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卫的西大营,与其说是一座军营,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停尸房。只是这里的“尸体”,尚有一丝微弱的呼吸。
空气,是一碗浓稠得令人作呕的汤。腐烂的血肉、廉价的草药、无法排泄的秽物以及最深沉的绝望,被初夏的闷热天气发酵,混合成一种无论如何紧闭口鼻,都能钻入肺腑的独特气味。十名在之前与后金斥候小规模冲突中受伤的士兵,被隔离在这处独立的院落里。他们都曾是祖宽麾下最悍勇的士卒,如今却像一堆破败的麻袋,被随意地丢弃在铺着发霉稻草的通铺上,等待着那唯一确定的结局。
他们的伤口,无一例外地变成了恐怖的孔洞。红肿的边缘向外翻卷,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淡黄色的脓液如同有了生命般,缓缓地从深处渗出,浸透了包裹伤口的、已经看不出原色的粗麻布。高烧,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们在清醒与昏迷之间徘徊。偶尔,会有一两声痛苦的、被高热抽干了水分的嘶啞呻吟,划破这死寂,但很快又会沉寂下去,仿佛连哀嚎的力气都被榨干了。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刚刚结束了他例行的、徒劳无功的“诊治”。他颤巍巍地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对站在院中的祖宽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将军,尽人事,听天命吧。邪火攻心,药石罔效。这几位兄弟的元阳,已经散了。”
祖宽的面庞坚硬如铁,但紧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已然泛白。他没有理会郎中,目光死死地盯着营门的方向。他已经将自己的全部身家,乃至整个金州卫的命运,都押在了今天。他与那些“南海散人”的约定,就在此刻,就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迎来最终的检验。
院墙外,五十名他最忠诚的亲兵家丁,早已刀出鞘,弓上弦。他们沉默地列成两排,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这不是护卫,而是监视,是最后的底牌。如果那些“南海散人”的“神药”是一场骗局,那么他祖宽,就算是拼着玉石俱焚,也要让对方知道,他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愚弄的傻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远处传来了那熟悉的、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那声音,已经不再让金州卫的军民感到恐惧,反而带上了一种敬畏和期待的复杂情绪。
一辆漆黑的“猛士”突击车,如同一只精准计算过时间的巨兽,缓缓停在了营门外五十步远的空地上。没有扬起过多的尘土,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随着一声轻微的、富有科技感的“嘶”声,车门向上开启。
在所有士兵警惕而好奇的注视下,四个人走了下来。
依旧是那个青衫儒士张成,他的脸上挂着温和而自信的微笑。在他身边,是一名崭新的面孔。那人穿着一身洁白到刺眼的、仿佛不会沾染任何尘埃的奇特“袍服”(隔离服),脸上戴着一个透明的面罩,只露出一双冷静得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他的手里,提着一个与上次那个相似,但体积更大的银色金属箱。最后,是两名同样身穿灰黑色劲装的“护卫”,他们如同两尊沉默的铁塔,一左一右,护卫在侧。
这四个人,仿佛不属于这个肮脏、混乱、充满了死亡气息的世界。他们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步伐,都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令人不安的和谐感。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希望,更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文明的、无声的威压。
张成上前一步,对着祖宽遥遥一拱手,声音清晰地传来:“祖将军,吾等应约而来。”
祖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侧身让开通道,声音低沉:“先生,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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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身穿隔离服的李医生——大连市中心医院外科副主任,如今的“桥梁”行动组首席医疗官——踏入院落的那一刻,他那双见惯了生死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经历过地震救援,处理过大型车祸现场,但在21世纪最糟糕的急诊室,也难以见到如此原始、如此绝望的景象。这已经不是医疗问题,这是一场正在单方面屠杀人类的、持续了上千年的战争,而人类一方,在今天之前,甚至不知道敌人的名字。
