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这年,我终于被亲生父母从乡下接回了城里。
临行前,养母把早就洗好的衣服叠进旅行袋,还悄悄塞了三百块钱进我兜里:到了他们家,要懂事点。你从小就吃得苦,不怕。
她眼里泛着泪光,一边哽咽一边替我拉拉链:你亲妈打电话来,说给你准备了新房间……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大小姐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从县城出发,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车,在江城的高铁站出口,我见到了我的亲生父母。
他们穿得干净体面,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男人笔挺西装,女人精致干练,身边站着一个女孩——白裙子,卷发,涂着淡粉色的口红,笑起来甜甜的。
我站在他们面前,刚喊出一声:爸,妈——
女人已经冲过去,一把抱住那个女孩:宝贝,累不累啊站了这么久。
我没事啦。女孩撒着娇,就是有点渴。
男人赶紧把手里的果汁递过去,语气温柔:等会儿去吃你最爱的小龙虾,好不好
他们说话时,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僵站在原地,背后是呼啸而过的车流和嘈杂人群,我拎着沉重的旅行袋,像个不小心闯入的路人。
直到那个叫宝贝的女孩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你就是……我姐姐吧
她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着我。
我点点头,笑得很克制:你好。
我亲妈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你坐车累了吧
她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我手里的袋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想接,却被我错开。
不重,我拎得动。
她讪讪地收回手,没再坚持。
男人终于说话了:走吧,上车。
车上依旧是那个女孩的声音最多,她说学校的事,说喜欢什么明星,说最近爱上了油画课,还特意展示了一张画得不算好的山水画。
女人一脸骄傲地看着她:咱们家养得好,女儿有气质。
我姐学画画吗她突然问我。
我学过一点素描。我说。
她哦了一声,没再接话。
他们的家在市中心一栋老小区里,但装修得很新,一进门就是满屋子的香氛味。
宝贝,今天就住你那间,床单我早上晒过了。
我下意识看向另一间屋子。
那是客房,女人笑着,我们还没来得及给你收拾,先将就一晚,明天带你去挑床和家具。
我点头,走进那间客房,屋子不大,只有一张旧单人床和一个掉漆的木柜。窗帘是暗红色的,看起来很多年没换过。
我坐在床沿,背脊像被什么压着,喘不上气。
刚放下行李,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那个女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盒面膜:姐姐,这是我常用的,你要不要试试你皮肤有点干。
我接过来:谢谢。
她轻轻一笑:妈妈说,咱俩要亲亲热热的,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我也笑:好。
晚上吃饭时,我夹了一块红烧肉,才刚放到碗里,女人就开口:那个……红烧肉是安安最爱吃的,别抢她的口味。
我手一顿,默默又把肉放回盘子里。
安安——是那个养女的名字。
饭后我主动收拾碗筷,女人摆摆手:你是客人,不用干这些。
但她转头对安安说:宝贝你去洗个澡,头发别吹着了,换床单我来弄。
我看着他们温馨地围着安安转,站在厨房的背影,像极了小时候我看养母给亲戚孩子递糖的模样。
她们总说,我懂事,所以可以少给一点。
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从乡下到城里,我不是来做大小姐的,我是来见识什么叫真亲人的。
可我现在才知道——
这个家,根本没打算认我这个亲生的。
2.
