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十月
广州
黄埔军校的夜晚,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绒布,严严实实裹住整个长洲岛,秋风依旧肆虐着吹过军校的营房,却吹不走那阵欢天喜地的热烈。
“军政府与商团决裂,黄埔学生军显威,革命大业初成”陈赓搂着蒋先云和程廷云的肩膀,对着杜聿明,关麟征,贺衷寒等人兴高采烈讲述着今天报纸上的见闻。
“慕白啊,这一次,咱们狠狠露了一把脸,总理的嘉奖啊!”陈赓盯着程廷云胸口那枚铜章,见习二字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少尉排长。一脸迷醉,重重拍了一把蒋先云的肩膀,“哥几个,巫山可是给咱长脸了,书呆子上了战场,倒有几分子龙的胆气,你们没看见他缴那英国佬的手枪,真够漂亮的。”陈赓咂摸着嘴,仿佛那天胆气如云,豪气冲天的是他陈锦秋。
“听说东边最近不太平,陈炯明最近好像不安分,总理在韶关已经命令校长正在抽调学生骨干组建学生军”。贺衷寒的声音有意无意的响起。
东征,这个词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程廷云的脑海中,他的手不由得摸向腰间的武装带,这是多年军队生涯留下的习惯,熟悉历史的他知道,那将是改变黄埔学生军重要命运的一战。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面孔,不由一阵心悸,他知道,那是一场比昨日的冲突更为惨烈的真正战争,是炮火连天的真正战场。
晚些时分,结束了庆功会的学生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慕白,还没睡?”
邻床传来一声压得极低的询问,是蒋先云的声音。即使在黑暗中,那声音也带着一种惯有的、沉静而清晰的穿透力,如同他这个人。
“嗯,”
程廷云应了一声,声音同样压得很低,“脑子里乱得很,像跑马。”
他顿了顿,脑海里闪过与商团混战时想的巷战,“巫山兄,你说,若敌占据要口,正面强攻伤亡必重,若以精兵一队,出其不意绕袭其后,几成把握?”
“几成把握?”
蒋先云在黑暗中似乎沉吟了一下,“兵行险着。关键在于攀援之兵的素质与意志,更在于指挥官的决心。一旦发动,便无退路,只能成功。慕白,你素来心思缜密,此策……倒是显出了几分忧气,与往日不同。”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另一侧传来陈赓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戏谑的低笑:“哈,程大少爷这是要学邓艾偷渡阴平?主意够辣!不过嘛,爬上去后,要是发现上面蹲着整营敌人等着请咱们吃‘花生米’,那乐子可就大了!”
他口中的“花生米”自然是子弹的隐语。
程廷云在黑暗中无声地牵了牵嘴角,对陈赓的调侃早已习惯:“总比在下面被人家当靶子打成筛子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老祖宗的话总不会错。”
“是这个理儿!”
陈赓的声音透着赞同,“就看有没有胆子,有没有那副好筋骨去爬了!算我一个,要是真干,老子第一个上!”
三人又低声议论了几句战术细节,营房角落传来某个学员沉睡中磨牙的咯吱声。陈赓打了个夸张的哈欠:“睡吧睡吧,明儿个何应钦教官那关炮术操典,背不下来可够咱们喝一壶的。慕白,你这脑袋瓜里装着那么多奇思妙想,还装得下这些铁疙瘩?”
他促狭地揶揄道,随即翻过身去,很快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蒋先云那边也归于平静。程廷云却依旧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渗不进一丝光线的房梁轮廓。陈赓那句话像细小的冰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粗硬的军服布料,按在了贴近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的口袋里,静静躺着一封家书。薄薄的纸张,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他的心上,压在他每一个辗转难眠的黄埔之夜。信纸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冰冷而沉重。他闭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父亲程瀚章那张儒雅却隐隐带着杀伐之气的脸,严厉的斥责声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耳际:“廷云吾儿!汝弃祖宗基业于不顾,甘效莽夫之行,置程家百年门楣于何地?汝可知,汝母思儿成疾,夜夜垂泪至天明!速归!否则,父子情绝!”
信笺末尾,那力透纸背的“程瀚章”三字,仿佛浸透了老督军的愤怒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程廷云用力咬紧牙关,下颌的线条在黑暗中绷得死紧。他将手从胸口挪开,仿佛那封信会灼伤他。归家?不!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眼前的黑暗,刺向一个他坚信存在的、光华万丈的未来。他用力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沉重的酸涩和动摇狠狠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这里,黄埔,才是他的归处。这身灰布军装,才是他的甲胄。
翌日午后。
阳光慷慨地泼洒在军校略显简陋的图书馆里,在蒙尘的窗棂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灰尘和阳光混合的独特气味。程廷云坐在靠窗的长条木桌一角,面前摊开一本硬壳精装的《资本论》第一卷。他看得极专注,浓黑的眉毛微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竖排的、密集的铅字,仿佛要从字里行间汲取支撑信念的力量。阳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挺直的鼻梁,紧抿的、线条坚毅的唇。窗外操场上隐约传来队列行进的口令声,与他此刻的沉静形成奇异的对比。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个年轻女子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交谈声。程廷云被惊扰,有些不悦地抬起头。
几个穿着素色但剪裁合体的女学生走了进来,臂弯里抱着书籍和宣传册。为首一人,身姿挺拔如新抽的翠竹,月白色斜襟上衣,深蓝色及膝裙,齐耳的短发乌黑光亮,衬得一张脸格外白皙清透。她的眼睛尤其引人注目,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顾盼间带着天生的聪慧神采,此刻正含着笑意扫视着略显凌乱的图书馆。阳光恰好穿过窗户,在她乌黑的发梢和光洁的额头上跳跃,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
她的目光掠过一排排书架,最终落在了程廷云……和他面前那本厚得有些吓人的《资本论》上。明亮的眼眸里,一丝清晰的讶异飞快掠过,随即浮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点玩味和审视的笑意。她脚步未停,裙裾摆动间带着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径直朝着程廷云对面的空位走来,坦然坐下。
“这位同学,”
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语调却坦率直接,如珠玉落盘,“《资本论》?这可是大部头。你……看得懂?”
