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到三中的第一天,我就听见了林疏桐的名字。
不是因为她是年级第一,也不是因为她是林家大小姐
——
是走廊里那几个女生的议论,像碎玻璃碴子扎进耳朵:
你看她走路姿势,后背挺得像量过角度的尺子,校服裤线比黑板擦还直。
上次校庆弹钢琴,鞠躬时腰弯的弧度,和礼仪老师教的分毫不差,连微笑都带着秒表计时的味儿。
我抱着一摞课本站在走廊拐角,顺着她们的目光往前看。
晨光从窗户斜切进来,把那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照得像幅精心装裱的画。
她坐在教室最显眼的位置,后背挺得一丝不苟,校服领口规规矩矩扣到第二颗
——
校规明明只要求扣第一颗。
右手捏着钢笔,笔杆和桌面形成的角度,看着就像用三角板量过。
最绝的是她的头发,明明沾着晨雾的潮气,每根发丝却都服服帖帖,连额前的碎发都没乱一根。
后来我才知道,这
不乱
是有代价的。
有天早自习前我去水房,撞见她对着镜子喷发胶,小瓶子举得离头发十厘米远,喷一下就用梳子梳三下,嘴里还数着数:一、二、三……
原来每天早上,她要提前半小时来学校
定型,就为了维持这副
完美
的样子。
第一节课下课铃刚响,我故意绕到教学楼西侧的楼梯间。
昨天听同桌说,林疏桐总爱在这儿待着,说是
透气。
果然,台阶角落里缩着个人。
是林疏桐。
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我放轻脚步走近,看见她手里捏着块巧克力,包装纸被指尖攥得发皱,上面印着
黑巧克力
85%
可可。
下一秒,她咬了一大口,喉结用力滚了一下,紧接着猛地偏过头,呸
地把巧克力吐在了地上。
那动作又急又狠,完全不像平时那个连说话都轻拿轻放的她。
她把剩下半块巧克力狠狠塞进裤兜,指尖用力掐进掌心,指节泛白,连带着手腕都在抖。
我看得清楚,她手背上留下了四个淡红的月牙印,像刚被什么东西蛰过。喉结还在不停滚动,像是在用力咽什么东西,可嘴角明明挂着没忍住的哽咽,只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从书包里摸出早上没喝的草莓牛奶,走过去蹲在她旁边,把牛奶往她面前推了推:是不是太苦了这个甜,能压一压。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回过头。
刚才在教室里那副标准到像模具刻出来的微笑,瞬间碎成了冰碴子。
她的瞳孔缩得尖尖的,像受惊的小兽,眼里没了课堂上的平静,全是慌乱和防备,连声音都带着冰碴:与你无关。
我没收回手,视线落在她校服袖口。
那里卷着一圈,露出一小截白色绷带,边缘还沾着点已经发黑的血渍。
上周的化学实验课我记得清楚。她往试管里倒溶液时手抖了一下,试管
哐当
撞在铁架台上,碎玻璃划了手背。
当时周围同学都围过去,老师也急着要带她去医务室,她却只是低头用纸巾按了按伤口,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好了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谢谢老师,我没事,小伤口而已。
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现在,这道
小伤口
的绷带下,藏着的是她连疼都不敢喊的样子。
我把牛奶又往她那边推了推,包装上的草莓图案蹭到了她的裤腿。
她的裤子是熨过的,连裤脚的折痕都笔直,可刚才塞巧克力时太急,裤兜边缘皱了一小块,像幅完美画作上突然多出的墨点。
我叫沈砚,
我没管她的冷脸,自顾自地说,新来的转学生。
她没接话,只是死死盯着我手里的牛奶,像是在判断这东西有没有毒。
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漏进来,照在她发梢上,我才发现那
服帖
的头发里,藏着几根不服输的碎发,正偷偷翘着,像她此刻藏不住的慌乱。
原来那些被人羡慕的
完美,都是装出来的。
原来那个永远挺直脊背、永远微笑得体的林疏桐,也会因为一块太苦的巧克力皱紧眉头,也会因为一道小伤口偷偷躲起来疼,也会有绷不住的时候。
她最终还是没接我的牛奶,抓起书包站起身,快步往楼梯上走。
经过我身边时,裤兜里的半块巧克力硌出个小小的硬块,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着,像颗藏不住的心事。
我捡起地上那枚被她吐掉的巧克力碎屑,放在手心里捻了捻。
很苦,带着种涩涩的味道,像她此刻藏在完美面具下的真实。
那天我才明白,有些完美不是天生的,是用无数个
不能
堆起来的:不能喊疼,不能皱眉,不能喜欢太甜的东西,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慌乱。
她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了几下,突然顿了顿。
我抬头时,只看见她校服后领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和刚才在教室时一样挺直,却好像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些。
我捏着没送出去的草莓牛奶,纸盒被手指攥得有点变形。
阳光顺着楼梯间的窗户爬进来,在台阶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像她那张忽明忽暗的脸。
裤兜里的巧克力还在晃吗绷带下的伤口还在疼吗下节课她会不会又戴上那副标准微笑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牛奶盒在手里转了半圈。
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我想。
总能知道答案的。
1
实验课的秘密
周二下午的化学实验课,窗外的梧桐叶跟疯了似的拍玻璃,啪嗒啪嗒
响得人心烦。
实验室里更呛,盐酸和大理石反应的酸味混着酒精灯的焦糊味,钻进鼻子里直发痒。
