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哑膛 > 第一章

庭审厅的空气凝固如一块冻僵的油脂,沉重滞涩。日光灯惨白的光线打在校长王振国脸上,更照清了他额头一层细密的油汗。
他坐在旁听席首排,身边是同属县教育系统的各校管理者们。前方被告席上,十一个人——都是他学校里朝夕相处的面孔——耷拉着脑袋,正是食堂案的主犯阿英与其他十名员工。法官冰冷而铿锵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钉子,狠狠楔进在场每个人的鼓膜:
...利用职务之便,长期侵占食堂优质肉制品,数额巨大...合计四十四万二千八百元...
四十四万二千八百。这个数字被法官反复吐出,重重砸在地板上,震得王振国心头一颤。旁听席在他身后响起一阵压抑着的窃窃私语,嗡嗡如恼人的蝇群。坐在前排的王振国坐姿笔挺,双手却死死压在裤子上,试图按住微微的颤抖。他不必回头也能感觉到,那些来自其他校长、主任的视线,正黏糊糊地刮蹭着他的后颈。这些窃窃私语混合着法庭上特有的肃杀氛围,拧成一股沉重的无形压力,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这滋味,比连吃了一星期食堂寡淡如水的煮土豆还难受百倍。
主犯阿英…判处有期徒刑二年二个月,罚金十三万元…法官的判决词如同最后的宣判,锤碎了最后的侥幸。
宣判结束的刹那,阿英在法警看押下经过旁听席前。她灰败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唯有那双抬起的眼睛,空洞地扫过前排坐得笔直的王振国,嘴角似是而非地牵动了一下——无声地、清晰地冲他做了个口型:王校长…随即被押解法警有力的胳膊推搡着,迅速带离了现场。那眼神里残留的一丝嘲弄,却像根细小的毒刺,瞬间扎进王振国的心窝。
旁听席响起了礼节性的掌声,稀稀拉拉,零碎而犹豫。王振国条件反射般地抬起手臂,僵硬的关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的掌声干涩无力,一下,两下…终于还是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手心冰凉,全是腻滑的冷汗。
这时,裤兜深处传来一阵持续不断的震动。他僵硬的手指掏摸出手机,屏幕亮得刺眼。不是电话,是短信,发信人显示为他学校的办公室主任老李。仅仅一行字,却让他眼前猛地一黑:
王校!陈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老李的短信像枚烧红的烙铁,烫得王振国指尖一缩。陈默那个名字伴随着几天前在小卖部老板娘喋喋不休的议论、三轮车司机模糊不清的咒骂而强行钻进耳朵的消息碎片,终于变得尖锐无比地刺痛了他,也猛然刺破了法庭内那层沉滞如油墨的空气——蒋家那个小畜生、玉米地、被弄死的闺女…
王振国攥紧了手机,冰凉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法庭里的人流正缓缓向外涌动,像缓慢解冻的河流。前排几个相熟的同僚转过头,脸上还残留着对阿英案判决结果的几分感慨或震动,带着某种置身事外的疲惫议论开来。
…唉,四十多万啊,教育局的孙主任推了推眼镜,感慨里透着事不关己的痛惜,真不敢想!孩子们少吃了多少肉长身体的时候啊!
