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我的黄埔1924 > 第10章
1925年3月
棉湖近郊
天光未破晓,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依旧死死地压着大地。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呼啸着刮过石滩镇外围光秃秃的田野和低矮起伏的丘陵,卷起地上的枯草败叶和冰冷的尘土,狠狠抽打在匍匐在地的士兵脸上、身上。空气里弥漫着冻土的腥气、枯草的腐味,还有一种大战将至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铁锈般的紧张。
程廷云紧贴着一道冰冷刺骨的田埂,半边脸颊埋在带着霜茬的硬土里,刺骨的寒意激得他牙关微微打颤。他努力睁大双眼,试图穿透眼前这墨汁般的黑暗,望向几百米外那片死寂的、仿佛蛰伏着凶兽的镇子轮廓——石滩镇。那里,陈炯明叛军李易标部的一个营,像毒蛇般盘踞着,扼守着通往淡水的要道。镇子边缘几处模糊的轮廓,是敌人临时用沙包和砍伐的树木匆匆垒起的简易工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像几块沉默的墓碑。
寒冷无孔不入,顺着单薄的军服领口、袖口往里钻,像无数冰冷的虫子啃噬着骨头缝。他身后,整个排的士兵,和他一样,无声地蜷伏在冰冷的土地上,像一群蛰伏在冻土里的幼兽。牙齿磕碰的细微声响、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重呼吸声,在这死寂的黎明前被放大,清晰地传入程廷云的耳中。他侧过头,目光扫过身边几个年轻士兵冻得发青的脸。一个新兵,嘴唇乌紫,身体筛糠似的抖着,双手紧紧抱着他那支汉阳造,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眼神里充满了对寒冷和未知战斗的恐惧。
程廷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冰碴的寒气,肺部一阵刺痛。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呼出白气:“稳住!都稳住!听我的命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寒风,清晰地送到每一个士兵耳边。他伸出手,隔着冰冷的军服布料,用力按了按那个新兵颤抖的肩膀。新兵感受到那手掌传来的力量和暖意,猛地抬头看向排长,那双惊恐的眼睛里,慌乱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一些,多了一丝依赖。
就在这时,死寂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哨音!紧接着,是连串爆豆般的枪响!“砰!砰砰砰!”
暗红色的火舌猛地从叛军那简陋的工事后面喷吐出来,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
“敌袭!隐蔽!”
程廷云嘶吼一声,身体猛地往田埂下一缩。几乎是同时,几颗灼热的子弹带着尖啸声,“噗噗噗”地钻进他刚才趴伏位置的冻土里,溅起一蓬蓬冰冷的泥点,打在他脸上生疼。
“打!瞄准了打!”
程廷云厉声下令,声音被激烈的枪声瞬间淹没。他猛地探身,手中的驳壳枪朝着一个喷吐火舌的枪口火光位置“砰砰”就是两枪。身边的士兵们也反应过来,汉阳造、老套筒沉闷的射击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黑暗中弹道交错,曳光弹拖着红色的尾迹,在冰冷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叛军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火力压制了一下,工事后的射击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机枪!右边!压制!”
程廷云敏锐地捕捉到右前方一处工事后面,一挺马克沁重机枪沉闷的吼叫突然响了起来,密集的子弹像泼水般扫过来,打得田埂上的冻土和枯草碎屑狂飞乱舞,压得他这边抬不起头。他立刻指向那个方向,对着排里的轻机枪手大吼。
“得令!”
机枪手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抱着他那挺捷克式,猛地翻滚到旁边一个稍高的土坎后面,架起枪,“哒哒哒!哒哒哒!”
清脆的连发声立刻响起,一串串火舌朝着叛军的重机枪位置扑去。两股金属风暴在空中激烈碰撞,火星四溅。
借着机枪短暂压制住敌火力的间隙,程廷云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战场。正前方叛军那个最大的、依托一座残破土地庙垒起的工事,火力最为凶猛,像一颗顽固的毒牙。必须拔掉它!否则全连的进攻都会被死死钉在这里!
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刺骨的寒冷。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高高举起,嘶哑的吼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瞬间盖过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
“第一排!全体都有!目标!正前方土地庙!跟我冲——!”
“杀——!”