“我需要一张桌子,擦干净。大量的开水,用来清洗。还有,尽可能多的干净布块。”李医生的声音通过隔离服内置的通讯器,传到张成的耳机里。张成随即用明代官话,将指令清晰地传达给祖宽。
祖宽立刻挥手,几个机灵的亲兵飞快地搬来一张八仙桌,用衣袖卖力地擦拭着。数桶滚烫的开水也被抬了进来,热气蒸腾,暂时冲淡了院中的腐臭。
李医生将银色的医疗箱放在桌上,打开。
“啪嗒”一声轻响,箱盖弹开。在场所有的明军官兵,包括那位老郎中,都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
他们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丹丸、符水,或是人参、灵芝之类的珍奇药材。他们看到的,是一排排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他们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奇特“器物”。有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的镊子、剪刀、钳子;有一卷卷封装在纸袋里的丝线;还有一排排装着透明或各色液体的玻璃小瓶。
这一切,都整齐地卡在蓝色的丝绒凹槽里,与其说是一箱药,不如说是一箱……匠人使用的、精巧到极致的工具。
李医生没有理会周围人惊异的目光。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副薄如蝉翼的白色手套(乳胶手套),熟练地戴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再次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是什么皮?竟能如此贴合双手”一名小校低声自语。
接着,李医生拿出一个玻璃瓶和一包棉花,将瓶中的酒精倒在棉球上,开始仔细地擦拭那些金属器械,以及他即将进行“治疗”的桌面区域。一股刺鼻的气味立刻在空气中散开,压倒了原有的腐臭。
老郎中看得目瞪口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问张成:“这位……上仙,他这是在做什么?为何要去洗刷这些……铁器?”
张成微笑着解释道:“老先生,这并非洗刷。我们家乡的医理认为,病痛之源,在于无数肉眼无法看见的‘秽物’。这位李先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救人之前,先将他手上、器物上,以及这位兵士伤口周围的‘秽物’,尽数驱离。此所谓,‘净’。”
“净?”老郎中咀嚼着这个字,似懂非懂。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每一个步骤,都似乎蕴含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严谨的“规矩”。这与他所知的、讲究阴阳五行、君臣佐使的中医理论,截然不同,却又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把伤得最重的那个抬过来。”李医生用器械钳指了指躺在最角落里,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一个壮汉。
两名士兵七手八脚地将那人抬到桌上。壮汉的右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此刻,整条小腿肿得像根发亮的紫薯,伤口中流出的脓液几乎要滴到地上。
祖宽和孙承宇屏住呼吸,站到了桌边最近的位置。他们要亲眼见证这“起死回生”的每一个细节。
李医生拿起了手术刀。那刀片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冽的辉光。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动,锋利的刀锋精准地划开了伤口边缘已经坏死的皮肉。
“嘶——”围观的士兵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想象中的惨叫并未发生,因为那名士兵早已昏死过去。他们看到的,是一场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切割”。李医生的手稳定得像一块岩石,他用镊子和手术刀,将那些腐烂的、发黑的、散发着恶臭的组织,一片片地剥离、切除,然后丢进一个准备好的金属盘里。
这幅景象,对于17世纪的人来说,充满了视觉和心理上的双重冲击。郎中治病,讲究的是“养”和“调”,何曾见过如此大刀阔斧、如同屠夫解肉般的“疗法”?
祖宽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是没见过血腥,沙场上比这惨烈百倍的场面他都习以为常。但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平静地、像一个高明的工匠修理一件器物一样,去“修理”一个人的身体。他看到的不是残忍,而是一种对人体构造了如指掌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自信。
很快,伤口被清理干净,露出了虽然可怖但颜色相对新鲜的血肉。李医生用生理盐水反复冲洗,然后拿出了缝合针线。
当他用持针器夹着弯曲的缝合针,开始将伤口边缘的皮肉一层层对拢、缝合时,老郎中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这……这……他竟在用针线缝合皮肉!这岂不是……岂不是女红之术?!”
