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城南花,帝阙血 > 第一章

红烛的蜡油滴在描金的喜字上时,我总爱盯着看。阿砚说那像极了战场上凝固的血,我便拧他的胳膊,骂他满嘴胡吣——那年头,哪有新郎官在洞房里说这个的。
他却捉住我的手,往我掌心塞了块暖玉。玉上刻着两只交颈的雁,是他亲手雕的。婉娘,他的指腹磨过我掌纹里的薄茧,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雁门关外看真正的雁阵,一字的,人字的,能排到天边去。
那时我们住城南的小院,院墙爬满了牵牛花。他在私塾教孩童念书,我在家纺线织布,闲时便搬个竹凳坐在院里,看他教大郎写人字。大郎总把撇捺写得歪歪扭扭,像两条打架的蚯蚓,阿砚就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这一撇是担当,这一捺是支撑,少了哪个,都站不稳当。
二郎学说话晚,周岁时只会含混地喊娘。阿砚便每天抱着他,在院里的老槐树下转圈,嘴里哼着不知哪来的调子。槐树的影子落在他青布长衫上,摇摇晃晃的,像幅没干透的画。
变故是从那年秋汛开始的。河工掘开了堤,洪水漫过城墙时,阿砚正背着药箱往灾区跑。我抱着两个孩子站在阁楼上,看他的身影在浊浪里起伏,像片随时会翻的叶子。他回来时浑身是泥,怀里却护着个素不相识的孩童,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饼,塞给大郎。
那晚他没睡,坐在灯下发怔。我给油灯添油时,看见他铺开的纸上写满了字,有地名,有数字,还有些我认不得的符号。婉娘,他突然抬头,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这世道,光教孩子写‘人’字是不够的。
他开始频繁地出门,有时带着书,有时带着刀。回来时身上总有新的伤口,却从不肯说。大郎偷偷告诉我,看见爹爹在城隍庙后巷,和一群戴斗笠的人说话,那些人的腰间,都别着和爹爹一样的短刀。
我没问。只是在他又一次深夜归来时,往他行囊里塞了两双新纳的布鞋,鞋底纳得厚厚的,能经得起石头磨。阿砚,我替他系好行囊的带子,不管去哪,踩着实诚的鞋,才走得稳。
他突然把我揽进怀里,力气大得像要把我揉进骨血里。等我回来,他的声音在我发间发颤,一定带你去看雁阵。
那天清晨,他走得悄无声息。我站在门槛后,看他的身影转过街角,青布长衫被风掀起一角,像只展翅的雁。大郎牵着二郎的手,站在我身边,小声问:爹爹去教别人写‘人’字了吗
我蹲下来,替他们理了理衣襟,像阿砚从前做的那样。是啊,我说,爹爹要去教很多很多人,怎么把‘人’字写得端端正正的。
院墙上的牵牛花又开了,紫的,蓝的,缠着竹架往上爬。大郎已经能写一笔工整的人字,二郎也会奶声奶气地喊爹爹了。我每天都把他们的字收进木匣里,等阿砚回来时给他看。
只是偶尔在夜里,我会摸到枕边那块暖玉。玉上的雁颈相交,像两个依偎的影子。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空荡荡的床榻上,我便对着月亮轻声说:阿砚,你看,孩子们都长结实了。你在外面,也要好好的。
风从窗棂钻进来,带着远处的梆子声。我知道,他走的那条路,定是难走的。可这乱世里的路,哪条不难呢只要他心里的那点念想不灭,只要我们还在这儿等着,总有一天,他会踩着晨光回来,带着满身的风尘,笑着说:婉娘,我们去看雁阵吧。
到那时,我便把木匣里的字给他看,告诉他:你看,孩子们写的‘人’字,比你教的还要好呢。
城破那日,我正在院里晒大郎写的字。竹匾里摊着数十张麻纸,每张都写着端正的人字,风一吹,哗啦啦响得像要飞起来。
街角突然传来马蹄声,不是寻常的慌乱,是整齐的、带着铁甲碰撞的沉响。我把竹匾往廊下挪了挪,就见大郎从巷口跑回来,小脸通红:娘!是爹爹的队伍!他们穿着红甲,旗上画着大雁!
