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赐婚夜,古镜开
陛下开恩!臣女愿以清白之身换取罪臣之子的性命!
裴婉衡的发髻在拂晓的微风中散落,金色晨光为她眉心的朱砂痣镀上一层神圣的辉芒。
跪在朱红宫墙下的少女披着薄如蝉翼的血衣,绣着云雷纹的广袖上血渍蜿蜒,恰似她在御前奏折中所写:臣女愿以血肉之躯为陛下织就太平大业。
天子居高临下审视着御阶下跪了三个时辰的宗室女。少女的脊背挺得笔直,绣着金线的襦裙已然被晨露浸透,却依旧保持着最标准的礼仪跪姿。
裴氏高门的教养在她身上留下了最精致的烙印。
裴长侯女,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晨雾,圣上准你以未婚之身下嫁罪臣之子。着你与沈家逆子沈若初行合卺之礼,择吉日启程前往沈府。
白玉笏板在少女头顶轻轻放下,一方明黄绢帛封住她即将开启的朱唇。
太监转身离开时,瞥见少女脊背颤了颤。晨风掠过她的侧脸,露出左耳垂处细小的耳钉——那是裴氏长房嫡女的标志,却在今晨被血浸透。宫墙外的槐花簌簌飘落,裹挟着少女发间新添的血痕。
小姐,我们不回去吗贴身侍女绿芜担忧地望着裴婉衡,秋水大眼蓄满泪水。马车里铺着的锦缎垫子已被血浸透大半,少女的嫁衣本该是织金云雁红绫,此刻却成了血红的挽歌。
裴婉衡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眉心朱砂似要滴下血来:去沈府。绣着鸳鸯纹的香囊自腰间滑落,内里清脆的碰撞声惊起满地槐花。绿芜俯身去捡,却被少女长靴轻轻踏在脚下。
绿芜,少女嗓音清冷如初雪,替我给四娘带句话。
小姐请讲。就说裴婉衡这颗棋子已经弃了。
马车轱辘碾过槐花铺就的小径,少女掀开绣着云雁纹的帘子。远处金明池的水面倒映着宫墙,她忽然想起昨夜在长明灯下写给皇帝的奏折——那满篇血书的长乐二字,正是沈府逆子以逆鳞之罪求取的罪名。
车轮滚滚,碾碎的槐花溅上她的裙裾。沈若初,这个名字仿若淬毒的朱砂,在她命格里晕开最妖异的血色。
第二章
沈府血梅,镜中鬼影
京郊沈府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轰然开启,裴婉衡的八人抬花轿在晨雾中缓缓入府。她掀开绣着并蒂莲的轿帘,只见两列持矛甲士跪于朱门前,长矛顶端悬着滴血的黑幡。
沈若初呢她的嗓音清冷如浸霜寒梅,金线绣鞋踏上青石板时发出轻微的咯嚓声。
奴才见过新夫人。总管嬷嬷行礼时额角的金步摇扫过地面,将军现下正在血梅苑。
裴婉衡踏入沈府的那一刻,便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血梅苑里十丈高的白绫从屋脊垂落,上悬着半具男子尸身——那是沈若初的族弟沈朗,生前曾是她未婚夫。
嫂嫂可来了。沈若初的声音从白梅丛中悠悠传来,他斜倚在白玉栏杆上,手中折扇轻摇,却在扇骨上凝着三缕干涸的血痕。
听说嫂嫂的血能镇煞他忽然用扇尖挑起裴婉衡的下巴,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想起昨夜笔尖刺破中指的痛意。
裴婉衡冷冷地将头偏向一侧,她看见廊下立着三口漆黑棺木,棺盖上蜷着三只黑猫,爪尖的血正一滴一滴渗入棺缝。
沈将军。她敛去眼底的杀意,圣上赐婚时可有降旨,让我为沈府的凶案收殓
折扇咔地一声折断在沈若初手中。裴婉衡转身走向正堂,裙摆扫过石阶时,檐下铜铃无风自鸣,惊起满园白梅如雪。
嫂嫂好大的胆子。沈若初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这沈府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叛逆的血。
裴婉衡停在院门中央,她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碰撞声——是沈若初的佩剑出鞘半寸的声响。
沈将军若想试我这颗罪臣之女的头颅,她未回头,莫忘了圣上赐的这方血玉锦书。
夜幕降临时,裴婉衡坐在血梅苑的最高处。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朱砂色的玉佩,那是圣上钦赐的免死金牌。
小姐,那些血梅开得这般诡异。绿芜裹着狐裘站在她身后,手指颤抖着指向庭院中央。
月光下,血梅正绽开鹅黄色的蕊,花瓣却如染了猩红的胭脂,花瓣上隐隐浮着鳞片般的纹路。
