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我在医院撞见丈夫陪着年轻姑娘做产检。
他温柔地摸着姑娘尚未隆起的肚子:这胎一定要给我生个儿子。
我在产科病房门外笑着打开录音笔,财产分割条款早该改了。
两周后律师送来离婚协议书,丈夫抓起茶杯要砸我:你这蛇蝎心肠!
我望着他暴怒的脸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迫不及待想当爹,该办的就都办了吧。
三年后,有人推开我开的咖啡馆大门:老板娘,来杯你最拿手的爱尔兰咖啡。
窗外阳光落在他眼角的细纹上,像碎了金箔:其实那年,我在病房外都听见了。
【第一章】
我叫沈佩青。
结婚三周年纪念日,老天爷给我安排了一场永生难忘的大戏,地点就在市妇幼医院那混合着消毒水、胎心仪嗡鸣和某种隐秘期待的产科走廊里。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高高的玻璃窗,把光斑烫在地上,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我本是来做个常规体检,谁曾想却在缴费窗口的长龙里,一眼钉死了那两个身影——我的丈夫梁国斌,和一个顶多二十出头、穿着宽松娃娃裙的年轻姑娘。
梁国斌侧着头,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搭在女孩的腰侧,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拢着她还未显怀的小腹。那姿态,是我过去三年在幻梦里都不敢奢求的温柔专注。他的声音不高,却恰好被医院特有的安静放大,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直直扎进我的耳膜深处,连带心脏一起冻结:
…放宽心,这一胎反应不大就好…关键是,要给我生个儿子…
儿子两个字被他嚼得百转千回,裹挟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期盼。那姑娘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几分初为人母的怯懦,细声说着什么。他就那么俯首倾听,手指甚至在那平坦的小腹上极其珍视地轻轻抚摸着,像是在摩挲某种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而我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跳出他半小时前发来的微信:佩青,今晚老地方,我订了位子给你惊喜。公司临时有急事,可能要晚一点点到,爱你。
屏幕的光刺眼,底下那颗小小的、红色的爱心,此刻像个巨大的讽刺泡,在我眼前砰然炸裂,溅出无数带血的碎片。
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的四肢百骸,四肢僵硬的像刚从冰水里捞起。胃部却反常地烧灼起来,像是吞了一把点燃的图钉。我强迫自己深深、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那股冰冷的消毒水气味直冲脑门,竟诡异地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脸上有什么东西,大概是肌肉抽搐着,拉扯开了一个我自己都看不见、但弧度极其刻薄的冷笑。
几乎是凭着刻入骨髓的职业本能——对,我是个财务,整天和冰冷的数字、精密的条款、隐秘的漏洞打交道——我的手指在单肩包的深处冰冷而精准地移动。摸到了那个从不离身的、小巧的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我同样冰凉的手指,像一剂强心针。
侧身,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把自己隐藏在一根粗壮的承重水泥柱的阴影里。柱子泛着粗粝的凉意,紧贴着我的后背,如同某种冰冷而坚固的依靠。我调整着呼吸的频率,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在不远处那对刺眼的璧人身上。周围嘈杂的人声、婴儿的啼哭、护士的呼叫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唯有梁国斌和那女孩时而飘来的只言片语,带着一种残忍的清晰——
……等你生了儿子,我就跟她摊牌,房子车子都归她,儿子必须跟我……
女孩似乎不安地拽了拽他的衣袖:……那她……能答应吗
由不得她……梁国斌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狠劲,像一把磨利的刀,……这些年家里的底子,都是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她没贡献凭什么分走再说,我有儿子了……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尖锐的痛感,恰好将几欲夺眶而出的生理盐水狠狠逼了回去。摊牌答应儿子打下来的
沈佩青啊沈佩青,过去三年,原来不是在做一枕鸳鸯蝴蝶梦,而是在一块巨大的砧板上,无知无觉地扮演着被反复宰割的鱼肉角色。你兢兢业业维护的小家,你体恤他工作辛苦独自扛起的生活琐碎,你心疼他应酬喝酒默默攒下的醒酒汤秘方……在即将到来的儿子面前,原来都他妈狗屁不是!只配拿到点归她的房子车子的施舍还是说,他口中的归她,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一丝极其冰冷的东西,如同细细的毒蛇,顺着脊椎骨缓缓爬了上来。愤怒还在胸腔里燃烧,但已经被一种更硬、更冷、更锋利的物质取代——那是属于一个专业财务面对巨大风险时的绝对清醒。财产分割光靠这点录音当然不够。我们那看似共享实则扑朔迷离的共同资产,我们婚前那份公平得如同废纸的协议,他那些年来路可疑的外快……是时候请专业的人,重新梳理规则了。