阿砚回来时,骑在一匹雪白马背上。玄色锦袍外罩着亮银甲,腰间的长刀还在往下滴着水——许是晨露,又或是别的什么。他翻身下马时,铠甲蹭出刺耳的响,倒让我想起当年他青布长衫上的槐树影,恍如隔世。
婉娘。他开口,声音比从前沉了些,带着沙场的粗粝。可伸手摸大郎头顶时,指尖还是轻的,我来接你们。
新住处是从前的知府衙门,朱漆大门,青石铺院。只是院里的牡丹被铲了,换种上齐整的冬青,像他如今说话的样子,一句是一句,没半分闲情。
他回来的日子总不定。有时披星戴月地闯进来,带着一身血腥气,却会坐在床边,看二郎睡熟的脸看半个时辰。我递上温热的醒酒汤,他接过去,指尖触到我的手,会突然顿住,喉结滚两滚:今天……杀了些不肯降的。
我替他解甲胄的手没停。甲片接缝里嵌着暗红的渍,得用细竹签才能挑干净。嗯,我说,明天我让厨房炖些参汤。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婉娘,你不怕吗他眼底有红血丝,像困在笼里的兽,他们说我现在像个屠夫。
窗外的风卷着旗子响,哗啦啦的,像极了那日晒字的声音。我抽回手,去拧热帕子:大郎今天写了‘安’字,说等天下定了,要刻在城墙上。
他没再说话,只是在我替他擦脸时,把脸埋在我掌心,像个孩子。
后来有回,他带回来个浑身是伤的少年,说是敌将的儿子。亲兵在门外候着,手按在刀柄上,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阿砚却把少年扔进浴桶,转头对我道:让厨房备些吃的。
夜里我听见他在书房说话。少年骂他伪君子,说亲眼见他屠了整座城。阿砚没怒,只淡淡道:你爹降时,若肯先散了私兵,我便不必动刀。
那也是人命!少年嘶吼。
乱世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阿砚的声音没起伏,但活下去的人,得记得为什么死了那么多。
我端着夜宵进去时,正看见阿砚往少年伤口上撒药,动作重得少年龇牙咧嘴,他自己指腹却被少年挣得划出了血。见我进来,他抬头,眼底那点冷硬突然化了,像冰融成水:婉娘,大郎睡了
第二日少年便不见了。亲兵说凌晨送离城了,给了些盘缠,让往南去。我替阿砚缝补被少年挣破的袖口,他坐在对面磨剑,剑锋映着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
你不怕他回头报仇我问。
他磨剑的手没停:若他真有那本事,说明我没看错人。
秋末时,大郎要跟着他去军营历练。我把叠好的衣物塞进包袱,阿砚站在旁边看,突然道:别教他心慈。
可你教过他‘人’字要端正。我说。
他伸手,指尖抚过包袱上我绣的雁纹:正因为要端正,才得知道,有些弯路,一步都不能让。
送大郎走的那天,阿砚亲自牵马。大郎背着和他当年一样的药箱,腰里别着把短剑,站在晨光里,像极了当年那个青布长衫的青年,又比那时多了些什么。
爹,大郎突然道,娘说,您腰间的玉,该擦了。
阿砚摸了摸腰间——那块交颈雁的暖玉,被他系在了剑穗上。他低头笑了笑,那笑容里,竟有了些当年的影子。
我站在门楼上,看他们父子俩的身影越走越远,融进扬起的尘土里。廊下的冬青又长高了些,整整齐齐的,像列好的兵阵。风卷着旗子响,我突然想起阿砚说过的雁阵——原来一字也好,人字也罢,总要有人在前头领,有人在后头跟,才能飞过最难的关。
只是不知等他们回来时,大郎写的安字,能不能真的刻在城墙上。
开春时,首领突然染了急病,卧床不过三日,便撒手去了。消息传来那天,阿砚正在教二郎叠纸雁,指尖的纸角被捏得发皱,却仍笑着说:你看,这样一折,雁的翅膀就硬了。
夜里,他去了首领府。我站在窗前,看他玄色的身影走进那片灯火,像滴墨融进砚台。天边滚过闷雷,亲兵来报,说几位元老在府里吵翻了天,都要争那把交椅。我让厨房温着的黄酒烫了又烫,直到铜壶上凝满水珠,才见他回来。
他靴底沾着泥,袖口却齐整,像是没动过手。定了。他坐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没说谁胜了,也没说输家去了哪里。我替他换鞋时,发现鞋帮内侧藏着片碎甲,闪着冷光。
第二日卯时,校场鼓声震得窗棂发颤。我带着二郎站在观礼台,看阿砚披了首领的金甲,接过那面绣着浴火凤凰的大旗。风把旗角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后的亲兵齐声高呼主上,声浪撞在城墙上,又弹回来,裹着满城百姓的欢呼——前几日刚开了粮仓赈济,街头巷尾都在说,新主上是菩萨心肠。
他成了主上,回府的时辰更不定了。有时带着满身酒气,却会蹲在廊下,看我给新栽的牵牛花浇水。婉娘,他捏起朵半开的紫花,还记得城南那院吗墙根的花总爬满竹架。
我点头,手里的水壶晃了晃,水珠落在他金甲的护心镜上,碎成一片光。记得,我说,大郎那时总爱摘花插在笔筒里。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昨日处置了王元老,他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天气,他私藏了三船粮草,够城外流民吃半年。
嗯。我把水壶搁在石台上,流民安置点的棉衣该添了,我让绣房赶制些。
他没接话,只是伸手,替我拂去鬓边的花瓣。指尖划过脸颊时,带着甲片的凉意,却比当年在私塾握笔的手更稳。百姓要的是活路,他低声道,谁挡路,就得挪开。
