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的李秀英,是红星机械厂里一枚快要生锈的螺丝钉。丈夫嫌她一身机油味,儿子嫌她没出息,单位里的人只当她是个提前衰老、该扫进故纸堆的透明人。
直到厂里公布了唯一的公派德国名额,她沉寂了三十年的心,才在死灰中迸出一点火星。
从上海来的青年工程师沈皓东,像一道光照进了她昏暗的车间。他喊她老师,眼里的敬佩滚烫。他带来的那点善意,是她干涸半生唯一尝到的甜。
她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以为抓住了晚年最后一点体面和希望。
却在深夜的楼梯转角,亲耳听见那道光对厂长的外甥女低语:放心,我会让她……彻底死心。
原来,所有的温暖都是算计,所有的靠近都是为了将她推入深渊。
没关系。
那就让他们看清楚,一块被淬过火的铁,是会碎,还是会变成锋利的钢。
第一章
钢铁囚笼
一九八六年,盛夏。
红星机械厂,像一头趴伏在城市边缘的钢铁巨兽,终日吞吐着黑烟,发出沉闷的咆哮。
车间里,热浪裹挟着铁锈与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空气被无数飞旋的皮带切割成嗡鸣的碎片。五十岁的李秀英,背已经有些佝偻,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色工装紧贴在汗湿的脊背上,深色的油污像陈年地图,标示着岁月。
李阿姨,麻烦让让。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学徒工,端着满是零件的铁盘,从她身后不耐烦地挤过去。那声阿姨,喊得熟稔又轻慢。
李秀英默默侧过身,用手背抹去额角的汗珠,攥紧了手里那把用了二十年的德产扳手。扳手的手柄部分,已经被她的手温磨得光滑发亮。
在这里,没人叫她李工,这个称呼属于技术科办公室里那些穿着干净衬衫的大学生。也很少有人叫她李师傅,这个尊称,更多留给了车间里那些嗓门洪亮、脾气火爆的男性老师傅。
年轻的喊她李阿姨,年纪差不多的喊一声秀英。
这些称呼,像钝刀子割肉,一年又一年,磨掉了她的身份、她的功绩,也磨掉了她刚进厂时,那双清亮眼眸里不服输的神采。
她现在,只是一名工号为043的八级技工,一个等着退休的、被遗忘的人。
刺耳的下班铃声,是这座钢铁囚笼每日唯一的赦令。
人群像潮水般涌出车间。李秀英逆着人流,走到车间角落,用一块破布细细擦拭着自己负责的那台老旧德产车床。冰冷的钢铁在她粗糙的指腹下,传来熟悉的震颤。这是她无声的伙伴。
公共澡堂里水汽蒸腾,烟雾缭绕,模糊了每一张或年轻或衰老的脸。李秀英用一块发硬的肥皂,机械地搓洗着身上洗不净的油污。那些黑色的油渍,早已渗进了她的皮肤纹理,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家,在厂区后面的筒子楼里。
推开门,一股剩菜与潮湿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丈夫赵卫国正坐在饭桌旁,借着昏暗的灯泡,专心致志地看《参考消息》。他面前的搪瓷杯里,积着厚厚的茶垢。
听到开门声,赵卫国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从报纸后面闷闷地飘出来。
今天又弄到这么晚一身机油味,呛死人。赶紧去收拾干净。
李秀英没应声,习惯了。
放下手里装饭盒的布袋,转身走进逼仄的厨房。锅里是中午剩下的米饭,旁边扣着一盘炒蔫的白菜。饭菜早已凉透,就像这个家里的温度。
正准备生火热饭,里屋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上大学的儿子赵伟明探出头来,一看见母亲身上那件油迹斑斑的工装,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是青春期少年特有的、那种毫不掩饰的嫌弃。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时髦白衬衫的男同学。
妈,你怎么才回来赵伟明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责备。他飞快地侧过身,像一堵墙,试图挡住他同学投来的好奇视线。
那同学还是看见了,好奇地伸长脖子:伟明,这位是……
哦,赵伟明的脸涨红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妈……我们厂烧锅炉的。身上脏,别看了,快进来。
说完,他砰地一声,决绝地关上了房门。
李秀英端着那碗冰冷的饭,僵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猛地浸入一月份的冰河里。彻骨的寒意,顺着血脉,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烧锅炉的。
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想笑,嘴角却重若千斤,怎么也扯不动。
她明明是全厂唯一能闭着眼睛,将那台复杂的德产席勒车床,拆成三百多个零件,再分毫不差地组装回去的八级技工。
这天晚上,客厅的黑白电视机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赵卫国看得津津有味。赵伟明的房间里,不时传出他和同学关于未来、关于理想的高谈阔论。
没有人关心她吃了没有,累不累。
李秀英一个人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就着窗外照进来的、那点昏黄又吝啬的路灯光,将一碗冷饭,一粒一粒,吃得干干净净。
生活是一潭死水,她在这潭水里,泡了三十年。久到,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是个会做梦的姑娘。
转机,像一颗石子,突然被投进了这潭死水。
周一的全厂广播大会,高音喇叭里那个严肃的声音,宣布了一件足以震动整个红星厂的大事:为配合厂里即将全套引进的西德克虏伯精密生产线,经上级批准,厂里将公开选拔一名技术骨干,公派前往西德,进行为期一年的学习深造。
哗——
消息一出,整个车间都炸了锅,嗡鸣的车床声都被盖了过去。
八十年代的公派出国!