我刚把实验记录本摊开,就瞥见林疏桐站在对面实验台。
她穿的白大褂袖口卷得特整齐,刚好到小臂中间,可我眼尖,看见卷边底下藏着块褐黄色的印子
——
上周硫酸溅到的,当时她急着用抹布擦,没擦干净。
后来她才跟我说,她妈每天都要检查她的衣服,别说这种明显的污渍,就是袖口沾点灰,都会被念叨:林家女儿连自己都打理不好,将来怎么管公司
所以她现在卷袖子都跟量过似的,非要把那点不完美藏得严严实实。
这会儿她正捏着胶头滴管,右手稳得像装了支架,左手却背在身后,指节绷得发白。
烧杯里的溶液泛着蓝盈盈的光,她要往里面滴氢氧化钠,直到沉淀完全。
可我看得清楚,她捏滴管的指尖在抖,那蓝色液体表面被戳出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半天没滴进去一滴。
林疏桐,发什么呆
同组的陈雨薇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再不来我可自己倒了,等会儿实验报告你写啊
林疏桐像是被突然拽了一把,猛地回神。
手里的滴管
啪
地撞在烧杯壁上,几滴溶液溅出来,正好落在她手背上。
那瞬间她倒抽了口冷气,肩膀都绷紧了,可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好了那副标准微笑
——
嘴角弯成
30
度,眼角带点笑意,连声音都甜丝丝的:没事没事,你们先弄,我马上来。
说着她转身往水池走,步子迈得挺稳,跟没事人似的。
我放下手里的玻璃棒,悄悄跟了过去。
水池边没人,她背对着我站着,水龙头开得很小,细水流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淌。
我看见她把刚才溅到溶液的地方凑到水下冲,另一只手死死攥着白大褂下摆,指节都泛白了。
手背已经红了一小片,她却咬着嘴唇没出声,嘴唇都快咬成白色了。
疼就别硬撑着。
我走过去,把手里的实验记录本往她怀里一塞,我帮你记数据,你赶紧找老师拿点烫伤膏。
她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手里的记录本差点没拿稳。
我早上在走廊接水时被雨淋了,耳后还沾着片梧桐叶,发梢往下滴水,估计这会儿看着挺狼狈。
她盯着我这副样子愣了愣,半天没说话。
平时她跟人说话,要么说
谢谢,要么加个
请,客气得像在演礼仪课。
可这次她只是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不用。
就两个字,连多余的客套都没有。我反而松了口气,这才像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那个按程序说话的机器人。
我没管她的拒绝,转身从试剂柜里翻出护目镜,走过去往她头上一扣。
塑料镜框碰到她额头时,她瑟缩了一下,睫毛在镜片上扫过,像小扇子似的。
实验课规定要戴护目镜,你忘啦
我故意说得大大咧咧,手指不小心碰到她耳尖,烫得吓人。
她没躲,也没说话。
我低头收拾东西时,听见她轻轻
嗯
了一声,声音小得快被窗外的风声盖过去。
鼻尖飘来股淡淡的柠檬味,是我上周在超市买的洗发水,我跟她说过比学校发的好闻
——
原来她真的记住了。
等我回到实验台,看见她已经站在烧杯前,胶头滴管稳稳当当的,刚才那股慌乱劲儿好像没了。
蓝色的硫酸铜溶液里滴进氢氧化钠,慢慢沉淀出浅蓝色的絮状物,像揉碎的云。
溶液终于澄清时,我凑过去看她写的实验数据,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
我没忍住,跟她说:你刚才手抖的样子,像风里的向日葵。
她手里的笔
顿
了一下,墨点在纸上晕开个小圈。
猛地转头看我,眼睛瞪得圆圆的,刚才那副镇定全没了。我赶紧低头假装看实验步骤,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飞快地低下头,盯着烧杯里的蓝色晶体,嘴角偷偷往上翘了那么一点点
——
就
0.5
厘米吧,却比她平时练过的微笑好看一百倍。
下课铃响的时候,她正把实验器材往柜子里收。我看见她把白大褂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好,叠到袖口时,特意把那片褐渍朝里折了三折,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明天记得把袖口洗干净。
我经过她身边时随口说。
她叠衣服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只轻轻
嗯
了一声。
可我走出实验室老远,好像还能听见她叠衣服的声音,一下下的,跟在数着什么似的。
周五放学的公告栏前,挤了一堆人。
秋日的风卷着桂花香飘过来,甜得发腻,可没人顾得上闻
——
月考成绩刚贴出来,个个都伸长脖子往前凑。
我踮着脚扫了眼排名,林疏桐的名字照旧钉在第一的位置,红笔写的,特显眼。
沈砚两个字在第三,不算差,我摸着下巴挺满意。
正准备挤出去,就看见林疏桐站在公告栏侧面,手里捏着她的数学试卷。
试卷边角压得平平整整,连个褶子都没有,字迹跟打印的似的,一笔一划规规矩矩。
可我绕到她旁边时,眼尖地看见最后一道大题旁边,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猫,猫爪子上还画了个爱心,圆滚滚的,跟她平时的样子完全不搭。
这大概是她藏在
完美答卷
里的小暗号吧。
我没等她把试卷折好,就往她面前一站,堵住了她的路。
她手里的试卷
哗啦
响了一声,慌忙往身后藏。
你跑什么
我挑眉看她,问你个事儿。
她没看我,手指捏着校牌绳子在指尖绕圈,一圈又一圈,最后绕成个死结。
什么事
声音低低的,像怕被别人听见。
你为什么连笑都要练
我直截了当问她,上次班会你对班主任笑,刚才对张老师笑,嘴角弯的弧度都一模一样,连眼睛眨的次数都差不多。你不累吗
她的肩膀猛地一僵,像被针扎了似的。