那日之后,城里的变化一日一个样。拓宽的街道铺了青石板,新盖的学堂里传来孩童念书声,连街角的乞丐都领了活计,在工地上搬砖。阿砚让人把这些都画成图,贴在城门边的布告栏上,落款是主上亲督。有回我带着二郎路过,见个老丈对着图作揖,说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好光景。
二郎扯着我的衣角,指着布告栏:娘,爹爹画的图,比大郎写的字还好看。
我蹲下来,替他理好被风吹乱的衣领。是啊,我说,你爹爹在画一幅大画,要让所有人都能住进画里。
夜里批阅文书时,阿砚总让我陪在旁边。烛火照着他眼下的青影,也照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朱批——有减免赋税的,有严惩贪腐的,还有处斩作乱盗匪的,墨迹浓得化不开。他偶尔会问我:这样写,百姓会不会怨
粮仓满了,学堂开了,我磨着墨,怨的人,怕是少了。
他便不再说什么,只把朱笔握得更紧。案头的镇纸是块新雕的暖玉,还是两只交颈雁,只是比当年那块更大些,玉色也更润,像是被人日日摩挲过。
入秋时,大郎从边关回来。他晒黑了,也高了,腰间的剑鞘磨得发亮。见了阿砚,却还是会紧张得攥紧手。爹,他递上军报,北境大捷,斩了敌首。
阿砚接过军报,没看,先拍了拍他的肩。伤着没他问,眼里的冷硬软了三分。
小伤,不碍事。大郎低头,就是……杀了些降兵,他们说……
说你像我阿砚打断他,把军报扔在案上,记住,你是在护着身后的人。百姓骂你冷血,总好过他们哪天死在乱兵刀下。
大郎抬头时,眼里闪着光,像极了当年阿砚说要教世人写‘人’字时的模样。我端来刚炖好的鸡汤,看父子俩并肩站着,金甲与铁甲的微光交叠,突然明白,那幅大画里,本就藏着刀光剑影。
牵牛花又爬满了院墙,紫的白的,缠在新搭的竹架上。阿砚站在花下,望着满城灯火,金甲在月光里泛着柔光。等天下定了,他突然说,就把这城改叫‘安城’。
我想起大郎当年说要刻在城墙上的字,心头一动。夜风送来远处的更声,混着百姓家里的笑语,像支温和的曲子。或许这乱世里,菩萨心肠与铁血手腕原就分不开,就像这花,得有硬挺的竹架撑着,才能爬得高,开得艳。
而他,便是那竹架,带着满身的刺,却托着一院的花,托着满城人的安稳。
深秋的雨总带着股透骨的凉。我正领着二郎在绣房查点棉衣,忽听院外传来铁器碰撞声,刚掀帘要问,就见两个披甲的官差闯进来,铁链子拖在地上,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刚绣好的雁纹。
主母,大公子在城门被拿了。亲卫浑身是血,踉跄着跪下,官府设了套,说咱们私通北狄,还……还搜出了伪造的书信。
我的手猛地攥紧,绣绷上的丝线嘣地断了。二郎吓得往我身后躲,小身子抖得像片落叶。我把他护在怀里,看官差手里的锁链在昏暗的光里闪着冷光——他们要的哪里是书信,分明是要拿我们当饵。
押往大牢的路上,雨越下越大。我隔着囚车的木栏,看见大郎被捆在另一辆车上,脸上带着伤,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他看见我,突然挣扎起来:娘!别信他们的鬼话!爹不会……
话音被官差的鞭子打断。我别过脸,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其实我比谁都清楚,阿砚若来,便是把整个义军的软肋递到对方手里;可他若不来……那年在城南小院,他教大郎写人字时说的担当,难道是假的
大牢阴冷潮湿,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二郎发了热,缩在我怀里哼哼唧唧,我把仅有的薄被裹在他身上,听着狱卒在外头闲聊。
听说了吗新主上今儿个在城外阅兵,旌旗招展的,压根没把咱们官府当回事。
可不是嘛,亲眷都被抓了,他倒沉得住气,莫不是早就想弃了这拖油瓶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稻草上,很快洇开。是啊,他现在是主上了,要护着满城百姓,要画那幅大画,我们这几口人,算得了什么呢
第三日午后,狱卒突然开了牢门,把我们拖到公堂。知府高坐堂上,拍着惊堂木:顾氏,你夫君若再负隅顽抗,休怪本官对妇孺动手!
我抱着烧得迷糊的二郎,抬头看向堂外。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石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远处传来隐约的号角声,不是义军的调子,倒像是官府的集结号。
他不会来的。我轻声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诧异,你们杀了我们,他只会打得更狠。
知府愣了愣,随即冷笑:好个伶牙俐齿的妇人!来人,把那小子拖下去,先打三十大板!
官差扑向大郎时,他突然挺直了背,像株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的青竹:我爹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们杀了我,正好让他没了顾忌!
我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攥住。这孩子,竟把他爹那句别教他心慈听进了骨子里。
就在板子要落下的瞬间,堂外突然传来骚动。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冲进来,脸色惨白:大人!不好了!义军破了西城门,正往这边杀来!