梁国斌和他的小雏鸟消失在了产科诊室的门后。我靠在冰冷的柱子上,直到僵硬的身体恢复一丝热度。我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精准地划到一个名字——宋晴,本市专打疑难复杂离婚官司、尤其擅长挖掘隐匿资产的金牌女律师。
电话几乎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喂,佩青
宋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利落干脆,带着一种职业的穿透力。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声线听起来平稳,但出口时,那音调如同被冰水淬过:晴晴,是我。帮我个忙,现在,立刻。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一秒。你说。
帮我清空梁国斌个人名下所有银行卡,今天下午五点前的余额,全部截图保存。查他名下那辆X5最近一个月的行车轨迹和加油卡消费记录,精准到时间点。还有……我手上有一段录音,待会儿发你。我需要你帮我重新草拟一份财产分割方案。
这一次,宋晴那边沉默了足足三秒。三秒后,一个异常清晰、斩钉截铁的字眼,带着金属撞击般的声响,穿透了电话线,也穿透了我混沌的世界:
办。
【第二章】
两周。短短十四天,足以让一个女人的世界天翻地覆。
梁国斌依旧每天晚归,身上偶尔带着一丝不属于我认知里品牌香水的陌生甜腻。他的手机比以前捂得更严了,连洗澡都恨不得带进浴室。而我,在深夜里,在咖啡的苦涩香气掩盖下,一份份打印着冰冷数字的文件在灯下铺开,与宋晴在加密通讯软件里交换着核心信息。她发来的证据链日益清晰——银行流水里几笔去向不明的百万大额转账被圈出;行车轨迹显示那辆他声称公事用车的X5多次出现在市郊一个高档公寓小区门口;加油卡的消费频次和地点诡异吻合着我们蜜月旅行住过、后来闲置给梁国斌一个做生意朋友度假的滨海市那套小公寓……
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地点、每一条轨迹,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在我心口的旧伤疤上反复按压。痛不,那感觉更像是在剥离某种盘踞已久的毒疮。
第十三天,我向公司请了年假。
第十四天下午,阳光依然不错,只是失去了两周前那种虚幻的暖意,显得有些疏离和犀利。我坐在客厅最硬的那张单人沙发里,后背挺得笔直。宋晴一身挺括的职业套装,提着一个沉重的真皮公文包,准时按响了门铃。她走进来,目光快速扫过沙发另一端略显凌乱地丢着的几只男式公文包、沙发扶手上搭着的外套,然后将一份装订整齐、封皮上印着醒目离婚协议书字样的文件袋,轻轻放在客厅那张厚重的深色原木茶几上,发出细微但沉闷的一声笃。
这声音仿佛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佩青,梁先生,宋晴的声音清冷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协议条款我已根据我们反复沟通核实后的情况重新拟定完毕。梁先生,请重点留意第二款财产分割部分,以及第六款男方因婚内重大过错行为应对女方的相关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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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很静,只有客厅落地钟钟摆规律摇摆的沉闷滴答声。梁国斌脸上那种习惯性的、带着点敷衍的不耐烦,在接触到宋晴递过来的眼神和那句重大过错行为时,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慢腾腾地拿起文件袋,抽出厚厚的协议书。起初,他的眼神是飘忽的,带着明显的不屑一顾,像是在看一份完全无关的垃圾合同。可当他的目光真正聚焦在那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款上——尤其是在分割项那两栋核心城市位置的房产、三笔明确标注需要全款归还我婚前财产出资的投资款、以及一笔按照婚姻法原则和宋晴强力主张计算的、高得令他心梗的婚内过错精神损害赔偿金上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
几秒后,梁国斌脸上的血色像被突然抽干的池水,褪得干干净净。一种极端扭曲的神情从嘴角开始蔓延,先是轻微抽搐,接着扩展到整张脸。他捏着协议书边缘的手指指骨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骨节凸起,那份厚实的纸张在他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身体在僵硬的沙发里猛地向前一弹,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从座位上推搡起来,动作太大以至于膝盖重重撞上了沉重茶几的边角。
嘶……
他闷哼一声,但这疼痛显然被更大的东西完全盖过。他的胸腔剧烈起伏,脖子上的青筋如同暴怒的蚯蚓瞬间凸起爬动。一股强大的、失控的、带着巨大羞辱感的怒火猛地冲上他的头颅,烧得他眼睛赤红。
那双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是原始的、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恨意和难以置信的暴戾。
沈佩青——!!!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猛然炸开在客厅里,震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都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
你个毒妇!!!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我脸上,带着浓重口臭的热气扑面而来,你他妈的跟我玩阴的!你早就挖好了坑是不是啊!