一早醒来,客房的窗户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屋里闷热得很,我翻身下床,去开窗。
结果窗一推,窗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风一吹,呛得我咳嗽了好几声。
我擦着眼角的泪,看着楼下的景象发怔。城市是繁华的,可我在这个家像个局外人,连一张干净的窗都没有。
刷牙时洗手台没有我的杯子,我只好用手接水。洗完脸出来,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高跟鞋声。
安安,起床了么今天我们可要早点出发哦~是亲妈的声音,温柔到骨子里。
我拿着毛巾走出门,正好和她撞个正面。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有些勉强:你也醒啦
嗯。我点头。
那你……能不能去楼下的那家蛋糕店,帮我们取一下蛋糕安安生日会要用的,我昨天太忙忘记安排人了。
我手还湿着,毛巾夹在手臂下,心里有一丝不舒服地拧着:好。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蛋糕不便宜,小心点拿,别摔了。
我嗯了一声,回房换衣服。
客厅里热闹非凡。
安安穿着浅蓝色的蓬蓬裙,头发盘起,脸上化了淡妆,正坐在沙发上让爸给她戴项链。
这个吊坠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他一脸宠溺,爸爸工作再忙,也不会忘了你生日。
安安一边笑一边撒娇:那你今年会不会答应我学钢琴的事嘛
当然。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你想学什么都行。
我站在玄关,默默地穿上鞋。
没人看我,也没人问我要去哪儿。
蛋糕店在四条街外的商场里,今天天气闷热,我拿着订单码排队等了半小时,才提到那十寸三层的水果奶油蛋糕。
又厚又沉,我怕蛋糕歪掉,走得小心翼翼,胳膊几乎麻了。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已经坐满了人。
安安的生日会原来是精心准备过的,她的钢琴老师、画画朋友、父母的同事都来了。
每一个人都在夸她:真有气质,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
我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蛋糕,没人注意我。
直到安安回头,看见我:姐姐,你回来了
我点头,把蛋糕放在桌子上,长舒一口气,手已经僵了。
妈妈扫了一眼:怎么才回来再晚点蜡烛就点不成了。
我没辩解。
安安倒是贴过来,一把挽住我的手臂:没关系啦,姐姐辛苦了。
她声音娇软,又好像在向所有人展示:你们看,我多懂事。
众人一阵赞叹:姐妹感情真好。
我低头笑了笑,抽回胳膊,手臂上已经勒出了一道红印。
吃饭时,圆桌上坐了九个人,十个碗筷,我站在一边。
去厨房拿个碗。妈妈低声说,不够。
我默默转身,去厨房找碗,发现柜子最上层压着一个旧陶瓷碗,边缘还崩了一块。
我拿出来,洗了洗,回到桌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菜端上来后,几乎都是安安爱吃的。
她一口接一口,还撒娇地说:妈,明年我想吃寿喜锅。
行,咱们年年给你办生日会。
我低头吃饭,不太说话,偶尔抬头,总能看到别人投来的诧异目光——
她是谁
长得还挺像安安的。
哦,听说是亲生的那个……
真的吗那为啥不早接回来
估计……嫌丢人吧。
我听得清清楚楚,但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饭后,妈妈端着蛋糕走出来,众人拍手:来,许愿——
安安闭上眼,双手合十,慢慢开口:
我希望爸妈永远爱我,我也想和姐姐永远在一起。
一时间,所有人都说:哇,好感人。
我端着茶杯,低头盯着茶叶在水中旋转。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她知道我是亲生的。
但她更知道,爸妈不会认我。
她可以说出姐姐,但她永远坐在光里,让我站在阴影中。
我不是来当大小姐的。
我是来替她完整这个完美家庭故事的。
就像他们精心排好的舞台剧,我不过是其中一个,被安排好登场时间的、不该太亮的角色。
3.
安安的生日会结束后,家里突然安静了。
那天晚上她在朋友圈发了好几条限时动态,有朋友留言说:你家真壕。
她回:没有啦,就是爸妈疼我。
配图是蛋糕、首饰、还有她靠在妈妈肩膀上的合影,光线柔和,笑容甜美,像电视剧里的富家千金。
我没评论什么。
我也不会评论。
我只是默默刷完,关掉手机,走进厨房洗了一水槽的碗。
洗到最后,手指泡得发白,水是凉的,水槽边的抹布上还有剩菜味,我吸了吸鼻子,没作声。
第二天一早,爸妈喊我们去客厅坐下,说要聊聊学业安排。
你们俩现在都要高三了,压力都不小,爸说,安安这边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出国通道,目标是纽约大学。
我愣了一下。
她英语不是不太好
那是因为之前没跟上,妈接过话头,现在有家教,她聪明,一定行的。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们又看向我:你这边……先在本地高考吧。我们也会支持,但安安那边开销比较大,明年你可能要自己勤工俭学了。
我一瞬间听懂了他们的意思。
——家里愿意花重金培养她,而我,只能自力更生。
可以。我回答得很快,我本来也没指望靠你们什么。
