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利暗自叫苦:
祖宗们快些完事吧,奴才这条贱命经不起吓啊
漫长的沉默后,终究是朱元璋先按捺不住。
胡大老爷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却不见实际行动,但朱元璋不能这样。
朱标是他耗费多年心血栽培的长子,未来的储君。
若真如胡大老爷所言,把朱标熬得精疲力竭,那朱元璋岂不是亏大了?
况且,他还想听听,胡大老爷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照你的意思,朕退位就能让标儿轻松了?”
胡大老爷抬眼瞥了朱元璋一眼,却发现这老家伙说完话后,目光又落回自己手中的茶杯。
这副模样,哪像是求人的态度?
怎么着?
老子欠你的?
喝茶!
爱咋办咋办!
反正话已至此,不信你这老家伙还能沉得住气!
今日若不能一锤定音,日后必然后患无穷。
说到底,胡惟庸终究是犯了忌讳,插手了皇位传承之事。
这种事,谈一次还能说是老兄弟交心。
可若一而再、再而三,那就是居心叵测了。
所以,机会仅此一次!
胡大老爷隐忍至今,积攒了这么久的好感,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要今日事成,他便撒手不管。
胜败如何,与他这个深谙苟道之人再无干系。
余生所求,不过是逍遥自在、追寻长生罢了。
心念通达后,胡大老爷愈发从容淡定。
他甚至觉得,即便失败也无妨。
因为他本无歹意。
最好是因此罢官,反倒更合他意!
到时候爱怎么乐呵就怎么乐呵!
过几年,朱元璋说不定还会记起他这一片赤诚之心。
就在胡大老爷心如止水、怡然自得时,朱元璋却有些绷不住了。
怎么?
朕都已经先开口、先让步了,你还想怎样?
这一刻,朱元璋倍感憋屈。
他朱元璋,向来最重颜面。
可今日却憋屈到这般地步。
你还想怎样?
胡大老爷瞧着朱元璋脸色阴晴不定,轻轻叩了叩桌面。
“重八啊,从认识你那日起,你就是这副脾气。”
“跟个似的,一点就炸!”
“尤其是登基之后,更是容不得半点逆耳之言,稍不顺心就要发怒。”
“怎么?
“你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不需要旁人建言献策?”
“今日我之所以理直气壮,正是因为问心无愧!”
“无欲无求,纯粹是以老兄弟、儿女亲家的身份跟你聊聊!”
”你觉得憋屈,老子还觉得亏呢!”
胡大老爷嗓门也拔高了。
”咋的?”
”你在位时我都不想当官,更不屑结党,朱标登基后我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老子功名富贵都不要了,说几句硬气话怎么了?”
”啊?”
”爱听不听,横竖这大明是你们朱家的江山,那龙椅、储君的破事也是你们朱家私事。”
”老子就算撒手不管,你们该怎样还怎样,我能少块肉?”
”你倒是说说,我能损失什么?”
这番市井泼妇般的叱骂,震得朱元璋目瞪口呆。
君臣之间竟能这般言语?
虽说他总把”老兄弟”挂嘴边,可需要时是兄弟,不需要时便是君臣。
而今胡大老爷直接掀了这戏台子。
无欲则刚!
这道理朱元璋懂。
却从未见人这般理直气壮践行过。
但胡大老爷偏就当着他面,毫不留情指着鼻子痛骂。
压根不把他当皇帝,只当是朱重八那穷小子,骂得酣畅淋漓。
关键是——骂得在理!
以胡大老爷如今地位,不贪权势名利,谁愿招惹他?
眼下这般逍遥日子,难道不够快活?
无论朱元璋在位还是朱标继位,与他何干?
照旧吃喝玩乐,躺平度日。
可朱家王朝呢?
朱元璋陷入长久的沉默。
连案上凉透的茶都忘了碰。
胡大老爷骂痛快了,反倒悠哉品起茶来。
横竖是场赌博,但既非赌命,更不须跪舔。
这事虽有私心,于大明确有裨益。
老朱震怒,无非是放不下帝王权柄罢了。
书房陷入死寂。
墙角当透明人的宋利缩得更紧了。
祖宗哎!
这些要命的话但凡漏出半句
两位爷怎么就觉着咱这阉人配听这等掉脑袋的秘闻?
造孽啊!
朱元璋沉吟片刻,目光深邃地望向胡惟庸:“惟庸,此法当真对大明、对太子有利?”
胡惟庸从容颔首:“三大好处。”
”其一,太子可名正言顺执掌朝政。”
”储君再得圣眷,终非九五之尊。”
”既掌实权,调度百官、推行新政皆可自主决断。”
”即便倦怠,择贤辅佐亦无不可。”
”权柄在握,自当放手施为。”
朱元璋微微点头——这正是他最在意的。
”其二,为大明开创禅让典范。”
”历朝夺嫡血染丹墀,最伤国本。”
”若帝王择定储君后,能在暮年主动让位辅政”
”三代相承,便可立为祖制。”
朱元璋瞳孔剧震,反复咀嚼着那句话:“扶上马送一程?”突然抚掌大笑:“妙极!”