裴婉衡站起身,她的绣鞋踩过青石板时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当她靠近那株血梅时,忽然听见地下传来低沉的歌唱声——那旋律竟与她幼时在太庙听过的祭天乐章如出一辙。
月光骤然暗淡,血梅丛中亮起无数双红眼睛。裴婉衡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铜镜中扭曲变形,朱砂痣化作妖异的血色,而镜中深处,竟浮现出无数张苍白的面孔。
沈若初她转身时,铜镜里忽然掠过一抹玄色身影。
嫂嫂在看什么沈若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的玄色战袍上绣着暗金色的云雷纹,腰间玉带扣着的正是裴婉衡昨夜丢失的金线香囊。
裴婉衡后退一步,她的手指触到冰冷的镜面:这铜镜里有东西。
沈若初忽然扯下她的发冠,乌发倾泻而下时,铜镜里浮现出无数双手。裴婉衡看见自己的脸在镜中分裂成无数碎片,而碎片深处,是无数双血盆大口。
嫂嫂可认得这些人沈若初的指尖点在镜面上,他们都在等你开腔呢。
裴婉衡的指尖突然陷入镜面,腥甜的血味瞬间弥漫开来。铜镜深处响起密集的吞咽声,她的倒影正在镜中逐渐消散,而镜中的沈若初正用金线缠绕着她的指尖。
沈若初!裴婉衡的惊呼戛然而止,铜镜坠地的瞬间,她看见镜背刻着的四个字——血契噬魂。
第三章
血契噬魂,镜中双生
铜镜坠地的声响,像一记闷雷滚过沈府的屋脊。碎裂的镜面里,那些苍白的面孔瞬间化作一缕缕黑烟,顺着裂缝钻入地砖缝隙。裴婉衡的指尖仍悬在半空,血珠凝成一粒朱砂,滴在铜镜碎片上,竟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舔舐。
沈若初的玄色战袍在夜风里猎猎作响,他俯身拾起最大的一块镜片,指腹掠过锋利的边缘,血线沿着镜背血契噬魂四字游走,像活过来的小蛇。
原来如此。他低笑一声,声音里竟带着几分愉悦,圣上赐婚,原是要你来填这面镜子。
裴婉衡猛地后退一步,后腰抵上冰冷的石栏杆。月光下,沈若初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一直延伸到血梅苑的枯井边——那影子竟有两颗头颅,一颗是他自己的,另一颗……是女子,披发覆面,额心一点朱砂,与她生得一般无二。
你看见了沈若初用镜片挑起她的下巴,碎镜反光里,裴婉衡的瞳孔骤然收缩——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一具被铁链穿胸而过的女尸,心口处嵌着半块与她腰间玉佩严丝合缝的血玉。
沈氏满门抄斩那夜,这面镜子吞了三百二十七条人命。沈若初的声音忽然贴近她耳畔,带着潮湿的寒意,还差最后一个,就能彻底封镜。
铜镜碎片无风自起,悬浮在两人之间,拼合成完整的圆。镜面不再反光,而是变成一汪粘稠的血水,血水里浮起一只纤细的手,腕骨处戴着与她一模一样的绞丝银镯。
绿芜!裴婉衡失声喊道,却见血水深处,绿芜的嘴被金线缝起,眼珠暴凸,正徒劳地朝她伸出手。
想救她沈若初的指尖划过她颈侧动脉,激起一阵战栗,用你自己的命换,如何
裴婉衡忽然笑了。她抬手拔下鬓边金簪,尖端对准自己眉心朱砂:沈将军可知,裴氏女的心头血,可破天下邪祟
金簪刺破皮肤的瞬间,异变陡生。血梅苑的地面忽然裂开蛛网般的缝隙,裂缝深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沈若初脸色骤变,伸手去夺她的簪子,却见裴婉衡反手将簪尾刺入他掌心——
以血为契,以魂为锁。她轻声念出铜镜背后的咒文,声音与镜中女尸的口型完全重合,沈若初,你锁错人了。
轰——
血梅苑中央的古井轰然炸裂,一道黑影冲天而起。裴婉衡被气浪掀翻在地,碎石飞溅中,她看见沈若初被一只惨白的手拖入镜中,那只手的手腕上,赫然是她的绞丝银镯。
镜面开始急速旋转,血水倒流回井中。最后一眼,她看见镜中的自己睁开眼,对她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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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真正的绿芜从游廊尽头奔来,发髻散乱,手里还攥着半截染血的符纸,奴婢在祠堂找到这个!沈氏先祖……根本不是战死,是被活祭的镜灵!