另一个嗓音跟着响起,带着同样事不关己的沉重:蛀虫!这蛀虫掏的可是孩子们的根基!咱们教育系统的脸,这回…
王振国猛地抬头,目光撞上孙主任那张写满忧国忧民的脸。喉结干涩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想开口,想告诉他们刚刚收到的那个名字的重量——陈默!那个无声无息葬送在玉米地青绿汁液和溽暑里的孩子,是她!是他的学生!那玉米地就在离学校不到两公里的山坡下,毗邻着……毗邻着什么呢
王校孙主任注意到了王振国瞬间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皱眉探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王振国只觉得一股腥气涌上喉咙。他摆摆手,想挤出个表示无事的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几乎是踉跄着,拨开眼前缓慢移动的人群,朝着法庭侧门那窄小的、通往室外楼梯的通道冲去。身后孙主任关切的声音和其他杂乱的议论立刻模糊远去,被法庭大门嘭一声沉重地关在了里面。
走廊尽头那扇窄窄的铁门外通往消防梯。推开它的瞬间,八月的溽热气息裹挟着浓烈的汽油尾气、街边腐败垃圾的微酸、还有不知哪家厨房飘出的油烟味道,狠狠扑打在王振国脸上。如同实质的墙。
楼下街上正乱作一团。一辆巨大的渣土车横在路边熄了火,堵得后面的车龙排出去十几辆。司机站在滚烫的车厢边,额头青筋暴起,粗红着脖子朝面前的交警吼着土话,唾沫星子在闷热的空气里飞溅。被堵住的车子焦躁地按着喇叭,长一声短一声,暴躁得像一群被困住的野兽。对面巷口的熟食摊,案板油腻腻的反着光,血沫凝结在边缘。摊贩也抻着脖子在看那场争执,眼珠子在炽白的太阳下滴溜溜转着。
一片杂乱刺耳的喧嚣浪潮中,王振国恍惚捕捉到路边几个踮着脚尖看热闹的人影。几个灰头土脸、头发枯黄的半大孩子,穿着不合身的旧T恤,蹲在煎饼摊投下的阴影边上。他们的眼睛亮得异常,里面闪动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混杂着亢奋的惊骇和懵懂的残忍。
…听说是先拖行…扔在玉米地里……玉米地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钩子,猛地钩住了王振国已混乱不堪的神经,让他不由自主向他们靠近了几步。
哪个玉米地他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突兀地问出,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被问到的孩子吓了一跳,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一个稍大些的,大约初中生模样的男孩,抬手指向远处镇子后面那些连绵起伏、在热浪中微微抖动的、深绿泛着油光的青纱帐方向,声音脆而响:就后山那个大下坡边上!听说拖了……拖了好长一道血印子!早上被放牛的王二毛看见的!
那根干瘦的手臂坚定地指着。顺着那个方向,极目望去,越过鳞次栉比的灰扑扑矮屋,越过喧嚣的人流车流,那片巨大的玉米地匍匐在镇子边缘的山坡上,正是阿英那群人偷运出食堂多余食材的必经之地!那些冷藏车里偷运出的冰冻排骨、精肉块……日积月累,四十多万块钱的热量和营养,化作了车轮后扬起的轻尘。而一个属于这片土地的孩子——陈默——同样被冰冷的双手拽着、拖着、遗弃,身体里最后的温热也浸透进了那片贪婪吞噬过的土地的缝隙里。
眼前,那些孩子们沾着灰垢、写满廉价惊悚故事的脸瞬间放大、扭曲,随即又极速模糊,隐没在一片刺眼的白光里。
手机猝然在掌心剧烈震动起来。王振国猛地惊醒,手背上冰凉一片,不知是汗还是刚才恍惚中淌下的东西。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闷胀地撞着肋骨,又沉又痛。
是老李的电话。
他摁下接听键,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几乎要握不住那轻薄的机器。
喂老李…他用力清了清那黏滞的嗓子,可声音依旧哑得像破锣,你……再说清楚点,哪个陈默真是我们…学校那个
电话那头的老李喘着粗气,背景一片嘈杂,显然在外面奔走。他的声音急促得变了调,语速快得像机枪扫射:就是她!镇南头陈二根家的闺女!父母长年在海南打工那个!初二(3)班的!照片我发给您!确认过了!千真万确!