捏着校牌的手指更用力了,指节泛白,绳子都快被她扯断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瞳孔缩成了小点儿: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我伸手把她肩上的书包拽下来,甩到自己肩上,你怕黑,却每天放学自己走夜路,上周三晚自习后,我看见你在巷口站了十分钟才敢往前走;你喜欢猫,上次陈雨薇说‘猫脏死了’,你明明皱了下眉,却跟着点头说‘是挺脏的’;还有上次解物理最后一道大题,你算出答案时眼睛亮得像有光,可下一秒就赶紧低头翻书,好像怕别人看见似的
。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林疏桐,你活得这么装,不累吗
她的脸
唰
地白了,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
周围的同学渐渐散了,公告栏前只剩我们俩,桂花香飘过来,甜得有点发苦。
突然,她
嗤
地笑出声。
那笑声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不是标准的清脆,带着点气音,还有点发颤,像碎冰在玻璃上划。
累
她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白鞋面上沾了点灰,是刚才在公告栏前挤的时候蹭的,我妈说,‘林家女儿没有资格累’。
她抬起头,眼里的光暗沉沉的,像蒙了层灰:她给我请了礼仪老师,每周三下午练微笑,对着镜子练两个小时,嘴角夹着筷子不能掉;钢琴老师数着拍子让我练音阶,错一个音就罚弹二十遍;就连走路,她都拿尺子量我的步幅,说‘女孩子一步走三十厘米才优雅’。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考第一不是因为喜欢学习,是因为考第二会被锁在房间里罚抄家规,抄到半夜三点;我弹钢琴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我妈说‘弹钢琴的女孩子在宴会上才有面子’;我连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都得按她们的规矩来
。
那你自己喜欢什么
我打断她。
她愣住了,好像从没被问过这个问题。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指甲都快嵌进布里了。
我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你明明喜欢天文,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上次作文课写《我的理想》,你写‘将来要继承家业’,可我看见你笔记本里夹着天文馆的门票,上周三晚上回家,我还看见你在手里拿着本《天文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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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偷看我
她猛地抽回手,像被烫到似的,脸瞬间涨红了。
我没偷看,是不小心看见的。
我指了指她的书包,你刚才翻试卷时,那本书露出来了,被数学练习册盖着,封面都被摸得起皱了。
她的脸更红了,慌忙把书包从我的肩上拽回去,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宝贝。
手指在书包侧面捏了捏,那里鼓鼓囊囊的,估计就是那本《天文爱好者》。
那又怎么样。
她别过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喜欢有什么用,我爸说‘天文能当饭吃将来还不是要继承公司’。
风卷着梧桐叶飘过来,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没像平时那样立刻拨开,只是盯着地面上的影子发呆。那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背挺得笔直,可我总觉得,那影子里藏着个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委屈得快要哭了。
喜欢怎么会没用。
我蹲下来,捡起片落在她脚边的梧桐叶,叶子边缘有点卷,还带着点虫洞,一点都不完美,可在夕阳下透着暖黄的光,你看这片叶子,有虫洞,边缘还卷了,可它照样能在树上待一整个夏天,风一吹还能跳舞呢。
她低头看着我手里的叶子,没说话,可我看见她的手指松了松,没再死死攥着书包带。
我妈说,人活着不用总端着。
我把叶子递到她面前,舒服最重要。
她盯着叶子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接了过去。
指尖碰到我的时候,我感觉她的手抖了一下,很轻,像羽毛扫过。
她把叶子捏在指尖转了转,虫洞对着阳光看过去,能看见对面的教学楼。
我该回家了。
她把叶子小心翼翼地夹进试卷里,转身要走。
喂,
我在她身后喊了一声,你试卷上的小猫画得挺可爱的。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可我看见她的耳朵尖红了,像被夕阳染的。
书包带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着,刚才被她藏在里面的《天文爱好者》,好像也跟着晃了晃,像个急着要出来透气的秘密。
我站在公告栏前,看着她的背影往校门口走。
背还是挺得笔直,步子迈得均匀,像按程序设定好的机器人。
可我知道,她怀里的试卷里夹着片有虫洞的梧桐叶,最后一页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猫,书包里藏着本被摸皱的天文杂志
——
这些藏在
完美
壳子里的小痕迹,才是真的她。
风又吹过来,桂花香更浓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柠檬糖,是早上我妈塞给我的,说
分给新同学吃。