妈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解释。
晚饭后,爸妈坐在沙发上给安安选语言班课程,我蹲在卫生间刷马桶,闻着浓重的消毒水味,觉得胃里泛酸。
夜里我在网上投了一份兼职简历,是市区一家书店的收银员。
工作时间是周五晚上和周末全天,一小时十七块,包晚饭,但不包车费。
第二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骑了四十分钟的共享单车,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书店老板娘人挺好,跟我确认了工时就开始培训流程。我学得快,几个小时后就能独立操作收银系统。
晚上下班后,我收了老板娘给的盒饭,在门口吃了两口,刚掀开盖子,手机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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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妈妈的微信消息。
【今晚回来顺路买点水果。】
我没回,骑车回家途中拐进超市买了两斤苹果、一些橘子和她爱吃的车厘子。
到家时他们刚吃完饭,客厅茶几上放着没收走的外卖盒子。
我把水果袋放在厨房,洗了把手准备收拾东西。
你怎么才回来妈皱眉,家教都快结束了。
我去打工了。我老实说。
打工你不是学生吗
你们不是说,学费和生活费让我自己想办法
她盯着我几秒,没吭声。
爸爸看了眼安安:别影响你妹妹情绪,她这周还有两门模拟考。
我看着安安,她正安安静静地喝牛奶,脸色白皙,指甲涂着新做的奶茶色美甲。
她抬头望我:姐姐,你工作完记得洗澡哦,不然床单会脏的。
我看着她笑得天真:嗯。
回房前我拿了个苹果,刚走出厨房,就听到妈压低声音对她说:她呀,从小粗养,习惯了脏活累活。
我咬了一口苹果,没回头。
窗外有风吹进来,月光照在窗台上,把我拉得长长的,像一条多余的影子。
我不是想证明自己更努力。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亲生女儿,在这家到底值几个钱
4.
周六一大早,我刚起床,安安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穿着一套居家粉色睡衣,腿上盖着小毛毯,手里捧着iPad,屏幕上是一所国外大学的介绍视频。
爸,我觉得这个学校还不错,地理位置安全,离市区也不远。
爸爸坐在她旁边,戴着老花镜认真看课程安排:嗯,这个商科确实挺有名的。
学费呢妈妈在一旁翻文件,住宿、交通、保险这些也要算进去。
也就四十多万一年。安安语气轻快,我可以申请奖学金,应该能省下一些。
我从厨房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听他们讨论出国计划,从语言培训到入学申请,每一个细节都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
妈妈忽然转头看我:你去厨房看看,中午吃什么
我放下水杯:我今天还要上晚班,可能赶不上饭。
那你现在先把菜洗了,等会儿我再来弄。
我看了一眼沙发上正笑着展示学校官网的安安,又看了一眼坐在那儿认真听她说话的爸妈。
为什么是我去做
妈妈语气一顿:你不是最懂事的吗
我没动。
你不吃饭她声音拔高了一些,还是觉得做饭不配你
我没说不做。我低头往厨房走,我只是问问。
洗菜时,水龙头坏了,一开水就喷得满池子都是,连身上都溅湿了。
我拿布擦地板时,听见客厅里安安喊:妈妈,我晚上还有个线上的咨询会,得有人帮我翻译一些材料。
让你姐帮你弄,她英语不是一直挺好吗
我不太好意思……
她又不是外人,你们是姐妹,她帮你是应该的。
我咬紧牙关,把最后一棵小白菜丢进水槽。
他们从来不问我有没有时间,也不问我想不想帮。
我不是姐姐,我是她们家的免费劳动力。
中午饭做好时,爸妈还在给安安准备出国材料。
咱们先吃吧,下午还得去一趟出国服务中心。
那你们先吃,我来收拾厨房。我脱口而出。
妈妈顿了一下,看向我:你怎么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
我忍了忍,把饭端上桌,坐到角落吃自己的。
他们吃饭聊的话题也始终没离开安安的未来,仿佛这个家只有她一个人有未来。
安安啊,你要争气,咱们家把全部资源都砸在你身上了。
你出息了,以后谁敢看不起咱们
安安乖巧地点头:我一定不让你们失望。
我低着头吃饭,筷子戳着碗里的菜,像是在数着我和他们的距离——三个人、一张桌子、一顿饭,一颗心也没有留给我。
饭后他们匆匆出门办事,我一个人收拾桌子,洗碗,倒垃圾,厨房像是我唯一有权利呆的地方。
夜里我去书店打工,下班回来的时候快十点,天已经黑透。
家里灯还亮着,我轻手轻脚开门,却看到安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脸色有点白。
爸妈呢我问。
他们出去吃饭了,没带我。她声音软软的,说我最近太敏感,要学会独处。
我怔住了,没说话。
她走过来,眼睛眨了眨:姐姐,我今天把材料寄出去了,谢谢你那天帮我翻译。
嗯。
她靠得更近了一点: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对不起你。
我看着她。
我不是故意要占你爸妈的……她声音有点哽咽,可我也没有家,我也只是……想要有人疼。
我沉默。
她哭得委屈极了:要不……你把他们还回去吧,好不好
我盯着她,忽然笑了。
可惜,我说,他们早就不属于我了。
5.
