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全村骂扫把星的表姐,藏着我童年最暖的光。
她总把偷来的糖塞给我,在我被家人冷落在角落时说我们俩能掀翻整个村子。
直到那个暴雨天,我摔破头缝了七针,大人才扒出她偷家里钱的事。
可十年后哥哥却红着眼告诉我,那是她攥了半年的压岁钱。
她摔下山,是想来送我升学礼物。
我曾指着她的鼻子喊小偷,看着她被婶子揪着头发骂扫把星。
现在才知道,她被诊断重度抑郁的诊断书,和我额头上那道疤,是同一天写下的。
她是你亲姐啊。
哥哥这句话砸下来时,我正盯着她当年送我的碎花裙子发呆。
原来所有被唾弃的疯癫,都是瞒着我的孤勇。
01
三天前我答应女儿过生日时给她买喜欢的东西。
这几天在家里变得很殷勤,时不时的高呼妈妈万岁。
看着小孩子心性的女儿,我宠溺的笑着。
来到超市以后女儿直奔糖果区。
大大小小选了五六包,为了她的牙齿,只得告诉她选一包最喜欢的,其他的下次再来买。
小脸皱成一团,纠结许久。
最终,她拿起一包橘子味的软糖：妈妈,我选这个！妈妈也喜欢橘子味！
女儿率真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哒一声,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小娟表姐......
她那张带着狡黠笑容的脸庞瞬间清晰起来。
她要是还能走路的话,今年该是三十五岁了。
思绪,瞬间被拽回了二十五年前那个弥漫着泥土和麦草清香的村庄。
02
我的童年,在群山环抱的小村里度过。
村子很小,谁家灶膛冒烟,炊烟能顺着风飘遍半山腰。
我家住在山坳的老槐树下,三间土坯房,墙皮被雨水泡得斑驳脱落,像爷爷脸上深刻的皱纹。
爸爸常去镇上砖窑厂打零工,妈妈天不亮就去侍弄那几分薄田。
家里通常只有我和哥哥。
哥哥是全家人的骄傲。
他像种在贫瘠土地里的麦子,卯着劲往上长,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奖状贴满了堂屋的土墙,红得晃眼。
每次放学回家,邻居们看见他都会笑眯眯地塞糖给他,说：阿明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一旦家里来客,爸妈都会把他拽到堂屋中间,摸着他的头跟人显摆：这孩子,将来是要考大学当大官的。
村里人都说一母同胞,哥哥读书好,那妹妹肯定一样。
老李家要出两个凤凰喽。
爸妈信以为真,一直等着我开口说话。
后来他们慢慢开始发现我的与众不同。
瘦小,黑,说话结结巴巴,还总是发呆。
自此他们再也没管过我。
其实我并不是在发呆。
只是喜欢蹲在鸡窝旁边看母鸡下蛋。
因为一旦孵出小鸡我就又多一个玩伴儿了。
大人们时常逗我,问长大想干啥。
我憋了半天说要养鸡,引来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
那些笑声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自卑的心上。
03
小娟表姐就是那时出现在我世界里的。
那时我刚刚5岁。
她是大姑家的女儿,比我大五岁,却只比我高半个头。
头发总是乱糟糟的,泛黄的发尾像堆干枯的稻草搭在肩膀上。
唯独眼睛亮得很,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笑起来的时候能映出天上的云。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总是围着我哥转。
有次我实在听腻了大人对哥哥的夸赞就跑出来蹲在河边看蝌蚪。
她悄悄地坐在我旁边,从口袋里掏出颗早就漏气了的水果糖,剥开糖纸往我嘴里塞。
橘子味的,甜得舌头都发麻。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果。
我哥说你学习不好,脑子笨,让我不要跟你玩儿,不然变得更笨了。我含着糖,说话含糊不清。