他猛地抄起茶几上他刚才喝剩半杯、还冒着一点温气的龙井,水杯带着棕黄色的液体和沉底的茶叶沫子,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狂怒,朝着我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那轨迹凶狠无比,带着风声!
小心!宋晴厉声喝道,下意识地抬臂想挡。
但我更快。
这些年,我不是第一次面对他的情绪失控。在他推搡着我撞向玄关鞋柜的那个深夜,在他因为我忘记给他熨烫第二天要穿的新衬衣而掀翻了整桌饭菜的那个午后……恐惧和求生的本能早已刻进骨髓。
在他抓起茶杯的刹那,我的身体就已经如同最精密的弹簧般做出了反应——不是惊惧地缩头闭眼等挨砸,而是瞬间侧身。动作迅猛而干脆,幅度不大,但极其精准。
砰——哗啦!
茶杯贴着我的发梢飞过,带着一股热浪和刺鼻的茶腥气,重重地砸在我身侧铺着米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精致的骨瓷杯顿时炸裂开来,碎片伴随着滚烫的茶水四散飞溅,有几片锋利的瓷茬甚至溅到了我的裤脚上。温热的茶渍如同一条丑陋扭曲的蜈蚣,迅速在地砖上蔓延开来。
滚烫的茶水溅了几滴在我手背上,瞬间火辣辣地疼。梁国斌喘着粗气,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狂兽,胸膛剧烈地起伏,赤红的眼睛带着一种要把我撕碎的疯狂,牢牢盯着我躲闪的身影,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我站在原地,任由手背上那点灼痛蔓延。我甚至微微仰起脸,迎向他那双被怒火烧得赤红的眼睛。胸腔里那点冰封了两周、如同最深层冰川的火焰,在这一刻被他点燃了,不是失控的烈焰,而是冷却之后更加坚硬的金属锋芒。我用一种比这满屋狼藉更为冰冷、更为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开口:
冷静点,梁国斌。泼妇骂街和打砸抢这一套,只会让你在那位赵小姐眼里更不堪,也会在法官面前让你的形象更难堪。
你说什么!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因惊怒和恐慌而尖利扭曲。提到赵小姐,他的气势像被针扎的气球,泄掉了一丝,转为更深的恐慌和暴怒交织。
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迎着那双依旧布满血丝的暴怒眼睛,继续用那种冰冷的、条理分明的语调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锥凿刻出来:
婚内出轨,证据确凿——录音、照片、银行流水、消费记录,宋律师那里已经准备得足够充分,法官会认可我们的每一笔主张。
转移隐匿夫妻共同财产,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份沾了点茶渍的协议书,想用假合同把那套海滨公寓‘变’给你朋友来逃税你以为税务和法务系统的天眼系统是摆设光这条,足够你喝一壶,宋律师说,追诉起来,金额巨大,判得不会轻。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切割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清晰地看到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他微微弓起了背,刚才那股要杀人的气势已经被一种巨大的、即将被扒光示众的恐惧感取代。
更重要的是,我的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敲碎他最后一点幻想,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想当爹了,那就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吧。我微微勾起唇角,那是没有一丝暖意的弧度,等法院的强制令送到你手上,你那小赵可就没法躲在那个你用我和孩子未来的钱租的安逸小窝里养胎了。舆论、骚扰、执行庭的人上门……梁国斌,你确定你现在这副样子,能当得起一个有担当的父亲
别说了!!!