那不是鲤鱼跳龙门,那简直是坐着火箭上月球!回来之后,级别、待遇、住房、前途……所有的一切,都将是另一番天地。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技术科办公室的方向。那里坐着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是厂里重点培养的天之骄子。
没有人多看角落里的李秀英一眼。
五十岁的老女人,头发都白了一半,还想这些别开玩笑了。
可李秀英的心,却在听到西德、克虏伯这几个字时,狠狠地擂起了鼓。
那点被岁月、家庭、油污和冷漠层层掩埋的火星,像是被浇上了一勺滚油,轰地一下,重新燃起了火苗。
没人知道,在她那个陪嫁的樟木箱子最底下,压着一本她年轻时,一页一页手抄下来的德语常用词词典。词典旁边,还放着一个崭新的、从未写过一个字的硬壳笔记本。
那是她二十多年前,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那天晚上,李秀英破天荒地没有按时回家。
她去了厂里的资料室。那地方,除了技术科的人,平时鲜有人至。
管理员是个打瞌睡的老头,抬起昏花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油污的女人,问:借什么
那套德产‘席勒’车床的全部图纸,包括德文原版的。李秀英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管理员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
但他还是慢悠悠地从最高的铁架上,取下那几卷落满灰尘的图纸,重重地摔在桌上。
李秀英没有解释。
她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烧得她五脏六腑都滚烫。
她要争。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她也要争这一次。
不为别的,只为告诉那个关上房门的儿子,你妈,不是烧锅炉的。
她的生活,从此被劈成了两半。
白天,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的李阿姨,完成着分内所有的工作,甚至比以前更严谨。
夜晚,当整个厂区都陷入沉睡,只有几盏路灯亮着的时候,她就成了那个孤独的求索者。在车间角落那台废弃边缘的老古董旁,借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她对着图纸,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解、研究、测绘。
她想从这台老旧的机器上,逆向推导出德国核心的合金工艺和热处理技术,从而改良厂里用了十几年的红星-3型轴承。
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有分量的敲门砖。
风言风语,像车间里的铁屑,无孔不入。
听说了吗李阿姨要争那个出国名额,真是魔怔了。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德语认识几个字母啊异想天开。
丈夫赵卫国得知后,在饭桌上,把搪瓷杯重重一顿,茶水溅了出来。
李秀英!我告诉你,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一把年纪,不给年轻人让路,还跟他们抢你让厂领导怎么看我们家以后伟明毕业分配,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儿子赵伟明从学校回来,冷着一张脸,把一份厂报摔在她面前。
上面是宣传科干事王美玲写的报道,标题是《青年力量,我厂的未来与希望》,用极尽赞美的词汇,介绍了几个年轻的技术科候选人,对她只说是要跟年轻人抢机会。
妈,你能不能别折腾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喊完,又是一声沉重的关门声。
李秀英看着这些最亲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口像是被堵上了一块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她只是默默地收拾碗筷,洗刷干净,然后转身,披上星光,又走进了那个只有机器的轰鸣与她作伴的深夜车间。
