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函谷关外的密信 > 第一章

1
咸阳雨夜失窃案
秦王政六年的咸阳,像是被老天爷攥在掌心浸了水。连绵三个月的雨没歇过脚,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乌,踩上去能溅起半指高的泥花,连宫墙根的青苔都疯了似的往上爬,绿得发暗。这日三更刚过,城西驿馆的梆子声混着雨声敲了三下,廷尉李斯的马车就碾着积水冲了过来,车帘一掀,他裹着件玄色深衣跳下车,衣摆下摆瞬间被雨水打湿,贴在小腿上冰凉刺骨。
大人!您可算来了!
驿馆尉官周平迎上来,手里举着盏油布灯笼,火苗在雨幕里明明灭灭,照得他脸色发白。李斯没应声,目光先扫过驿馆大门
——
两扇漆皮剥落的木门虚掩着,门闩断在地上,断口齐整,像是被人用匕首撬开的。他抬脚跨过门槛,一股混杂着雨水、霉味与淡淡迷药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皱了皱眉。
人呢
李斯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平引着他往后院走,脚下的石子路滑得很,每走一步都得格外小心。都在柴房里绑着呢,五个值守的兄弟,全被迷药放倒了,刚醒没多久,舌头还发僵。
说话间,两人已到后院槐树下,这棵老槐树有两抱粗,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夜空,雨水顺着枝叶往下淌,在地面砸出一圈圈小水洼。
树下的景象让李斯瞳孔微缩。满地都是破碎的陶片,最大的一块约莫巴掌大,是只双耳壶的底部,上面用朱砂刻的

字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的漆皮卷了边,露出里面灰褐色的陶土。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陶片,湿滑的触感带着凉意,指尖还沾了点残留的酒气
——
这是苏秦昨夜独酌时用的酒壶,他昨日傍晚来驿馆见苏秦时,还见这壶摆在案头,里面剩着小半壶齐地的即墨老酒。
苏秦呢
李斯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后院只有一间正房,是苏秦的住处,门窗都大开着,里面的烛火早被雨水浇灭,只剩下黑漆漆的轮廓。周平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匣子是普通的榆木做的,边角磨得发亮,上面还沾着几点泥渍:大人,苏秦不见了。这是在他床底下找到的,除了这个,房间里啥值钱东西都没少,就少了他常带的那卷青竹简书。
李斯接过木匣,指尖在匣盖上摩挲了两下,能感觉到细微的木纹。他打开匣子,一股桐油味混着松烟墨的香气扑面而来,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半卷竹简静静地躺在里面。竹简是楚地特有的虫蛀竹片,颜色偏黄,上面的字是用狼毫写的,墨迹还带着点湿润
——
显然写好没多久。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六国盟约,定于孟冬在洹水会盟,秦若阻之,韩魏先出锐卒三万,扼守函谷。
字迹遒劲有力,确实是苏秦的笔风,但李斯心里却起了疑
——
苏秦来咸阳,是为了试探秦国对合纵的态度,怎会轻易留下如此重要的盟约内容
最末一行字的下方,还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只展翅的鸟,却少了一只翅膀,线条刻得很深,边缘还沾着点青铜粉末。李斯盯着这个符号看了半晌,突然想起昨日在丞相吕不韦府中见到的景象
——
当时他去禀报政务,路过府中工坊,看见几个穿粗布短打的墨家工匠正在打造器械,其中一个工匠手里的青铜构件上,就刻着一模一样的符号。
这个符号,是墨家‘飞鸢’的标记。
李斯喃喃自语,指尖划过符号边缘,苏秦故意留下这个,是想引我们去墨家工坊
他收起竹简,刚要下令去墨家工坊,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院墙外的街角
——
那里有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正蹲在泥地上,用一根树枝画着什么。
借着灯笼的光,李斯看清了少年画的东西
——
正是那个缺翅的鸟形符号。少年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猛地抬头看过来,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不等李斯细看,少年就站起身,飞快地钻进旁边的小巷,黑色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雨幕里,只留下泥地上未完成的符号,被雨水慢慢冲刷模糊。
追!