裴婉衡撑起身,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月光将她的轮廓清晰地投在石板上,唯独心口处空了一块,像被什么挖去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皇城内,天子案头的铜镜忽然渗出鲜血。镜中浮现的,正是裴婉衡站在血梅苑的剪影——她心口处,一朵血梅正缓缓绽放。
第四章
镜中三年,人间一瞬
裴婉衡醒来时,天色已暮。她躺在沈府正堂的棺木里,身下垫的却不是锦褥,而是密密麻麻的铜镜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映出不同的画面:七岁的她在太庙偷看祭天仪式、十五岁及笄时母亲将血玉塞进她手心、昨夜金簪刺破沈若初掌心的瞬间……
醒了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裴婉衡抬眼,看见沈若初坐在房梁上,玄袍下摆沾满露水,手里把玩的赫然是她丢失的绞丝银镯。
这是何处她坐起身,发现棺木外跪着一圈纸人,白纸糊的脸上用朱砂画着五官,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起。
镜中境。沈若初跃下房梁,靴底踩碎一片镜片,你刺破我掌心时,咒文逆转,把我们一起拖进来了。
裴婉衡注意到他的影子回来了,却不再是人形——而是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蛇,蛇鳞上布满与铜镜背面相同的咒文。
三年。沈若初忽然道,镜中三日,人间三年。等我们出去,你的绿芜该已成了白发老妪。
裴婉衡指尖一颤。铜镜碎片中,她看见绿芜跪在祠堂前,面前摆着一盏长明灯,灯油里浮着一缕她的头发。
破解之法她问。
沈若初俯身,用银镯挑起她的下巴:找到镜心。他顿了顿,声音低哑,镜心是我母亲的头骨。
正堂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裴婉衡透过窗棂,看见几个穿红肚兜的纸娃娃正跳着格子,每跳一步,地上便浮现一个血脚印。最末端的格子里,躺着一颗腐烂的头颅,黑洞洞的眼眶里爬出细小的铜镜碎片。
那是第一个被活祭的沈氏女。沈若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死前诅咒沈氏血脉,世代女子皆为镜奴。
裴婉衡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去摸自己的发髻——本该在及笄礼上被母亲簪上的血玉步摇,此刻正插在纸娃娃的头顶,玉坠上刻着沈字。
你早就知道。她看向沈若初,赐婚圣旨,是你求的。
沈若初没有否认。他摊开手掌,露出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我需要裴氏女的血,解沈氏诅咒。
话音未落,纸娃娃们忽然齐刷刷转头,用朱砂画就的眼睛盯住裴婉衡。孩童的嬉笑声变成尖锐的哭嚎,腐烂的头颅滚到棺木前,黑洞洞的眼眶里涌出大量铜镜碎片。
沈若初一把拉起裴婉衡:镜心醒了!
正堂地面开始塌陷,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血池。池中浮起无数女子尸骸,每一具的心口都嵌着半块血玉。最中央的石台上,一具身着凤袍的女尸端坐,双手捧着完整的铜镜,镜面映出的却是裴婉衡的脸。
她是我姑母。沈若初的声音第一次出现颤抖,也是……你外祖母。
裴婉衡如遭雷击。她踉跄后退,后背撞上供桌。供桌上的牌位纷纷倒下,露出后面暗藏的密室——密室里,立着一尊与她等高的玉雕,玉雕的五官与她一模一样,唯独心口处空着,正等着那块血玉归位。
血池中的女尸忽然睁眼,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滑落。铜镜从她手中飞起,直直朝裴婉衡扑来——
第五章
血玉归位,双生破局
铜镜在距离裴婉衡眉心三寸处停住。镜面泛起涟漪,浮现出一段被抹去的记忆:
——太庙祭天那夜,七岁的她躲在帷幔后,看见母亲将血玉塞进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口中。女人穿着凤袍,被铁链锁在铜镜前,正是沈若初的姑母、她的外祖母。
裴氏女的心头血,可镇镜灵。母亲的声音冰冷,但需沈氏血脉为引。
铜镜剧烈震动,镜面突然伸出一只白骨森森的手,直取裴婉衡心口。千钧一发之际,沈若初将银镯扣在她腕上——镯内侧弹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刺破两人相贴的皮肤。
以血为契,以魂为锁。他低声重复咒文,声音与血池中的女尸重合,但锁链的另一端,是你我。
白骨手在触及银镯的瞬间化为飞灰。铜镜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镜面裂痕中渗出大量黑血,将血池染成墨色。裴婉衡腕上的银镯开始发烫,烫到近乎灼烧,她看见镯身浮现出细小的文字——
【沈氏第七代镜奴沈若初,以自身为祭,换裴氏女自由。】
你疯了!她试图摘下银镯,却被沈若初按进怀里。他的心跳声透过战袍传来,急促如鼓点,你以为圣上为何赐婚他要的不是沈氏灭门,是要你我一起死!