就在她快要被这些内外的压力压垮,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的时候,一个人,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毫无预兆地照进了她晦暗的世界。
沈皓东。
上海总厂派来做技术援助的工程师。二十八岁,个子很高,身形挺拔,穿着一件在灰扑扑的厂区里扎眼得过分的白衬衫。他不像厂里那些年轻人油滑或麻木,身上有股大城市青年特有的、干净又自信的气质。
他一来,就成了厂里所有未婚女青年的目光焦点。
这束光,却偏偏落在了最不起眼的李秀英身上。
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那台老旧的德产车床旁。李秀英正为了拧开一个锈死的关键螺栓,整个人都快挂在了机器上,涨得满脸通红。旁边几个年轻工人抱着手臂,笑嘻嘻地在看热闹,没人上前搭把手。
李老师,我来帮您。
一个清朗又带着些许磁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秀英回头,看见了沈皓东。
他微笑着,那双眼睛很亮,里面没有半分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常见的轻慢与嘲弄,只有纯粹的、真诚的善意。
他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那把油腻的扳手,没嫌脏,也没嫌重。只见他后退半步,用了一个巧妙的杠杆借力技巧,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那个困扰了李秀英半天的螺栓,应声而动。
李老师,您的经验,比我们看的任何书本都宝贵。他把扳手递回来,手心朝上,态度恭敬,认真地说道。
一声李老师,让李秀英愣在当场。
已经多少年,没人这么郑重其事地称呼她了。
从那天起,沈皓东成了她身边最特殊的存在。
他会给她带上海才有的麦乳精,用一个干净的玻璃瓶装着,说她熬夜伤身体,需要补补。
会在她加班到深夜,厂区空无一人时,坚持用他那辆锃亮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她穿过长长的林荫道,送到大院门口。
他会捧着自己画的图纸,像个最虚心好学的学生,坐在她身旁的小马扎上,问她那些只有老工人才懂的、关于金属应力和切削角度的诀窍。
他的出现,像一场及时的春雨,滋润了李秀英龟裂了几十年的心田。
她开始毫无保留。
她将自己对轴承改良的全部构想,那些熬了无数个夜晚才在脑中推演出的数据和草图,一点一点地,全部讲给了这个她认定的忘年交。
她甚至觉得,自己争的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名额,更是在培养一个接班人。一个真正尊重技术、尊重老工人的、有希望的年轻人。
这份忘年交,却碍了另一个人的眼。
王美玲。
厂长的外甥女,宣传科的干事。年轻漂亮,能言善道,是厂里公认的一枝花。她早就把沈皓东这个从大上海来的青年才俊,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对于那个公派名额,她也志在必得,一心想靠着厂长舅舅的关系,至少混个随行翻译的身份。
她看着沈皓东整天围着一个又老又脏的半老太太转,心里的嫉妒像野草一样疯长。
皓东哥,你理那个老太婆干什么她懂什么呀,一身的油臭味,离着八丈远都能闻到,恶心死了。王美玲不止一次地在沈皓东面前,娇嗔地抱怨。
沈皓东只是温和地笑笑,巧妙地躲开她伸过来要挽他胳膊的手:美玲,李老师是前辈,我们应该尊重。
王美玲的嫉妒,很快就化为了更阴险的行动。
她利用宣传科的职权,写了一篇内参通讯,标题是《警惕部分老同志思想僵化,好大喜功,与年轻人争利》。这篇没有点名的文章,被油印出来,贴在了厂办公楼下的布告栏里。
一时间,李秀英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压抑的窃笑。
这还不够,王美玲又在食堂里,当着许多人的面,故意不小心把一整碗油腻的菜汤,全泼在了李秀英的饭菜里。然后,她夸张地尖叫起来。
哎呀李阿姨,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没看见您坐在这儿,您这身衣服颜色太暗了,跟墙根一个色儿!
