。
他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霸道地揽着她的腰,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不容她逃离分毫。他微微低头,染血的薄唇几乎贴着她同样红肿的唇瓣,灼热的气息拂过,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无赖的宣告:
沈大夫,他刻意用了这个称呼,凤目微眯,里面闪烁着危险而执拗的光芒,案子完了,现在…该验本官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吊着的左臂,又落回她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却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带着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强势和…耍赖。
本官这伤…还有这心疾,他凑得更近,灼热的气息烫着她的耳廓,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又透着不容拒绝的霸道,你可得…验得仔细些。
一辈子…都不准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