电话被急急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在耳朵里嗡嗡作响。
几乎是同时,叮的一声,老李的微信头像旁跳出一个刺眼的红色圆点。
王振国几乎凭着本能划开了屏幕。一张证件照跳了出来。照片上的女孩留着齐耳的短发,眼睛又大又黑,睫毛很长,安静地望着镜头。脸颊有一点点婴儿肥,嘴角抿着,没有笑,带着少女惯有的、面对学校相机镜头的几分茫然和小小的拘谨。
陈默。这个名字,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学校的贫困补助申请表上,出现在成绩平平的学生名单里,出现在需要特别关注的留守学生汇总中……像一个模糊的、沉默的背景板。可此刻,这画面中那对清澈却隐含怯懦的眼睛,却直勾勾地刺穿了屏幕,撞进王振国布满血丝的眼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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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骤然记起,就在上月某天,在积满灰尘的食堂出入库登记簿签名页上,他潦草地划下王振国三个字时,那份本该上报却被他压了几天的文件——正是关于镇南头那片土地权属纠纷的确认书!文件一旦签批,学校后方通往镇外的那条坑洼旧路连同路旁的大片荒地(包括那片后来成为屠宰场的玉米地)就会纳入校产置换范围,连同那偷偷运了四年的腐烂冰渣气息一起,被彻底掩盖在光鲜的校舍图纸之下。而陈默,就在那片被遗忘的土地上,被另一具在校园贪婪中被喂养得凶暴的少年之躯拖进了地狱,鲜血无声地渗进泥土,染红了所有被刻意遗忘的罪恶证据。
一种无形的恐怖感扼住了王振国的喉咙。
手机再次疯狂震动,屏幕碎裂的纹路像蛛网割裂了那张年轻苍白的脸。还是老李,这一次是绝望的咆哮:
王校长!陈默家属堵在教育局门口了!媒体!记者也到了!!那丫头……那丫头身上那点东西……化验出来了!警方找到线索了,追查的方向指向……
王振国没能听清那个关键的名字或地点。手机屏幕骤然一黑,彻底断电。不是耗尽电量,是一种强行切断一切的绝望。
窗外,审判席上法槌落下的闷响如同命运的鼓点,敲在他耳边。旁听席上的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像是送葬的仪式。王振国猛地抬头。旁听席众人脸上劫后余生的疲惫里,似乎只有他看见了两个重叠的亡魂:
一个在寂静的玉米地里流血至冰冷;
而另一个,则早已在一千多个被克扣殆尽的日日夜夜里,缓慢地窒息于全体的沉默与贪婪中。
老李最后那句嘶吼像半截被生生扭断的铁丝,扎进王振国嗡鸣的耳膜深处。手机屏幕彻底黑下去,倒映出他自己一张失去血色的、被恐惧扭曲的脸,还有背后楼道灰墙斑驳的霉点。
警方找到线索了,追查的方向指向……
指向哪里!
那个被噪声淹没的关键词,像一个冰冷的钩子,悬在深渊之上。指向蒋浩的贪婪、凶残、暴戾这显而易见。可老李那绝望到破音的腔调,那化验出来了的强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王振国的心脏——化验陈默身上,除了暴行留下的伤痕和淤血,还有什么值得警方专门化验并指向追查方向的那方向……指向谁
冷汗瞬间浸透了王振国的衬衫后脊,贴着皮肤,冰得他激灵灵一个冷战。他几乎无法思考那方向可能的含义,大脑只剩下一种原始的、模糊而巨大的恐惧本能。
嗡——嗡——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却依然漆黑一片。王振国低头,死死盯着那片不祥的黑暗,几秒钟后,屏幕终于闪烁了一下,显出局促的来电显示——孙主任!
不是老李,是刚刚还在法庭上忧国忧民痛斥蛀虫的教育局孙主任!
王振国手指哆嗦得几乎划不开接听键,划了几次才接通,把冰凉的机身贴到同样冰凉的耳朵上。
喂……孙主……
话没出口,就被孙主任焦躁严厉、毫无修饰的训斥堵了回来:王振国!你现在在哪儿!立刻!马上给我滚回你们学校!十万火急!