她拿手戳了戳我的脸,力气不大,却仍是让我脑袋晃悠了一下：脑子笨咋了脑子笨的人能看出哪只蝌蚪先长腿,聪明人还不一定懂呢。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不聪明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从那以后,小娟表姐总往我家跑。
有时带半截啃剩的玉米,有时揣两个烤红薯,偶尔还能摸出袋唐僧肉。
在那时可是我们小孩眼里的奢侈品。
当时大家都穷,粮食都是紧着家里的劳动力吃。
就像我家,是爸爸和爷爷先吃,随后轮到天才哥哥,最后才是我。
所以我时常饿得面黄肌瘦。
小娟表姐每次塞给我就跑,好像怕被人看见。
04
有一天我实在没忍住好奇问她哪来的钱买这些零食。
她总是眨眨眼：秘密。
有回我跟小娟表姐提着竹篓,弯着腰仔细捡着地上被遗留的麦穗。
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道夸奖哥哥的声音,其中不乏对我的批评,说我比不上哥哥。
金黄的麦穗在风里摇摇晃晃,像片会动的金色海洋。
她说：小燕,你可别听他们胡咧咧。大人都是这样,只要谁家的孩子会念书就把谁夸上天,剩下的都当草。
可我哥确实比我强比我聪明,大人们都这样说,我都习惯了。我揪着麦秸,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不高兴。
强啥她突然提高音量,吓得我一哆嗦,他会爬树掏鸟窝吗他知道哪片坡上的酸枣最甜吗他知道哪里的草最嫩吗咱们俩加起来,比他强一百倍。
是吗一直以来大人们都说我比不上哥哥,只有小娟表姐夸我比哥哥厉害。
她伸出小拇指,要跟我拉钩,小燕,我们一定会变得比大人们说的还要厉害,我们要去城里买世界上最好吃勒的糖果。
她的指尖有点糙,带着泥土的味道。
我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天的风都是甜的,带着麦秸秆的清香。
05
我和表姐在关系越来越好,经常一起上山下河。
我开始上学以后,却怎么也学不会拼音。
虽然哥哥会帮忙纠正我的发音,但是十句里有七句是骂我笨的。
我不喜欢。
渐渐地我不再找他。
我觉得表姐教都比他好,教我的时候很有耐心也很温柔。
会夸我哪个拼音说得最好,鼓励我一定要像学那个拼音一样学其他拼音。
没有纸笔,我们就用树枝在地上写拼音,用脚一擦就恢复原样了。
表姐在地上写了我的名字——李燕。
燕子长大以后会筑出最牢最坚固的房子,你很厉害。
就是在那一天,我知道了表姐其实读书很厉害也认识很多字,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退学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哥聪明,家里就会砸锅卖铁送他去上学。
表姐比哥哥更聪明却辍学了。
自那以后,我就经常偷哥哥以前的书给表姐看。
她知道以后狠狠地骂了我,说偷东西不对,让我把书拿回去,小燕,你以后在偷东西我就不理你了。。
可是表姐眼里的渴望是骗不了人的。
这是我找哥哥借的。我骗了他。
在哥哥眼里我就是个笨蛋,怎么会借书给我呢。
我发誓。
表姐这才心安的收下。
只是这样,苦了我。
表姐教我教的越来越严厉了。
就像是课堂上的老师。
教完我以后,就迫不及待的拿起哥哥的课本看了起来。
每次天大暗才会停下来。
为了留时间看书,表姐割猪草的时间更早了,恨不得直接把一天的事干完。
也直接把我那份也割好了。
我知道以后经常早起蹲她。
虽然更累了,可是我从表姐那更加有劲儿的眼神里看出了高兴。
她是喜欢读书的。
我知道。
06
后来我长得更大了一点,有了爱美之心,也学会了嫉妒别人。
看着学校里的同学穿着裙子很羡慕。
表姐知道了以后就把她自己的旧裙子剪了,缝缝补补改成我的尺寸,虽然针脚歪歪扭扭,却是我穿过最漂亮的裙子。
我终于有了一件属于自己的裙子,不再是哥哥淘汰下来的灰裤。
