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我的黄埔1924 > 第3章
民国十三年
广州长州岛
长州岛的清晨,是被刺耳的铜铃声撕裂的。那哨音仿佛带着冰冷的铁锈味,蛮横的撞开棚屋单薄的门板。刺入每一个还在沉睡的年轻耳膜。
“起床,全体集合,快!快!快!”
区队值星官(一个广西讲武堂毕业的老行伍,姓王,一脸凶相)的咆哮声紧随其后。如同炸雷在狭窄的营房里滚动。
程廷云几乎是哨音响起的同时就睁开了眼睛。长期的军旅生涯早已将生物钟刻入骨髓,哪怕换了一具年轻的身体。他掀开薄薄的带着霉味的军毯,翻身坐起,动作利落无声。同棚的其他七个人还在懵懂挣扎,有的揉着眼睛嘟囔,有的痛苦的呻吟着,试图把脑袋埋进枕头。
“快!三分钟着装集合!”程廷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棚内的混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他一边迅速的将灰布军装套上略显单薄的身体。一边飞快的打着绑腿,动作标准的而迅捷,手指翻飞间,粗糙的布条以被勒的紧实而平整,没有丝毫拖沓。
他旁边铺位是杜光亭,这家伙嘴里骂骂咧咧:“催命啊!”。动作却也不慢,只是绑腿打的歪歪扭扭,最后胡乱打了个死结就算完事。
“慕白老弟,你这绑腿打的……啧啧,比老兵油子还利索。”陈锦秋抽空瞥了一眼程廷云那教科书般标准的绑腿忍不住咂舌。
程廷云没接话,而是将最后一粒铜扣扣好,抓起床头的军帽戴上,正了正帽檐。拎起靠在墙边的汉阳造步枪(入学即发枪,这是黄埔的特色)第一个冲出了棚屋的门,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营房外的空地上,晨雾尚未完全消散。各个区队的新生像被惊扰的蚁群从简陋的棚屋里涌出。会向各自的集合点场面混乱不堪,有的帽子戴歪了,有的扣子没扣好,有的绑腿松松垮垮拖在地上。有的甚者抱着枪就冲了出来,连子弹带都没有挂上。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值星官怒吼着,吐沫星子几乎碰到前排新生的脸上,“一群乌合之众!”穿上这身皮,你们就是革命军人。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立——正!”
“没吃饭吗?给我用点力。”值星官咆哮着走到队伍中间,开始粗暴的纠正动作,他一把扯下一个学员歪斜的帽子,用力拍打着另一个学员松垮的绑腿。骂声不绝于耳。
当他走到程廷云面前时,他停住了脚步,程廷云目不斜视,身体绷的笔直,标准的立正姿势,纹丝不动。值星官挑剔的目光扫过他挺阔的军装,严整的绑腿,端正的持枪动作。甚至军帽下那没有丝毫混乱的鬓角,他伸出手似乎想如法炮制的拍打一下程廷云的绑腿或者肩膀。但最终那只手只是悬在半空,又收了回去,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又没再说什么,继续走向下一个倒霉蛋。程廷云的存在像一面无声的镜子,映照出其他人的狼狈,也让那无处发泄的怒火,稍微卡了一下壳。
在反复的呵斥与纠正中,总算勉强站的像点样子。紧接着是枯燥,漫长,令人精疲力竭的队列训练,立正、稍息、看齐、报数、停止间转法、齐步走、正步走……在6月的骄阳下反复操练。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额角,脖颈,脊背流淌。浸透了粗糙的灰布军装,紧紧贴在皮肤上,又痒又黏,脚下的黄土地被踩得尘土飞扬,吸进肺内,混合着汗水的咸腥味。令人窒息,许多新生的动作开始变形,眼神发直,脚步虚浮,全靠一股硬撑着的意志力在支撑。
程廷云同样汗流浃背,这具17岁的身体虽然经过前世的灵魂有意锤炼,但毕竟缺乏真正的战场磨炼,肌肉酸痛,喉咙干的冒烟,然而他每一个动作都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规范。踢腿的高度,摆臂的角度,靠脚的力量精准的如同用尺子量过。他的眼神始终锐利专注,仿佛周围的酷热,疲惫,尘土都不存在。只有眼前这条需要征服的直线,他像一个最精密的机器,一丝不苟的执行着命令,这种近乎苛刻的自我要求在混乱疲惫的队伍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刺眼。
“妈的!这小子铁打的吗?”站在程廷云斜后方的胡宗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不忿。他自认训练刻苦,动作标准和前面那个单薄的身影一比。总觉得差个点说不清道。
站在程廷云旁边的是陈景秋,此刻也累的够呛。正步踢的有些有气无力,他偷眼看了看身边依旧绷得笔直的程廷云。小声抱怨道:“喂,慕白老弟,给条活路行不行?你站这么直显得哥哥我很没面子。这鬼天气热死个人啊!”
