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顾言之风尘仆仆地从外地采风回来,没有提前通知,就为了给我一个惊喜。
回到家,推开门,我看到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那一刻,我真心实意地觉得,原来异地恋也可以很美。
他是我在一次古琴演奏会上认识的民俗音乐学者,温润如玉,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我以为我们的爱情,就像他从深山古寨里发现的那些古老歌谣,质朴,纯粹,可以抵御岁月漫长。
直到我发现,他送我的那首定情曲,街角拉二胡的盲人艺人,也在唱。
1.
清月,我回来了。
顾言之的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却又裹着一层蜜糖。他张开双臂,将我拥进怀里,身上有赶路带来的风尘,还有我熟悉的,清冽的木质香。
我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了。
他常年在外,寻访那些即将失传的民间曲调。而我,是京城一个不大不小的画廊主理人,守着一室清净,等他归来。
餐桌上是他提前叫好的私房菜,都是我爱吃的。清蒸石斑,笋干老鸭汤,桂花糯米藕。热气氤氲,将小小的屋子熏得暖洋洋的。
他给我夹了一块鱼肉,细心地剔掉所有鱼刺,在山里的时候,天天啃干粮,就想着这一口。
我笑着看他,他瘦了,下巴的线条愈发清晰,但眉眼间的温柔分毫不减。
饭后,他从随身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蓝印花布包裹的卷轴。
这次给你带了礼物。
他展开卷轴,是一份手抄的乐谱,纸张泛黄,墨迹却很新。曲谱的线条流畅,透着一股古朴的韵味。
这是我在湘西一个快要消失的村落里找到的,只剩一个老人会哼唱。我记录了下来,把它补全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漫天星河,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清月调》。
我的心口一热。
《清月调》。为我而作的曲。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弹这首曲子,当是我陪着你。他握住我的手,指腹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过得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他陪我逛画廊,我陪他整理采风笔记。
夜深人静时,我便会取出古琴,一遍遍弹奏那首《清月调》。
曲调婉转悠扬,带着一丝山野的辽阔和淡淡的愁绪,又在结尾处归于安宁与温柔。
我弹琴时,他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目光专注而深情。
我以为,这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模样。
周末,画廊有个小型的沙龙,我提前过去打点。路过一条老街,街角传来一阵熟悉的二胡声。
拉二胡的是个盲人老伯,面前摆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缸。
我本想放些零钱就走,可那旋律却勾住了我的脚。
那不成调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分明就是《清月调》。
只是被二胡奏出来,少了几分古琴的清雅,多了几分人间的沧桑。
我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问:老伯,您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盲人老伯停下手中的弓弦,浑浊的眼珠转向我的方向。
姑娘也喜欢听这个这是我们乡下哄娃睡觉的《阿婆谣》,我阿婆教我唱的。
《阿婆谣》。
我的血液好像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
2.
我给了老伯一张百元钞票,他连声道谢。
我问他家乡是哪里的。
浙江,雁荡山脚下一个小村子。
浙江。
顾言之告诉我,《清月调》来自湘西。
一个在浙江,一个在湘西,相隔千里。
或许只是巧合。天底下的曲调万万千,总有相似的。
我这样安慰自己,可心里那根刺,已经扎下了。
回到画廊,我魂不守舍。沙龙上,合作方在讲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哄娃睡觉的《阿婆谣》。
顾言之还在我家。我不想让他看出异样。
晚上,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言之,你上次去湘西,都去了哪些地方我有个朋友也想去采风,我推荐给她。
他正在灯下翻看一本古籍,闻言头也没抬,就是些很偏僻的寨子,说了你也不知道。路很难走,不适合女孩子去。
他的语气很自然,听不出任何破绽。
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夜里,等他睡熟了,我悄悄起身,打开他的电脑。
我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但这一次,我控制不住。
电脑没有密码。
桌面很干净,只有几个文件夹,分别以湘西采风、滇南古乐、川蜀遗音命名。
我点开湘西采风的文件夹。里面是大量的音频文件和文档。
我打开一个音频,里面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女声,哼着不成调的歌。背景音里,有顾言之温和的引导声。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
我关掉音频,开始翻看照片。大多是风景照,和一些当地人的合影。
翻到最后,我看到一张他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笑得天真烂漫。
照片的背景,是一座造型独特的石桥。
我记得这张照片。他发给过我,说是在一个苗寨里拍的,小女孩很喜欢他,非要拉着他合影。
当时我还取笑他,说他有孩子缘。
可现在,我盯着那座石桥,越看越眼熟。
我打开自己的电脑,在图片库里搜索。很快,我找到了一张几年前我去浙江写生时拍的照片。
照片里,同样有一座石桥,无论是桥洞的弧度,还是桥栏上的石狮子,都和顾言之照片里的那座一模一样。
那座桥,在雁荡山附近的一个古村落里。
我的手脚一片冰凉。
他为什么要骗我
一个地点的谎言,背后可能隐藏着无数个谎言。
我关上电脑,回到床上,躺在他身边。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我看着这张我爱了三年的脸,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第二天,我对他说,画廊要派我去杭州出差几天,考察一下当地的艺术市场。
他没有怀疑,只是叮嘱我注意安全,到了之后给他报平安。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没有去杭州,而是买了一张去温州的车票。
3.