知府猛地站起来,惊堂木哐当掉在地上。我看向门口,逆光里,一个玄色身影踏着满地狼藉走进来,金甲上沾着血,却依旧挺拔。他身后跟着亲兵,手里提着的,正是知府的副将首级。
阿砚的目光扫过公堂,落在我和孩子们身上时,没有波澜,仿佛我们只是寻常百姓。他径直走向知府,长剑出鞘,寒光一闪——
主上!大郎突然喊出声,声音带着哭腔,您为什么才来
阿砚收剑的手顿了顿,终于转头看他。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因为,他缓缓道,我要先拆了他们的箭弩,才能来接你们。
我这才注意到,他左臂的甲胄有个缺口,渗出血来。想来这三日,城外的厮杀从未停过,他不是没来,是在用他的方式,护着我们。
回府的路上,大郎还在赌气,不肯理他。阿砚也不恼,只是把二郎从我的怀里接过去,用胡茬蹭了蹭孩子滚烫的额头。婉娘,他低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看着他手臂上的伤,突然想起那年秋汛,他浑身是泥地从洪水里救回那个孩子。原来他从未变过,只是把那份柔软藏得更深了,藏在金甲之后,藏在冷硬的话语之下。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学堂里传来孩童的念书声,街角的工匠铺叮叮当当响着。二郎在他怀里渐渐睡熟,呼吸均匀。阿砚低头,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我鬓边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当年在城南小院。
那幅画,他说,缺了你们,就不完整了。
阳光正好,照在他腰间的玉雁上,暖融融的。我突然明白,有些冷默不是真的无情,是把所有的热,都藏在了最关键的地方。就像这乱世,总得有人先扛住风雪,才能让身后的人,守得住花开。
围城的第三十七天,城墙上的箭镞已经堆到了膝盖。我站在城楼往下看,黑压压的官兵像潮水般拍打着城墙,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的砖石发颤,远处的粮仓冒着黑烟,那是昨夜被火箭引燃的,剩下的粮食,顶多够撑三日。
阿砚在议事厅熬了整宿,烛火燃尽时,他走出厅门,金甲上的裂痕比昨日又多了几道。婉娘,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让后厨把最后两匹战马杀了,给守城的弟兄们炖汤。
我点头,转身时撞见大郎。他身上的铁甲还带着夜露的湿冷,手里攥着张城防图,指节泛白:爹,西城墙快撑不住了,官兵在那儿挖地道。
阿砚没看他,只是望着城楼下涌动的兵潮:知道了。
大郎突然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爹,让我去!我穿您的金甲,带一队人从东门假降,引他们分兵。您带着主力从北门突围,去投靠青州的盟军!
议事厅外的风突然停了,连城墙上的厮杀声都仿佛远了些。阿砚猛地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胡闹!
不是胡闹!大郎的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我跟您身形像,声音也像。只要我撑到午时,您就能跑出五十里!
我伸手去拉他,指尖却被他肩上的甲片硌得生疼。大郎,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才十六……
娘!他打断我,眼里的光和当年阿砚教他写人字时如出一辙,城破了,谁都活不了。保住爹,才有将来。
阿砚突然抽出腰间的剑,剑柄重重砸在大郎肩上:我顾砚的儿子,死也得死在城墙上,不是去当诱饵!
大郎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嘴角渗出血丝,却笑了:爹,您教我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那天午时,东门突然竖起了降旗。我站在北门的箭楼里,看大郎穿着阿砚的金甲,骑着那匹雪白马,缓缓走出城门。他的背影在漫天烟尘里越来越小,像当年阿砚转身离开城南小院时的模样。
官兵的欢呼声震耳欲聋,他们果然分了半数兵力去围堵降主。阿砚被亲兵护着,从北门的密道撤离时,回头看了眼东门的方向,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一个字。
我抱着二郎,跟着最后一批百姓往地道里钻。砖石缝里漏下的光忽明忽暗,二郎死死拽着我的衣角,小声问:哥什么时候回来
我拍着他的背,说不出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带着孩子逃出这炼狱,怎样都好。
可事情坏得比预想中快。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官兵识破了大郎的伪装。地道里突然传来厮杀声,亲兵冲进来喊:主母快走!官兵堵住了出口!
混乱中,我和二郎被人流冲散。我疯了似的往回挤,看见一个官兵举着刀朝二郎扑去,那孩子吓得站在原地,连哭都忘了。我扑过去抱住他,后背硬生生挨了一刀,疼得眼前发黑。
等我再睁眼时,躺在辆颠簸的牛车上。身上的伤口缠着布,血腥味混着牛粪味直冲鼻腔。二郎趴在我怀里,睡得很沉,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主母,咱们逃出来了。赶车的亲兵声音沙哑,主上在前面的镇子等着。
我没问大郎。心里清楚,东门方向燃起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到了镇子,阿砚站在客栈门口等我们。他没穿金甲,玄色锦袍上沾着泥,左臂空荡荡的,伤口还在渗血——想来是突围时被箭射穿了。看见我们,他眼里的光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没问大郎,也没问城防。
日子突然变得很静。阿砚整日在屋里看地图,偶尔出去议事,回来时身上总带着酒气。二郎变得沉默,不再喊爹,也不再笑,只是整日抱着大郎留下的那把短剑,坐在门槛上发呆。
我开始只盯着二郎。给他做最好的饭,夜里抱着他睡,不让他离开我半步。有回镇上的流民抢粮,我死死把二郎护在怀里,眼睁睁看着个饿极了的孩子被推倒在地,头撞在石头上——换在从前,我定会伸手扶,可那天,我只攥紧了二郎的手,直到那些人抢完离开。
阿砚撞见了,站在远处看了我很久,突然说:婉娘,你变了。
我摸着二郎的头,他的头发又软又密,像极了大郎小时候。我只想我的孩子活着。我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别人的,管不了了。
他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屋。那天夜里,我听见他在屋里喝酒,酒杯摔在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后来盟军打回来了,收复了失地,阿砚重新披甲上阵。只是他再也没教过谁写人字,也没再提过改城名的事。腰间的玉雁被他收了起来,换了块普通的玉佩。
二郎长到十八岁时,也上了战场。他像阿砚一样冷硬,甚至比阿砚更狠,从不接受降兵,也从不救百姓。有回他回来,盔甲上的血都没擦,就坐在桌前吃饭,我说:二郎,洗洗手。
他抬头看我,眼里没什么温度:娘,您当年不也看着别家孩子去死吗
我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窗外的牵牛花又开了,紫的白的,缠在竹架上,像极了城南小院的模样。只是再也没人摘花插在笔筒里,也没人教孩子写人字了。阿砚说我变了,可我知道,我只是把当年没说出口的私心,摊开在了日光下——原来乱世里最熬人的,不是失去,是失去后,连自己都变成了曾经最不齿的模样。
那年深秋,阿砚亲率大军出征,目标是收复被官兵盘踞的三座城池。出发前夜,他在灯下擦拭长剑,剑锋映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婉娘,等我回来,就把兵权交出去。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些我听不懂的疲惫,咱们带二郎去江南,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住下。
我没接话,只是替他整理好行囊。二郎站在旁边,十八岁的少年已长成挺拔的模样,腰间别着大郎留下的短剑,铁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爹,娘,此番必胜。他说得斩钉截铁,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队伍行至狼牙关时,出事了。官兵在山谷里设了埋伏,火油混着火箭倾泻而下,战马的嘶鸣与士兵的惨叫搅在一起,像把钝刀在人心里反复切割。我坐在辎重车里,被震得东倒西歪,只听见外面有人喊:主上快跑!左翼被冲垮了!