那一整天我都很高兴,背书都背的更起劲儿了。
妈妈对我另眼相看的是在一次期中家长会上。
那天老师当着所有家长的面夸了我读书认真成绩好,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
让她十分有面子,回来的路上头都抬得高高的。
到家以后,就跟爸爸讲了这件事。
我以为爸爸能像夸哥哥那样夸我一次,没想到到耳边的却是,女娃子家家的,要成绩好有什么用。
我不明白,大家都是孩子,哥哥就能得到所有大人的夸奖,而我和表姐不行。
那天我第一次向爸妈表达了我的不满。
在他们震惊的眼神下哭着跑了出去。
躲在麦垛上悄悄哭泣。
表姐找到我以后跟我说：你知道为什么猪能打过老虎吗
我抽抽啼啼的回答：为什么
猪也是这样问的。她笑嘻嘻的看着我说。
在表姐的笑话攻击下,我停止了哭泣。
我们俩一起躺在麦垛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歌。
那晚的月亮很圆,我和表姐再一次约定了以后要去大城市的梦想。
我以为我们真的能像她说的那样,无所不能。
变故发生在一个下雨天。
07
南方的梅雨季,只要雨下一起来就没完没了。
那天我妈让我在家背课文。
其实早就背完了。
被拘了太久了的我对着课本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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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好无聊啊！
小娟表姐突然出现在我家院墙外,伸出一个脑袋笑着冲我招手。
跟我来,带你看好玩的。她的裤脚沾满泥浆,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偷偷溜了出去。
她带我往村后的山坳跑,山后面有个山洞,旁边有棵老大的柿子树,结的柿子可甜了,之前还是脆的,这两天已经熟透了,吃起来像是在喝甜水一样。
真的我眼睛一亮,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真的。她直起身,抹了把脸,不过路有点滑,你得跟着我走。
雨越下越大,泥巴路滑得像抹了油,却怎么也抵挡不住我的期待。
我们沿着泥泞的山路往上爬,雨水打湿了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
表姐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拉我一把,她的手心很烫,带着股雨水的凉意。
快到山坳时,脚下突然一滑,我整个人往前扑过去。
额头磕在块尖石头上,疼得我差点晕过去。
等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小娟表姐跪在我旁边,手忙脚乱地用手擦我脸上的血。
她的手抖得厉害,眼泪混着雨水往我脸上掉：小燕,小燕你别吓我......
我想说话,却觉得嘴里发苦,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额头往下流,糊住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她把我抱在了怀里,用衣角擦我脸上的血,她的手抖得厉害,像秋风里的落叶。
一颤颤的。
08
后来我被路过的大人背回了家。
额头缝了五针,留下个月牙形的疤。
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动就疼得钻心。
看见我醒来我妈抱着我哭,我爸抄起扫帚就要去找表姐算账,但是被奶奶拦住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我妈跟我爸吵了很大一架。
都是那个野丫头！好好的下雨天把孩子拐出去干什么,她就是存心记恨我们当初......