去往雁荡山脚下那个古村落的路,比我想象中还要难走。
长途汽车转中巴,中巴再换成当地拉客的三轮摩托。一路颠簸,尘土飞扬。
当我终于站在那座石桥上时,已是黄昏。
村子很小,也很安静,炊烟袅袅,犬吠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这里的一切,都和繁华的京城格格不入。
我找了一家当地人开的民宿住下。老板娘是个热情健谈的中年女人。
我装作无意地问起,村子里有没有什么会唱古老歌谣的人。
古老的歌谣老板娘想了想,那得去找后山的林伯了。他爹就是个老吹鼓手,他自己也会摆弄那些玩意儿,听人说他会的调子多着呢。
林伯
对,林望山。一个人住在后山的老宅子里,脾气怪得很,不怎么跟村里人来往。
老板娘压低了声音,不过啊,前两年开始,倒是有个城里来的年轻人,斯斯文文的,戴个眼镜,经常上山去找他。
我的心沉了下去。
那年轻人,是不是个子高高的,长得挺好看
是啊是啊!老板娘一拍大腿,姑娘你也认识他每次来都住我这儿呢。说是来研究我们这儿的音乐,还带了好多录音的家伙。每次都给林伯带好多城里的好东西。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声音有些发干。
好像是姓顾,叫……顾言之。
尘埃落定。
所有的侥幸和自我安慰,在这一刻都碎成了粉末。
我向老板娘打听了林伯的住处,第二天一早就上了山。
山路崎岖,两旁是茂密的竹林。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看到一片灰瓦的屋顶掩映在树丛中。
那是一座很旧的宅子,院墙上爬满了青苔。
我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一个清瘦的老人正在劈柴。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衣,头发花白,背脊微微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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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动静,他停下手中的斧头,抬起头看我,眼神警惕而疏离。
他就是林伯。
我定了定神,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
林伯,您好。我叫沈清月,是一个……音乐爱好者,听说您会很多古老的曲子,特地来拜访。
他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我。
我从包里拿出那个蓝印花布包裹的卷轴,在我手中已经显得有些分量的卷轴,此刻却轻飘飘的。
我将它展开,递到林伯面前。
林伯,您认得这首曲子吗
4.