下次见面,或许可以塞给她一颗。我想。
她总该尝尝甜的味道,不用假装不喜欢的那种。
2
巷口的小猫
十月末的傍晚,夕阳把巷口的老墙染成橘红色,墙根的野菊开得疯,黄灿灿的一片,风一吹就晃脑袋。
我蹲在老槐树下,纸箱里的小猫
喵呜
叫着,左前爪缠着我昨天找校医要的纱布,边缘还渗着点淡粉色的血
——
前天被电动车碾了,吓得缩在这儿两天没敢动。
我正撕猫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林疏桐站在巷口,背着书包,白鞋尖沾了点泥,正踮着脚往这边看,像怕踩脏了什么宝贝。
她在那儿犹豫了好一会儿,脚抬起来又放下,直到看见我把猫条递到小猫嘴边,才终于咬咬牙,抬脚踩进了草丛。
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她皱了下眉,蹲下来时特意把校服裙摆往腿中间掖了掖,生怕沾到地上的灰。
我憋着笑没说话,这大小姐,连蹲都透着股精致劲儿。
它叫什么
她轻声问,眼睛盯着小猫的爪子,声音软乎乎的。
还没起名,你给起一个
我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位置。
她指尖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犹豫了半天,才轻轻碰了碰小猫的下巴。
小猫大概是饿坏了,蹭地一下跳上她的膝盖,小爪子扒拉着她的校服拉链。林疏桐浑身一僵,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可就是没推开。
过了几秒,她慢慢放松下来,指尖顺着小猫的背摸过去,动作生涩得像第一次碰活物,可眼神软得能滴出水。
阳光从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她脸上,她没像平时那样端着
冷脸,睫毛垂着,嘴角自然地往上翘着,连鼻尖的小雀斑都看得清楚
——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吧,不是那个练过微笑的林疏桐,就是个普通的、喜欢小猫的女生。
你摸它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没忍住,开口说。
她的动作顿住,像被按了暂停键。猛地抬头看我,耳尖
唰
地红透了,连耳根都泛着粉:我…
我以前在家偷偷养过仓鼠。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养了半个月,被我妈发现了,直接装垃圾袋里扔了,她说‘玩物丧志,林家女儿不能学这些没出息的’。
小猫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她的手指僵了僵,低头摸着小猫的毛,没再说话。
我看见她的指尖在发抖,不是紧张,是有点难过。
以后叫它阿橘吧,
我把装猫条的盒子往她那边推了推,看它毛色,挺配的。
她点点头,轻声对怀里的小猫说:阿橘,以后我天天来给你带吃的。
正说着,陈雨薇抱着作业本从巷口经过,看见我们俩蹲在地上,哟
了一声:林疏桐,你居然蹲地上喂猫这要是被哪个家长拍下来发群里,你妈不得说你
林疏桐下意识就想站起来,手都撑到地上了。
我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怕什么,喂猫又不丢人。
我看着陈雨薇的背影撇嘴,她懂什么,你这样比端着好看多了。
林疏桐愣了愣,真的没再动。
她低头摸了摸阿橘的脑袋,反而把小猫抱得更稳了点,连刚才掖得紧紧的裙摆蹭到地上都没在意。
沈砚,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以后…
我们三个一起回家好不好
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怀里的阿橘。
我心里一动,把猫条盒往她怀里塞了塞:行啊,不过猫粮得你买,我零花钱不够。
她
噗嗤
笑出声,这才是她真正的笑声,不是练过的清脆,带着点气音,像风铃被风吹得晃了晃。
我看见她指尖沾了几根猫毛,没像平时那样立刻掏纸巾擦掉,反而就那么带着,低头跟阿橘说话时,指尖还轻轻捻着那几根毛。
夕阳快落山时,她要回家了。
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白鞋上的泥渍更明显了,可她没像来时那样在意,反而把我塞给她的猫条盒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侧兜。
明天我带火腿肠来。
她走到巷口时回头说,脸上还带着点笑意。
记得带温水,凉的它不爱喝。
我挥挥手。
她点点头,转身往大路走,背影比平时轻快多了,连书包带晃得都比平时欢。
我看着她的背影笑,这大小姐,总算有点活人气儿了。阿橘在我怀里蹭了蹭,我摸了摸它的脑袋:看见没,以后有饭票了。
周末傍晚,我正帮我妈看超市,听见门口的风铃
叮铃
响。
抬头一看,林疏桐站在门口,背着书包,手捏着衣角,眼神往货架上瞟,就是不进来。
进来啊,站门口干嘛
我冲她招手。
她犹豫着迈进来,白鞋尖在门口的蹭鞋垫上蹭了又蹭,好像鞋底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家超市就二十来平,货架摆得挤挤巴巴,临期饼干的盒子歪在最上层,我妈系着沾了油渍的围裙,坐在收银台后算账,算盘打得
噼里啪啦
响。
阿姨好。
林疏桐站得笔直,像在参加什么仪式。
我妈抬头一看,笑着站起来:这不是小桐吗快过来,阿姨刚烤的肠,热乎着呢。
说着就从保温箱里拿出根烤肠,往她手里塞。
林疏桐手忙脚乱地接过来,指尖发颤,烤肠的油滴在她手背上,她慌忙用另一只手去擦,差点把烤肠掉地上。
我看着直乐,这大小姐,估计从没吃过这种路边摊级别的烤肠。
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妈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转头冲我喊,阿砚,把那箱牛奶搬到库房去,别挡着道。