血池开始沸腾,浮起的尸骸纷纷睁眼,齐声诵念咒文。铜镜碎片从四面八方飞来,在空中拼合成完整的圆,镜面映出皇城的剪影——金銮殿上,天子正用匕首划破掌心,将血滴入与眼前一模一样的铜镜中。
他在用沈氏血脉炼镜。沈若初的声音在轰鸣中几不可闻,炼成之日,天下女子皆为镜奴。
裴婉衡忽然抓住他的手,将金簪刺入自己心口。鲜血溅在铜镜上,镜面瞬间龟裂,裂痕中透出刺目的金光。
那就一起破。她咬牙拔出金簪,血珠顺着簪尖滴在玉雕心口的空洞处,以裴氏之血,解沈氏之咒。
玉雕发出清脆的裂响,一道金线从心口蔓延至全身。血池中的女尸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化作万千光点消散。铜镜轰然碎裂,露出背后漆黑的通道——
通道尽头,绿芜提着长明灯,灯芯燃着裴婉衡的发丝。
小姐!绿芜扑过来,却在触及她衣袖的瞬间僵住——裴婉衡的影子回来了,却不再是人形,而是一株盛开的血梅,每一片花瓣都映着沈若初的脸。
第六章
人间三年,皇城惊变
镜中三日,人间三年。
当裴婉衡踏出通道时,沈府已是一片废墟。血梅苑的枯井旁,绿芜的白发在风中飞舞,手里攥着半截染血的圣旨——
【罪臣沈氏,勾结镜灵,祸乱天下,着即日夷三族。】
落款处,天子的玉玺红得刺目,像未干的血。
绿芜身后,站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年,眉眼与沈若初有七分相似,却少了那份凌厉,多了几分怯懦。
这是……裴婉衡的声音哽住。
沈氏遗孤,沈知微。绿芜轻声道,将军用半身血脉换来的。
少年怯生生地伸出手,掌心躺着半块血玉,正是裴婉衡心口的那块。
远处传来马蹄声,铁甲碰撞如雷霆。皇城方向燃起大火,浓烟中隐约可见铜镜的轮廓——天子终究还是炼成了那面镜子,只是镜中映出的,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而是一株盛放的、永不凋零的血梅。
裴婉衡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银镯已化作一道淡金色的疤痕,形状恰似衔尾蛇。
走吧。她牵起沈知微的手,去南疆。
绿芜最后望了一眼皇城,将长明灯扔进枯井。火焰舔舐着井壁,映出井底密密麻麻的铜镜碎片——每一片都映着不同的结局,唯独没有他们此刻的并肩而行。
风过废墟,卷起满地槐花。血梅苑的枯井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沈若初最后的告别。
【镜中篇·完】
【南疆篇·第一章】蛊神祭,骨中梅
三年后,南疆瘴雨。
裴婉衡撑着青竹油纸伞,立在澜沧江畔的竹楼前。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汇成小小的漩涡,漩涡里浮起细碎的红——是血梅的花瓣,每一片都映着沈若初的眼睛。
阿姐。沈知微抱着个黑陶瓮,从雨幕里钻出来,发梢滴着水,蛊婆婆说,今夜子时开瓮。
那瓮不过尺许高,封口处缠着七重浸血的符布,布上字迹已褪成暗褐。裴婉衡伸手欲揭,却被沈知微躲开——少年掌心那道衔尾蛇疤痕正泛着金,像活了过来。