李秀英都忍了。
她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化作了深夜里,锉刀与零件摩擦时迸出的火星。
她觉得,只要自己的技术够硬,只要沈皓东能理解她,这些都不是问题。
她的最终设计图,已经完成了十之八九,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她以为自己抓住的是一束光,能带她走出黑暗。
她不知道,那是一把刀的影子,而握刀的手,正在背后,准备给她最致命的一击。
第二章
背叛之光
致命的真相,在一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雨夜,被狠狠撕开。
那天,为了核对最后一个关键的合金配比数据,李秀英在资料室待到了深夜。窗外,乌云压城,一道道惨白的闪电,不时劈开厚重的夜幕。
瓢泼大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
她准备等雨小点再走。
路过寂静的办公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她摸索着,一级一级地走上楼梯。
走到二楼的楼梯转角处,上面突然传来了压得极低,却又在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无比清晰的对话声。
一个,是王美玲那娇滴滴的、淬了糖的毒药般的声音。
皓东哥,那个老太婆的核心技术图纸,到底弄到手了没有我舅舅说了,只要我们拿着这个成果去汇报,德国的名额,板上钉钉就是我们的。到时候,你做技术代表,我做随行翻译,咱们……
李秀英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浑身的血液,从头顶,一直凉到了脚心。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她无比熟悉、曾经带给她无数温暖与慰藉的清朗声音。
沈皓东的声音里,有她从未听过的犹豫和……哀求。
美玲,你放心。当年要不是你,我连大学都考不上,可能早就饿死在街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挣扎。
只是……李老师她,人真的很好。她把什么都教给我了……
好什么好!一个老顽固!王美玲的声音尖刻起来,沈皓东,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只要把她的核心技术‘借鉴’过来,让她在最终评审会上,彻底死心就行了!
我……我知道了。
轰隆——!
窗外一道巨大的闪电,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楼道,也映亮了李秀英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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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牙齿狠狠地咬进手背的皮肉里,用尖锐的疼痛,来抵御那灭顶的心寒与背叛。
光。
希望。
忘年交。
全都是假的。
那些温暖的关心,真诚的赞美,骑过长街的自行车,玻璃瓶里香甜的麦乳精……一幕一幕,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在她心里来回地、残忍地切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办公楼的。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在她身上,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凉。
因为她的心,已经成了一块万年寒冰。
她没有回家。
那个地方,没有一盏灯是为她亮的。
她鬼使神差地,又走回了那个她待了三十年的车间。
深夜的车间,一片死寂。白天咆哮的机器,此刻都成了沉默的钢铁巨兽,在黑暗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她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闪电的余光,走到了自己那台席勒车床前。
她伸出手,用指腹,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冰冷的床身。
这台机器,陪了她三十年。
它见过她最年轻的模样,听过她无数次的叹息,也承载了她所有的骄傲与梦想。
它不会说话,但它从不骗人。你给它多少心血,它就回报你多少精度。
李秀英靠在冰冷的钢铁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黑暗中,她终于放任自己,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混着脸上的雨水,又咸又苦。
哭过之后,心里的那片废墟,反而平静了。
哀莫大于心死。
死过一次的心,剩下的,就只有淬了火的坚硬。
她从地上站起来,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她回到自己那个简陋的工作台前,打开了那盏陪伴了她无数个夜晚的台灯。
昏黄的灯光下,她把自己所有的技术笔记、草图,一张一张,全部摊开。
看着上面那些密密麻麻、浸透了心血的数据和线条,她忽然笑了。
笑得无声,又悲凉。
沈皓东,王美玲。
你们想要我的心血
好啊。
我给你们。
我给你们一份,能把你们永远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心血。
那一夜,李秀英没有合眼。
天亮时分,在第一缕晨光照进车间时,她画好了两份最终的图纸。
一份,是她真正呕心沥血的完美设计,代表着国内轴承技术的顶尖水平。她将它小心地卷起,藏进了工具箱的夹层。
另一份,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完美的特洛伊木马。
这份图纸,从外观到常规数据,都堪称完美,甚至比她之前的任何一版设计都要精巧。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核心的热处理工艺参数上,她改动了一个微乎其微、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的数字。
这个改动,会让轴承在通过所有常规测试后,一旦进入超过额定负载百分之二十的极限压力测试阶段,其内部一种特殊合金的配比,就会产生肉眼无法察觉的、致命的金属疲劳裂纹。
最终结果,只有一个——在万众瞩目中断裂,崩坏!