我应着声搬牛奶,刚把箱子抱起来,就听见林疏桐小声问我妈:阿姨,您围裙上沾了油渍,不怕别人说您不整洁吗
我妈笑得更欢了,指了指围裙上的油渍:这有啥刚炸油条溅的,擦不掉就不擦了,自己舒服最重要,哪顾得上别人说三道四。
她顿了顿,看着林疏桐,小姑娘家别总绷着,累不累啊
林疏桐低头咬了口烤肠,没说话。
我搬完牛奶回头,看见她眼圈有点红,嘴角却在动,估计是觉得烤肠好吃。
我妈说‘女人必须精致,不然没人尊重’。
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的裙子从来没皱过,口红永远涂得整整齐齐,连跟我爸吃饭都要提前半小时化妆。
我妈往她手里塞了包纸巾:精致没错,但不能为了别人的眼光活。你看阿姨这超市,乱是乱了点,可街坊邻居谁不乐意来实在。
林疏桐捏着纸巾,点了点头,又咬了口烤肠,这次吃得认真多了,连嘴角沾的油星都没在意。
我看着她的样子,突然觉得,那些被
精致
捆住的规矩,在热烘烘的烤肠面前,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临走时,我妈从货架上拿了袋柠檬糖塞给她:阿砚说你喜欢这味,拿着路上吃。
林疏桐捏着糖袋,手指在上面捻了捻,突然抬头看我,声音小得只有我们俩能听见:我其实不喜欢柠檬味。
她顿了顿,耳尖又红了,是…
是你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抱着书包跑出超市,风铃
叮铃叮铃
响了半天。
手里的柠檬糖包装袋被我捏得发皱,心里却甜滋滋的
——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
坦白,不是那种被逼问出来的,是自己说的。
我妈凑过来,撞了撞我的胳膊:这小姑娘,看着挺乖,就是绷得太紧了。
她指了指林疏桐跑远的方向,下次叫她常来,我给她炸油条吃。
十一月的午休,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只有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在落地窗上的声音。
我刚从外面打水回来,就看见林疏桐趴在靠窗的桌子上,面前摊着本《天体物理学入门》,书页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看见书页中间夹着张报名表,顶端印着
全市青少年钢琴比赛,母亲签名
那一栏,苏晚晴的名字签得龙飞凤舞。可报名表的空白处,有人用铅笔写了行小字:我想考奥数竞赛,字迹被划了又描,铅笔印子重重叠叠的,像在跟自己较劲。
又被你妈安排活儿了
我把水杯往她桌上一放,故意吓她。
她果然浑身一颤,慌忙把报名表往书里塞,脸都白了:没…
没有,就是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需要把名字划了又写
我伸手把报名表抽出来,指着那行小字,奥数竞赛怎么了你解数学题不是挺厉害的吗上次张老师还说你那道偏微分方程的解法比标准答案都巧。
她把脸埋进书里,声音闷闷的:我妈说钢琴能‘提升气质’,以后参加晚宴用得上。奥数…
奥数有什么用
对你有用不就行了
我从她书包侧兜掏出个小本子,是上次我瞥见她记星图的那个,你半夜在宿舍阳台看星星,记了满满三页星图;解天体物理题时,手指会无意识敲桌子打节奏,嘴角还偷偷笑
——
这些难道不是因为喜欢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红了,睫毛上沾着水光:喜欢有什么用我爸说‘天文能当饭吃继承公司才是正途’。
她捏着衣角,指节都白了,上次我跟他说想报天文兴趣班,他把我的星图本扔了,说‘林家不需要不务正业的女儿’。
我突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在我手心里轻轻发抖。
张老师说你是他教过最有数学天赋的学生,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不是负担,是你的本事。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万一…
万一我考砸了呢我妈会更失望的,她已经说我最近钢琴练得少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到她嘴里,橘子味的甜丝丝的:考砸了又怎样至少你为自己喜欢的事努力过,比当一辈子提线木偶强。
她含着糖,没说话,眼泪却
啪嗒
掉在书页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
她赶紧用袖子去擦,可越擦晕得越大,最后干脆放弃了,就那么任由眼泪掉着,肩膀轻轻耸动着,像被雨淋湿的小兽。
我没催她,就坐在旁边看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吸了吸鼻子,把那颗橘子糖嚼碎了,声音带着点鼻音:真甜。
甜就对了,
我笑,以后想吃糖就跟我说,我妈超市里多的是。
她低头翻开奥数竞赛的报名表,指尖在
参赛人签名
那一栏犹豫了半天,终于咬着牙,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没平时那么工整,甚至有点歪,可看着比任何时候都有力气。
我回到自己座位时,从书包里翻出个旧笔记本。
封面都磨掉了色,扉页上写着
帮林疏桐赢一次,里面画满了她上次给我讲题时画的小技巧
——
我数学不算好,可她喜欢的事,我想帮她多做点。
十一月的家长会,礼堂的灯光亮得刺眼,照得人眼睛发花。
我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看着林疏桐的妈妈苏晚晴坐在第一排,穿着香奈儿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指尖在笔记本上敲着,姿态优雅得像在参加什么高端会议。
我离得远,可看她笔记本上的字
——林疏桐本周需改进:钢琴练习时长不足
/
法语发音不标准
/
校服袖口有污渍,连标点符号都打得整整齐齐。
