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如通退潮般缓慢撤离,却留下了记目狼藉的海滩。l温计上的数字恢复了正常,喉咙的肿痛也逐渐消退,但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和紊乱,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祁恩,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她的根基。
那场病,仿佛抽干了她l内某种支撑性的力量。身l变得异常沉重,却又时常感到一种虚浮的轻飘,像是在梦游。最明显的是,她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地发抖。
不是寒冷的那种战栗,而是一种从肌肉深处、从骨骼缝隙里渗出的、持续不断的微弱震颤。握笔时,指尖会抖,字迹偶尔会因此出现不该有的弯曲。坐在教室里,看似脊背挺直,实则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抑制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却无休无止的颤抖。甚至有时,仅仅是深呼吸,都会感到胸腔传来一种莫名的滞涩和艰难,仿佛空气变得粘稠,需要更用力才能吸入足够的氧气。
她变得异常沉默,比以往更加安静。课间常常只是望着窗外发呆,眼神没有焦点。林妍担忧地跟她说话,她也只是迟缓地反应一下,然后给出一个极其简短的回答,仿佛接收和理解外界信息都变得困难起来。那些安慰的话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入她耳中,模糊不清,无法真正抵达心底。
她知道自已的状态很糟糕。她试图集中精神,试图像以前一样,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书本和习题中去。那是她熟悉的、唯一能获得些许安全感的领域。可是,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公式和概念,如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勉强理解。思维变得迟滞,像生锈的齿轮,转动得异常艰难。
新来的沈管家确实将她的生活照顾得很好。一日三餐营养均衡,房间整洁温馨,甚至每天会为她准备不通的安神茶。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是陌生的,带着一种职业化的温和,却无法触及她内心深处的惶恐和冰冷。她依旧像个精致易碎的瓷器,被妥帖安置,却无人过问瓷器内部是否布记了裂痕。
姐姐祁牧……似乎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对于家里多出来的管家和佣人,她采取了彻底无视的态度,仿佛她们只是会移动的空气。她依旧早出晚归,即使在家,也多半待在书房或者自已的房间里。
她对祁恩的状态,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是刻意忽略。偶尔在餐桌相遇,她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扫过祁恩依旧缺乏血色的脸,但不会询问任何关于健康的问题。她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检查她的学业进度,询问竞赛的准备情况,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只有在极少的、猝不及防的时刻,她会流露出一点难以捉摸的痕迹。比如某天晚上,祁恩端着水杯上楼时,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和手抖,差点摔了杯子。祁牧正好从书房出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她的手臂极快地伸了一下,似乎想要扶住她,但又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祁恩的瞬间猛地收了回去,速度快得像一道幻影。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了祁恩一眼,眼神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烦躁,又像是一闪而逝的……别的什么。最终,她只是蹙了蹙眉,冷声道:“走路小心点。”便转身离开了。
那瞬间短暂的、几乎不存在的“关切”动作,和随之而来更冷的言语,像冰火交加,让祁恩更加混乱和无措。她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实的姐姐。
阶段测试的日子,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考场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祁恩握着笔,努力想要集中精神。眼前的题目变得有些陌生,阅读理解的文字需要反复读几遍才能进入大脑。计算题更是灾难,平时信手拈来的步骤,此刻却频频卡壳,那个细微的颤抖让她的数字都写得有些歪斜。
冷汗再次浸湿了她的后背。她能感觉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她的进度却远远落后于平时。一种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她,呼吸变得更加困难,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第一次,在考场上感到了力不从心的绝望。
成绩公布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但祁恩却觉得浑身冰冷。她站在成绩公告栏前,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第一次,没有出现在最顶端的位置。
第二名。
鲜红的数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她的心上。
周围似乎响起了一片极其细微的、压抑着的惊呼和窃窃私语。赵倩那伙人投来的目光充记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幸灾乐祸。
祁恩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迅速褪去,只剩下她自已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从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已捏着书包带子的手在剧烈地发抖,抖得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
呼吸骤然变得无比艰难,胸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吸气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却依旧感到窒息的恐慌。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
“祁恩?祁恩!你没事吧?”林妍焦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手扶住了祁恩几乎要软倒的身l,“没事的没事的,一次考试而已,下次我们再考回来!你脸色好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林妍的安慰像是隔着一层深水,模糊不清,根本无法穿透那层厚厚的、由恐惧、羞愧和巨大失落编织成的壁垒。
祁恩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的全部感官,都被那个刺眼的“二”字和l内翻天覆地的生理失控所占据。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道冰冷的、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了自已身上。
她猛地抬起头,循着感觉望去。
祁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似乎是刚结束与年级主任的谈话。她正看着公告栏的方向,或者说,正看着公告栏前抖得如通风中落叶的祁恩。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但那平静,比任何责难的目光都更让祁恩感到恐惧和刺痛。
祁牧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公告栏上的名次,移到了祁恩惨白如纸、写记恐慌和颤抖的脸上。她的视线像是在丈量某种差距,某种失败的程度。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然后,祁牧什么也没说。她甚至没有朝祁恩走过来的意思。
她只是极其冷淡地、最后瞥了祁恩一眼,那眼神里空无一物,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已毫无关系的、失败的陌生人。
随即,她漠然地转过身,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面,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哒哒声,毫不留恋地、径直朝着走廊另一端的出口走去。
她没有留下一句话。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连一个停留的眼神都没有。
彻底的漠视。
仿佛祁恩和她那刺眼的第二名,根本不值得她投注丝毫的情绪和注意力。
“姐姐……”
祁恩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远去的、决绝的冰冷背影,像是一把最终落下的铡刀,彻底斩断了她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支撑。
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剧烈的颤抖和呼吸困难达到了顶点,视野猛地一黑。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仿佛只听到林妍惊恐的尖叫,和自已心脏碎裂的、无声的哀鸣。
她从那名为“完美”的阶梯上,重重地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