梁国斌猛地抱住了头,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低吼,身体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跌坐回沙发里。那昂贵的真皮沙发被他砸得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像一座在瞬间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肉山。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了伪装、戳穿了所有狂妄泡泡的颓败死灰。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黏在脸颊上,那精心打理的发型此刻像个破败的鸟窝。他不敢再看我,也不敢看那份静静躺在碎瓷片和茶渍里的离婚协议书,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那块肮脏的地毯碎片,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但已经不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溺水般的恐惧。
客厅里一片狼藉,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宋晴这时才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声音恢复了专业律师的冷静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像法庭上的最后宣判:
梁先生,情绪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根据沈佩青女士提供的充分证据,我作为她的代理律师,非常负责任的告诉你,这份协议中的财产分割条款已经是沈女士基于你们多年夫妻情分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如果你拒绝在协议上签字,我们将不得不向法院提起诉讼。届时,涉及的可能不仅仅是财产分割,还会有重婚罪的刑事诉讼风险,以及你婚外情对象的相关追责程序。孰轻孰重,希望你能冷静权衡。
宋晴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梁国斌失魂落魄的脸:沈女士的条件,是给你三天冷静期。三天后这个时间点,我需要看到这份协议签好字、盖好指纹印,放在这张桌子上。否则…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那句重婚罪和刑事诉讼如同无形的重锤,已经狠狠砸碎了梁国斌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他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和支撑,颓然更深地陷进沙发里,嘴唇微微翕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咆哮和辱骂,只剩下喉间一种近乎呜咽的喘息。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外斜斜照进来,光束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那道光带之外,梁国斌坐在狼藉和阴影中,像一头失去所有獠牙和利爪后蜷缩起来呜咽的野兽。那道横亘在他脸上的、阳光与阴影的分割线,似乎也预示着某些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彻底断裂,将他整个人撕裂成了两半。
空气中弥漫着碎裂的骨瓷、冰冷的茶水、失败的屈辱,以及某种令人窒息的尘埃落定感。
【第三章】
三年。像流沙一样,也像淬炼金属的熔炉。
我的指尖拂过冰凉的黄铜锁扣,鸢尾咖啡馆深棕色的木门应声而开,门口悬挂着的铃铛发出一串清脆如水的碰撞声。
上午的阳光正好,慵懒地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涌进来,将洁净的原木地板、墨绿色的丝绒卡座、错落有致的绿植盆栽,全都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金边。空气里弥漫着馥郁得几乎能让人微醺的咖啡香,深烘的豆子带来的那种醇厚焦香,浅度烘焙花果韵的明媚活泼,还有牛奶经过蒸汽棒打发后产生的香甜奶沫味……这些纷繁复杂的香气,安稳地、温柔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这里独特的、令人安心愉悦的味道基底,盖过了记忆里某种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瓷器碎裂的气息。
老板娘,早啊!
青姐,今天我那个客户改主意了,要打包两份提拉米苏!
嘿,帮我留靠窗那个有插座的角落位子,下午要赶PPT!