第二天,李秀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了车间。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平静得可怕,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沈皓东很快就找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李老师,您昨晚没休息好脸色这么差,可得注意身体。
李秀英抬头看他,这个曾经让她感到无比温暖的年轻人。现在,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伤口上撒盐。
她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将那份特洛伊木马图纸,递了过去。
小沈,你来得正好。我昨晚熬了一夜,总算把图纸完成了。但总觉得有个地方不顺,怎么算都不对。你年轻,脑子活,快帮我看看
沈皓东的眼里,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抑制的狂喜。
他强压着激动,接过图纸,故作认真地看了半天,然后恍然大悟地指出了一个无关痛痒、甚至有些可笑的细节。
李老师,您看,是不是这里的数据有点问题按照我在上海总厂学的最新理论,我建议……
李秀英感激地点点头,适时地露出一丝恍惚和力不从心。
哎呀,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小沈,真是太谢谢你了。这份图纸,就先放你那儿,你再帮我琢磨琢磨,完善一下。我……我得去歇会儿了。
沈皓东如获至宝,连声答应着,拿着图纸,脚步轻快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李秀英缓缓直起身,眼神冷得像刚刚淬火的钢。
游戏,开始了。
她没有停下脚步。
她给在上海当工程师的老同学,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电话费花掉了她半个月的工资。
她请他帮她查一件事——十几年前,沈皓东的身世,以及他口中那位恩人的真实身份。
她不相信,王美玲那样自私自利、连菜汤都要计较的女人,会做出雪中送炭的义举。
一个星期后,老同学的回信,寄到了厂里的收发室。
信里说得清清楚楚。
十几年前,沈皓东确实家遭变故,品学兼优却濒临辍学。也确实有一个匿名的好心人,从辽省的这家红星机械厂,给他汇去了五百元巨款,还有一封鼓励信。
五百元,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工人近一年的工资。
信的落款,没有名字,只用钢笔,画了一朵小小的、绽放的山茶花。
李秀英捏着信纸,手不住地颤抖。
山茶花。
是她的小名。
是她那年去上海出差,从一个老乡口中,偶然听闻此事,动了恻隐之心。她咬着牙,取出了自己准备结婚用的全部积蓄,做了一件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小事。
而王美玲,不过是在一次整理旧档案时,无意中发现了当年的汇款单底根和信件草稿。
她就用这桩冒名顶替的恩情,将一个本该前途无量、心怀感恩的青年工程师,变成了自己手上最锋利、也最愚蠢的一把刀。
真相大白。
李秀英将信纸,仔仔细细地折好,贴身收了起来。
心中最后一点点的犹豫,也随之烟消云散。
第三章
极限测试
最终评审会,定在周五下午两点,在厂部最大的会议室举行。
全厂的技术专家和领导都会出席。
周四晚上,沈皓东再次找到了李秀英。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真诚。
他看着李秀英,声音压得很低。
李老师,我还有最后一个关键的装配问题想不通,您能不能……现在就去现场的设备上,再给我讲一遍这个问题不解决,我明天汇报心里没底。
他的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李秀英看着他精湛的演技,心里一片雪亮。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拙劣的伎俩了。
图穷匕见。
她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好。
他带着她,没有去灯火通明的中心车间,而是绕过了喧闹的厂区,走向了最偏远的、早已废弃的七号仓库。
晚风吹过,高大的杨树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一声声叹息。
李老师,就是这里面的一个旧零件,结构和图纸上的很像,我想参考一下……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沉重铁门,一股霉烂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侧过身,示意她进去。
李秀英一只脚刚踏进仓库的门槛,身后的铁门,就带着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
咔哒。
是老式大锁落锁的声音,清脆,又绝情。
沈皓东的声音,隔着冰冷的铁门传来,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颤抖的歉意。
李老师,对不起。
你是个好人。但是……我欠美玲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您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吧。明天的一切,都跟您没关系了。
脚步声匆匆远去。
仓库里,陷入了彻底的死寂和黑暗。只有灰尘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中,无声地飞舞。
李秀英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她没有呼喊,没有哭泣,也没有绝望。
她只是抬起头,像一头被困的母狼,用那双习惯了黑暗和油污的眼睛,冷静地、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这个囚禁她的牢笼。
几十年的机械知识,在她脑中飞速地运转,拆解,重组。
一个废旧的滑轮组,几根断裂的角铁,一截被遗忘在角落里、生了锈的起重机铁链……
这些在别人眼里的垃圾,在她眼中,都变成了可以利用的零件。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越来越亮。
天亮时分,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厂区的晨雾时,七号仓库二楼的一扇满是铁锈的小窗户,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被一个用杠杆原理撬动的重物,从内部狠狠撞开!