李斯低喝一声,身后的卫卒立刻拔腿追了出去,却只听见小巷深处传来几声马蹄声,再无其他动静。周平凑过来,脸上满是疑惑:大人,一个小屁孩而已,用得着这么较真吗
李斯没回答,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竹简上。他突然想起楚地虫蛀竹片的特性
——
这种竹片遇水会显色,若是用特殊的墨汁书写,还能隐藏字迹。他将竹简凑近灯笼,借着微弱的光仔细查看,果然在
韩魏先出锐卒三万
几个字的下方,发现了淡淡的水渍痕迹,像是被人用湿布擦过。
这卷竹简是假的。
李斯语气肯定,苏秦故意留下假盟约,还画了墨家符号,就是想让我们顺着线索查下去。他这么做,肯定有别的目的。
他收起木匣,翻身上马,备马,去墨家工坊!晚了,恐怕就找不到线索了。
马蹄声在雨夜里响起,李斯的马车再次驶进雨幕。车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靠在车壁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个少年的琥珀色眼睛
——
那眼神太过冷静,不像是普通的市井少年,倒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暗探。
苏秦、墨家、还有那个少年……
李斯揉了揉眉心,这盘棋,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车窗外,咸阳城的灯火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无数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这场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棋局。
2
邯郸酒肆的暗语
邯郸城西的
醉君楼,是这乱世里难得的热闹地。虽已过巳时,楼下大堂仍坐满了食客,贩夫走卒高声谈笑着,酒保提着铜酒壶穿梭其间,壶嘴倾斜时溅出的酒液落在青石板上,很快被往来的脚步蹭成深色印记。二楼靠窗的雅间里,苏秦却将窗扇推得只剩一条缝,冷风裹着巷口包子铺的热气钻进来,吹得他指尖的茶沫微微晃动。
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壶未开封的赵酒。酒壶是青铜制的,壶身刻着缠枝莲纹,盖口处还沾着点新鲜的酒渍
——
这是邯郸最有名的
丛台酒,据说要用沁河的水酿造,入口甘冽,后劲却足。苏秦没碰酒壶,只反复摩挲着壶身的纹路,指尖的节奏与楼外传来的梆子声渐渐重合:咚、咚、咚
——
三短两长,正是他与平原君约定的暗语。
苏先生倒是好兴致,
珠帘被人从外掀开,带着股寒气的风涌进来,一个穿紫色锦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腰间系着块羊脂白玉佩,玉佩上用阴刻手法雕着个

字,走路时玉佩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正是赵国上卿平原君赵胜。他刚坐下,就注意到苏秦紧绷的肩线,以及那壶未动的丛台酒,眉头微微蹙起:听说咸阳驿馆昨夜丢了东西,秦廷尉李斯正满城找您呢。您倒好,躲到邯郸来喝闲酒。
苏秦抬眼,目光落在平原君袖口的褶皱上
——
那里沾着点墨渍,显然是刚处理完公文。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起酒壶,给平原君倒了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瓷杯里晃荡,散发出浓郁的酒香:平原君可知,我在咸阳驿馆故意留下的那卷竹简,上面画了墨家的‘飞鸢’符号
平原君端杯的手顿在半空,杯沿离嘴唇不过寸许。他放下酒杯,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墨家自墨子死后便分了派,如今大多避世不出,专心打造器械,从不参与列国纷争。你为何要牵扯他们若是让其他诸侯知道,还以为我们赵国想借墨家之力胁迫六国,合纵之事岂不是要生变数
因为有人不想让合纵成。
苏秦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竹简是青色的,用细麻绳捆着,绳结处还系着个小小的铜铃。他解开麻绳,展开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六国的兵力部署:韩军精锐在宜阳,魏军主力驻大梁,赵军骑兵囤在长平……
每一处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昨日我在吕不韦府中,借着谈合纵的由头,去了趟他府里的工坊。你猜我看见什么
平原君的呼吸微微急促,身体前倾了些:什么
三个墨家工匠,正在打造‘连弩车’。
苏秦的声音压得很低,车轴上刻的,就是我留在竹简上的缺翅鸟形符号。那连弩车的箭槽比寻常的宽,显然是为了装特制的毒箭。若秦国会盟前拿到这份真盟约,必然会提前在洹水设伏,到时候六国诸侯齐聚,岂不是成了秦国的活靶子
