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象棋角,落针可闻。
先前所有的喧嚣、争吵、高谈阔论,此刻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几十道目光,混杂着惊愕、不解与浓厚的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林默和楚河这方小小的石桌上。
结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而林默,就是那个手持利刃的闯入者。
楚河那句颤抖的“你来”,像是一道赦令,也是一道战书。
林默没有犹豫。他绕过石凳,走到了李卫国曾经坐过的位置。当他坐下的那一刻,一种奇妙的感觉笼罩了他。仿佛时光倒流,他能感觉到这个冰冷的石凳上,还残留着一个老人日复一日的体温,和他对棋局的执着。
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枚红色的“炮”,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尚未引爆的心脏。
林默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枚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棋子。入手冰凉,却又仿佛带着李卫国临终前那最后一丝灼热的体温和不甘。
他没有立刻移动棋子。
他抬起头,迎上楚河那双混浊却锐利得吓人的眼睛。在对方的眼底,他看到了翻江倒海的往事,看到了一个倔强灵魂的悲恸。
“李大爷说,”林默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楚河的耳中,“他这辈子,就佩服您一件事。”
楚河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佩服您,明明心都歪到胳肢窝了,棋盘上,却从来没走过一步回头棋。”
这话,是褒是贬,只有他们懂。
楚河那张紧绷如岩石的脸,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林默不再多言。他拈起那枚红“炮”,整个世界仿佛都化作了慢动作。他的手臂稳定而沉着,棋子划过石制棋盘的表面,发出“沙”的一声轻响,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啪!”
棋子落定。
清脆,决绝。
它没有落在任何一个可以“将军”的位置。它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棋盘的中轴线上。炮口,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楚河自己布下的重重兵马,遥遥地、固执地,对准了那枚偏安一隅的黑色“帅”。
这一步棋,不为杀伐,只为对峙。
它是一句无声的呐喊。
它是一道跨越生死的目光。
它是一个持续了一辈子的,最后的玩笑。
整个棋盘的局势,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的杀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又坚不可摧的平衡。
楚河死死地盯着那枚炮,那枚帅。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击中的、灵魂深处的共鸣。
周围的观棋者们,都看傻了。
“这……这走的什么棋?白送一个子啊?”
“不对,你看,黑帅被锁死了,但红炮也动不了,这……这是什么路数?”
他们看不懂。因为他们看的是棋。
而楚河看到的,是李卫国那张憋着坏笑、得意洋洋的脸。
时间,仿佛静止了。
良久,楚河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他那只布满老年斑、青筋毕露的手,颤抖着,伸向了自己的“帅”。
他拈起了它。
然后,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下,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棋理都为之颠覆的动作。
他没有躲,没有逃,更没有去吃掉那个暴露在外的红“炮”。
他将自己的“帅”,向前挪动了一步。
一步,仅仅一步。
这一步,让他的“帅”,彻底暴露在了红“炮”的攻击路线上,中间再无任何阻隔。但同时,他也踏入了另一枚棋子的保护范围。
这是一个自杀式的邀请,也是一个最强硬的回应。
像是在用棋子说话:
——你想看我?行啊,老子就站出来,让你看个够!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能吃得下我!
棋盘之上,红“炮”与黑“帅”,隔着楚河汉界,隔着生死两端,遥遥相望。
一个站在中轴线的正道上,目光灼灼。
一个踏出九宫格的束缚,傲骨嶙峋。
棋局,在这一刻,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永恒的僵局。
谁也赢不了谁。
谁也输不了谁。
这,就是他们一辈子的缩影。
“和了。”楚河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里,再没有冰冷的戒备,只有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感激与托付的情绪。
“替我告诉他,”楚河一字一顿地说,“这盘棋,算平手。下辈子,再跟他分个高下。”
【叮——】
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在林默的脑海中,如期而至。
【任务:棋盘上的等待,已完成。】
【任务评价:超越完美。您不仅破解了棋局,更翻译了灵魂。您在任务中展现了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力,成功搭建了生与死之间的桥梁。】
【任务奖励结算中……】
【获得因果点数x30。】
【因达成“超越完美”评价,任务奖励升级。】
【恭喜宿主获得生活系技能:古物亲和(初级)!】
【技能说明:万物有痕,岁月有声。此技能可让您在接触有一定年份的旧物时,模糊感知到其承载的最强烈的情感印记或历史片段。注:物品越古老,承载的情感越强烈,您的感知就越清晰。】
一股暖流,顺着林默的指尖,悄然融入他的身体。不同于【代码精通】的浩瀚,也不同于【动物亲和】的灵动,这股力量,温润而沉静,像古玉,像旧书,带着时光的温度。
林默站起身,对着楚河,微微颔首。
“他会知道的。”
说完,他没有再多停留一秒,转身,挤出围观的人群,向公园外走去。
在他身后,传来了一阵“哗啦啦”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是楚河,在用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一枚,扫落。
持续了一周的结界,破了。那个固执地守着残局的老人,终于放下了。
林默走出公园,重新汇入车水马龙的都市。阳光刺眼,将他从那段沉静的往事中拉回了现实。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不经意间,划过路边一排老旧的铁制护栏。
就在接触的瞬间,一个模糊的、一闪而过的画面,冲入他的脑海——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把一封粉色的信,小心翼翼地塞进护栏的缝隙里。她的脸上,带着羞涩和期待……
林默猛地收回手,心头巨震。
这就是【古物亲和】?