我妈捂住了爸的嘴,孩子面前乱说什么话！
见我没醒才继续压着声音说道,我早看她不顺眼了,他大姑说她最近总偷家里钱,我说小燕哪里来的画笔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是偷的。
画笔是表姐知道我喜欢画画,所以特地送给我的。
偷钱我爸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怪不得呢,我说她哪来的钱买零食。小小年纪的不学好,真是个扫把星！
那些话像冰锥子,扎进我耳朵里。
已经开始懂事的我当然知道偷钱是不对的行为。
我摸着额头上的纱布,突然觉得嘴里发苦。
原来她给我的糖,给我的唐僧肉,还有那只画笔,都是偷来的。
第二天大姑来我家,手里攥着根细长的竹条,把表姐狠狠拽到我床前。
表姐低着头,头发遮住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却看见了露出的胳膊上一条条伤痕。
给小燕道歉！大姑的声音尖利刺耳。
表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里还泛着白霜的柿子往我手里放。
你听见没有！大姑一竹条抽在她背上,她踉跄了一下,还是没出声,只是柿子掉在了床沿。
我猛的抓起柿子狠狠的往地上扔,爆开星星点点的汁水沾到我的嘴角我才不要你的东西,她们都说你偷家里的钱,你是小偷！
话刚说完,我看见表姐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
她慢慢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哭。
09
从那以后,小娟表姐再也没来过我家。
村里的人见了她,也都指指点点。
有回我跟我哥去小卖部买盐,听见老板娘跟人说：就是那个丫头,心术不正,偷家里的钱,还把表妹骗到山里去差点把人给害死。
不是的,进山是我自己想去的。
我想反驳却被哥哥一把拉走了。
我哥拉着我快走,说：离她远点,别把那些坏习惯学去了。
我点点头,脚步却有点沉。
路过她家门前时,我看见她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个破布娃娃,眼神空落落的。
看见我们后仰起笑脸,举起手里的布娃娃走上来前来,把它塞到我手里。
想着大人说过的话,我再一次把布娃娃摔在地上,我才不要你的东西,我讨厌你——
我的声音很大,像是一把剪刀剪开了表姐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
我哥看着地上布娃娃,鄙夷的嗤了一声,你就是这样让燕子帮你偷我课本的！
哥哥肯定的话让我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我害怕哥哥把这件事告诉爸妈,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表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慌忙捡起了地上的布娃娃,躲回了屋里。
我哥说得对,她就是个扫把星。我想。
可为什么,心里会有点疼呢
在知道她偷钱以前,我和她是最最要好的朋友。
往日她送我的苞米、送我的糖果,以及教我读书的模样,历历在目。
可却再也却回不到以前了。
10
时间像河里的水,慢慢悠悠地淌着。
我哥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接着又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每次他回家,家里总是挤满了人,我妈特意把他从小到大的奖状贴满整面墙,红彤彤的一片,晃得人眼睛疼。
我额头的疤渐渐淡了,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看见浅浅的印子。
我也得利于哥哥对爸妈的劝说,能再次回到学校上学,只是耽误的时间太长了,只得留级。
小娟这个名字,渐渐被大家遗忘。
直到我刚考上大学那年,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哥突然坐在我身边。
你还记得小娟表姐吗他问。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得了抑郁症。我哥的声音很轻,就是......心里生病了。
我没说话。
那时候我还不太懂抑郁症是什么,只觉得是个不好的词。
她知道你考上大学以后,想来见你......我哥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但是出了点事,两条腿......不能动了,现在在住院。
我猛地抬头：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从山上摔下来了。我哥别过脸,不敢看我,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在这之前她一直被大姑关着。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小时候表姐的样子：她塞给我糖时的笑,她抱着头被大姑打的背影,她坐在门槛上抱着布娃娃发愣的眼神。
是那样的鲜明。
我来到哥哥的房间。
哥......我来到哥的房间推醒他,她为什么要偷家里的钱
我哥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了。
然后,他轻轻说：那不是偷的,是她每年攒的压岁钱,一颗糖钱攒了五年。