散会后,我在礼堂门口等林疏桐。
她背着书包走出来,头埋得低低的,校服领口的扣子没扣紧,露出一小截脖颈,看着有点蔫。
你妈没说你什么吧
我迎上去。
她摇摇头,声音哑哑的:我说想参加奥数竞赛,她笑着说‘你拿奖我就陪你去天文馆’。
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小本子,是苏晚晴的日程本,上面用荧光笔标着
十二月晚宴需练钢琴迎宾曲,你看,她早就安排好了。
我捏了捏她的胳膊,没说话。
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踢得石子
咕噜咕噜
滚远:我知道这是交易。她从来没陪我去过天文馆,上次答应我生日去,结果头天晚上说要陪我爸见客户,让司机送我去的。
说着,她从书包里掏出双帆布鞋,是我上个月送她的生日礼物,洗得发白,鞋边都磨毛了:我今天故意穿这个来的,没穿她给我准备的小皮鞋。
她低头看着鞋子,她肯定会说‘丢人’。
可她的语气里没带多少难过,反而有点小得意,像偷吃到糖的小孩。
我们往公交站走,她突然说:我回家时,看见我妈坐在钢琴前发呆。
嗯
我转头看她。
她对着本旧钢琴谱哭,
林疏桐的声音很轻,谱子上写着‘16
岁
想考音乐学院’,旁边还有泪痕。我从没见过她哭,她总说‘林家女人不能掉眼泪’。
风卷着银杏叶吹过来,落在她的帆布鞋上。她弯腰捡起来,捏在手里转了转,叶子边缘都黄了,还带着个虫洞。
沈砚,
她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我,眼睛亮亮的,你说,人是不是都有没实现的事
我想起我妈总说她年轻时想当护士,结果为了照顾生病的外婆,留在了超市;想起张老师说他当年想考物理系,结果家里穷,读了师范。
大概吧,
我接过她手里的银杏叶,夹进她的笔记本,但没实现,不代表不能再试试。
她低头看着笔记本,指尖在
音乐学院
那几个字上轻轻划了划,没说话。
可我看见她把那双磨毛的帆布鞋往书包里塞时,攥得紧紧的,像握着什么重要的宝贝。
公交来了,她上台阶时绊了一下,我伸手扶她。她站稳后抬头冲我笑,没像平时那样说
谢谢,就那么笑了笑,眼角的泪痣在路灯下看得清楚。
车开走时,她从车窗里冲我挥手,帆布鞋的鞋带在书包外面晃着,像个急着要挣脱束缚的信号。
我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的尾灯越来越远,突然觉得,这场跟
完美
的较劲,她好像没那么怕了。
3
追星星的人
一月的集训教室跟蒸笼似的,暖气开得足,窗玻璃上蒙着层白雾,能看见外面飘着的小雪花。
林疏桐的座位堆着比人高的草稿纸,每张纸都写得密密麻麻,左边是工整的公式推导,右边却画着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和星星,有的星星旁边还标着
水星金星,铅笔印子蹭得纸上花花绿绿
——
这是她藏在
学霸
壳子里的小秘密,只有我知道。
她最近总在课间往走廊跑,手机攥得紧紧的,回来时眼眶红红的,却还要强装镇定,低头刷题时笔尖都在抖。
有天我去接水,听见走廊尽头传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憋着:妈,奥数集训到晚上十点,我真的没时间练钢琴…
您听我解释…
别挂电话!
接着是
啪
的一声,像是手机掉在了地上。
我走过去时,看见她背靠着墙滑坐在地上,白衬衫的袖口沾着泪痕,看见我来,慌忙用袖子擦脸,可越擦眼泪掉得越凶。
她骂我‘不知好歹’,
她哽咽着说,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说我放着好好的钢琴不学,非要跟一群‘书呆子’混,丢林家的人。
我蹲下来,把手里的热牛奶塞给她:牛奶没凉,喝点暖暖。
她没接,反而往我怀里缩了缩,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这么凶,没端着,没憋着,就那么坦坦荡荡地掉眼泪。
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听话
她吸着鼻子问,睫毛上挂着泪珠,亮晶晶的。
听话要是委屈自己,那不如不听话。
我帮她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你解数学题时眼睛亮得像星星,练钢琴时却总走神,哪个更像你
她愣了愣,没再说话,只是抱着牛奶小口喝着,眼泪却慢慢停了。
集训过半的某个夜里,我回教室拿落在座位上的围巾,推开门时看见林疏桐还在。
她趴在桌上,面前摊着奥数题,可草稿纸背面却画满了星空,用荧光笔涂了淡淡的蓝,最中间那颗星星旁边写着个小小的
我
字,旁边画了个箭头,指向一颗更亮的星,标着
沈砚。
听见开门声,她吓得手忙脚乱地想把草稿纸翻过去,动作太急,铅笔
啪嗒
掉在地上。
我走过去捡起来,放在她桌上:画得真好,比课本上的星图好看。
她的脸
唰
地红了,眼泪突然又掉了下来,砸在画着星星的纸上,晕开一小片蓝:我就是…
就是觉得星星比钢琴有意思,解出难题比练音阶开心…
可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懂
懂的人自然会懂。
我指着那颗标着
我
的星星,你看,它虽然小,可自己会发光啊。
她盯着画看了半天,突然笑了,带着泪的笑,眼角弯弯的,比平时练过的微笑生动一百倍。
集训最后一天,张老师拿着成绩单走进来,拍着林疏桐的肩膀大声说:省赛银奖!咱们学校就你一个!实至名归!
教室里一片掌声,我举着手机录像,想把她领奖的样子拍下来。
可林疏桐突然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草稿纸揉成一团,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我不要这个奖!
全班都愣住了,张老师也懵了:疏桐,你这是怎么了
她红着眼圈,却倔强地扬着头:我爸说银奖没用,公司不需要拿银奖的女儿!
她把揉成团的草稿纸往桌上一拍,纸团散开,露出背面的星星,可这是我靠自己喜欢的事赢的,不是练了上千遍的微笑,不是弹到指尖起茧的钢琴!