他看着自己这双平平无奇的手,忽然觉得,它不再只是一双画画和敲键盘的手了。
它成了一双,可以触摸岁月,打捞故事的手。
而他,这个维度尽头的遗憾专卖店的唯一店员,似乎又多了一项,了不得的“进货”渠道。###
**第九章:捡漏的正确姿势**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你刚从中老年人的养生智慧和人生沉淀里拔出来,一头又扎进了早高峰的地铁里。
林默被一群打了鸡血的上班族裹挟着,像一颗身不由己的鱼丸,在名为“现实”的滚烫汤底里浮沉。他手里还攥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他那笔丰厚的“遣散费”,但这笔钱带给他的安全感,远不如刚才楚河老爷子那句“下辈子再分高下”来得踏实。
【古物亲和】,这三个字像痒痒挠,在他心里挠了整整一路。
刚刚在路边护栏上那惊鸿一瞥的体验,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一扇通往过去的,吱呀作响的旧门。
一个刚失业、有钱、有闲、还获得了奇异新能力的年轻人,会做什么?
答案是:去浪。
林默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在下一站下了车,转了趟公交,直奔本市最著名的琉璃厂古玩一条街。
琉璃厂的清晨,别有一番风味。游客大军还没杀到,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还掩着门。真正热闹的,是街边的地摊区。一个个马扎,一块块蓝布,上面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真假难辨的“宝贝”。摊主们眼神精光四射,像一群蹲守在河边的鹭鸶,随时准备从过路的“肥鱼”身上啄下一块肉来。
林默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踏入辐射区的勇士。他开启了【古物亲和】。
然后,他后悔了。
“嗡——”
他的大脑,像一台被同时接入了一万个信号源的老式收音机,瞬间被海啸般的杂音淹没。
他只是路过一个卖旧瓷器的地摊,指尖还没碰到任何东西,一股股混乱的情绪就争先恐后地往他脑子里钻。
【贪婪】——来自一个刚出窑就被做旧处理的“明代青花”,它承载的情感,是造假者幻想着一夜暴富的口水。
【怨念】——来自一只民国时期的碎花碗,一个被婆婆责骂的小媳妇,曾用它盛过自己委屈的眼泪。
【喜悦】——来自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它曾被一个孩子攥在手心,用来买了人生第一串冰糖葫芦。
【绝望】、【痴迷】、【沾沾自喜】、【悔恨】……
成千上万种情绪,成千上万个破碎的记忆片段,像一场精神世界的暴风雪,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这些情绪太驳杂,太微弱,就像空气中弥漫的尘埃,虽然存在,却无法凝聚成形。
林默踉跄了两步,脸色煞白,赶紧扶住了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他猛地收回了能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系统,你这技能……没给个降噪插件吗?”他在心里哀嚎。
【初级技能,请宿主自行探索使用方法。温馨提示:如同肌肉需要锻炼,精神力的聚焦能力同样需要练习。】
行吧,你高冷,你了不起。
他试着不再将精神力弥散开,而是将其收束成一根无形的探针。他不再试图去“听”整条街的喧嚣,而是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一个卖旧书和字画的摊子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探针”,轻轻探向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芥子园画谱》。
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噪音。
一个清晰的、带着墨香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一个穿着长衫的老先生,在油灯下,戴着老花镜,用毛笔颤颤巍巍地在书的扉页上,写下“赠吾孙,继文脉”六个字。那份殷切的期盼,跨越了数十年的光阴,依旧温热。
但这份情感,是传承,不是遗憾。
林默心中一动,他找到了窍门。就像在嘈杂的宴会厅里,你只要专注于你想听的那一桌对话,就能自动过滤掉周围的喧哗。
他开始像个真正的“捡漏”行家一样,在各个地摊间游走。但他看的不是包浆,不是款识,而是那些旧物里沉淀的,强烈到足以穿透岁月的情绪。
他摸过一柄据说是“大清御林军”的佩刀,只感觉到一个横店群演在拍戏间隙用它削苹果吃的满足感。
他拿起一个“汉代古玉”,里面是一个现代工匠因为老婆要买新包而奋力打磨的辛酸。
这条街上,九成九都是故事崭新的“古董”。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卖杂货的摊位角落里,他的目光,被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支钢笔。
一支派克风格的老式钢笔,暗红色的笔杆已经磨损得失去了光泽,黄铜的笔夹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笔尖也有些歪斜。它被随意地扔在一堆旧钥匙和生锈的打火机里,像个被遗忘的老兵。
林默蹲下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它捡了起来。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笔杆的瞬间。
“轰!”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沉重、带着无尽悔恨的场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精神防线,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天色是灰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
一间狭小而简陋的书房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他很瘦,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
他手中握着的,正是这支钢笔。
他面前铺着一张信纸,信纸上,已经写满了娟秀而有力的字迹。墨水还未干透。
“……青青,见信如晤。沪上风雨飘摇,前路未卜。然吾辈青年,当以身许国,燃尽热血,方不负这山河,不负这时代。此去一行,或有万险,或无归期。唯心中所念,唯你一人而已。待我……”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敲门声,和一个女声焦急的呼唤:“先生!先生!不能再等了,他们的人已经到巷口了!”