平原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伸手想拿竹简细看,苏秦却先一步将竹简卷起来,塞进了靴筒。就在这时,楼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响亮,显然是骑兵。苏秦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刚要推开窗扇往后院逃,却见一个穿黑色劲装的女子正站在窗外的廊下。
那女子约莫二十岁年纪,梳着简单的发髻,用一根黑色木簪固定。她手里握着柄短剑,剑鞘是深棕色的,上面用烫金手法画着只缺翅的飞鸟,与竹简上的符号一模一样。她的眼神很冷,像是结了冰的洹水,直直地盯着苏秦:苏先生,跟我走一趟吧。
苏秦握紧袖中的匕首,指尖微微泛白:你是谁为何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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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上前一步,短剑出鞘半寸,露出青黑色的剑身。剑身上刻着细密的纹路,正是墨家特有的
断鸢剑——
据说这种剑用陨铁打造,锋利无比,能轻易斩断木头。我是谁不重要。
女子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家主人想问问您,为何要把齐军在临淄的部署,故意泄露给秦国
苏秦心头一震。他给齐国的密信,只有齐王和他的心腹大臣知道,这女子怎么会知晓他刚要开口辩解,就听见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卫卒的呵斥声。显然,是秦国的人追来了。女子抓住苏秦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苏秦被迫跟着女子往后院走。后院堆着些酿酒用的陶罐,空气中弥漫着酒糟的味道。女子带着他走到一扇角门前,推开虚掩的门,外面是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车帘紧闭,车轮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上车。
女子将苏秦推上马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放着个小木箱,箱子里传来轻微的
咔嗒
声,像是器械运转的声音。苏秦刚要发问,就听见女子冷冷地说:别说话,到了地方,你自然会知道一切。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轻微的颠簸声。苏秦靠在车厢壁上,脑海里反复回想女子的话
——为何要把齐军的部署泄露给秦国。他明明将真盟约藏得极好,除了平原君,再无他人知晓。难道说,赵国之中,也有秦国的内奸
他悄悄摸向靴筒里的竹简,指尖触到冰凉的竹片,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不管这女子是谁,只要竹简还在,合纵的希望就还在。马车窗外,邯郸的街道渐渐变得荒凉,从热闹的市井到偏僻的城郊,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苏秦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
绑架,将把他卷入一个更深的漩涡之中。
3
墨家工坊的秘密
李斯的马车在邯郸城郊的墨家工坊外停下时,雨势终于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落在车顶的油布上,发出
沙沙
的轻响。工坊是座简陋的土坯房,屋顶铺着茅草,墙面上爬满了藤蔓,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墨写着
墨氏工坊
四个字,字迹早已被雨水浸得模糊。
大人,工坊的门是虚掩着的。
卫卒率先上前,推了推木门,门轴发出
吱呀
的老旧声响,像是随时会断裂。李斯走进工坊,一股混杂着木屑、青铜锈与桐油的气味扑面而来,比驿馆的霉味更显厚重。工坊中央的铁砧上,还残留着未冷却的铜屑,旁边散落着几把生锈的铁锯,锯齿间卡着细小的木渣
——
显然,这里的人走得十分匆忙。
搜!仔细查每一处角落,不要放过任何线索。
李斯下令,卫卒立刻分散开来,有的翻查墙角的木箱,有的查看架上的器械,脚步声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李斯的目光落在铁砧上,那里放着半块青铜构件,构件边缘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中央刻着个缺翅的鸟形符号,与苏秦留下的竹简、黑衣女子剑鞘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青铜构件,能感觉到符号边缘的刻痕很深,显然是用特制的刻刀一点点凿出来的。构件下方还压着张纸条,纸条是用粗糙的麻纸做的,边角已经起了毛,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有力,正是苏秦的笔风:欲寻密信,孟秋至洹水南岸的白杨树旁。
大人,找到工匠了!