声音轻得像是说梦话的呢喃。
是了。
偷东西的那个人是我。
11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时候大姑家穷,怕你看不起她,才没说实话。
我哥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摔下山那天,口袋里还揣着颗水果糖,橘子味的,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
我愣在原地,感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那个曾经在麦田里跟我拉钩,说要罩着我的表姐,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她为什么不跟我说我的声音在发抖。
比回忆先泛起的是泪花,止都止不住。
我想起自己说她是小偷时,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记忆里那双无论何时永远都是狡黠的双眼,逐渐被通红替代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里。
想起她被全村人指责时,孤单的背影。
想起她说的,我们两个加起来,比谁都厉害。
我却听信了大人的谣言。
原来我才是那个笨蛋。
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上初中的那一年,大姑父偷钱被大姑抓到了,据说家里的钱都被大姑爷拿去输光了。
既然钱不是表姐偷的,为什么这几年村里还在骂表姐是白眼狼
我哥沉默了。
小孩子好像永远都是大人的背锅侠。
哥。我哽咽着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我哥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眼里的泪。
因为......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她是我......和你的亲姐姐。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那里。
12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在我的逼问之下才知道,表姐是我爸妈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候家里严重的重男轻女,又赶上计划生育严,就把她送给了不能生育的大姑。
送出去的时候,表姐已经两岁开始认人了。
这些年因为那件事而冤枉表姐,爸妈心里一直愧疚,他们气愤大姑把大人的事怪在孩子身上,却又没勇气去认回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爸妈在明知表姐是亲女儿的情况下,当时还能骂出扫把星那样的话。
我哥是上高中时偶然发现了那张藏在箱底的出生证明,问了父母才知道了真相。
他本来想永远隐瞒这个秘密。
谁知道表姐为了来看我竟然摔断了腿。
又想到当年我和她的关系那样好,还偷他的书拿去给表姐读的事情。
哥哥觉得我该知道这件事,在做了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挣扎良久还是选择来告诉我。
毕竟当时我们都听信了大人说的话。
哥哥说,他替我去看了表姐。
可是——
他凭什么代替我
做错事的是我,应该我去的。
我哭得不能自已。
因为是姐姐,所以才会给我买糖吃。
因为是姐姐,所以才会给我送唐僧肉。
因为是姐姐,所以才会给我缝裙子。
为什么当时妈妈看见那条花裙子却不敢问我从哪里来的。
因为那是妈妈唯一为她买的一件衣服。
她知道是谁送的,所以才不过问。
原来——
我才是那个白眼狼。
13
当天晚上我哭着喊着要去医院看她,我妈抱着我哭,说对不起我,更对不起她。
可等我们赶到医院时,大姑说表姐已经转院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布娃娃。
是她以前一直抱着的那一个。
看着手里被缝得很好却到处是针眼的布娃娃。
我想起了说讨厌她的那天。
明明表姐都已经鼓起勇气来和我搭话了。
我却说了那么伤她心的话。
我知道这是她亲自做的,就像我的那条碎花裙子一样。
听大姑说这是表姐在我摔破头前给我缝的。
出了那件事以后,一直没敢给我,只是一味的拆了又缝,缝好了又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娟表姐。
14
这些年我走了很多地方,从村里到县城,从县城到大城市。
我学会了化妆,学会了穿高跟鞋,学会了在酒桌上谈笑风生,可额头那道淡淡的疤,总在提醒我曾经做了哪些错事。
我托人打听了很多次,都没有她的消息。
有人说她去了南方,有人说她成了画家,还有人说她还是一个人,在某个小镇安静地生活着。
上周我去纹身店,在锁骨那里纹了颗小小的橘子糖。
纹身师问我有什么意义,我说,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送我的礼物。
如果有一天,我能再见到她,我想对她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弄丢了我们的一百年不变。
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
对不起,姐姐。
15