声音又急又快,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唾沫星子溅在话筒上。那种上级毫无保留、不容分说的命令语气,像一记重锤砸在王振国紧绷的神经上。
出……什么事了孙主任
什么事!你们捅破天了!陈默家属!现在就在局门口!拉了横幅!哭天抢地!记者!长枪短炮围得水泄不通!那场面……全乱了套了!孙主任的声音因焦虑而尖利,你知不知道陈默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啊!知不知道那个施害的蒋浩也是你们学校的!
我……王振国喉咙干涩得像堵了沙,刚、刚知道……我也是刚知道……
废物!闭目塞听!你是校长!孙主任怒不可遏地打断他,赶紧给我滚回来!局里顶雷扛着,你们校方是第一线!你们是第一责任人!现在!立刻!稳住家长情绪!堵住记者的嘴!无论如何,别让他们把火烧到教育局头上!更别给我把你们食堂那点破事跟命案扯到一起去!听清楚没有!
扯……扯什么王振国脑子里如同灌满了沸腾的浆糊,嗡嗡作响,食堂是食堂,命案是命案……
放屁!孙主任那边似乎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一个‘贪’,一个‘死’,这两个字沾上任何一个都完蛋!它们要是沾上同一个‘学’字、贴在同一个‘校’门上!那就是天塌地陷!懂不懂!我要你!马上!回去!把一切无关紧要的、可能引发联想的破事!全都给我处理干净!捂死!绝不能让它发酵!给我摁住了!
通话咔哒一声被狠狠挂断,只剩下一片刺耳的忙音,如同警报,在王振国耳中长鸣不息。
王振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冲下消防梯的。烈日如火烤炙着大地,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埃味、汽油味和一种劣质食物混合腐败物质的怪味。他冲出路旁,焦躁地挥手,试图拦下一辆过路的三轮车、摩托车,甚至自行车。
没有一辆车停下。街道混乱拥堵,司机们或骂骂咧咧,或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没人留意路边这个面色惨白、浑身被汗浸透又魂不守舍的中年男人。汗水顺着他的额角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蜇得生疼。他胡乱抹了一把,抹到的不知是汗是泪,带着一股咸腥味。
他只能跑。
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深深陷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粘滞不前。老李手机那彻底的黑屏,孙主任电话里喷涌而出的恐惧与怒火,还有化验、方向、捂死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疯狂地旋转、冲撞。陈默那双隔着屏幕似乎还在无声注视他的大眼睛,在汗水模糊的视线里交替闪现。
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在晃动、扭曲。路边那个卖煎饼的油腻摊子前,似乎还有人影在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什么玉米地、血印子。那几个看热闹的灰头土脸的孩子好像也在那人群边上,他们的目光似乎跟着他移动,带着一种猎奇而冷漠的审视。甚至那辆抛锚的渣土车沉闷引擎的震动,也仿佛变成了法槌捶击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沉重地砸在他的胸腔里。
绝不能把火烧到教育局头上!
更不能扯到一起去!
处理干净!捂死!给我摁住了!
孙主任的咆哮如恶魔的低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次重复都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一下他的心脏。
校门紧闭。平日里吱呀作响的铁门此刻如沉默的钢铁巨兽,将一切混乱隔绝在外。只有门卫老马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惊惶的脸,贴着铁门内测的缝隙向外张望。看到王振国仓惶冲来的身影,老马像是见了救星,又像是见了煞星,手忙脚乱地急忙开了旁边供单人通行的小铁门。
王……王校长!您……您可回来了!