一个卫卒的声音从后院传来。李斯起身快步走去,只见后院的柴房里,绑着三个穿粗布短打的工匠,他们脸上满是惊恐,身上沾着不少木屑。你们是谁为何会被绑在这里
李斯问道,目光扫过工匠们的双手
——
他们的掌心布满老茧,指缝里还残留着青铜粉末,确实是常年打铁的墨家工匠。
其中一个年长的工匠颤颤巍巍地开口:大人,我们是墨家‘巧传’派的工匠,三个月前被一个穿赵国情的女子雇来,说要打造一架‘飞鸢’。可昨日傍晚,那女子突然带了几个人来,把我们绑在这里,还抢走了刚完工的飞鸢零件……
穿赵国情的女子
李斯心头一动,她长什么样有没有说要飞鸢做什么用
那女子约莫二十岁,梳着发髻,用黑木簪固定,手里还握着柄短剑。
工匠回忆着,她说飞鸢要能载着竹简飞过函谷关,还问我们,怎么在竹简上刻隐形墨字,说是要让字迹只有遇水才能显出来。
李斯瞳孔微缩
——
这女子的模样,与他在咸阳巷口见到的少年、拦截苏秦的黑衣女子一模一样!他立刻转身往后院深处走,那里停着一架未完工的飞鸢,木质骨架已经搭建完成,翅膀上的麻布还没来得及缝上,露着里面交错的竹条。
大人快看!
一个卫卒突然指向飞鸢的主梁,那里刻着一行极小的字,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李斯凑近,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上面的字:秦有内奸,在洹水会盟的祭品里。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李斯脑海里炸开。孟冬的洹水会盟,六国诸侯将共同祭祀黄河,而祭品按照约定,由秦国负责准备。若是内奸藏在祭品里,等到祭祀时突然发难,六国诸侯恐怕都会丧命于此!
快!封锁工坊,派人去通知洹水沿岸的守军,严查所有运往会盟地点的祭品!
李斯话音刚落,就听见工坊墙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音短促,却格外刺耳。
不好!
李斯拔腿就往外跑,卫卒紧随其后。翻过矮墙,只见墙外的泥地上,躺着一个穿黑色劲装的女子,正是拦截苏秦的那个人。她胸口插着柄短剑,剑身没入大半,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在雨水中晕开一片暗红色的印记。她的眼睛还睁着,琥珀色的瞳孔里满是不甘,手里紧紧攥着块玉佩
——
玉佩是白玉做的,上面刻着个

字,与吕不韦府中的玉佩样式一模一样。
李斯蹲下身,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已经没了气息。他轻轻掰开女子的手,取下玉佩,指尖能感觉到玉佩上的温度还未完全散去。大人,这女子的剑……
是墨家的‘断鸢剑’。
卫卒指着插在女子胸口的剑,剑鞘上的缺翅鸟形符号清晰可见。
李斯看着女子的遗体,突然想起在咸阳驿馆后院见到的陶片、墨家工坊的青铜构件、飞鸢上的密语……
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终于被串在了一起。这女子是墨家弟子,受雇于某个人(或许是吕不韦,或许另有其人),既拦截苏秦,又与工匠接触,如今却被人灭口,显然是有人想让她永远闭嘴。
把遗体抬回去,仔细查验。
李斯站起身,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却丝毫没影响他的思绪,另外,派人去邯郸城内的齐国驿馆,查苏秦是否与齐王的人有过接触。我总觉得,苏秦的布局,比我们看到的还要复杂。
雨丝还在飘着,落在女子的脸上,像是在为她哀悼。李斯望着远处的邯郸城,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
