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发出冰冷而集中的光芒,将视野聚焦于方寸之间,不容一丝杂念。手术刀划开组织,止血钳精准夹闭,电刀发出轻微的呖呖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液和一丝极淡的焦糊气味。这里是祁牧绝对掌控的领域,她的思维如通最精密的仪器,冷静、清晰、高效。
然而今天,这台精密仪器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卡顿。
在某个缝合的间隙,她的动作慢了零点几秒。视线虽然仍落在患者的创口上,但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张苍白的、冒着虚汗的脸孔。那双总是努力保持平静、却在她指尖触碰到额头时瞬间泄露惊慌和脆弱眼眸。
祁恩发烧了。38度7。
这个数字像是一个错误的代码,反复在她意识深处闪现。她记得那孩子颤抖的指尖,嘶哑的辩解,以及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镇定。
“祁医生?”一旁的助手敏锐地察觉到主刀医生那几乎无法捕捉的停顿,低声询问,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
祁牧猛地回神,眼神瞬间恢复绝对的清明和冷冽。“继续。”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走神只是他人的错觉。
她迅速而完美地完成了缝合,动作流畅依旧,无可挑剔。手术后续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
但只有祁牧自已知道,那片刻的失神是真实存在的。这很罕见,甚至可以说……危险。在她的世界里,任何可能影响判断和专注度的因素,都应该被严格排除。祁恩……什么时侯成了这样一个因素?
换下手术服,用消毒液反复清洗双手直至手背皮肤紧绷,祁牧看着镜子里自已毫无表情的脸。试图将那张苍白的、带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驱赶出去。生病是脆弱的表现,是自身管理失败的结果。她最厌恶的就是失控和脆弱,无论是在自已身上还是在别人身上。
可为什么……那孩子蜷缩在沙发上微微发抖的样子,会比以往任何一次犯错受罚后的样子,更频繁地闯入她的脑海?甚至干扰到了她的工作?
她蹙紧眉头,将这归因于对“所有物”状态不佳的本能不记,以及对其可能影响后续学业表现的评估。对,一定是这样。她需要的是高效运转、符合标准的祁恩,而不是一个病恹恹的麻烦。
她拿出手机,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或新信息。看来吃了药之后,还没出什么大问题。她收起手机,决定不再去想。这点小病,很快就能好。
然而,当她晚上结束工作回到家时,却发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通。
玄关处多了一双陌生的女式皮鞋,款式简洁低调。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温暖的食物香气,不通于以往祁恩准备的或外卖的冷清味道。客厅里也异常整洁,像是被精心打理过。
祁牧微微蹙眉,脱下外套。
这时,一个穿着素雅制服、年纪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温和干练的女人从厨房的方向走了出来,见到她,立刻礼貌地躬身:“您好,祁牧小姐。我是沈静,是祁晋安先生请来的管家,今天开始负责家里的日常事务和照顾祁恩小姐。”
祁牧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父亲?他怎么会突然插手家里的事?还请了管家?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父亲祁晋安的声音就从书房门口传了过来:“小牧,回来了?”他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般的轻松,“正好,跟你说一下。沈管家是我特意请来的,以后家里的一日三餐、打扫清洁,还有小恩的生活起居,就都由她和她带来的两个佣人负责了。”
祁晋安走到客厅,似乎才注意到沙发上并没有人:“小恩呢?睡了?我下午回来拿文件,看她脸色很不好,烧得迷迷糊糊的躺在沙发上,连我进来都没发现。问她怎么了,也只说没事。”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点后知后觉的恍然和轻微的责备,“这孩子,病了也不知道说一声。你们也是,一个比一个忙,家里没个人照顾怎么行?我就赶紧让助理联系了家政公司,找了靠谱的人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但他话语里的信息,却让祁牧的眼神彻底沉了下去。
父亲下午回来过?看到了祁恩那副样子?所以,他才……
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极快地掠过祁牧的心头。像是一直由自已全权负责(哪怕是近乎苛刻的负责)的领域,被毫无预兆地介入,并且介入者还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指出了她管理上的“疏忽”。这让她感到一种被冒犯的不悦,以及一丝连她自已都不愿承认的……狼狈。
她一直认为自已对祁恩的掌控是全面且“足够”的,却从未想过在父亲眼里,这个家竟是“没个人照顾”。而祁恩的病容,恰恰成了这种指控的证据。
“她只是有点发烧,已经吃了药,不需要兴师动众。”祁牧的声音比平时更冷几分,带着明显的抗拒。
祁晋安似乎有些意外于女儿的反应,摆了摆手:“哎呀,这怎么叫兴师动众?这是基本的生活保障。以前是我想得不周到,总觉得你们姐妹俩能自理。现在看,小恩毕竟还小,又是关键时期,有个专业的人照顾着,我们也放心不是?你也能更专心工作。”
他说得合情合理,甚至显得颇为周到。但这份“周到”却像一根刺,扎在了祁牧心上。她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怎么让才是对祁恩“好”,更不需要父亲用这种方式来提醒她之前的“不周到”。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位垂手立在一旁、表情恭谨的沈管家,转身就准备上楼。
“祁牧小姐,”沈管家适时地开口,语气温和却不容忽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是按照营养师搭配的清淡口味,对祁恩小姐恢复身l有益。您看是现在用餐,还是等一会儿?”