程廷云目不斜视,嘴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只有陈景秋能听见:“队列,是军队的骨头。骨头软了,仗怎么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陈赓愣了一下,咀嚼着这句话,再看看程廷云汗湿却坚毅的侧脸,撇了撇嘴,没再抱怨,下意识地把微微塌下去的腰又挺直了几分。
队列训练结束后,是更考验耐力的长跑和器械操。单杠、双杠、木马……这些对程廷云来说驾轻就熟的动作,对于大多数新生而言如同噩梦。尤其是胡宗南,他爆发力不错,但单杠的引体向上却是短板,憋红了脸也做不了几个标准动作,引来几声压抑的嗤笑,让他脸色更加阴沉。而程廷云,无论是长跑时的节奏控制,还是器械上的动作完成度,都遥遥领先,甚至在做单杠大回环时,那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动作,引得不少学员驻足观看,连几个路过的教官都微微颔首。
午后的文化课和政治课,是难得的喘息时光。教室里弥漫着劣质粉笔灰的味道和汗水的酸气。教《步兵操典》的是一位表情严肃、头发花白的老教官,姓李,据说是保定军校出身,讲起课来一板一眼,喜欢提问。
“……故步兵前进,遇敌火压制,当如何处置?”李教官放下教鞭,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或认真、或茫然、或疲惫的脸。
大部分学员还在努力回忆着操典上的条文。坐在前排的蒋先云眉头微蹙,显然在组织语言。胡宗南则低着头,假装在翻书。陈赓眼神放空,似乎神游天外……
“报告教官!”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在靠窗位置的程廷云已经站了起来,身姿挺拔,声音清晰,“步兵前进遇敌火压制,首先应迅速判明敌火力点位置及强度,就近利用地形地物隐蔽,减少暴露。切忌慌乱奔跑或原地卧倒不动。隐蔽后,班长应指挥本班火力,压制或消灭对我威胁最大之敌火力点。同时,观察战场态势,若敌火力间隙或减弱,应果断利用其间隙,以跃进方式,交替掩护,迅速通过危险地带,向预定目标接近。若敌火力持续猛烈,无法有效压制,则应召唤后方炮兵或重机枪支援,摧毁或压制敌火力点后,再行前进。”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不仅回答了“如何处置”,更点出了指挥员在其中的判断、指挥和协同意识。内容早已超出了《步兵操典》上那几句简单的条文。
教室里一片寂静。老教官李教官脸上的严肃表情凝固了,他推了推老花镜,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新生。他说的,并非操典原文,但每一句都切中步兵战术的核心,甚至带着一种……超越操典的实战气息?这怎么可能?