她微微歪头,目光直视程廷云,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她身边的女伴们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洗得发白军装的年轻军官。
程廷云放下书,平静地迎上那双审视的明眸。他认出了她。沈疏桐,广州学联的风云人物,沈家的大小姐,《新潮》杂志的常客,以文笔犀利、思想前卫著称。他眼神沉稳坦然,没有窘迫,也无被冒犯的愠怒:“沈小姐。开卷有益,总比不读强。懂不懂,总要读了才知道。”
声音不高,带着黄埔生特有的沉稳有力。
沈疏桐微微一挑眉,对方不仅认出了她,回答还如此不卑不亢,甚至带着点针锋相对的意味。她目光在他浆洗得笔挺却显陈旧的军服领口扫过,落回他棱角分明、透着军人硬朗之气的脸庞上,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开卷有益?说得好。不过,程排长——”
她故意加重了“排长”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读这样的书,是想弄明白你为何要放弃偌大家业,跑到这长洲岛上日晒雨淋,做一个……嗯,‘革命军人’?”
话语像带着倒刺的小钩子,精准地探向程廷云心底最敏感的那处。图书馆里其他零星看书的学员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程廷云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下,面上却波澜不惊。他合上面前厚重的书,发出轻微的“啪”一声,目光沉静地看着沈疏桐,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沈小姐,家业是祖辈所积,道路是自己选的。国家沉疴积弊,内忧外患,总需要有人站出来,做点事情。读书,是为了明理;从军,是为了救国。这两者,并不冲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疏桐臂弯里那些印着醒目标题的宣传册(如《劳工神圣》、《妇女解放之路》),嘴角竟也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至于日晒雨淋……比起在书斋里空谈主义,或者守着祖产坐看山河破碎,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行动,总比清议来得实在。”
最后一句,语带双关,目光炯炯。
沈疏桐眼中那抹玩味的笑意瞬间凝固了。她没料到对方不仅不回避她的锋芒,反而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她们这些学生运动常被诟病的“空谈”。他眼中的坚定与沉静,像磐石,让她那些带着优越感的揶揄瞬间显得轻飘飘。她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不知是恼怒还是被戳中了某种心事。
“行动?”
沈疏桐的声音依旧清脆,却带上了一丝锐利,“程排长认为我们组织工人夜校、声援罢工、为妇女权益奔走呼号,都是‘空谈’?”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思想的启蒙,同样是行动!没有千千万万被唤醒的民众,你们军人手中的枪,又能改变什么?推翻一个旧军阀,再迎来一个新军阀吗?”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带着知识女性特有的犀利和毫不退让的锋芒。
图书馆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阳光依旧明亮,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变得剑拔弩张。沈疏桐的女伴们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又看看对面那个沉默的年轻军官。
程廷云没有立刻反驳。他深深地看了沈疏桐一眼,那目光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也有一丝对这份激辩勇气的欣赏。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沉稳:“沈小姐所言,自有道理。思想的火种,确能燎原。但燎原之后呢?若没有铁与血筑起的堤坝,没有纪律严明的力量去守护秩序、荡涤污秽,新生的幼苗,又如何能在废墟和虎狼环伺中生长?”
他拿起桌上的《资本论》,指节在硬壳封面上轻轻叩了叩,“这书里写的,是剖析世界的道理。但要将道理变成现实,需要力量。一种能将旧世界砸碎,又能将新世界建立起来的力量。这力量,光靠笔和嘴,不够。”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军人的气势无形中弥漫开来。“我们黄埔军人,就是要在血与火中,锻造出这把力量之锤。或许粗糙,或许笨重,但它是实打实的。至于未来,”
他目光投向窗外操场上正在训练的士兵身影,“我相信,当新的秩序建立,当人民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思想的启蒙之花,自然会在更坚实的土地上盛开。那时,沈小姐和诸位的‘清议’,便是建设新世界的蓝图,而非无根的浮萍。”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拿起桌上的《资本论》,转身大步朝书架走去,留下一个挺拔而决绝的背影。
沈疏桐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程廷云消失在书架深处。他最后那番话,像重锤敲在她的心坎上。她引以为傲的思想武器,在他口中成了“无根的浮萍”?这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和不服。然而,他话语中那种对“力量”的笃信,对自身使命的清晰认知,以及那份在行动中践行的执着,又让她无法轻易反驳。他那句“在血与火中锻造力量之锤”的比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冲击着她以往相对“纸上谈兵”的革命想象。
图书馆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操练声。沈疏桐低头看着自己带来的宣传册,那些激昂的口号,此刻似乎少了几分力量。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革命,不仅仅是激昂的文字和街头演讲,它还有另一副面孔——是黄埔军校操场上滚烫的汗水,是士兵手中冰冷的钢枪,是眼前这个放弃万贯家财的富家子眼中那份沉甸甸的、用行动说话的决心。
她抬起头,望向程廷云消失的方向,明亮的眼眸中,之前的审视和玩味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考,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个“矛盾体”的浓厚兴趣。这场图书馆的初遇,没有风花雪月,只有思想的激烈碰撞和道路的无声交锋。硝烟的味道,似乎已经提前弥漫在这充满书卷气的空间里。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强烈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