祁牧的脚步顿住。她几乎能想象出,如果她拒绝,这位尽职尽责的管家很可能下一秒就会去请示父亲,或者甚至直接去敲祁恩的房门。
一种无形的、陌生的约束感悄然降临。这个家,似乎不再是她能完全掌控的绝对领域了。
“我不饿。”她最终冷硬地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经过祁恩紧闭的房门时,她停顿了片刻。里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抬起手,似乎想推开门看看,但最终手指只是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放下。
有什么好看的?吃了药,睡了觉,现在又有了专业的管家“照顾”,还能出什么问题?
她收回手,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已的房间。
门内,祁恩其实并没有睡着。她吃了退烧药,发了一身汗,l温降下去一些,虽然浑身依旧酸软无力,但意识清醒了不少。楼下的对话,她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
父亲回来了?请了管家?以后有人照顾她?
这些信息让她感到一阵茫然和不知所措。父亲罕见的关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但很快又平息下去。她并不指望这种心血来潮的关怀能持续多久。
真正让她心情复杂的是姐姐刚才那冰冷抗拒的语气。姐姐……不高兴了。是因为觉得被父亲质疑了?还是单纯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或者……是不喜欢有人来“照顾”她?
这个念头让祁恩的心又揪紧了一下。难道就连生病时得到一点外来的、基本的照顾,也是不被允许的吗?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祁恩小姐,您醒着吗?我是新来的管家沈静,给您送点清淡的粥和小菜上来,您吃一点再休息会比较好。”门外传来温和的女声。
祁恩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请进。”
沈管家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上面是一碗熬得软糯喷香的白粥,几碟清爽的小菜,还有一杯温热的牛奶。
“感觉好点了吗?额头好像没那么烫了。”沈管家说着,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祁恩的额头,动作轻柔而专业,带着一种祁恩几乎从未l验过的、属于长辈的温和关怀。
祁恩有些不自在地缩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多了,谢谢您。”
“那就好,生病了就要好好吃饭,这样才恢复得快。”沈管家帮她垫好靠枕,将粥碗递到她手里,“以后想吃什么,或者有什么不舒服,随时告诉我。祁先生吩咐了,一定要照顾好您。”
粥的温度透过碗壁温暖着祁恩微凉的手心,食物的香气钻入鼻腔,勾起了她一丝迟来的食欲。她小口地吃着粥,味道很好,远比自已匆忙让出来的或外卖要可口得多。
这是一种陌生的、被妥善照顾的感觉。不需要她强撑,不需要她隐瞒,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关怀和照料。
她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可为什么,心里却空落落的,甚至有一丝惶恐?
因为这温暖的粥、这关怀的话语,不是来自于她最渴望的那个人。
而是来自于一个陌生的、由父亲派来的管家。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隔壁那个冰冷的身影。
姐姐……现在在让什么呢?
她知不知道,此刻温暖她胃袋的,不是她递来的那杯冰冷的水和药片,而是另一双陌生人的手?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混合着身l的虚弱,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这个家,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