混乱中,有人将我从车里拽出来。是阿砚的亲卫,他浑身是血,把一匹马塞到我手里:主母快随主上走!二公子在断后!
我回头望去,火光里,二郎正提着剑冲向官兵最密集的地方,他的身影被火焰吞噬又冲出,像片不肯熄灭的火星。二郎!我嘶声大喊,却被亲卫死死按住马缰,主上在前面等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马蹄踏过满地狼藉,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只见二郎被数名官兵围住,他举起短剑刺向为首的将领,却被对方的长刀劈中了后背——那一瞬间,他的身影晃了晃,像株被拦腰折断的青竹。
阿砚在山口等我,他的玄色锦袍被划破了数道口子,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飘动。看见我,他只是扯了扯缰绳:走。
我盯着他,突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二郎呢你答应过我,要带他去江南的。
他的背影僵了僵,没回头,只是催马前行:他是军人,死得其所。
后来的日子,像场醒不来的噩梦。阿砚带着残部一路南逃,官兵紧追不舍。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里,我们被追上了。厮杀声响起时,阿砚翻后墙跑了,只留下两名亲兵护着我。他们拼死抵抗,最终倒在血泊里,而我被官兵捆了起来,像拖牲口似的拖回了营寨。
他们没杀我,只是把我关在囚笼里,像展示战利品似的随军移动。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等阿砚带着残余的兵力来救我,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日,他们把我绑在了城楼的箭靶上。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我抬头望去,城外黑压压的义军阵里,阿砚的身影立在最前面,玄色的披风在风雪里猎猎作响。
顾砚!城楼上的将领高声喊话,手里的长刀拍打着我的脸颊,你婆娘在这儿!不想她死,就下令投降!
阵前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我望着阿砚,心里竟生出些可笑的期待——或许,他会像当年在公堂那样,带着兵冲进来,哪怕浑身是血,也要把我带走。
可他只是抬手,弓弦的响声在风雪里格外清晰。
放箭。
他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平静得像在说天气。我看见无数支箭划破长空,朝着城楼射来,它们的目标不是官兵,是我——或者说,是我身后的城楼守军。
一支箭擦着我的耳畔飞过,钉在身后的木柱上,箭羽嗡嗡作响。另一支箭射中了绑住我手腕的绳索,剧痛传来时,我竟笑出了声。原来如此,原来在他心里,我和二郎、和大郎一样,都只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近了。义军攻破了城门,有人将我从墙上解下来。我摔在雪地里,浑身是血,却感觉不到疼。抬眼望去,阿砚正被簇拥着走进城门,他的目光扫过我,没有停留,仿佛我只是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有个义军士兵想扶我,我却推开了他。雪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心里那点残存了半生的念想,终于像被冻住的湖面,彻底裂开,碎成了齑粉。
后来我才知道,那支箭是阿砚故意射偏的。他算准了绳索的位置,也算准了我不会死。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当他下令放箭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被他亲手推开的、名为希望的梦里。
我拖着伤体,一步一步走出城去。风雪掩埋了我的脚印,也掩埋了那些年的等待与牵挂。从此山高水长,他是他的王侯将相,我是我的孤魂野鬼,再无相干。
我在破庙里养伤的第三个月,阿砚的亲兵找到了我。那时我正蹲在灶台前煮野菜粥,头发用根草绳胡乱束着,手背上结着冻裂的痂。他们带来的棉袍叠得整整齐齐,缎面在昏暗的光里泛着柔光,像极了当年他送给我的那块暖玉。
主上请您回去。领头的亲兵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把粥碗往灶台上一磕,瓷片裂了道缝。回哪里去我笑了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回那个城楼上的箭靶旁还是回他舍弃我三次的军营里
亲兵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是那只交颈雁,玉色被摩挲得温润,只是雁的脖颈处有道新刻的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主上说,您若不回,他便屠了这方圆百里的官兵,用他们的血,给您铺路。
我捏着那块玉,指腹划过雁颈的裂痕。原来他还是这副模样,用最狠的手段,做最自以为是的补偿。可我突然不想再逃了——大郎死了,二郎死了,我这条苟活的命,总得做点什么,才对得起那些没能等到江南春色的人。
回到军营时,阿砚正在帐里看地图。他瘦了许多,鬓角的白发更显眼了,看见我,手里的狼毫笔顿了顿,墨滴在地图上晕开,像朵黑色的花。回来了。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