这场围绕密信展开的博弈,已经牵扯出了秦国、赵国、墨家,甚至可能还有齐国。而那个藏在暗处的内奸,就像一把悬在六国诸侯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他握紧手中的玉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不管这背后牵扯着多少势力,他都必须在洹水会盟前找到内奸,揭开所有真相。否则,不仅合纵会失败,秦国恐怕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4
洹水会盟的反转
孟冬的洹水,河面结着一层薄冰,阳光洒在冰面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南岸的盟台是用青石垒砌的,高约三丈,台中央摆着尊青铜大鼎,鼎里插着六面旗帜,分别绣着齐、楚、燕、韩、赵、魏的国号,寒风卷着旗帜猎猎作响,像无数声低沉的呐喊。六国诸侯的马车排成一列,停在盟台下方,车帘紧闭,却掩不住车内压抑的气氛
——
谁都清楚,这场会盟,是六国对抗强秦的最后希望。
苏秦站在盟台边缘,玄色长袍被风吹得贴在身上,他目光扫过下方的诸侯马车,指尖悄悄攥紧了袖中的竹简。盟台后方,十辆装满祭品的木车一字排开,牛羊的呜咽声混着车轮碾压冰面的
咯吱
声,让空气更显凝重。秦国派来的使者冯忌,正捧着卷用锦缎包裹的祭文,缓步走上盟台,他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在暗中观察着诸侯的动向。
李斯站在盟台西侧的阴影里,玄色官服上还沾着未化的冰碴。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祭品车,卫卒已暗中检查过三辆,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
可飞鸢木架上的密语不会说谎,内奸一定藏在某处,或许是在最不起眼的祭品里,或许是混在秦国使者的随从之中。他悄悄给身边的卫卒使了个眼色,卫卒立刻会意,手按腰间佩剑,慢慢向最后一辆祭品车靠近。
诸位诸侯,今日六国会盟洹水,共祭黄河之神,愿天地见证,六国永结盟好,共抗强秦!
冯忌的声音洪亮,却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他展开祭文,刚要开口宣读,苏秦突然上前一步,高声打断:且慢!
这一声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秦身上。冯忌脸色一沉:苏先生此举何意祭文宣读乃会盟大礼,岂容随意打断
大礼
苏秦冷笑一声,快步走到冯忌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祭文。不等冯忌反应,苏秦将祭文高高举起,迎着阳光展开
——
只见祭文背面,用鲜红的朱砂写着几行字,字迹刺眼,像凝固的鲜血:吕不韦与长信侯嫪毐约定,会盟之日,以毒箭射杀六国诸侯,嫁祸赵国,再趁乱夺取韩魏之地!
什么!
韩国使者率先从马车上冲下来,指着冯忌怒斥,你们秦国竟如此卑鄙!
赵国使者也掀开车帘,脸色铁青地盯着冯忌,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随时可能拔剑相向。冯忌脸色煞白,连连后退:这是伪造的!是苏秦伪造的!苏先生,你为何要血口喷人,破坏秦与六国的盟约
是不是伪造的,查一查便知。
苏秦转身指向祭品车,墨家工匠何在
话音刚落,三个穿粗布短打的墨家工匠从人群中走出,他们推着一架特制的铜制探测器,快步走到祭品车前。探测器接触到最后一辆木车时,铜铃突然
叮铃
作响,工匠立刻高喊:大人!这车有问题!
卫卒瞬间围了上去,撬开木车底板,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
底板下藏着几十支涂着黑漆的箭,箭镞泛着青黑色的光,显然淬了剧毒,箭杆上还刻着
长信侯府
的印记。果然是秦国的阴谋!
燕国使者气得发抖,我们今日若不是发现得早,恐怕都要成了秦国的箭下亡魂!