熟稔的招呼声此起彼伏。我挂着早已成习惯的温和笑容,像织网的渔人,在小小的店面里穿梭,精准地回应每一个声音,手里的动作丝毫不见慌乱。三年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被背叛的冰冷绝望、还有面对暴怒砸来的茶杯时手背上火烧火燎的灼痛……在时间的深海里,渐渐沉淀成某种坚硬、光滑的基石,稳稳地垫在脚下。那些曾以为能将人彻底吞噬掉的浪潮,终究没能卷走一个财务的清醒和对未来那点精准的计算。
用离婚官司拿回来的钱,付清了咖啡馆的顶手费、押金和初期装修改造的所有成本后,恰好一分不多。连宋晴都惊讶我对数字的抠达到了可怕的地步。每一步,都在精准履行着自己划定的预算红线。
而咖啡馆的名字——鸢尾。法国国花,象征光明、自由、纯净。蓝紫色的花瓣形态优雅而独特,带着一种韧性十足的倔强。这名字是我在签署那份最终版财产分割协议的清晨,无意间路过街角花店,被角落水桶里一支沾着露珠、被挤得几乎弯了腰却依旧向上绽放的蓝紫色花朵击中心房后定下的。
麻烦……加单一份最拿手的爱尔兰咖啡,谢谢。
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时间尘埃感的声音,像一片轻巧的羽毛,却极其精准地掠过吧台旁那张高脚凳附近区域细微的人声背景噪音,径直落在我耳畔。
我正弯腰清点雪莉桶里浸渍的酒渍樱桃用量,那声音来得太猝不及防。动作下意识地停顿了一拍。搅拌勺碰到金属小桶壁,发出叮一声极轻微的回响。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被时光封存又陡然启封的震动。
缓缓直起身。
目光越过擦得锃亮的意式咖啡机蒸腾起的氤氲热气和吧台上盛开的几朵淡紫色鸢尾鲜切花。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而入,金色的光束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恰好温柔地笼罩在说话的人身上。他的发梢似乎沾染了室外的微尘,在阳光里泛着一点浅浅的金光。比记忆里清瘦了些,下颌线条更清晰了。眼尾处,时光悄然刻下了几道细小的纹路,此刻被窗外落进来的、近乎斜射的炙热光线打透,那些细纹如同被嵌入了极细碎的金箔粉末,细微地闪烁着一种柔和又略带沧桑的光泽。
周淮安。那个曾在我人生最灰暗时刻短暂相交、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拉住我,又在我咖啡馆刚刚跌跌撞撞起步、连咖啡豆供应渠道都处处碰壁的艰难时段,凭借其多年积累的稳定人脉和资源网,不动声色地帮我打通了关键几个关节的友人。也是…三年多前,在市妇幼医院那条令我窒息的产科走廊转角处,那个在我按下录音笔、身体冰冷僵硬如堕深渊时,悄然走到我身旁沉默地递上一包崭新纸巾,然后在我混乱收拾情绪时无声离开的高大背影……
我微微吸了口气,鼻端是热乎乎蒸汽里的咖啡香气。脸上自然地漾开一个职业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和浅笑:好的,周先生。马上来。
指尖重新稳住动作,继续分拣那些饱满深红得如同凝固血液的樱桃。
熟练地拿出那只特殊的、事先被暖过的厚玻璃杯。精准量出带着麦芽香气的上好爱尔兰威士忌,倒入杯底。热气腾腾的浓缩咖啡沿着吧匙背面倾泻而下,避免直接搅动酒液。最后注入新鲜打发、如同天鹅绒般丰盈细腻的鲜奶油,一层纯白的浮云漂浮在深褐色的液体上方。
当那杯氤氲着威士忌独特辛香、咖啡醇厚焦苦和鲜奶油甜美气息的爱尔兰咖啡被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深色原木台面上时,浓郁的香气带着些许攻击性,瞬间弥漫开来,像一小团看不见的暖雾,包裹住了两人之间那窄窄的台面距离。
周淮安的目光从咖啡杯上缓缓抬起,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没有了初见时的客气,也没有了过去单纯提供帮助时的疏朗。里面翻涌着一些沉甸甸的、需要诉说的东西。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舒缓的背景音乐,但这一刻,我们之间的空气似乎被短暂地隔绝了一瞬,隔绝了人声、杯盘细响和流淌的音符。
他端起杯子,却没有立刻喝,只是凝视着那层柔润雪白的奶油盖。指腹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像在确认某种温度的真实感。
味道…他抬起眼,深邃的瞳仁对上我的视线,唇角似乎泛起一丝微乎其微的涟漪,还跟三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刚开张的小店时喝到的一样好。
我保持着微笑,微微颔首:您喜欢就好,老顾客的口味不敢变。
语气是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离。
他看着我的眼睛。窗外的阳光把他眼尾那些细碎的金箔纹映照得更深了些,连同他眼底深处那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也变得清晰可见。