嗯。我解下身上的破棉袍,露出里面他送来的缎面袄子,听说你要立后了
帐内的空气突然凝住。他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丝诧异,随即是了然,最后只剩片深不见底的沉寂。是,他缓缓道,军中需要一位主母。
那我得当这个主母。我走到他面前,指尖戳在地图上那片标注着江南的地方,你欠我的,欠大郎二郎的,总得用点什么来还。这后位,我争定了。
他的指节猛地攥紧,狼毫笔啪地断成两截。婉娘,他的声音发颤,这不是你该要的东西。
那我该要什么我凑近他,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衣襟,要你那句没兑现的江南还是要你下令放箭时,心里那点可怜的算计阿砚,我不稀罕了。
我开始学着打理军营里的事。管粮草,查账目,甚至去伤兵营给士兵换药。那些曾说我是弃妇的老兵,后来见了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喊声夫人——他们知道,是谁在粮草短缺时,带着人翻遍三座山找到能吃的野果;是谁在瘟疫蔓延时,第一个敢闯进疫区烧艾草。
阿砚送来的首饰被我锁在箱子里,他派来伺候的侍女被我打发去了伙房。我穿着便于行动的短打,腰间别着大郎留下的那把短剑,日日守在中军帐旁的小帐里,看他与将领议事,听他部署战术。
有回他议完事出来,见我正对着灯火记账,账本上密密麻麻写着各营的粮草消耗。这些事有文书做。他站在我身后,声音里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
我不放心别人。我翻过一页,笔尖在纸上划出清脆的声响,就像你不放心把后背交给别人一样。
他突然伸手,想碰我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拿起我账本上的一支笔。明日要攻徐州城,他说,你……
我跟你去。我打断他,抬头看进他眼里,城楼上的箭,我挨过一次,知道怎么躲。
徐州城破那天,我站在他身边,看他挥剑斩落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守将。血溅在他脸上,也溅在我衣袖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他转头看我,眼底竟有些许动摇。婉娘,他说,后位给你。
我笑了,从怀里掏出那块交颈雁玉佩,狠狠掷在地上。玉碎的声音在空荡的城楼上格外清晰,像极了当年大郎倒下时,我心里裂开的声音。阿砚,我踩着那些碎片,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视线,这后位我不要了。
我要的,从来不是这冰冷的头衔。是想让他看看,没有他护着,我也能站得稳稳的;是想让那些死去的人知道,他们用命换来的将来,我替他们看着;是想在某个深夜,当他独自对着灯火时,能想起曾有个女人,陪他从城南小院走到血火战场,最后却被他亲手推回了孤身一人的风雪里。
后来我没再回军营,也没去找什么江南。我在徐州城里开了家小药铺,专治刀伤箭伤。有老兵来找我换药,说起阿砚最终统一了天下,当了皇帝,却始终没立皇后。
陛下说,后位是空的,等着谁回去呢。老兵叹着气,给我递过一贴金疮药。
我接过药,贴在自己还没好利索的箭伤上,疼得倒吸口凉气,却笑出了声。这天下他拿去便是,这后位他空着便是。我婉娘,从不是谁的附庸,更不是需要谁等来填补的空位。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药铺的柜台前,暖洋洋的。我拿起杵子,开始捣药,木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像极了那年在城南小院,他教大郎写人字时,笔尖划过纸面的声响。
药铺的木门被踹开时,我正给最后一味草药上秤。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涌进来,带着十数柄长刀的寒气。领头的内侍穿着明黄蟒纹靴,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圣旨,声音尖得像淬了冰:婉娘接旨,陛下有请。
我把秤砣往盘里一放,铁响在空荡的铺子里格外刺耳。告诉你们陛下,我用草绳捆好药包,推给门口等着的樵夫,药钱还没给呢。
内侍没动,只是挥了挥手。两名锦衣卫上前,铁链哗啦缠上我的手腕。他们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狠劲——阿砚终究还是学不会好好说话,连请人回去,都要用捆的。
回宫那天,他在太和殿的丹陛上等着。玄色龙袍拖在金砖上,像条蛰伏的黑龙。我被押着跪下时,他突然说:松绑。
铁链落地的瞬间,他走下丹陛,伸手想扶我,指尖却在触到我袖口时顿住。那上面还沾着药草的汁液,混着些洗不掉的陈年血渍,与他龙袍上的金线格格不入。
徐州城破那日,他突然开口,声音比殿角的铜鹤还冷,你说不要后位,可这宫里的位置,从来由不得你选。
我抬头看他,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眼底的红血丝像极了当年围城时的模样。陛下是想封我为后,我笑了笑,手腕上的勒痕还在发烫,还是想把我钉在那空着的位置上,当块镇宫的石头
他没回答,只是转身走向内殿。三日后祭天,他的声音从龙纹屏风后传来,穿好凤袍。
凤袍是新制的,金线绣着浴火的凤凰,展开的翅尾拖在地上,像摊开的血。我坐在镜前,看宫女替我绾发,铜镜里的人眼窝深陷,鬓边竟也有了些白发——原来这些年,我们都在变老,只是他用龙袍藏起了疲惫,我用草药盖住了风霜。