事情出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星期三。
放学时,教导主任突然走进我们班,点了几个名字,包括我和安安,说是让我们去政教处。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校长、年级主任,还有我们班主任,全都坐在那儿,神情严肃。
而坐在最中间位置的,是我爸妈。
我爸低头不语,额头的青筋暴起。
我妈脸色发白,捏着包的手止不住地抖。
再往前看,坐在一边的安安,眼眶红得吓人,正低声抽泣。
我站在门口,不明所以。
你是……林知意年级主任问。
我点头。
请你配合一下,跟我们走一趟。
我跟着他们走进隔壁会议室,桌上放着一个翻开的平板,屏幕里是某个监控画面截图。
——是安安在教学楼天台,被一个男生紧紧抱住,神情慌乱,挣扎中什么东西从她手里掉了下去。
我脸色一变。
现在外面已经有人在传,是你拍下了这段视频。主任盯着我,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
我猛地抬头:不是我。
我们学校一向注重学生的德行,你是转学生、又是她的姐姐,怎么会——
我说了,不是我!我声音冷下来。
他们却没有因为我的否认停止怀疑。
我爸忽然开口:知意,你是不是一时冲动……你不是那样的孩子,我们都知道。
这话听着像在维护我,其实已经默认了我有可能干这种事。
我妈走过来,眼神里全是请求:你要不先承认吧,事情我们可以慢慢处理。安安不能被处分,她的出国计划已经排好了。
我承认!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两个字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你是亲妈还是她的代言人我声音发颤。
安安低低抽泣了一声: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闭嘴!我忍不住吼出来,你自己惹出来的事,凭什么让我替你顶
现场瞬间安静。
我妈脸一沉:你以前不是挺懂事的吗
我笑了笑:我懂事,不代表我傻。
你要是真的想我承认,我直视他们,起码先给我个家。
那一瞬间,我看到我妈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恼怒和惊慌。
但她终究没再逼我,只是阴着脸对学校说:她情绪不稳定,我们先带回去冷静一下。
离开办公室时,我听见背后有人窃窃私语。
真亲生的那个吗
好像是,为了抢家产,连妹妹都黑……
我扭头,看到不远处站着几个女生,正看着我指指点点。
安安站在她们中间,眼睛红肿,语气哽咽:她一直讨厌我,她说我抢了她爸妈……
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滚落,正好掉在制服胸前,像是在证实她的无辜。
我没再看她。
从学校大门口出来,我一个人走在马路上,风很大,吹得我脸发疼。
我想起小时候在养母家读书时,有人骂我捡来的,我哭了一路不敢回家。
现在想来,那时候我最害怕的是不是亲生的。
而现在,我最痛恨的是——亲生了又怎么样
他们把我接回来,却从来没想过把我接进心里。
只要安安安全、完美、顺利,他们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我。
甚至愿意让我,亲手埋葬自己。
6.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
在市中心的24小时书吧里坐了一夜,靠着桌边睡了会儿,醒来时天刚亮,脖子僵硬,胃也空空的。
手机里有几十条未读消息。
爸妈的、安安的、甚至还有我班主任的。
最上面那条,是我妈发的——
【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是讲感情的。】
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最后笑了。
讲感情
他们有没有问过我,有没有给过我半点感情
中午时我回到家,一推门就闻到香味,厨房里飘出红烧肉的气息。
这是我最爱吃的菜。
从小在养母家,每次考第一,她就会烧一锅红烧肉庆祝。
我换鞋走进去,饭桌已经摆好,三菜一汤,还有我没吃过的新鲜芒果。
知意,回来了。我爸先开口,语气平静。
我妈也走过来,拿出一双新筷子:快来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
我没有动。