胡惟庸轻叩案几:“关键在于”
”陛下能否舍得放权。”
”这恰是第三个好处。”
他直视帝王双眼:“退位非殡天,仍是太上皇。”
”从前如何督导太子,往后便如何规谏新君。”
”只不过”胡惟庸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总该给天子留几分颜面。”
“平时你就该由着他去,只要不出大乱子,别让人家脸上挂不住。”
“到头来,该替儿子操心的活儿,你还不是照样得干?”
“只不过儿子是轻松了,你可就没以前那么理直气壮了。”
“唉,儿女都是上辈子欠的债,能有啥办法?”
这句“儿女都是债”一出口,原本还暗自高兴的老朱瞬间沉默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望着胡大老爷那张熟了几十年的老面孔。
“惟庸,你是不是早就想通了,所以才这么惯着仁彬和月儿?”
胡大老爷毫不遮掩地点点头。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儿女都是债!”
“我还个本钱就算仁至义尽了,难道还要拼死拼活替人付利息?”
“保他们衣食无忧,一辈子不愁吃穿,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至于能不能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我非但不帮忙,还劝他们趁早歇了这心思!”
“安安稳稳、开开心心过一辈子最好,既平安顺遂,日子还比别人舒坦!”
朱元璋苦笑着叹了口气。
他知道,胡大老爷确实是这么做的。
一儿一女,一个是驸马,一个是太子妃。
只要这俩孩子不瞎折腾,这辈子注定富贵无忧。
可自己家呢……
这事儿,真得好好想想了!
朱元璋抬手搓了搓脸,无奈地看向胡大老爷。
“好你个胡惟庸!咱本是来看外孙的,结果被你逼得差点当场退位!”
“你这臣子兼亲家当得可真够绝的!”
胡大老爷一瞪眼,毫不客气地回怼。
“这锅我可不背!”
“退不退位全凭你自己想明白!”
“今天出了这个门,我半个字都不会认!”
“你答应也好,反悔也罢,爱怎么折腾随你便!”
“咱俩的交情,只够我今天说这些!”
“其他的一概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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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老爷说到做到。
之后无论聊什么,他绝口不提退位的事。
后来被问急了,他干脆摔门而出。
走在公主府里,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胡大老爷终于绷不住表面的镇定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哪有什么运筹帷幄?
全是硬撑着演出来的!
今天这事,他实实在在踩了雷区。
皇权交替——这天大的干系,谁碰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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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朝历代为了权力争斗,多少人死于非命,多少亲人反目成仇?
皇家宗室参与其中者,十有不得善终,更何况朝中大臣?
所谓扶持新君有功之臣何等风光。
实则每位功臣背后都堆满累累尸骨。
妄想借此机会飞黄腾达者,成功者寥寥无几。
但这条路上殒命者,却如过江之鲫。
更可怕的是,参与此事之人,要么安然无恙,一旦败露便是满门抄斩。
简直是用性命在豪赌!
胡大老爷为保自身安稳,适可而止地掺和倒也无妨。
若不知收敛继续搅和,那就真是自寻死路了。
他精准地把握着分寸,绝不越雷池半步。
为避免朱元璋连日来的纠缠,他索性搬进公主府居住。
至于住在儿子儿媳家是否妥当?
反正安庆陪嫁的府邸宽敞得很,难道还腾不出间院子安置公公?
借着探望孙子的名义,胡大老爷在公主府过得悠哉游哉。
每次朱元璋来访,都找不到机会与他单独谈话。
因为他正忙着指导侍女们照料安庆和小皇孙。
”水要烧开煮沸!”
”这样才能彻底消毒。”
”再顽固的污秽,经滚水烫过也会消失殆尽!”
”如此方能确保万无一失,明白吗?”
”对了,记得给小皇孙做按摩,动作要轻柔,帮他活动四肢。”
”这样孩子才能茁壮成长,将来定会像老夫这般高大。”
”千万别学他爹,要不是那张脸,老夫都怀疑是不是亲生的!”
胡大老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最痛苦的莫过于胡仁彬。
如今功成名就的他,终于体会到与父亲同住的折磨。
往日住在胡府时不觉得。
在公主府逍遥大半年后,父亲的到来让他苦不堪言。
骂不得,更骂不过。
躲不开,这是他的家,妻儿都在此,能逃到哪里?
本该是喜得贵子的欢庆时刻,胡仁彬却度日如年。
人都快抑郁了!
因为父亲不仅话多,还总能说得头头是道,令他无从反驳。
简直生不如死。
胡大老爷悠闲地玩了十多天,体验了含饴弄孙的快乐,终于准备离开了。
其实原因很简单——朱元璋总算开始认真考虑那件事了。
即便朱元璋心里已经认可这个主意,也不可能立即付诸行动。
从筹划到落实,中间需要处理的复杂问题实在太多。
稍有不慎,就会危及国之根本。
更何况,朱元璋自己心里那道坎还没跨过去呢。
但这些已经与胡大老爷无关了。
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去逍遥快活。
如今的胡大老爷,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无拘无束。
不管他当初那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知晓内情的朱元璋,绝不会再让他手握大权了。
确切地说,不会再给他过重的权柄。
否则胡大老爷真要成为令人忌惮的存在了。
历经两朝的元老重臣,开国皇帝的挚友、心腹、儿女亲家,未来还可能成为新皇帝的岳丈
这不就是最显赫的外戚?
谁能不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