祭天那日,他亲手为我戴上凤冠。珍珠垂在眼前,晃得人睁不开眼。婉娘,他的指腹蹭过我耳垂上的旧伤,那是当年在大牢里被狱卒打的,从今日起,你我同享这天下。
我抬手,指尖抚过他龙袍上的十二章纹。那些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绣得再精致,也掩不住底下的血腥味。阿砚,我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还记得城南小院的牵牛花吗
他的动作僵了僵,随即猛地攥紧我的肩。凤冠上的珠串剧烈晃动,撞出细碎的响。忘了。他说,眼底的光暗得像深潭,从穿上这身龙袍起,就该忘了。
祭天仪式上,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上天坛的圜丘。文武百官跪在下面,山呼万岁千岁。礼炮轰鸣时,我看见他袖口的龙纹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而我凤袍上的凤凰,翅膀尖沾着昨夜不小心蹭上的血——是试图反抗的宫女的血,被内侍用锦帕擦掉了,却还是留下点暗红的渍。
回宫的马车上,他突然靠过来,头抵着我的肩。龙涎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是他身上从不曾变过的味道。他们说,他的声音发颤,像个怕黑的孩子,我们是黑龙恶凤,是乱世里催命的煞星。
我抬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龙袍。那又如何马车碾过青石路,发出沉闷的响,你我手上的血,早就够染红这龙凤袍了。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些释然,又有些说不清的悲凉。婉娘,他抓住我的手,按在他心口的位置,那里的龙纹下,心跳得又沉又稳,这样,是不是就没人能再分开我们了
我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宫墙,那些朱红的墙皮里,不知埋了多少白骨。大郎的,二郎的,还有那些死在箭下、刀下、火海里的无名魂灵。他们没能等到的太平,终究被我们踩在了脚下。
是。我轻声说,指尖划过他龙袍上最锋利的一道金线,从此我们是黑龙恶凤,是这天下的王与后,是彼此唯一的牵绊,也是彼此永远的枷锁。
马车驶进永巷时,墙角的牵牛花正开得艳。紫的,蓝的,缠着宫墙往上爬,像极了当年城南小院的模样。只是这宫里的花,开得再盛,也带着股挥不去的戾气——就像我和他,终究活成了最不想成为的样子,却在这染血的权位上,找到了另一种共生的方式。
他是黑龙,我是恶凤。我们曾是彼此的光,如今是彼此的影。这天下是我们的棋盘,也是我们的囚笼,而我们,终将在这方寸之间,纠缠至死。
我与阿砚同掌天下的第十年,宫里的牵牛花爬满了整面宫墙。紫的、蓝的,在明黄琉璃瓦下疯长,像极了当年城南小院那片泼泼洒洒的生机,只是花藤深处,总藏着些说不清的冷意。
那年冬,北疆传来急报,旧部叛乱,声称要清君侧,诛恶凤。阿砚摔了奏疏,龙涎香在暖炉里烧得发焦。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他盯着我腕上那只素银镯子——那是用当年绑我的铁链融了重铸的,是你手里的密档,是那些能让半个朝堂掉脑袋的账本。
我正在给草药脱水,指尖捻着晒干的艾草,香气呛得人眼睛发涩。那就让他们来。我把艾草收进木盒,当年狼牙关的箭雨都没让我死,如今这些流言蜚语,还能比箭簇更疼
他突然起身,龙袍扫过案几,砚台哐当落地。墨汁溅在金砖上,像朵迅速晕开的黑花。婉娘,他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银镯,我不会再让你站在城楼上。
我望着他鬓角的霜白,突然想起大郎十八岁那年,也是这样攥着剑,说此番必胜。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刻在骨血里,代代相传,躲不开,也逃不掉。
平叛的队伍出发前夜,我替他整理盔甲。甲片接缝里还嵌着陈年的血渍,像极了当年他从瑞士银行回来时的模样。这是最后一次了。他突然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等回来,我们去江南。
我没接话,只是把那枚碎裂的交颈雁玉佩——后来被他用金箔嵌补好的——塞进他怀里。活着回来。我说,指尖划过他空荡荡的左袖,那里曾有只手臂,为我挡过刀,也为我下令放过箭。
他走后,我以凤印调了三城兵马,守在京畿要道。有老臣跪在宫门外哭谏,说皇后干政,国之将亡。我让人把他们的奏折烧了,灰烬混着艾草,撒在宫墙的牵牛花根下。
你们以为我争的是权,我对着空荡的朝堂低语,铜镜里的自己早已没了当年的模样,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刀光剑影,我争的,是让那些死去的人,能在地下闭着眼。
阿砚回来时,带回了叛军首领的首级,也带回了一身箭伤。他躺在龙榻上,呼吸微弱,太医束手无策。我坐在床边,给他喂自己熬的药,药汁顺着他嘴角淌下来,染红了龙袍的领口。
婉娘,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睛亮得像回光返照,他们说……说我是暴君,说你是妖后……
那又如何我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的药渍,动作轻得像当年在城南小院替他拂去鬓边的花瓣,暴君护得住天下,妖后镇得住朝堂,总好过让那些空谈仁义的君子,把这天下再拖回乱世。