妈妈你看,这颗糖是橘子形状也,和你胸口上的那个画画一样,它是这包糖里的大明星,只有它是独一无二的。女儿稚气的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回去的路上,女儿高兴的又蹦又跳,像只小蝴蝶一样。
排排坐,
吃果果,
你一个,
我一个,
妹妹睡了留一个。
记忆里的歌谣再次浮现在耳边。
这是当初在麦垛里里表姐特地为我唱的。
表姐,肯定是表姐。
我快速把女儿带回家后,仔细询问了起来。
果果,告诉妈妈,刚才你在街上唱的歌是谁教你的。我的眼睛泛出了泪花。
果果还以为做错了事,把完美的糖果塞到我的手上,用手擦拭着我的眼角,妈妈不哭,果果一定会听话。
不能吓着女儿,我冷静下来以后抱着女儿讲了一个故事。
只不过妈妈在里面是个超级大坏蛋。
故事很长,也很短。
长的是我讲到了天黑。
短的是我只讲到了天黑。
16
妈妈,那表姐呢表姐去哪儿了
表姐不见了,不过妈妈一定会......找到表姐。
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一颗糖果。
很甜,就像是25年前那颗糖果一样。
妈妈,果果可是把那颗大明星给你吃了哦,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我再一次问起了儿歌的事情。
女儿说是之前上一年级的时候,因为学不会拼音,在办公室被老师骂哭了,刚好有另一名老师有进办公室,看着她愣了一会儿,说：让我来教。
那个老师还送了我一颗糖果,刚好就是我最喜欢的橙子味,只不过,那个老师好像腿有点跛。
我又问了一些细节,结果对不上。
过了几天,女儿让我去看电视,妈妈,就是这个老师,她教我的时候又温柔又严厉,还告诉我说要像学习好的课那样学习不好的课。
我看着电视里的人已经完全长开了,眼尾多了几丝皱纹,可是眼里的温柔和坚定一如往初。
最美乡村教师——李风眠。
风眠
像一阵穿过旷野的风,温柔地伏在草尖上小憩。
虽然分离的时间很长,但是记忆里的那份悸动是永远不曾改变。
虽然改了名字。
但只是一眼,我就认出了她是当初给我糖的表姐。
离开后,她活成了自己心目中的样子。
17
如果说缘分是命运的齿轮,那记忆就是启动齿轮的钥匙,它一定会带你到想到达的地方去,而记忆里的人一定会在那里等你。
再次见到表姐,是在一个烈阳下午,她蹲在路边安抚一个因走丢而哭泣的孩子。
还是像以前一样,递了一颗糖,陪着孩子一起等警察。
我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发涩,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表......姐姐,姐姐。
在表姐要跟警察走的前一刻,我快速迈开了腿,拉住了那双手,声音很激动。
跟着处理好走失孩子的事情后,跟她道歉,我想拉着表姐回家。
然而她却拒绝了。
我问她是不是不肯原谅我。
她跟我讲了离开后的事情。
刚开始的时候,她自暴自弃,在放弃过自己一段时间后,开始做康复训练。
只是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
再后来考取了教师资格证,想到了像她一样聪明却不能读书的女孩子。
去了一些山区,当起了教师。
一个人教了所有科目。
遇到天赋好,但是家里不让读书的就会走几十里山路去把学生接到学校和自己一起住。
为了学生,时常跟家长吵架。
这些年来虽然吃了很多苦,但是过的很开心很踏实。
直到村里没有年轻人后,才被调任到现在这个学校。
表姐说她第一次见到果果就认出了是我的女儿。
和我小时候一样,元音连拼总是学不会。
明明哭得稀里哗啦的,一颗糖果就能哄好了。
18
我也跟表姐讲述了我的情况。
八年前结婚以后只生了一个女孩,婆家想要一个男孩儿。
总是对果果说一些坏话后起了争执,最后闹到了离婚。
那一天我们坐在咖啡厅讲了很久。
我把找到表姐的事情告诉了家里,想把表姐带回家。
小燕,我还不想回去。
我想过表姐会拒绝,因为流言中伤了她二十几年,却没想到回绝得这样干脆。
打消这个念头以后,我紧紧牵着表姐的手,眼底浮起了泪花,不知道是愧疚还是难过。
你的腿......好些了吗
好多了。表姐当着我的面活动了下脚踝。
当年的事。她突然开口,踢开脚边的石子,你别往心里去,那时候你还小。
可我......可是那是也是一个孩子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转过头,夕阳在她眼角的笑涡里投下片暖光,但那些大人不一样,我做不到原谅他们。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扎在我心上。
我想起大姑举着竹条的手狠狠抽在表姐背上,想起小卖部的大人说坏话的嘴脸。
我不恨你,小燕。她捡起片完整的梧桐叶,夹进教案本,但我原谅不了他们。
话音刚落,咖啡厅里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穿蓝色格子衫的男孩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得像张纸,嘴唇泛着青紫色。
周围的孩子吓得四散奔逃,只有小娟表姐快步冲过去,跪在地上解开男孩的衣领,指尖在他胸口飞快地按压。
快去叫救护车......她的声音因急促而更加嘶哑。
话音未落,一个穿碎花裙的女人疯了似的冲过来,一把推开她：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小娟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救护车的车门上,闷哼了一声。
女人抱着担架上的男孩哭嚎,眼角的余光瞥见小娟,突然尖叫起来：是你！你这个扫把星！当年差点害死你表妹,现在又来害我儿子！