他们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安安穿着一件米白色毛衣,脸色苍白,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姐姐,对不起,那天是我太冲动了,我不是故意让你背锅的……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真的不是想抢你的位置……爸妈也不是有意的,只是……
你是不是以为哭就能解决问题我打断她。
她眼眶一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要演戏能不能挑个没观众的时候我冷声,我没兴趣陪你演姐妹情深。
饭桌顿时安静下来,连勺子落在碗沿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爸皱眉: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尖刻
我说的是实话。我看着他们,你们不是想让我懂事吗那我就说点你们听不惯的实话。
你们从来没真正在乎过我。
我只是你们弥补错误的工具,是你们亲生的证据,是你们塑造‘大女儿懂事、二女儿乖巧’人设的背景板。
你们要我接纳一个从小霸占我爸妈的女孩,还要我为她背黑锅、让机会、让未来。
对不起,我不让了。
我声音不大,却把饭桌震得死一样沉寂。
安安忍不住哭出声来:姐姐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
我对你怎么了我反问,我不动你、不抢你、甚至不拆穿你算计人的手段,这样还不够
你是不是觉得,我只要不是哭,就是在欺负你
那你错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装聋作哑。
我起身,把筷子放回桌上,准备进房。
我妈终于压不住怒气:知意,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她毕竟是你妹妹!
我回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们从没让我当过姐姐。
她被我的语气震住,没再说话。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听见安安在外面低声抽泣,爸妈低声安慰她:别哭了,她就是还没想通。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像被什么东西刮了一道口子。
以前我总以为,忍一忍就能换来一点公平。
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个家从骨子里,就没打算给我公平两个字。
7.
安安是在家长会那天崩的。
班主任说,她坐在讲台边上发呆,台下的家长讨论学业、排名、出国计划,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直到有个家长无意提到:她那个姐姐,听说才是亲生的
安安当场摔了笔,站起来冲着全班大喊了一句:她是亲生的又怎么样她配吗
教室瞬间安静。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情绪失控,只记得她站在原地,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
她从小在乡下,配跟我比她只是我爸妈良心发现的负债,我才是他们的骄傲!
班主任当场叫了校医,通知家长,她则在医务室情绪崩溃、嚎啕大哭,一直喊:她抢我爸妈!她就是来毁我人生的!
我妈赶到时,差点当场晕过去。
第二天,安安没去上学,父母也没进公司,在家守着她轮番哄劝。
而我,不在那栋房子里了。
前一晚,我在兼职书店老板娘的帮助下,租了她表妹空出来的一间合租房,二十平米,不大,但有阳台、有热水、有我自己的钥匙。
我用打工的钱买了一套餐具,铺上自己挑的床单,把那张旧书桌擦干净,还贴了几张便利贴。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我是为自己而活的。
没有人在门外喊我洗菜,没有人在饭桌上压低声音叫我别夹安安爱吃的,也没有人在深夜试图道德劝说我你是姐姐,就要让着她。
我不用让任何人。
安安崩溃后第三天,我接到我妈的电话。
我刚下晚班,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
我接起来,听见她压着怒火的声音:你跑哪去了
我语气平静:不在你们家了。
你现在是在赌气是不是!
我只是想清楚了。我走在街头,夜风吹得我头发有点乱,那个家不是我的。
她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秒:你这么自私,安安怎么办
她和你们关系那么好,你们不是最爱她么
我听见她沉下声音:她现在这样是你逼的!