婆婆说,只能你一个人看。他将瓮塞进她怀里,声音压得极低,若微不想让阿姐再流血。
裴婉衡心头微涩,抬眼望去,竹楼窗棂后,蛊婆婆那只灰白的独眼正幽幽盯着他们。老人干瘪的嘴唇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债。
子时,竹楼地火。
黑陶瓮被置于铜盆中央,蛊婆婆以银刀划破裴婉衡指尖,血珠滚入瓮中,竟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似击玉磬。符布层层剥落,瓮口腾起一缕极细的白烟,烟中浮起半截指骨——指骨上缠着金丝,金丝尽头坠着米粒大的血玉,正是沈若初昔年佩剑的剑穗。
骨中梅,魂中契。蛊婆婆的声音像锈刀刮竹,他留了一魄在骨里,等姑娘还债。
铜盆内的火舌忽然转为幽绿,火光里,指骨竟自己立了起来,在灰烬上写出一行小字:
【天子炼镜,以血梅为引,需双生魂祭。】
裴婉衡攥紧了腰间匕首。三年间,她走遍南疆三十六峒,方知当年皇城那场大火并非终结——天子以血梅残瓣重塑铜镜,如今镜已大成,只差最后一步:以她与沈知微的生魂,补全镜中双生之缺。
如何解她问。
蛊婆婆咧开没牙的嘴,指向窗外。暴雨中,澜沧江对岸的千魂崖上,一盏血色灯笼正缓缓升起——那是南疆蛊神祭开始的信号。
去崖底,找那盏灯。老人将一枚蛇形骨哨塞进她手里,灯里燃的,是沈氏姑母的遗蜕。
沈知微突然抓住裴婉衡手腕,疤痕灼得她生疼:阿姐,别去。婆婆说……你会死。
裴婉衡却笑了,指尖抚过少年眉心——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道淡红的梅痕,与沈若初昔年的位置分毫不差。
知微,你可知我为何带你逃来南疆她俯身,在少年耳边轻声道,因为三年前,枯井里那株血梅……本就该开在你身上。
骨哨声破雨而出,化作一条金鳞小蛇,游向千魂崖。裴婉衡提灯踏入雨幕,身后竹楼轰然倒塌,蛊婆婆的笑声混着风雨传来:
债总要还的,裴氏女。
【第二章】千魂崖,灯下骨
千魂崖底,积尸成塔。
裴婉衡踩着湿滑的骷髅,循着血灯笼的光前行。灯笼悬在一具无头女尸的指间,女尸穿凤袍,颈骨断面平整如镜——正是沈氏姑母。
当她指尖触及灯笼的刹那,女尸胸腔内忽然传出心跳声。灯笼纸面裂开,露出里面蜷缩的胎儿——胎儿心口嵌着半块血玉,另一半在她腕间疤痕里。
双生魂,一魄骨。女尸的胸腔里传出沈若初的声音,低哑如暮鼓,婉衡,你终于来了。
胎儿睁眼,瞳孔竖如蛇。它伸手抓住裴婉衡的指尖,血玉合二为一的瞬间,崖底所有骷髅齐声吟唱:
【以骨为镜,以魂为笼。】
裴婉衡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间看见三年前——
——沈若初被拖入镜中的刹那,反手将衔尾蛇银镯扣在她腕上,低语:替我活下去。
——皇城火海中,天子将血梅瓣撒入铜镜,镜中映出她与沈知微并肩的剪影。
——蛊婆婆枯井边,绿芜的白发间藏着半枚血玉,灯芯燃的原来是沈若初的发。
原来……她跪倒在尸塔前,血泪滴入胎儿口中,你早知今日。
胎儿发出一声啼哭,千魂崖开始崩塌。裴婉衡抱起灯笼,转身冲向崖顶——那里,沈知微正被铁甲军包围,少年掌心疤痕已裂开,血梅印记灼灼如火。
阿姐!沈知微嘶喊,他们要用我补镜!