我走过去,把散开的草稿纸摊平,指着上面一道题的解法:你看这里,你用了和张老师完全不同的思路,步骤比标准答案少三步,这不是‘没用’,是你的本事。
她盯着那道题的解法,眼泪又掉了下来,可嘴角却慢慢翘了起来,是那种真实的、带着泪的笑:对,这是我的本事。
那天放学,她抱着一摞草稿纸走在雪地里,雪花落在她头发上,她没像平时那样立刻拍掉,反而仰着头转了个圈,草稿纸上的星星在雪光里闪着光。
沈砚,
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我好像不怕他们说什么了。
省赛颁奖礼那天,礼堂的聚光灯亮得晃眼,照得台上的红地毯像铺了层金粉。
我坐在观众席第三排,看见林疏桐从后台走出来,差点没认出来。
她没穿苏晚晴准备的香槟色礼服,穿了件我送她的白衬衫,领口只扣了两颗扣子,露出一小截锁骨
——
这是她第一次
违规
不把领口系到最上面。
头发也没喷发胶,碎发随意地垂在脸颊边,被风吹得轻轻晃着,连平时必画的淡妆都没化,脸上干干净净的,却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主持人念到她的名字时,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台,接过银奖奖杯时,指尖在奖杯底座摸了摸,像是在确认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聚光灯打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眼里的光,比奖杯还亮。
请获奖者发表感言。
主持人把话筒递到她面前。
她握着话筒的手轻轻抖了抖,先是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目光直直地看向我:我想感谢一个人。
台下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她看向我,我感觉耳尖
唰
地红了。
她总说我像橱窗里的娃娃,
她的声音清亮,透过音响传遍整个礼堂,可她不知道,是她让我敢做自己。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话筒线,我以前每天对着镜子练微笑,练到腮帮子酸;练钢琴练到指尖起茧,半夜疼得睡不着;走路要数着步子,说话要掐着停顿
——
可我最开心的,是解出一道天文题的瞬间,是蹲在巷口喂流浪猫的傍晚,是有人告诉我‘不用装完美也很好’。
台下开始有细碎的议论声,我看见前排坐着的苏晚晴脸色发白,手紧紧攥着包。
林疏桐却没管那些目光,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时我才看清
——
是她写了又改、改了又画的
天文馆志愿者申请计划,边角都磨烂了。
这是我的真实理想,
她把纸举高,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不是继承家业,不是当什么‘林家合格的女儿’,是去看星星,去当追星星的人。
有家长在台下小声议论:这孩子怎么回事林家怎么教的拿了奖还说这种话,太不懂事了。
可林疏桐没低头,反而把纸举得更高了:我不想当橱窗里的娃娃了,我想当活生生的人。
说完她深深鞠了一躬,没等主持人说结束语,就捧着奖杯走下台,径直走到我面前,把那张皱巴巴的计划书塞进我怀里:帮我收着,等我去天文馆报到。
我捏着那张纸,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有几处被眼泪洇过的痕迹,星星涂鸦画得乱七八糟,却比任何奖杯都珍贵。她的手心全是汗,紧紧攥着我的手腕,眼里的光比聚光灯还亮:沈砚,我做到了。
十二月的雪下得又大又急,雪花打着旋儿往脖子里钻。
我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往家走,围巾上落满了白絮,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掏出来时屏幕都冻得发僵。
是林疏桐的消息,字打得飞快,带着好几个感叹号:我跟我爸摊牌了!我说我要考天文系,不当什么公司继承人!他把杯子摔了,说要跟我断绝关系!
我刚想回消息,又一条弹了出来,是张照片:她房间的墙上贴满了星图,从北斗七星到猎户座,贴得歪歪扭扭,最中间贴着那张奥数集训时画的星空草稿纸。配文是:你看,我把它们都摆出来了,再也不藏了
——
我敢做自己了!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打字回她:天文馆在招解说员,下个月开始报名,我陪你去。
消息发出去没两秒,她就打来了语音电话,接通时先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笑,像被雪冻过的铃铛:沈砚,我爸把我的信用卡停了,以后可能要吃泡面度日了。
怕什么,
我笑着哈出白气,雪花落在睫毛上凉凉的,我妈超市里临期泡面多的是,番茄味、红烧味都有,管够。
她在电话那头笑得更欢了,夹杂着抽鼻子的声音:那我要番茄味的,加双蛋。
行,给你加俩蛋。
我路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推门进去买了根烤肠,刚咬了一口,就看见门廊下缩着只流浪猫,冻得瑟瑟发抖。我把烤肠掰了一半递过去,它警惕地闻了闻,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脖子里的小猫挂坠硌了我一下,是林疏桐用阿橘掉的毛织的,针脚歪歪扭扭,猫耳朵一个大一个小,可戴着暖乎乎的。我摸着挂坠跟她说:刚喂了只小猫,比阿橘瘦多了,等开春带阿橘来跟它认识认识。
好啊,
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点鼻音,沈砚,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逗她,谢我请你吃泡面
谢你让我知道,不完美也能被喜欢。
她顿了顿,雪声从电话里传过来,沙沙的,以前总觉得,只有练会所有规矩,藏好所有喜欢,才配被爱。可你让我觉得,会手抖的向日葵、画歪星星的草稿纸、喜欢喂猫的我,也很好。
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瞬间化成了水。我看着门廊下吃烤肠的小猫,突然觉得这雪夜一点都不冷了。
明天去天文馆看招聘启事不
我问她。
去!