我笑了:我不说话,是冷漠;我说话,是逼她;我活着,都是在抢她的位置——你们是真的不觉得,哪怕一次,是你们做错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挂了。
我站在马路边,望着对面小超市门口的灯箱广告发了会儿呆。
忽然觉得冷,也忽然觉得轻松。
没人再用亲情勒住我的脖子。
那晚,我发了一条朋友圈。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做饭,为自己打工,为自己撑伞,也为自己花光月亮的温柔。】
我没有屏蔽任何人。
我妈看到了,没点赞,也没评论。
我知道,她不会说你回来吧。
他们只会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冷血了
那一晚,我在新房间睡得很安稳。
没有人关灯,也没有人在门外哭。
而我,也不再是他们剧本里,那个永远站在角落、无声让位的亲生女儿。
8.
星期五傍晚,我刚在书店换完班,手机就响了。
是我爸。
我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响到第五声,才缓缓按下接听。
知意。他一开口,声音有点发抖,你……能回来看看吗
我靠在店外的墙上,手里还拿着刚摘下的围裙,语气平静:怎么了
那头顿了一秒,低声说:安安出事了。
我没说话。
他像是害怕我沉默,又赶紧补了一句:她从家里跑出去了,刚被路人送到医院……你妈在陪着她,她……她一直在喊你名字。
我盯着马路对面的霓虹灯发光,看着一辆又一辆车从眼前驶过,忽然问:她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你们,是我
她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我们当然心疼她……但你们是姐妹啊。
是你们说的,我们是姐妹。我轻轻一笑,可你们什么时候让我体会过这份‘姐妹情’
他语气急了:她现在真的很脆弱,知意,她都快撑不下去了。
我想起他在学校办公室里说的那句你不是那样的孩子,也想起我妈让我背锅时的语气:你以前不是挺懂事的吗
我原以为,那些伤人的话会钝化,会在时间里变轻。
可现在想来,它们只是暂时藏了起来,被风一吹,又露出了原样。
她撑不住,是她的人生。我缓缓开口,不是我该买单的债。
电话那头沉默了。
几秒后,我爸的声音低了几度:你妈说,你变了。
我想了想,回答:我没变,是你们从来没认真看过我。
他没再说话。
电话挂断。
我站在街角,看着城市黄昏一点点落下。
我的心很安静,没有痛,也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说不清的轻盈感。
像一根捆绑了多年的绳索,终于松开,勒痕还在,但我可以自由呼吸。
我回到出租屋,把外卖拆开,在桌上铺好一张小餐布。
桌上是一份热腾腾的炒米粉,一杯温豆浆。
我吃得不快,但每一口都踏实。
这一顿饭里,没有谁在催我快点吃,没有人说安安喜欢的你别动,没有人拿我当透明人。
饭后我坐在阳台上,翻开笔记本,写下接下来的计划:
每月存下一半工资
报个夜校英语班
高考目标不变,志愿改为外地城市
永远不回那个家
我写得一笔一划,没有犹豫。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靠自己活得不必低头。
有些人,以为亲情就是一张通行证,可以肆无忌惮地剥夺、占有、命令你。
可我不再是那个只要有一点好,就感恩戴德的小孩了。
现在的我,学会了不再回头。
9.
那天傍晚,我刚从夜校英语课出来,街灯亮了,天边残着一抹橘色。
走进出租屋楼下,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三个人。
爸、妈,还有安安。
我站在街对面,没有立刻过去。
安安穿着米灰色外套,脸色有些苍白,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我妈朝我招手:知意,过来一下,我们想谈谈。
我没有动。
她又喊了一声:你不是想要个解释吗现在我们来给你。
我还是走了过去,只不过,不是为了接受解释,而是为了亲口告诉他们一句话。
上楼,进了门,我倒了四杯水,放在桌上:坐吧。
他们有点意外。
我爸清了清嗓子,开口:这段时间……是我们不对。
我妈接着说:是我们太着急了……安安她的状态不好,我们一时情绪急了,忽视了你的感受。
忽视了多久我看着她,从十八年前还是从我回家的第一天
她愣住,低头不语。
我转头看向安安:你要说什么
安安眼眶又红了:姐,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回来之后我一直很害怕,怕你抢走他们……我就是太没安全感了。