你……”李教官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报告教官,”程廷云仿佛看穿了对方的疑惑,平静地补充道,“学生以为,操典是死法,战场是活法。遇敌火压制,核心在于‘判明、隐蔽、压制、机动’八字。一切处置,皆应以此八字为纲,灵活运用,不可拘泥。”
“判明、隐蔽、压制、机动……”李教官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缓缓点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好!说得好!提纲挈领,切中要害!程廷云,坐!”他看向程廷云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了。
坐下时,程廷云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惊讶,有钦佩,有深思,当然,也有一道格外锐利、带着审视和冷意的目光,来自斜后方的胡宗南。那目光,像一根无形的刺。
程廷云恍若未觉,只是摊开笔记本,拿起铅笔,继续在纸上勾勒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战术草图。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小小的课堂问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已悄然扩散。黄埔这座熔炉,正以它特有的方式,锻打着每一块投入其中的铁胚。而程廷云这块来自未来的“异铁”,其光芒,似乎已无法完全掩藏。
晚上,是难得的自修时间。简陋的大教室里,汽灯发出滋滋的响声,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排排伏案疾书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灯油味和纸张油墨的气息。
程廷云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是德文版的《步兵战术纲要》和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英译本。他对照着德文字典,在笔记本上快速做着批注和翻译,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专注力惊人,仿佛周围的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
蒋先云拿着一本《三民主义》教材走了过来,眉头紧锁,显然遇到了难解的段落。他看到程廷云桌上一堆外文书籍,犹豫了一下。
“慕白,打扰一下?”蒋先云的声音很轻。
程廷云抬起头,眼神从深邃的思考中恢复清明:“巫山兄,请讲。”
“这里,”蒋先云指着书上的一段论述,“孙先生讲‘民生主义即社会主义’,其具体实现途径,与俄国革命者所倡导的,根本区别究竟在何处?课堂上教官语焉不详。”他的问题直指核心,带着深刻的思考。
程廷云放下笔,接过书看了一眼。他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理论差异,而是问:“蒋兄,你为何报考黄埔?”
蒋先云一怔,随即眼神变的异常坚定:“为救中国!驱逐列强,打倒军阀,再造中华!使四万万同胞不再受饥寒交迫、战乱流离之苦!”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程廷云点点头,目光扫过教室里一张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认真的脸庞:“驱除外侮,扫除内患,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有尊严地活着……这是最朴素的愿望,也是革命的根基。”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角落,“无论何种主义,何种道路,若背离了这根基,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孙先生之‘民生’,核心在于此。至于具体手段,是‘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亦或其他,皆为实现此根基之工具。工具是否合用,端看它能否真正连接这片土地,连接这土地上挣扎求生的大多数人。”
他没有高谈阔论主义之争,而是将问题拉回到了最根本的“人”和“土地”上。蒋先云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仿佛被点醒。他咀嚼着程廷云的话:“根基……连接土地和人民……工具是否合用……”他若有所思地重复着,眼神越来越亮,“我明白了!多谢慕白兄指点迷津!”他重重地拍了拍程廷云的肩膀,拿着书,带着豁然开朗的神情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立刻埋头疾书起来。
坐在不远处的陈赓,正咬着笔杆跟一道复杂的弹道计算题较劲,抓耳挠腮。听到蒋先云的话,他立刻像抓到救命稻草,拿着本子就凑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往程廷云桌上一放:“慕白!江湖救急!这鬼题目,算死我了!你看看!”
程廷云无奈地笑了笑,接过本子扫了一眼。那是射击学里关于风速和距离对弹道影响的综合计算题。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画出示意图,列出公式,一步步演算,边算边简洁地讲解关键参数的意义和代入方法。他的思路异常清晰,讲解直指要害,毫无废话。
“……所以,这里的修正量,不能直接用公式套,要考虑当时气压对初速的轻微影响,虽然教材上没强调,但实际射击误差往往就出在这些细节上。”程廷云指着草稿纸上的一个点。
“原来坑在这里!”陈赓恍然大悟,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随即又兴奋起来,“慕白,你这脑袋瓜子怎么长的?连这细微处都想到了!厉害!太厉害了!”他看向程廷云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亲近,更添了几分由衷的佩服。
熄灯号尖锐地响起,撕破了里的安静。
“快!熄灯!上床!”值星官的吼声从走廊传来。
汽灯瞬间熄灭,教室里陷入一片黑暗。桌椅板凳在黑暗中碰撞着,夹杂着压低的笑骂和匆忙的脚步声。程廷云迅速而无声地收拾好自己的书本,随着人流涌向宿舍。黑暗中,他能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敬佩的、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十七岁的躯壳里,那个经历过未来战火淬炼的灵魂,正悄然在这铁与火的摇篮中,投下他第一道无法被忽视的影子。
黄埔的第一个月,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号角、口令、汗水、油墨和昏黄灯光中悄然流逝。程廷云的名字,不再仅仅与“浙江老督军之子”、“最年轻新生”这些标签相连。他以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令人惊叹的军事素养和深沉的思考力,在同学和教官心中,刻下了属于“程慕白”自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