冯忌瘫坐在盟台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就在诸侯们群情激愤,纷纷指责秦国时,李斯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洹水岸边回荡,压过了诸侯的怒骂。苏先生这出戏,演得可真是精彩啊。
李斯缓步走上盟台,从袖中掏出半块青铜构件,正是从墨家工坊找到的那一块,可苏先生似乎忘了,墨家工坊的飞鸢木架上,除了‘秦有内奸’的字,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齐欲独吞盟约,借秦手除赵’。
苏秦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他盯着李斯手中的青铜构件,声音有些发紧:你……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
李斯拿出另一卷竹简,展开后举过头顶,昨日我派人去齐国驿馆,在齐王使者的行囊里,找到了这份与你袖中一模一样的真盟约。盟约里明确写着,齐国愿出兵五万助合纵,却要韩魏割让三座城池作为交换
——
苏先生,这就是你所谓的‘六国结盟’
台下的齐国使者脸色骤变,起身就要往马车方向逃,却被卫卒死死按住。苏秦看着被押住的齐国使者,又看了看台下诸侯质疑的目光,突然叹了口气,从靴筒里掏出那卷真竹简,缓缓展开。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想让齐国在合纵中掌权。
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可你们可知,我为何要设这个局
苏秦走到盟台边缘,将竹简最末一行字对准阳光,那是用齐国王室特有的朱砂写的,颜色比祭文上的更暗,像是沉淀了无数血泪:五年前,秦国为夺取韩地新郑,借口墨家工匠私藏兵器,屠了城外的墨家村落。三百个工匠,男女老幼,全被活埋在村后的乱葬岗里,其中就有我唯一的妹妹
——
苏墨。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在所有人心中。苏秦的眼眶泛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那女子,就是墨家‘巧传’派的弟子,她叫墨鸢,是我妹妹的徒弟。她拦截我,是怕我为了齐国私利,忘了墨家的血海深仇;她找工匠打造飞鸢,是想帮我把真盟约送出去。可吕不韦的人发现了她,杀了她灭口,还想借她的死,嫁祸给赵国……
他指着祭品车里的毒箭,情绪愈发激动:这些毒箭,是我从长信侯府偷来的!吕不韦确实想刺杀诸侯,可我要让他知道,墨家的仇,六国百姓的恨,不是他用阴谋诡计就能掩盖的!我故意留假盟约,引李斯查墨家工坊;我让墨鸢假装拦截我,就是想让你们看清秦国的真面目,放下彼此的猜忌
——
只有六国真正联手,才能为那些死去的人报仇,才能挡住秦国的铁蹄!
盟台下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卷着旗帜的声音。韩国使者想起新郑城外的废墟,赵国使者想起长平之战的亡魂,楚国使者想起被秦国夺走的鄢郢之地……
他们看着苏秦眼中的泪光,看着竹简上的朱砂字,突然明白了苏秦的真正目的
——
他要的不只是合纵抗秦,更是要让六国记住,他们对抗的,是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强秦,是那段满是血泪的过往。
我韩愿与六国共进退!
韩国使者率先走上盟台,拿起鼎中的匕首,划破指尖,将血滴进青铜鼎里。随后,赵国使者、魏国使者、楚国使者、燕国使者相继上前,鲜血在鼎中交融,染红了鼎底的纹路。齐国使者看着这一幕,终是叹了口气,走上盟台,轻声说:齐国……
愿弃前嫌,共抗强秦。
李斯站在阴影里,看着苏秦举起匕首,将血滴进鼎中,突然想起墨鸢遗体上那不甘的眼神,想起飞鸢木架上的密语,想起苏秦留在咸阳的假竹简。他终于明白,这场看似充满阴谋的悬疑局,从来都不是为了权力争夺,而是一个复仇者,用自己的方式,唤醒六国沉睡的血性。
寒风掠过洹水,冰面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像是旧时代即将崩塌的预兆。苏秦望着函谷关的方向,轻声说:妹妹,墨鸢,你们看,六国终于站在一起了。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盟台上,照亮了鼎中交融的鲜血,也照亮了六国诸侯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5
尾声
咸阳宫的偏殿里,青铜灯盏的火苗忽明忽暗,将秦王政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墙的秦国疆域图上。少年天子刚过十三岁,却已褪去孩童的稚气,手指捏着一卷绢布密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
密报上的字是用秦国特有的
虫书
写的,墨迹浓黑如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扎在