他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江南……去不成了……
不去了。我握紧他的手,那只曾握过笔、握过剑、也下令放过箭的手,如今冷得像冰,就在这儿,守着这宫墙,守着这牵牛花,挺好。
他终究还是走了,在那年的惊蛰。宫里的牵牛花突然开得格外盛,紫的蓝的,堆在一起,像片翻涌的浪。
新帝是阿砚的侄孙,年纪尚幼,我垂帘听政。朝臣们暗地里叫我黑凤太后,说我眼神里的狠劲,比先皇更甚。我把那些弹劾我的奏折都留着,装订成册,放在阿砚的龙案上。
每日临朝,我都会穿上那件金线凤袍。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凤袍上的血迹早已洗尽,只剩下金线在光里流动,像极了当年狼牙关的火。
七十五岁那年,我终于放下了凤印。新帝已经能独当一面,眼神里有阿砚的冷,也有大郎的烈。他跪在我面前,问:太后娘娘,您还有什么嘱咐
我指着宫墙的牵牛花,那里的花藤已经爬满了整个宫苑。告诉他们,我说,声音哑得像破旧的风箱,这天下,是用无数人的命换来的,守不住,就别姓顾。
弥留之际,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洞房。红烛的蜡油滴在描金的喜字上,阿砚往我手里塞了块暖玉,说:等天下太平了,带你去看雁阵。
窗外的牵牛花还在开,紫的蓝的,缠在一起,像两条纠缠至死的龙与凤。我笑了笑,终于闭上了眼。
原来这一生,争过,恨过,怨过,最终还是和他一起,守着这片用血与骨换来的天下。我们是黑龙恶凤,是史书里的暴君妖后,可我们心里清楚,我们只是两个没能走到江南的可怜人,守着些不肯忘的念想,活成了彼此的枷锁,也活成了彼此的归宿。
宫墙的牵牛花还在年复一年地开,只是再没人知道,那花藤深处,藏着多少人的名字,多少段没说出口的话。
史官在《大启实录》里写下黑龙恶凤,共治天下二十载,终成盛世时,笔尖在恶字上顿了顿。墨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像极了故宫墙砖缝里渗出的暗红,那是百年雨水也冲不净的痕迹。
后世的学子们总爱争论,顾氏夫妇究竟是乱世枭雄,还是救民水火的真主。有人说他们屠戮过重,当年青州城破时,三日不封刀;也有人说他们轻徭薄赋,开创了四十年无饥馑的太平。直到那本在养心殿暗格里发现的《婉娘手札》现世,争论才渐渐平息。
手札是用草药汁写就的,字迹从娟秀到遒劲,最后只剩些颤抖的划痕。其中一页画着城南小院的草图,墙角的牵牛花旁,歪歪扭扭写着大郎的‘人’字,今日终于不歪了。翻过几页,又有一行字被墨点盖住大半:二郎说,想给弟弟雕只木雁……
最让人唏嘘的,是夹在手札里的半块暖玉。玉上的交颈雁早已碎裂,却被人用赤金细细嵌补,只是雁颈处的裂痕始终醒目,像道没愈合的伤口。考古的匠人说,这玉曾被人日夜摩挲,边缘的包浆厚得能看出年月——想来是那位铁血帝王,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攥着它思念故人。
故宫的牵牛花依旧年年疯长,紫的、蓝的,缠着琉璃瓦爬满宫墙。有个老宫人说,每逢惊蛰——先皇驾崩的日子,总有两只雁子绕着太和殿飞,一黑一白,像极了史书里记载的黑龙恶凤。
新帝登基后,曾想铲去这花藤,说它戾气太重。可当夜就梦见位白发老妪,穿着金线凤袍,指着墙角的花说:这花底下埋着的,是你顾家的根。
后来,宫里的人都管这花叫缠龙藤。有人说它象征着那对帝王夫妇纠缠至死的爱恨,也有人说,那是他们用一生守护的天下——纵然带着血与痛,终究是开得泼泼洒洒,生生不息。
某年深秋,有个江南来的画师进宫写生。他对着满墙的牵牛花画了整整三日,最后在画轴末端题了行小字:所谓帝王家,不过是两个没能去成江南的人,守着片开错地方的花。
画被挂在养心殿的正墙上,与那幅万里江山图遥遥相对。风吹过窗棂时,仿佛还能听见有人在低语,说的是当年洞房花烛夜,那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书生,对他的新娘许下的诺言:
等天下太平了,带你去看雁阵。
只是这诺言,终究是没能实现。
倒是有好事者查证,顾氏夫妇在位期间,曾六次下旨修缮雁门关的驿道,又在关外种了万亩芦苇。或许在某个他们不曾言说的时刻,也盼过有朝一日,能卸下龙袍凤冠,做回那对在小院里看雁的寻常夫妻。
只是这世间事,从来由不得人两全。
民国二十三年,一支考古队在太和殿遗址的砖石缝里,掘出半枚锈迹斑斑的箭镞。箭头嵌着丝缕暗红色的织物残片,经鉴定,竟是当年凤袍上的金线绣料。
带队的教授捧着箭镞,突然想起《婉娘手札》里的句子:城楼上的风,比狼牙关的更冷。他回头望,夕阳正落在遗址旁新栽的牵牛花上,紫蓝花瓣被镀上金边,像极了史书里描写的浴火凤翅。
此时,雁门关外的芦苇荡里,有个孩童捡到片玉。玉上的雁纹只剩半只,赤金嵌补的痕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举着玉片追大雁,雁阵掠过天际,人字被风扯得松散,倒像是谁在天上写了个没写完的人字。
孩童的祖母在远处唤他,声音混着风声传来:别跑远了!那是老辈人丢下的念想……
风吹过芦苇荡,卷着玉片的凉意擦过孩童掌心。他没看见,玉片背面刻着个极小的婉字,被摩挲得几乎要看不清,却在夕阳下,与太和殿遗址的箭镞同时,映出一点细碎的光。
或许千年之后,再没人争论黑龙恶凤的功过。只有年年疯长的牵牛花,和关外掠过的雁阵,还在替那对没能去成江南的人,守着些说不尽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