裴婉衡提灯杀入重围。灯笼里的胎儿每啼哭一声,铁甲便崩碎一片。当她终于抓住沈知微的手时,少年却突然将匕首刺入她心口——
对不起。沈知微眼中映着血灯笼的光,天子说,只要你的魂。
裴婉衡低头,看见匕首柄上刻着沈字。她忽然笑了,握住沈知微的手腕将匕首更深地送进去:
知微,你可知我为何教你三年
血从心口涌出,却没有滴落,而是被灯笼里的胎儿尽数吸收。胎儿的皮肤开始龟裂,露出里面沉睡的沈若初的脸。
因为……裴婉衡用最后的力气,将灯笼按在沈知微心口血梅处,你才是真正的镜心。
【第三章】镜碎天穹,血梅归尘
皇城,祭天台。
天子捧着新炼成的铜镜,镜面映出南疆千魂崖的崩塌。当裴婉衡的心头血浸透镜心的刹那,铜镜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镜面浮现衔尾蛇的图腾,蛇身缠绕成沈字,一口咬碎了天子的倒影。
不——!天子喷出一口黑血,铜镜自他手中坠落,摔成齑粉。
粉末中升起一株血梅,花瓣间闪过无数画面:沈氏姑母被活祭、沈若初自刎镇镜、裴婉衡以身为引……最终定格在沈知微抱着灯笼,少年心口的血梅印记化作金鳞小蛇,游向初升的朝阳。
南疆,澜沧江畔。
沈知微跪在废墟前,掌心躺着完整的血玉。玉中封着两缕交缠的发——一缕白,一缕黑,像永不分离的衔尾蛇。
阿姐,少年对着朝阳轻声道,我替你看了人间。
风过处,血梅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江面,化作千万盏莲花灯。每盏灯里,都映着裴婉衡与沈若初并肩的剪影。
很多年后,南疆流传着一个传说:
若有人在千魂崖底拾到半枚蛇形骨哨,吹响它,便能看见一对璧人踏血梅而来。女子眉心朱砂如旧,男子玄袍染霜,他们身后跟着个青衫少年,手里提着盏永不熄灭的血灯笼。
灯笼的光里,映着一句话——
【以骨为镜,照见众生;以魂为笼,囚我深情。】
(南疆篇·完)
续章·残灯照影
铜镜碎后的第七夜,皇城忽降赤雪。
沈知微立在千魂崖顶,手里那盏血灯笼只剩半片残纸,火光却仍旧猩红。雪落在灯罩上,嗤嗤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啃噬纸骨。他抬眼,雪幕中浮现一道细若游丝的金线——那是衔尾蛇的最后一缕残魂,亦是裴婉衡留在世间的唯一痕迹。
少年用指尖轻触,金线便化作一滴灼血,渗入他掌心梅痕。刹那间,他听见极轻的叹息,从骨缝深处浮起:
知微,替我看看人间。
声音未散,崖底传来铁链挣动之声。沈知微俯身,见崩裂的铜镜碎片竟在雪里自行蠕动,拼出一枚极小的圆镜,镜中映出皇城的金阙——丹陛之上,天子披发跣足,怀里抱着一截焦黑的梅枝,枝端绽出半朵血花。每绽一瓣,天子的鬓发便白一寸。
原来长生,竟是这般滋味。天子低笑,以指尖触花,血珠滚落,竟在金砖上蚀出小小衡字。
沈知微瞳孔骤缩。他识得那字迹——是裴婉衡在金銮殿前以簪为笔、以血为墨留下的最后一道诏书。字尚未成,人已成灰。
铜镜轻轻震动,发出女子呜咽。沈知微将灯笼火折倒扣在镜面上,火光舔噬镜面,映出一幕旧景——
三年前,血梅苑枯井。
沈若初被拖入镜前,回身把衔尾蛇银镯扣在裴婉衡腕上,低声道:若我魂碎,你便替我守他。
裴婉衡以袖掩泪,却将一枚梅核塞入他掌心:若我骨枯,你便替我开花。
火光忽暗,镜中景象碎成齑粉。沈知微跪倒在雪里,掌心梅痕迸裂,一缕血色藤蔓蜿蜒而出,瞬息间爬满灯笼骨架。藤上开出一朵极小的白花,花心处,静静躺着半枚蛇形骨哨。
骨哨无风自鸣。
雪停了。崖下传来孩童稚嫩的歌谣:
骨做镜,血为灯;
一魂归,双生醒。
沈知微抬头,千魂崖的裂缝里缓缓升起一盏莲花灯。灯心燃的,正是裴婉衡与沈若初交缠的一缕发。灯光所照之处,铜镜碎片化作飞灰,灰烬中走出两道虚影——
女子朱砂如旧,男子玄袍染霜。
他们并肩而立,对少年伸出手。
沈知微却退后一步,将骨哨抵在眉心,轻声道:
阿姐,沈将军……这一世,换我守灯。
他吹哨。
哨音裂空,化作漫天血梅,纷纷扬扬,遮住了赤雪,也遮住了那两道即将消散的虚影。
最后一瓣花落在铜镜残片上,镜中映出少年孤独而挺拔的背影。
而在更遥远的皇城,天子怀里的梅枝终于凋零——
花谢处,一滴血珠滚落,凝成小小初字,与地砖上的衡字紧紧相依。
【注: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