王振国一步跨进去,小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紧紧关上。隔绝了喧嚣,但隔绝不了那无形的恐惧。
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没有孩子跑跳的身影,没有课间的喧哗,安静得可怕。所有的教室门窗都紧闭着。几个行政老师、班主任探头探脑地从办公室窗户往外看,看到王振国进来,目光立刻畏缩地躲了回去,像受惊的兔子。
老李呢!王振国劈头问,声音干裂嘶哑。
李主任……李主任在食堂……那边……老马颤抖着手指向食堂小楼的方向,眼神躲闪,有……有警察……
食堂小楼!
王振国的心猛地往下一坠!一种更不祥的预感像冰水浇头。他顾不上再多问一句,抬脚就朝那座散发着熟悉食物气味、此刻却变得异常陌生的黄色小楼冲去。
靠近食堂后门,平日里堆满杂物、作为厨房原料货物进出通道的空地,此刻却拉上了刺眼的黄色警戒带。
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察神情严峻地站在那里,像铁铸的雕像。其中一人戴着白手套,正和面如死灰、佝偻着背的老李低声说着什么。老李的嘴唇哆嗦着,眼神呆滞而惊恐,手里死死攥着一份单据样的东西,指关节捏得发白。
警戒带圈起来的地方,是食堂侧墙下一个半掩着的水泥板——那是学校食堂废弃多年、近乎封死的老化粪池入口。水泥板被挪开了一半,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的、混合了肉类腐败发酵和某种难以名状腥臭的味道,正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喷涌而出,弥漫在盛夏午后灼热的空气中。那味道浓稠得如有实质,像腐烂尸体张开的大嘴呵出的气息,毫不留情地钻进王振国的鼻孔,直冲他的大脑,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出来。
警察冰冷警惕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审视。老李抬头,看到王振国,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濒死的鱼,没能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清晰地写着四个字:彻底完了。
那黑洞像是巨兽通往地狱的食道。而在警方的化验结果指引下,追查的方向最终通往的,竟是他这所学校最肮脏的肠子深处!一个沉默无声的,却可能吞噬了远超四十万价值的无底深渊。
王振国眼前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那黑洞散发出的腐烂的恶臭,仿佛将他内心深处四年间每一次对可疑报表的默许、每一次对食堂异常的刻意忽视、每一次在签字笔落下前那微不足道的犹豫,都瞬间发酵、膨胀、引爆。
所有粉饰在刹那间粉碎殆尽。
那个被深埋的,远不止是价值四十万的肉。
那洞口喷涌出的恶臭浓得如同实质,劈头盖脸地砸在王振国的口鼻上。腐败、血腥、肉类久储后带着油腻感的馊酸气,还有更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能唤醒基因里远古禁忌恐惧的腥膻——那是大量生物软组织在封闭空间彻底溃烂后才能酝酿出的,深渊的气息。胃部猛地痉挛,酸水混合着胆汁冲上喉咙,王振国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倒。他一把扶住身边冰冷的墙壁,砖石粗糙的颗粒感刺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和清醒,却无法阻挡那气味如同无数细小的爬虫,疯狂地钻进他每一个毛孔。
警戒线外,那个戴白手套的警察眉头拧成了死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进死寂的空气里,也凿进王振国摇摇欲坠的神经。
根据初步勘察,警察的目光刀子一样刮过老李那死灰般的脸,最终落在王振国汗涔涔的脸上,这里面堆埋的,是大量腐败变质,部分甚至高度腐烂的肉类制品。主要是猪肉和少量禽类内脏。包装标识显示,来源与贵校食堂近期的入库记录严重不符。
警察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掂量着话语的重量,更像是在观察眼前两个学校负责人的反应。他往前略略逼近一步,那张严肃的脸几乎要贴上王振国的视野。王振国能清晰看到他警徽边缘冰冷的金属光芒。
数量…远超之前那起员工职务侵占案认定的四十万涉案金额。警察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如重锤,初步估计接近三倍。
轰!
王振国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彻底断了。眼前一阵发黑,太阳穴疯狂跳动。三倍一百二十万!那些本该化作孩子们口中营养、骨肉里力量的蛋白质和热量,竟然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在老鼠和蛆虫的啃噬下,无声无息地烂成这般浓稠的恐怖!