积蓄已久的恐惧和冰冷的血液,在这一声号令下瞬间被点燃,化为最原始的、同归于尽的狂暴!士兵们从冰冷的土地上猛地弹起,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挺着刺刀,迎着泼面而来的弹雨,如同决堤的洪水,跟着他们年轻的排长,义无反顾地扑向那片喷吐着死亡烈焰的工事!
程廷云冲在最前!他像一头矫健的豹子,身体压得极低,利用田埂、土坎、炮弹坑,做着迅猛而不规则的规避动作。冰冷的空气被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大口大口地撕扯进去,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子弹的激波搅碎。耳边是子弹尖锐的呼啸声、炮弹落地沉闷的爆炸声(虽然稀稀拉拉,但每一次都带来大地的震颤)、士兵中弹倒下的惨呼声、还有身后排里兄弟那震耳欲聋的、带着哭腔和血性的“杀”声!这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血液沸腾的战场交响!
距离在飞速缩短!五十米!三十米!叛军工事里喷吐的枪口火焰,已经能清晰地映亮沙包缝隙后敌人那张因恐惧和疯狂而扭曲的脸!
就在程廷云猛地跃起,准备扑向工事下方一个弹坑作为最后的冲锋掩体时,一枚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掀起的破片与气浪瞬间将他吞没。他的身体在剧烈腾跃中一个趔趄!他的脚步,因为这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被身后汹涌的、灼热的血潮冲开!
“排长!小心!”
身后传来士兵惊骇欲绝的嘶喊!
程廷云猛地一个激灵!巨大的危机感像冰水浇头!在炮弹的爆风中他几乎是凭借本能,身体猛地向侧前方那个弹坑扑倒!
“哒哒哒哒——!”
一串灼热的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扫过,将他刚才站立位置的冻土打得泥雪飞溅!
他重重地砸进冰冷的弹坑里,泥水四溅。顾不上后背火辣辣的灼痛感和冰冷的泥水浸透军服的刺骨寒意,他猛地抬头,双眼瞬间被怒火和决绝烧得通红!
“手榴弹!”
他朝着身后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杀意而完全变了调,像破锣般嘶哑!
“排长!”
一个老兵嘶吼着回应,冒着弹雨,奋力将一枚木柄手榴弹抛了过来!
程廷云稳稳接住,猛地拉弦!前世训练时的记忆如手榴弹嗤嗤的白烟般瞬间冒出!他看也不看,身体如同弹簧般从弹坑里跃起,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充满力量的弧线,将那嗤嗤作响的死亡之物,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近在咫尺的土地庙工事的射击孔狠狠砸了进去!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橘红色的火球猛地从工事内部膨胀开来!破碎的木料、砖石、沙包,连同人体残肢,被狂暴的气浪高高抛起!整个工事瞬间哑火!浓烟和火光冲天而起!
“冲啊——!”
程廷云第一个从弹坑里跃出,脸上沾满泥水和硝烟,双眼赤红如血,手中的步枪朝着浓烟弥漫的缺口猛烈开火。
“杀——!”
身后的士兵们被这惊天动地的爆炸和排长悍不畏死的气势彻底点燃,如同下山猛虎,呐喊着冲过被炸开的缺口,雪亮的刺刀狠狠捅进了硝烟弥漫的敌阵!喊杀声、刺刀入肉的闷响声、垂死的惨嚎声,瞬间响成一片!石滩镇的黎明,被血与火彻底点燃!