六国合纵军进驻函谷关外
这行话上。
李斯跪在殿中,玄色官服下摆铺在冰凉的青砖上,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殿外巡逻卫卒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三个月前洹水会盟的场景还在眼前:青铜鼎中交融的鲜血、苏秦眼中的泪光、诸侯们歃血时的决绝……
这些画面,他已在奏折里写了七遍,却始终觉得没能抓住最关键的东西。
李斯。
秦王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破了殿中的寂静。他将密报放在案头,指尖划过
苏秦为纵约长
这几个字,你去了洹水,见了苏秦,也查了墨家工坊。你说说,这个苏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斯抬头,目光正好撞上秦王政的眼睛。少年天子的眼神很深,像函谷关外的深渊,让人看不透底。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回大王,苏秦是个复仇者,也是个真正的谋士。他妹妹死于秦国屠村,墨家弟子墨鸢为他而死,这份仇,他记了五年。可他没被仇恨冲昏头脑
——
他用假盟约引臣查墨家,用墨鸢的死激化六国对秦的不满,甚至故意暴露齐国的私心,就是要让六国看清:要么联手抗秦,要么被秦逐个吞并。
他顿了顿,想起在墨家工坊见到的青铜构件,想起墨鸢遗体上的
断鸢剑,声音多了几分复杂:他设的局,环环相扣,连臣都差点被他骗了。可他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齐国争权,而是要借合纵的手,为死去的人报仇,也为六国争一条活路。这种把个人恩怨与天下大势拧在一起的手段,比十万兵力更可怕。
秦王政听完,突然笑了。他拿起案头的火折子,点燃了密报的一角。绢布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苗顺着字迹蔓延,将
合纵军苏秦
等字一一吞噬,最后化作一撮黑灰,落在青铜灯盏旁。复仇者谋士
他轻声重复着,指尖拂过灯盏上的饕餮纹,寡人倒觉得,他是个赌徒。赌六国诸侯能放下猜忌,赌墨家弟子会帮他,赌寡人不会在会盟后立刻出兵函谷。
李斯心中一震
——
秦王政看得比他更透彻。苏秦的局,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处处是赌。若韩国使者不愿率先歃血,若齐国使者执意逃走,若秦王政真的派兵突袭洹水,合纵之事早已崩塌。
传令下去。
秦王政站起身,走到疆域图前,手指落在函谷关的位置,函谷关守军按兵不动,只许守,不许攻。另外,让冯忌回来,寡人要亲自问他,长信侯府的毒箭,为何会出现在祭品车里。
李斯连忙应下:臣遵旨。
他刚要起身,却被秦王政叫住。少年天子指着疆域图上的齐地,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李斯,你说苏秦当了纵约长,下一步会做什么是先攻函谷,还是先帮齐国夺韩魏的城池
李斯望着疆域图上密密麻麻的地名,突然想起苏秦留在咸阳的那半卷楚地竹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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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蛀的纹路里,藏着隐形的字迹;就像这天下的局势,看似清晰的疆域划分下,藏着无数暗流。臣不知。
他如实回答,但臣知道,苏秦的局,还没结束。他为墨家报仇,为六国合纵,可齐国的野心、诸侯的猜忌,这些都不是一场会盟就能解决的。
秦王政点点头,没再说话。殿外的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卷起案头的黑灰,落在疆域图上,像是给秦国的土地,添了一笔若有若无的阴影。
李斯退出偏殿时,夜色正浓。咸阳宫的宫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与三个月前咸阳驿馆的梆子声渐渐重合。他抬头望向函谷关的方向,仿佛能看见苏秦站在合纵军的营前,玄色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场博弈,从咸阳雨夜的失窃案开始,到洹水会盟的歃血结束,却又在秦王政的按兵不动中,拉开了新的序幕。苏秦用一场悬疑局唤醒了六国,而秦王政,正用他的耐心,等待着破局的时机。
李斯握紧了手中的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
廷尉
二字,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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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