警察的审视目光却没有离开,反而更加锐利,仿佛要剥开他们血肉的伪装:陈默被害案,最新的尸检报告显示,他稍稍停顿,似乎在选择措辞,她的口鼻腔内残留物,以及指甲缝内提取到的微量组织样本,经过DNA比对,与化粪池里发现的特定肉品上提取的污染物,存在明确关联。
关联!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瞬间洞穿了王振国最后的自欺欺人。冰冷坚硬的墙壁也无法支撑他身体的下滑,他沿着粗糙的砖墙缓缓瘫坐下去,手指深抠进墙皮的缝隙里,留下几道狼狈的血痕。那个黑洞——不止吞噬了价值一百二十万的、本该属于孩子们的肉,它喷吐出的腐臭毒素,竟也沾染在了陈默遇害时挣扎的口鼻与指间!那个被他亲手签下的、关于那条路、那片荒地玉米地的置换文件,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学校内部深藏的污秽倾泻而出,最终化作扼住少女脖颈的力量。他签署的名字,成了两个深渊之间罪恶连接的契约书。
一只冰凉的手铐环,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王振国虚软无力、满是冷汗的手腕上。金属的触感带着法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森严与重压。他没有反抗,连抬头的力气都消失了。目光所及的最后景象,是旁边老李同样被铐住双手后,那张脸上绝望到极致的麻木,和他手里那份被攥得如同废纸般的食堂月度出入库汇总表复印件——上面曾经有他每一月象征性的签名。
夜。
一场迟来的、无比暴烈的雷暴雨席卷了西南群山深处这个小小的罗平镇。雨水不是温柔地落下,而是被狂风裹挟着,如同失控的皮鞭,疯狂地抽打着一切。铅灰色的天空被刺眼的紫色闪电一次又一次撕裂,紧接着便是撼动大地的炸雷,仿佛要劈开这无尽的黑夜和掩盖在黑夜下的所有污浊。
暴雨中,学校的废弃化粪池塌陷了。
那个白天还散发着地狱气息的黑洞,在贪婪饱饮了天地之泪后,终于承受不住内里长久积淀的腐臭和不堪重负的结构,轰然崩塌。淤塞了四年、发酵了四年、罪恶了四年的粘稠秽物,混同着腐败得无法分辨原貌的碎骨残肉,被汹涌而下的浑浊雨水裹挟着,喷涌而出。像一头被开了膛的巨兽,肠子被拖出体外,污秽的血肉烂泥般流淌着,迅速漫过食堂后门的水泥平地,形成一股散发着冲天恶臭的暗流,朝着地势低洼处——那片连接着后山的玉米地——倾泻而去。
黑暗与暴雨模糊了视线。但仍有一些附近的人家,或许是听到了异响,或许是那浓得化不开的恶臭在暴雨中也顽强地扩散,让他们捂住了口鼻,透过窗户惊恐地张望。借着闪电惨白刺目的光亮,他们惊骇地看到暗流中翻滚的、形状狰狞的腐肉,雨水在上面冲刷出诡异的泡沫。还有人影在雨幕中惊慌失措地跑动,像是在追逐什么,又像是在恐惧着什么。
雨势稍缓的黎明前,镇子边缘,那片白天还葱郁挺拔、象征着生机与收成的玉米地,彻底被淹没在了肮脏的泥沼里。污浊的黑水在玉米根部汇聚成浑浊的水坑,上面漂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油膜。碎裂的、泡得发白的肉丝挂在倒伏的玉米秆上,像褪色的、破败的祭品残骸。苍蝇甚至等不及天完全放晴,就开始成团地嗡嗡聚集,迫不及待地在这些新生的腐烂上举行它们盛宴前的仪式。
有人不顾肮脏,挽起裤腿踏入那片令人窒息的污秽中,用树枝或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水面漂浮的东西。
肉!真是肉!一个破锣嗓子在清晨死寂的空气里突兀地响起,带着惊愕也带着一丝隐秘的贪婪,这能吃烂成这样……