张成适时地解释道:“老先生,人身如衣衫,既已破损,便需缝补。使其完好如初,方能抵御外邪。此所谓,‘合’。”
最后一针落下,打结,剪断。一个原本狰狞可怖的伤口,变成了一道整齐的、略显红肿的缝合线。李医生最后在伤口上涂抹了抗生素软膏,盖上无菌纱布,用绷带仔细包扎好。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一刻钟。
做完这一切,李医生从箱子里拿出了真正的“王牌”——一支装在密封包装里的一次性注射器,和一小瓶淡黄色的青霉素粉末。
他用另一支注射器抽取了无菌的生理盐水,注入青霉素瓶中,轻轻摇晃,粉末迅速溶解,变成了一管澄清的淡黄色液体。然后,他用第一支注射器,将这管液体全部吸入针筒。
他捏起那名士兵胳膊上一块肌肉,排空注射器里的空气,将针头毫不犹豫地扎了进去,缓缓地将药液推入。
在所有明军官兵眼中,这无疑是整个“仪式”中最神秘、最核心的一环。一管“神水”,不经口服,不经外敷,就这么直接“打”进了人的身体里。这完全超越了他们的认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道家修炼的“金丹”,被这位“上仙”用奇特的方法,直接注入了经脉之中?
李医生拔出针头,用一个酒精棉球按住针眼,然后将用过的一次性医疗器械,全部扔进了一个黄色的垃圾袋里。他做完这一切,才直起身,对张成点了点头。
张成转向早已面色凝重如水的祖宽,说道:“将军,这位兄弟的‘疗治’已经完成。他体内的‘妖虫’已被神药禁锢。但邪火未尽,接下来两日,他或有高烧反复,乃是体内正邪交战的正常之兆。两日之后,当可见分晓。其余九位,皆以此法炮制。”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李医生以同样高效、专业、冷酷的流程,处理了剩下九名士兵的伤口,并为他们一一注射了青霉素。当他脱下那身依旧洁白如新的隔离服,收拾好医疗箱,准备离开时,整个西大营已经安静得落针可闻。
祖宽亲自将他们送到营门口,看着那辆黑色的“铁兽”悄无声息地启动,绝尘而去。他才缓缓回过身,看着院子里那十个被重新安置好、伤口被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士兵,他的声音沙哑地对自己最信任的副将说:“封锁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每半个时辰,向我汇报一次他们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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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四十八个小时,对于祖宽而言,是他一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时光。
第一天,情况如张成所“预言”的那样,丝毫没有好转,甚至显得更糟。十名士兵,无一例外地陷入更深的高烧和昏迷之中。有两人甚至出现了浑身抽搐的“摆子”症状。老郎中几次前来探看,都连连摇头,断言他们“三魂已失其二,七魄已散其五,神仙难救”。
质疑和不安的气氛,开始在祖宽的核心圈子里蔓延。有将领私下里劝他,说那些“南海散人”恐怕是用了什么邪术,先给人一线希望,再让人死得更惨,以此来动摇军心。
祖宽一言不发。他只是坐在那间院落外的一张小马扎上,喝着烈酒,一夜未眠。他不是在怀疑对方,他是在与自己内心的恐惧作战。他在赌,赌的不仅仅是十条人命,更是他自己的未来,是整个祖家的未来。
第二天,黎明。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照进这片死气沉沉的院落时,奇迹,在寂静中悄然发生。
“水……水……”
一声微弱得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一个角落里传来。
守在旁边的亲兵一个激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凑过去,看到那个昨天还在抽搐的士兵,此刻眼皮正在微微颤动,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
“水!他要喝水!将军!他醒了!”亲兵的喊声,带着哭腔,划破了整个大营的宁静。
祖宽猛地从马扎上站起,由于坐得太久,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冲进院子,看到那名士兵在同伴的帮助下,贪婪地喝着一瓢凉水。他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睛里,已经重新有了神采。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那些被宣判了死刑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从高烧中退了下来。他们开始喊饿,开始要水,开始感觉到伤口的疼痛——而疼痛,此刻却是生命最有力的证明。
到了傍晚时分,当最后一个士兵也悠悠醒转时,整个西大营彻底沸腾了。士兵们、将领们,都涌到了院子门口,他们看着里面那些曾经的“死人”,此刻正互相搀扶着,狼吞虎咽地吃着送来的肉粥,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敬畏。
那个第一个被“手术”的壮汉,在两名兄弟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走到院子中央。他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对着祖宽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轰然跪倒。
“将军再生之恩!谢神仙搭救之德!”