你演技很好。我语气淡淡的,可惜我不是观众了。
她眼泪刷地掉下来:你不原谅我吗我们不是姐妹吗……
不是。我语气坚定,我们不是姐妹。从头到尾都不是。
我妈不是我妈,我爸不是我爸,你只是被他们宠大的‘继承者’,而我是那个被临时召回的遗物。
我妈脸色发白:知意,你别说得那么绝。
绝我冷笑,你们要我回家,就要我让她、忍她、救她,甚至替她顶锅。你们扪心自问一句,你们真把我当过女儿吗
他们沉默。
安安一边哭一边试图抓住我手:我是真的想弥补……
我抽回手:晚了。
我十八岁那年,带着从小穿旧衣服、喝井水、吃咸菜长大的全部记忆,坐了四小时大巴来投奔所谓的‘亲生父母’。你们告诉我,我可以当大小姐。
可我拿到的,是收不了垃圾的客房,洗不干净的旧碗,不被欢迎的筷子,和一句又一句的‘你是姐姐,你要懂事’。
我懂事,懂到你们可以一口气把我推出去挡子弹,连一个眼神都不给。
我看着他们:你们道歉,是因为她病了,不是因为你们真的悔了。
如果她没崩,你们还会来找我吗
没人回答。
我把门打开:现在可以走了。
你不愿意原谅我们我妈声音发颤。
不是不愿意。我微笑,是我不信了。
我不信你们的反省,也不信你们的眼泪。我见过你们的狠,怎么还敢信你们的好
他们站在门口,看着我,像看着一扇再也打不开的门。
我没有关门,只站在那儿。
他们终于走了。
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缓缓关上门,像关上一段长达十八年的噩梦。
屋里很安静。
桌上那四杯水,一滴未动。
我端起其中一杯,轻轻喝了一口。
——苦的,像是压在心头十几年的哑巴亏。
我咽下去,像是在告诉自己:
你已经不是那个等爱的人了。
你是那个,把爱收回来、把命运收回手里的人。
10.
我是在八月的某个早晨,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天阳光很好,院子里的绿植被晒得泛白,书店老板娘给我煮了碗面,还煎了颗蛋,说:你啊,是我们这儿最安静也最能吃苦的姑娘。
我笑着点头,没多说话。
通知书上印着B市外国语大学几个字,是我填的第一志愿。
我靠自己考上的。
没有父母的赞助,没有安安那样的背景、推荐信、文书团队。
也没有被要求把机会让给别人。
只有我一个人,一盏台灯,一本书一本书啃出来的夜晚。
我拖着行李箱去了新城市,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屋,十八平,一张床,一个书桌,窗外有树影,有风。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没有人再对我说:你要让着妹妹。
也没有人催我吃饭、洗碗、递材料、顶罪、让位。
我早八上课,下午打工,晚上做题,周末会去公园看书、拍照片、给自己煮一顿好吃的。
我以为我会不习惯孤独,后来发现——
没有亲情绑架的孤独,才是真正的自由。
偶尔,我妈还会给我发消息。
【安安这次雅思过了,准备年底申请学校。】
【你最近好吗需要钱吗】
我没有拉黑她,也没有回过一句话。
不是故意的冷漠,而是……我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
我不恨他们了。
真的。
因为我终于知道,不原谅,不代表不成长。
我一个人,也能把生活过好。
冬天的时候,我收到一封信,是安安寄来的。
她说她准备出国了,爸妈让她写封信跟你和解。
信写得很温柔,也很熟练,几乎像她当年向学校澄清误会时的措辞。
她说:希望你幸福。
我看完,叠好,没回。
后来我想,原来她所谓的希望我幸福,永远是建立在我消失、我不计较、我不再打扰他们生活的前提下。
可我的幸福,从来都不靠他们定义。
我渐渐把过去的记忆像一张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样,收进心底的盒子里。
不丢弃,也不展览。
只是存在,提醒我曾经来过那样的地方,被那样地对待过,忍耐过,挣扎过,也走出来过。
我常想起十八岁那年从乡下坐大巴来的自己,坐在高铁站的出口,拎着旧书包、穿着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眼神里满是希望。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望。
也正因为那场失望,我才一步步成了现在的自己。
这一生,有的人拿到的是一张起跑线边的通行证;
而我,拿到的是一双鞋——跑烂了,也得咬牙走下去的那种。
但我走出来了。
我一个人,也能走得好、活得清醒、过得不糊涂。
我才是亲生的,可他们,早就不是我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