年轻人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痛苦。他看了一眼那封未写完的信,又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
最终,他将那封信揉成一团,塞进了怀里。他拿起桌上的帽子,戴上,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支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钢笔。
他没有带走它。
他拉开门,毅然决然地,消失在冰冷的雨幕中。
画面,到此为止。
但那股未能说出口的爱意,那份对家国的热忱,以及那最深沉的、未能将心意传达出去的悔恨,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印在林默的灵魂上。
这个遗憾,太重了。
林默猛地回过神来,心脏狂跳,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依旧蹲在那个地摊前,手里紧紧攥着那支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呼唤系统。
“喂,这个……算不算任务?”
一秒。
两秒。
十秒。
系统,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林默愣住了。
为什么?这么强烈的遗憾,几乎凝成了实质,为什么系统没有发布任务?
难道……那个年轻人,还活着?
又或者,这个遗憾,不符合系统收录的某种“标准”?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嘿,小兄弟,瞧上这支笔了?”摊主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眯着一双小眼睛,看林默的表情,就像在看一条已经上钩的鱼,“有眼光啊!这可是支老派克,正经的民国货,当年可是大知识分子才能用得起的。你看这笔尖,14K金的,识货不?”
林默抬起头,他那【代码精通】带来的逻辑分析能力,让他瞬间就从对方的微表情和闪烁的眼神中,读出了九分的虚假和一分的试探。
他没有戳穿,只是将钢笔在手里掂了掂,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老板,这笔……有什么来头吗?”
“来头可大了!”摊主一拍大腿,开始了他的表演,“这可是我从一个老宅子里收上来的!听说啊,原来那主人,是个了不得的大文豪!用这笔写过好多惊天动地的文章呢!”
林默心里冷笑一声。还大文豪,那股子铁与血的决绝,分明是个投身革命的战士。
他站起身,将钢笔放回摊上,转身就走,嘴里还嘀咕了一句:“可惜了,笔尖都歪了,灌不上墨水,买回去也用不了。”
“哎哎哎!小兄弟,别走啊!”摊主急了,一把拉住他,“价钱好商量嘛!你给个实诚价!”
林-默转过身,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摊主眼睛一亮。
林默摇摇头,把其中一根手指收了回去。
“一百?”摊主脸色有点难看。
林默再次摇摇头,缓缓地,把最后一根手指也收了回去,然后,伸出了一个巴掌。
“五十?”摊主的声音都变了调。
林-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板,这堆破烂里,就这支笔的铜笔夹还值点钱。我拿回去拆了,当个领带夹,也算复古。五十块,不能再多了。”
最终,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拉锯战,林默以六十元的价格,拿下了这支承载着一个时代、一段爱情和一份沉重遗憾的钢笔。
他握着这支依旧温热的笔,走出了琉璃厂。
系统依旧沉默。
但林默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火焰。
他不管系统发不发布任务。
他不管有没有因果点数和技能奖励。
他只想知道,那个年轻人,后来怎么样了。
那句未说完的“待我……”,后面到底是什么。
那个叫“青青”的姑娘,有没有等到她的爱人。
他,林默,“维度尽头的遗憾专卖店”的店长兼采购员兼唯一员工,决定给自己发布第一个任务。
调查这支钢笔的来历。
这,才是“捡漏”的正确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