……其实,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沙质感,清晰地将话语送入我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如同缓慢投掷的鹅卵石,在我心头那深潭般的平静水面击打出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那年,在市妇幼住院部五楼产科那长长的走廊尽头,梁国斌……和那个女孩说话的时候……他顿了顿,目光从咖啡杯上飘开,似乎也穿透了过去三年的重重尘埃,落在我极力封存的那块冰冷刺骨记忆之上。他轻轻补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句:
我就在病房门外……那一切,我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
——听见了那句儿子。
——听见了那份无耻的摊牌计划。
——听见了那对廉价男女关于我命运的安排。
我的心脏骤然紧缩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空气里浓郁的咖啡香混着烈酒的辛醇,编织成一张无声却沉重的网。咖啡馆细微的嘈杂仿佛退到了遥远的海岸线之外。光线流淌,尘埃悬浮,一切慢动作般定格。唯有都听见了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时光也无法冷却的温度,再次粗暴地烫在了记忆深处那块结了痂、却又从未愈合过的疤痕之上。
手心里的温度在杯壁上一点一点散失。但这一次,胸膛里没有预料中那种被揭穿伤疤的刺痛,也没有重新被拉回深渊的眩晕。反而有一种意料之外的……如释重负或者说,一种彻底的坦荡
那一直盘踞在心底最阴暗角落的,一种从未言说的耻辱感——为了那场在冰冷医院柱子后面被迫用录音笔自保的羞辱;为了那个需要收集丈夫出轨证据的、像个卑微侦探似的自己;甚至为了最终法庭上那份用精确数字堆砌出来的冰冷胜利……那点难以启齿的自厌感,就在周淮安这句清晰无比、带着旧日见证意味的话语落地的瞬间,奇异地、一点点地被一种更深沉的力量溶解了。
原来,那一切挣扎、隐忍、痛苦和撕扯,从来不是我的独角戏。自始至终,都有一双眼睛,冷静地、安静地在风暴的边缘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肮脏与残忍。他看见了风暴的中心,也看见了风暴中那个努力挺直脊梁、用自己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冰冷的数字和理性的规则——来打一场绝望反击战的卑微身影。
这种被见证的感觉,无关评判,却沉重得如同铅坠。
再开口时,我的声音听起来竟是不可思议的平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自持。我甚至微微抬高了一点杯中的水杯,对着他示意了一下,目光坦然而沉静地迎向他眼中那片沉淀着过往岁月的深邃光泽:
听见了……那也挺好的。省得我费口舌解释了。唇角的弧度带着点释然的意味,很淡,却很真实。毕竟那场戏,
我顿了顿,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窗外阳光下熙熙攘攘、充满生气的街道,现在想来,演技确实拙劣,剧本也足够恶心人。
阳光依旧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慷慨地洒满整间咖啡馆。木质吧台的温润触感真实地停留在指尖。空气里氤氲着爱尔兰咖啡那独特而热烈的气息。
周淮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双经历过岁月沉淀的眼睛里,某些凝结的东西似乎在缓缓融化。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他那杯咖啡,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融合了醇厚咖啡、辛辣威士忌与清甜奶油的复杂香气。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在那细碎金箔般的细纹旁投下小片柔和的阴影。
我知道,那句都听见了所撕开的,不仅仅是过去的一道伤疤,也是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某种无形壁垒的第一道裂隙。过往的沉重碎片,混杂在爱尔兰咖啡的浓烈香气和今日明净的阳光里,无声地悬浮于二人之间。故事似乎刚刚告一段落,却又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瞥旧日真相,悄然翻开了一个含义模糊的新章。
咖啡馆里轻柔的爵士乐换了下一首曲子,音符像珍珠一样滚落在大理石桌面上。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