她答得飞快,我穿你送的帆布鞋去,鞋边磨毛了那块,我特意没补,就喜欢这样的。
挂了电话,我把剩下的半根烤肠喂给小猫,它蹭了蹭我的裤腿,尾巴卷成个小毛球。雪还在下,路灯把雪照成了金色,落在身上像撒了层糖。
我摸出怀里那张皱巴巴的天文馆计划书,纸边都被我揣得发暖。
上面的星星涂鸦被我摸得有点模糊,可林疏桐的字迹越来越清晰
——
那是她一笔一划写的
我的理想:追星星。
雪地里的脚印被新雪慢慢盖住,可我知道,有些脚印不会消失。
就像林疏桐墙上的星图,就像她敢说出口的喜欢,就像我们踩着雪走向明天的脚步。
我对着漫天大雪笑了笑,把计划书揣回怀里捂得更紧了。明天去天文馆的路,得早点起,雪厚,走慢点儿才不会摔。
至于未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但至少现在,我们敢踩着雪,往自己喜欢的方向走了。这就够了。
4
暖炉边的星光
后来的某个冬夜,巷口酒楼的暖炉烧得正旺,铁架上的烤红薯滋滋冒甜香。
我刚把最后一桌客人的账单结完,转身就听见门口的风铃
叮铃
作响,裹着风雪撞进来个人影。
沈老板,还没打烊
林疏桐裹着件深蓝色冲锋衣,帽檐上的雪一进门就化成水,手里抱着个文件夹,直往暖炉边冲,外面雪下得能没脚踝,骑车差点摔沟里。
我笑着擦手:等你呢,米酒刚温好。
她这几年在市天文馆做观测员,我守着这家小酒楼,倒也没断了联系。
她总说我整理数据的本事比馆里的实习生还强,每周五下班就揣着观测记录来酒楼,我收工后帮她核对星图参数,时间久了,倒成了她的
编外助手。
她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摊,最上面是张观测报告,贴着张脉冲星照片,旁边标着密密麻麻的数据。
上周蹲了三晚拍的,
她用指尖点着照片,眼睛亮得像里面的星星,馆长说这组数据能上期刊,让我牵头写论文
——
对了,特意把你加进致谢栏了,毕竟后半段数据是你帮我核的。
我瞥了眼报告末尾的致谢,特别感谢沈砚女士协助数据整理
几个字写得工工整整,忍不住笑:我就帮你标了几个坐标,哪配得上致谢。
怎么不配
她挑眉,上次那颗变星的周期,还是你发现我算错了小数点位置。
说着从吧台底下捞起个毛团子
——
阿橘早成了酒楼的
镇店猫,肚子圆滚滚的,正揣着手炉打盹。林疏桐把它抱起来,白衬衫上瞬间沾了好几撮猫毛,她浑然不觉,用下巴蹭猫脑袋。
墙上那幅歪歪扭扭的脉冲星画被暖炉烘得发烫,颜料掉了好几块,还是她刚入职那年画的。
她说:宇宙里的星星哪有那么规整,带点毛边才真实。
现在看来,倒真像她这几年的样子,袖口总沾着星图颜料,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却比当年那个连校服褶皱都要熨平的大小姐鲜活多了。
对了,给你带了东西。
她从冲锋衣内袋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是枚银质胸针,刻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馆里做的周年纪念品,给你别围裙上
——
就当谢你帮我核数据。
我把胸针别在围裙上,冰凉的金属贴着布料,心里却暖烘烘的。
想起当年雪夜里她说
可能要吃泡面,现在倒真靠星星吃上了饭,连说话都带着底气。
敬我们。
她举起米酒杯,杯沿沾着点糯米粒,敬能一起追星星的日子,也敬沈老板的免费数据核对服务。
我笑着碰杯,米酒的甜香混着暖炉热气漫开来:敬不用装完美的我们,敬星星、猫,还有这能蹭饭的破酒楼。
她喝了口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忽然轻声说:前几天回家,看见我妈在翻我高中的钢琴谱。
她顿了顿,嘴角弯起自嘲的笑,谱子上全是她写的批注,哪小节该抬手,哪拍该微笑,比数学公式还精确。那时候总觉得,按她的规矩活,才算体面。
阿橘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她低头挠挠猫下巴:可现在才明白,体面哪有舒服重要。你看我现在,袖口沾着颜料,头发被风吹得像鸡窝,却比当年每天练微笑踏实多了。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大片雪花扑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朦胧的白。
暖炉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她抱着猫歪在椅背上,我靠在吧台边擦杯子,两个影子歪歪扭扭叠在一起,比任何精心构图的画都顺眼。
我给她续上米酒,瞥见她颈间还戴着那个小猫挂坠,一直没摘。
她说这是
护身符,当年奥数集训时戴着,去天文馆报到那天戴着,现在跑观测点也戴着。
下周有猎户座流星雨,
她翻着手机日历,馆长说让我值夜班,你酒楼要是不忙,要不要来搭把手带锅来煮泡面,就你妈超市卖的那种番茄味。
得调班。
我掐着手指算,不过能蹭天文馆的望远镜,值了。
她
噗嗤
笑出声,米酒洒了点在手上,她没擦,就那么甩了甩:还得带阿橘去,让它看看星星掉下来是什么样,省得它总以为天上的光是灯泡。
暖炉里的炭火
噼啪
响了一声,烤红薯的甜香漫过来。
我看着她低头给阿橘顺毛的样子,忽然觉得,最好的时光从来都不是规规矩矩的模样。是她衬衫上的猫毛,是墙上掉了颜料的画,是我们碰杯时洒出来的米酒,是有人陪你一起,把
真实
活成最舒服的样子。
雪还在下,可酒楼里暖烘烘的,连风都带着甜意。
往后的日子大概还会有更多不完美的瞬间,但只要身边有她,有猫,有星星,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