硝烟,浓得化不开的硝烟,混杂着刺鼻的血腥味和肉体焦糊的恶臭,像一张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大网,死死地笼罩着整个棉湖战场。大地在持续不断的炮击下痛苦地呻吟、颤抖。每一次炮弹落地,沉闷的巨响都仿佛直接砸在人的心脏上,激起一阵阵生理性的抽搐。天空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将这血腥的屠场彻底埋葬。
程廷云背靠着一段被炸得只剩下半截的、还冒着青烟的土墙残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和硝烟,刺激得他肺部剧痛,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前阵阵发黑。他身上的军服早已破烂不堪,被汗水、泥浆和不知是谁的鲜血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灰色,湿漉漉、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左臂的袖子被弹片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下面翻卷的皮肉,血已经凝固发黑,和污垢粘在一起,每一次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他胡乱地用一块从牺牲战友身上撕下的、同样肮脏的布条紧紧勒住伤口上方,粗糙的布条摩擦着伤口,痛得他额角青筋直跳。
他抬起手,用同样沾满污血和硝烟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试图擦掉糊住眼睛的汗水和尘土,却只是把脸抹得更花。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咸腥味混合着硝烟的苦涩弥漫开来。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扫过自己身边这片小小的、依托着残垣断壁构筑的临时阵地。
还能动弹的,算上他自己,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几乎人人带伤。一个士兵抱着被炸断的腿,蜷缩在墙角,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着,牙齿死死咬着一块破布,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另一个年纪很小的兵,半边脸血肉模糊,一只眼睛彻底毁了,仅剩的那只眼睛里,空洞地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机枪手老赵,这个平时总是乐呵呵的山东汉子,此刻趴在机枪护盾后面,一动不动,后背上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汩汩地往外冒着暗红的血泡,早已没了气息。他那挺心爱的捷克式机枪,枪管被打得扭曲变形,歪在一边,像一具冰冷的废铁。整个排,从石滩镇冲出来的生龙活虎的几十号人,此刻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揉碎、碾过,只剩下这满地的残肢断臂、散落的武器和无声流淌的鲜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死寂,只有远处零星的枪声和炮弹的呼啸提醒着战斗还在继续。
“排长……没……没子弹了……”
一个靠在墙根、脸色蜡黄的士兵,颤抖着举起手中打空了弹仓的汉阳造,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程廷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无底的冰窟。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的驳壳枪弹匣袋——瘪的!最后一梭子子弹,在刚才打退敌人一次小规模试探冲锋时,已经全部泼洒了出去。他低头看向脚边,散落的弹壳在泥泞中闪着微弱的黄铜光泽,像一片片嘲讽的眼睛。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支撑着残破的土墙站起身,目光越过低矮的残壁,望向阵地前方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开阔地。烟尘稍散处,可以清晰地看到,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叛军士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正利用着弹坑和尸体作为掩护,三三两两地重新集结,更多的身影在远处的烟雾中晃动,显然在准备下一波更大规模的冲锋!那密密麻麻的黄点,像一片迅速蔓延的、致命的霉菌!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程廷云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没有弹药,没有增援,身边的兄弟非死即伤……难道,这里就是终点?黄埔的梦想,连同石滩镇的誓言,……一切,都要埋葬在这片无名的焦土上了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冰水般即将淹没他的头顶时,一阵激烈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枪声和呐喊声,猛地从阵地右翼传来!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如此猛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绝!
程廷云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右翼那片被炮火炸得如同月球表面的斜坡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燃烧的流星,正带着一队同样衣衫褴褛、却杀气冲天的士兵,向着叛军即将成型的冲锋队形,发起了悍不畏死的逆冲锋!
是蒋先云!
他身上的军服同样破烂,被硝烟熏得漆黑,帽子早已不知去向,短发根根竖立。他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他的动作迅猛得不可思议,在弹坑间跳跃、翻滚,手中的步枪如同有了生命,每一次点射,都伴随着一个敌人的倒下!他嘶吼着,那清越的声音此刻充满了血性和暴烈,像一把无形的号角,激励着身后每一个冲锋的士兵:“黄埔精神!杀身成仁!同志们!跟我上!为了胜利——冲啊!”
“为了胜利!冲啊!”
他身后的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挺着刺刀,迎着敌人密集的弹雨,如同决死的洪流,狠狠撞进了叛军正在集结的队伍中!刺刀见红的惨烈搏杀瞬间展开!
“先云!”
程廷云失声惊呼,眼睛瞬间瞪大。他看到了!在蒋先云如同战神般连续刺倒两名敌人,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力而微微前倾的瞬间,侧前方一个被尸体半掩着的弹坑里,一个装死的叛军士兵猛地探出身,手中一支英制恩菲尔德步枪(陈炯明时有英国帝国主义支持)几乎顶着蒋先云的腰腹位置,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如此近的距离!
蒋先云的身体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前一个趔趄!他手中的步枪“当啷”一声掉落在泥泞里。程廷云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他看到蒋先云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那里,灰色的军服瞬间被涌出的、暗红色的液体浸透了一大片!那红色,在硝烟弥漫的灰暗背景下,刺目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