19
我这才认出她是大姑的远房侄女,当年跟着喊扫把星喊得最凶的那个。
周围的家长议论纷纷,有人掏出手机录像,有人指着小娟窃窃私语,那些尘封的流言像涨潮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
我只是在救他。小娟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单薄,他口袋里的药瓶空了。
谁信你的鬼话！当年她从小就心术不正,偷家里的钱,还故意把表妹推下山！现在又来害我的儿子。女人的声音很尖锐,穿透了人群。
人群哗然。
我看见小娟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帆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橘子糖滚了一地。
那钱是她过年的压岁钱！不见的钱是被大姑父拿去打牌输了。我突然冲过去,挡在表姐面前,当年我摔下山是自己不小心！我要上山也是因为馋山上的柿子表姐才带我去的。
你说她是扫把星,可是她会在我吃不饱的时候把玉米留给我吃,在我学不会拼音的时候教我,在我爱美的时候把自己的裙子改小送给我,我告诉你,她不是,她是我的姐姐。
20
女人被我的气势吓住,愣在原地。
这次,我终于坚定的站在了表姐身边。
在救护车的鸣笛声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她说的是真的。
大姑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外,蓝布帕子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年的钱,不是她拿的,是她爹喝酒打牌输了出去,我对不起这孩子啊......
表姐看着大姑,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妈,你现在说这些,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的名声
大姑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拐杖哐当掉在地上。
这时,抢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说：孩子暂时脱离危险,幸亏送来得及时,按压也很专业。
碎花裙女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抱着医生的胳膊不肯放：不可能！一定是她害我儿子发病的！她就是个灾星！
你闭嘴！我挡在表姐身前,要不是表姐,你儿子现在可能......
让开！女人突然推开我,指着小娟的鼻子骂,你亲爸妈都不要你了！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她的话。
表姐站在那里,右手还扬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字字清晰,我不是野种。
她是我亲姐姐！我抓住表姐的手,她的手心冰凉,还在微微发抖,是我妈当年送给大姑家的亲闺女！
人群炸开了锅。
大姑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21
事情处理完后表姐没有选择跟大姑一起回去。
我跟在表姐后面走了很久。
再次见面我带她来到了我的新家。
我没有问那天去哪儿了,只是给她榨了一杯橘子汁。
聊天的时候我发现她的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绸带,里面裹着支钢笔。
我认出那是我哥当年用过的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铱粒早就磨平了。
这是
小明去年来看我,跟我道歉以后把这个给我了。
表姐摩挲着笔帽,红绸带在指尖绕了个圈,他说,当年不该对我说那些话,也不该拉着你疏远我。
我跟表姐强烈谴责哥哥明明找到她了却不跟我说。
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一层,像铺了床金毯子。
女儿举着满分的作文本跑进来,上面有个鲜红的A+,旁边画着朵小小的梅花。
王老师说我这篇《我的姑姑》写得最好。
表姐接过作文本,指尖抚过纸面,哑着嗓子读：我姑姑的眼睛像星星,她总给我们讲河湾里的故事,说那里的柳树下藏着会发光的糖......
读着读着,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剥开一颗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慢慢散开。
窗外的风吹过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哼着童年的歌谣。
原来有些亏欠,真的能被岁月酿成糖。
就像此刻含在嘴里的甜,带着点微微的涩,却能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时时回味,时时温暖。
窗外又下起了雨,跟那年的梅雨季一样缠绵。
我好像又看见那个扎着乱糟糟辫子的女孩,冲我招手,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弄丢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