他用尽力气的一声嘶吼,仿佛点燃了引线。
院内院外,所有的士兵,都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与欢呼声,直冲云霄。
祖宽站在人群的簇拥中,看着眼前这幅景象,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他的眼眶有些发热。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抓住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机会。他抓住的,是一个全新的、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那些“南海散人”,不是妖魔,也不是骗子。
他们,是真正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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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指挥使衙门的密室里,烛火摇曳,将祖宽和张成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与上一次会面时的小心试探、平等对坐不同,这一次,祖宽亲自为张成奉上了一杯辽东最好的“烧刀子”,姿态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谦卑和恭敬。
“张先生,”祖宽开门见山,他已经没有耐心再玩任何文字游戏,“你们的诚意,我祖宽,看到了。现在,该我拿出我的诚意了。”
他没有再提任何条件,而是直接走到墙边,揭开一幅布帘,露出一张他亲手绘制的、颇为精细的辽东南路舆图。
他用粗壮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舆图上的一个位置。
“这里,复州卫城。还有这里,盖州卫城。”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低沉,“此二城,皆是前朝重镇,土地肥沃,曾是我大明在辽南的粮仓。如今,被建奴占着。每年秋收,建奴会将从辽东汉民手中搜刮来的数十万石粮食,尽数屯于此二城的官仓之中,再分批运往盛京。”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线,充满了力量感:“从金州出发,急行军两日可至复州。建奴在此地驻军不过三百,多为老弱。城中汉民,更是苦建奴久矣。只要先生们的‘铁兽’一到,我的人可以作为内应,里应外合,一夜之间,便可夺下城池,那满仓的粮食,皆可为先生们所有!”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张成,眼神里燃烧着压抑已久的野心之火:“我祖宽,愿为先生们引路!不但如此,我还可以为先生们提供建奴在整个辽南的兵力部署、巡逻路经,乃至各旗牛录额真(佐领)的脾性与弱点!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张成平静地问。
“更多的‘神药’!”祖宽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要金,不要银,只要这种能让我的弟兄们不再白白死去的‘神药’!有了它,我祖宽的兵,将是这辽东最不怕死的兵!”
张成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彻底被征服、并且主动献上“投名状”的明末军阀,脸上露出了计划通盘成功的微笑。他知道,从祖宽说出这番话开始,一个以新大连为核心、以祖宽为代理人的利益共同体,已经牢不可破。
他站起身,对着祖宽,郑重地拱了拱手:“将军之勇毅,张某佩服。此事,我会立刻回报。相信我,将军想要的,都会得到。而我们想要的,也只是一个和平安定的辽东。”
在返回基地的路上,张成在自己的电子日志里,敲下了当天的记录:
【六月十五日,晴。‘拉撒路’计划成功。目标祖宽,已从潜在的威胁,转变为高度可靠的合作者。他体内的野心,已经被我们用青霉素和外科手术刀彻底激活。他主动提出的‘北伐粮仓’计划,与指挥部的‘黑金行动’预案不谋而合。看来,向这个旧世界发出我们第一声怒吼的日子,不远了。】
他为这份刚刚在烛火下达成的、以生命和野心为抵押的口头协议,起了一个代号。
他称之为——“拉撒-路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