另一个声音急切地打断:你管它烂不烂!刮掉泡白的皮!里面的芯儿还能剔出来!剁碎了搅进包子馅儿,谁知道扔了不可惜么!贵着呢!那声音尖锐而亢奋,透着一股精明到骨子里的市侩,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更远处,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号刺破压抑的晨雾,凄厉而绝望:我的猪!我丢了一整扇的猪后鞧啊!挨千刀的!它跑这儿来烂了!谁干的谁偷了我的肉糟践成这样啊!这世道!天杀的世道啊!那哭声在污浊的空气里扭曲变形,充满了底层被反复掠夺后的茫然无措和剜心蚀骨的损失感,将所有的愤怒指向了虚无缥缈的天道轮回。
各种声音在这片散发着死亡与贪婪气息的泥淖地里交织、碰撞、扭曲——惊讶、惋惜、钻营、哭喊……唯独没有指向真正黑暗源头的那一丝探究与清醒的勇气。罪证在泥泞里下沉、分解、隐匿。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试图照亮这片疮痍之地,却只映照出泥泞表面更清晰的污浊。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拘留所冰冷的会见室里。
王振国穿着宽大的、带着浓重消毒水味道的蓝色囚服坐在一侧。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对面坐着从老家连夜赶来的大哥王振山。才几天功夫,大哥两鬓霜色更重,眼窝深陷,只有那双遗传自家风的刚直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不肯熄灭的痛楚和难以理解的困惑。
老二……王振山粗糙的手掌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尖微微颤抖,声音干涩发紧,你……糊涂啊!你怎么能……怎么能签那个字那是条人命!那是孩子们的命根子啊!
王振国抬起头,脸色蜡黄如同久病的膏肓之人,双颊凹陷得厉害,眼神却空荡荡的,没有焦点,也没有回应大哥的痛心疾首,像是漂浮在一片虚无中。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哝,不是说话,像是器官无意识的摩擦声。囚服宽大的领口歪斜着,露出他左侧瘦削的脖颈根部,一道清晰可见的、如同绳索勒过般的青紫色淤痕。
大哥王振山的目光被那道勒痕死死攫住,瞳孔猛地收缩。他太熟悉那痕迹了!多少年前,在那个贫穷得窒息的山村里,他亲眼看着一根绝望的麻绳也曾这样在母亲纤细的脖颈上留下烙印——那个用自己微薄生命换来一点余粮养活他们的母亲,在生活的绞索下也发出了无声的哀鸣。
窗外,拘留所高高的院墙上仅能看到巴掌大的天空。一片厚重的、沉郁的灰白色阴云正滚滚翻腾,无情地覆盖了整个世界最后的光亮。那云层压得极低,沉重得令人窒息,像是要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挣扎、冤屈、愤怒与无声无息的绝望,都死死捂在它无边无际的暗沉与厚重之下,直到呼吸断绝,万物皆朽。
玻璃内外,兄弟两人沉默相对。只有王振国茫然转动眼珠时,那深陷的眼窝里空洞的反射出惨白的日光灯管,像是两盏早已干涸的枯井。
那片覆盖一切的、没有边界的灰白色阴云之上,被无形的笔反复描摹着的,是一份份字迹工整而冰冷的土地置换与资产核销文件。它们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下来。每多盖一层,阳光的温度就减少一分,大地上那些微弱呼喊的回音就模糊一分,最终连那片曾经埋葬了所有深绿与鲜红的玉米地的轮廓,也在官方的卷宗和报表中,彻底归零于一片无名的、可供开发的灰白。
这沉滞的灰白色,是吞噬一切声响的终点,也是所有沉默所汇聚的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