玻璃碎片哗啦啦地落下。
李秀英用撕破的衣袖布条,紧紧包裹着双手,顺着自己用铁链和皮带结成的简易绳索,从二楼的窗口,一寸一寸地,艰难地爬了下来。
最后几米,力气耗尽,她重重地摔在地上。
胳膊和腿上,被粗糙的墙壁和铁链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火辣辣地疼。一身工装变得更加破烂不堪,额头上还磕破了一块,渗出的血迹混着尘土,
выглядело狼狈到了极点。
但她的眼神,却像一柄刚刚淬过火的尖刀,锋利得能刺穿人心。
评审会现场,气氛热烈。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王美玲穿着一身时髦的的确良连衣裙,画着精致的妆,正作为成果汇报人,在台上用她那特有的、清脆又富有感染力的声音,侃侃而谈。
她身边的沈皓东,换上了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作为技术阐述,不时地补充着各种专业数据。
两人配合默契,郎才女貌,引来台下阵阵赞许的掌声。
他们展示的,正是李秀英那份被完善过的,完美的图纸。
厂长坐在第一排,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外甥女,脸上满是骄傲。
他已经准备起身,宣布最终的评定结果。
李秀英的丈夫赵卫国和儿子赵伟明,也被厂办通知,破例允许旁听。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虚假的笑容,仿佛台上的是他们的家人。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的后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了。
一个浑身尘土、衣衫破烂、额角还带着血迹的身影,逆着光,一步一步,踉跄着走了进来。
全场哗然。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上百双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李……李秀英厂长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打翻。
最后一排的赵卫国和赵伟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看着李秀英那副乞丐般的模样,他们的脸,先是涨红,旋即变得铁青。赵伟明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把自己藏起来。
台上的王美玲和沈皓东,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
王美玲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而沈皓东,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李秀英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
她的眼中,只有台上那对光鲜亮丽的男女。
她径直走到台前,将自己那份从工具箱夹层里取出的、真正完美的图纸,重重地拍在铺着红绒布的桌面上。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像两道激光,扫过台上那对璧人,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会场。
我的设计,比他们的,多了一项测试。
我请求,现场进行极限负载压力测试。
沈皓东的嘴唇,开始哆嗦。
厂里的老总工程师,一个戴着深度老花镜的古板老人,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推了推眼镜,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兴奋的光。
哦极限测试好!这个提议非常好!真正的技术,就是要经得起极限的考验!小张,马上去车间,启动压力测试机!
半小时后,两套根据图纸,由厂里最优秀的钳工连夜赶制出的轴承样品,被郑重地安装在了测试机上。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连厂长都紧张地盯着仪表盘。
测试开始。
常规运转阶段,平稳,安静。两套样品的表现都堪称完美,数据几乎一模一样。
王美玲的脸上,又重新露出了得意的、胜利的笑容。她挑衅地瞥了一眼站在机器旁,像一尊沉默雕塑的李秀英。
赵卫国和赵伟明也松了一口气,看向李秀英的眼神,充满了不解和责备,觉得她在胡搅蛮缠,丢人现眼。
加大负载!进入极限测试阶段!老总工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下达了命令。
机器的轰鸣声陡然增大,变得尖锐起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压力仪表盘的指针,颤抖着,一点一点地,越过了那个用红色油漆标记的、百分之二十的临界点——
就在那一瞬间!
一声令人牙酸的、刺耳的金属悲鸣,从机器内部爆发出来!
砰!
一声巨响,如同手榴弹在耳边爆炸!
属于王美玲和沈皓东的那套轴承样品,在高速旋转中,瞬间解体!无数灼热的金属碎片,带着巨大的动能四处飞溅,将厚厚的有机玻璃防护罩,打得噼啪作响,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而旁边,属于李秀英的那套样品,依旧在平稳地、安静地旋转着,发出的声音悦耳而富有韵律,在巨大的反差下,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胜负已分。
高下立判。
会议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那台仍在运转的机器,发出胜利的嗡鸣。
最后一排,赵卫国手里的报纸,无声地滑落。赵伟明张大了嘴,脸上是全然的、颠覆性的呆滞。他们看着那个浑身狼狈、却在这一刻挺得笔直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在几十双从震惊、到鄙夷、再到愤怒的目光注视下,沈皓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李秀英也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封来自上海老同学的、折得整整齐齐的信,将那个关于山茶花的、被冒领了十几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王美玲的脸,从红到白,再到青,最后变成了死灰色。她当场被暴怒的厂长,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后被直接开除,调离了最远的北大荒劳改农场。
沈皓東,则被连夜赶到的总厂纪律部门的人,直接带走,遣返回沪。他的档案上,记下了永不磨灭的、最耻辱的一笔。
李秀英,毫无悬念地,拿到了那个唯一的公派名额。
当她站在全厂职工面前,接过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公派文件时,她看到了台下,丈夫赵卫国和儿子赵伟明。
他们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他们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震惊、羞愧、悔恨和一丝丝敬畏的复杂表情。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那潭泡了她三十年的死水,被她亲手,煮沸了。
第四章
终辉煌
一年后,李秀英从德国归来。
她剪了短发,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走下飞机舷梯时,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与从容。
她带回来的,不仅是当时国内最顶尖的精密制造技术,更有全新的、颠覆性的工厂管理理念。
她被破格提拔为红星厂的总工程师,亲自操刀,带领全厂进行大刀阔斧的技术改革。
三年,扭亏为盈,产品评为部优。
五年,成为全国机械行业的标杆企业。
十年,产品成功打入欧洲市场,远销海外。
李秀英这个名字,成了中国第一代知识性工人里,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家里的那潭死水,也彻底活了。
赵卫国提前办了内退,包揽了所有家务。他不再看报纸,而是每天乐呵呵地,戴着老花镜研究菜谱。逢人就满脸自豪地说:我家那口子,总工程师,忙!国家离了她不行!
儿子赵伟明大学毕业后,进了国家部委。他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烧锅炉那三个字,而是把他和母亲在德国克虏伯工厂前的一张合影,端端正正地摆在了自己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上的李秀英,靠在一台巨大的银白色机器旁,笑得比身后的阳光,还要灿烂。
二十年后。
国家级机械工业终身成就奖的颁奖典礼上。
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李秀英,作为唯一的获奖者,穿着一身专门定制的深红色中式礼服,站在聚光灯下。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却也沉淀出了一种温润而坚定的气场。
台下,掌声雷动。
在最后一排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穿着不合身廉价西装的男人,怔怔地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
是沈皓东。
他的人生,从被遣返的那一天起,就彻底成了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技术停滞,名声扫地,在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革浪潮中第一批下岗。人到中年,一事无成,最终只能靠给一些私营小作坊打零工,勉强度日。
他看着台上的李秀英,浑浊的眼中,流下了迟到二十年的、滚烫的悔恨泪水。
他一生都在偿还那份被误解和冒领的恩情,却弄丢了唯一真正照亮过他、指引过他的那束光。
典礼结束,人群开始散场。他疯了一样地挤上前,穿过无数衣着光鲜的嘉宾,只想走到她面前,说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对不起。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礼貌而又坚决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请留步。
沈皓东看着这个气质不凡的男人,觉得有些眼熟。
男人胸前的嘉宾牌上,印着他的名字和单位——赵伟明,国家发改委装备工业司。
赵伟明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潦倒的男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粒无足轻重的、令人厌烦的尘埃。
然后,他转身,快步走到母亲身边,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体贴地为她披上。
妈,外面风大,我们回家吧。
好。李秀英笑着,挽住了儿子的胳膊,眼神中是全然的慈爱、安详与满足。
一家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谈笑着,走向了灯火辉煌的门外。
沈皓东被汹涌的人潮,无情地挤到一边。他狼狈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只能看着那个他永远无法再靠近的、温暖的背影,越走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像二十年前,他亲手关上的那扇冰冷的仓库大门一样。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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