林伯浑浊的目光落在泛黄的纸上。
他的手伸出来,想要触摸那份乐谱,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指尖微微颤抖。
他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这是……《阿婆谣》。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像一把生锈的锥子。
我的心脏被这道目光刺得生疼。
是一个叫顾言之的人给我的。我一字一句地说,他说,这首曲子叫《清月调》,是他为我写的。
林伯的身体晃了一下,靠在了身后的柴火堆上。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院子里安静极了,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个后生……他跟我说,他是京城音乐学院的教授,想把我们这些山里快要失传的老调子整理出来,让更多人听到。
他说他会帮我出书,出唱片,让我的名字……让我爹的名字,被大家知道。
我信了。
我把我爹留下的所有曲谱都给了他看,把我阿婆哼给我听的,我爹吹给我听的,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一首一首,全都唱给了他听。
他每次来,都录音,做笔记,那么认真。
我还以为,是遇到了贵人,遇到了知音……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一个守着祖辈留下来的精神财富,在深山里孤独了一辈子的老人,将一个闯入者当成了希望。
而那个闯入者,却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当成了自己平步青云的梯子。
他偷走了老人的心血,冠上自己的名字,甚至,用它来编织了一个浪漫的谎言,送给我。
何其残忍。
何其讽刺。
我看着眼前这个被欺骗、被掏空了所有希望的老人,心里的那点情爱纠葛,瞬间变得渺小可笑。
我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份乐谱,郑重地向林伯鞠了一躬。
林伯,对不起。这件事,我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他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坐着,像一尊风干的石像。
从山上下来,天色已经暗了。
我坐在民宿昏黄的灯下,手机屏幕亮起,是顾言之打来的电话。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言之两个字,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划开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他一如既往的温柔声音。
清月,杭州那边的事情忙完了吗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是我从前最喜欢听的。
快了。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好,等你回来,我们去看新上映的电影。他兴致勃勃地说着。
我听着他温柔的谎言,看着窗外深不见底的黑夜。
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像是在为某个乐章打着节拍。
言之。我打断他。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我说,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一个能让你名扬京城的惊喜。
他轻笑出声,以为这又是我俩之间的情趣。
好啊,我等着看我的清月,又能给我什么惊喜。
我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在一旁。
窗外,山风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而我的心里,却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顾言之,你用偷来的曲子,为自己博取名利,为我营造爱情。
你这一生的心血,我会让它在整个京城,奏响最华丽的篇章。
然后,让你亲眼看着,这一切,如何轰然倒塌。
5.
我没有在村子里久留。
第二天一早,我便告别了老板娘,踏上了返程的路。
回到京城,顾言之还没从他所谓的采风地回来。
这给了我充足的时间。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联系了我父亲的一位老友,京城文化圈里颇有分量的评论家,陈伯。
我没说顾言之的事,只说我偶然间发现了一位身怀绝技的民间音乐人,他的作品质朴动人,却因地处偏远而无人知晓,眼看就要失传,我觉得非常可惜。
陈伯一生致力于传统文化的推广,听我这么一说,立刻来了兴趣。
清月啊,你这可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他在电话里说,你把这位老先生的资料发给我,我看看怎么能帮上忙。
我说资料暂时不全,但我有个想法。
我想办一场民乐演奏会,主题就是‘古韵新生’,把这些被遗忘的旋律,用现代的方式重新演绎,让更多年轻人听到。
好!这个想法好!陈伯大加赞赏,场地、宣传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来帮你联系。你只管把内容做好。
有了陈伯的支持,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京城音乐厅最好的演奏厅,国内顶尖的民乐团,都向我敞开了大门。
我给这场演奏会发了无数张邀请函。
有各大音乐院校的教授,有知名的乐评人,有各大媒体的文化记者,还有那些在艺术品市场上一掷千金,也附庸风雅的富商名流。
我要办一场盛大的、前所未有的民乐盛宴。
我要把舞台搭得足够高,足够华丽。
然后,亲手送我的状元郎上去。
最后一张邀请函,我亲自设计,用上了最好的描金宣纸,请了书法家写下首席顾问,顾言之先生。
我把邀请函的照片发给了顾言之。
他几乎是秒回,一连串的感叹号。
【这是你做的清月!你真是我的惊喜!】
【首席顾问我怕是担不起啊。】
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出他故作谦虚,实则欣喜若狂的模样。
我回:【担得起。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没有你,这场演奏会就没有灵魂。】
我又说:【言之,你快回来吧。曲目的挑选,乐章的编排,好多事情等着你来拍板呢。】
他回了一个好,说会尽快结束手头的工作,马上回来。
我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回来吧,顾言之。
你的断头台,已经为你搭好了。
6.
半个月后,顾言之回来了。
他比走的时候更瘦,皮肤也黑了些,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清月,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办成了。
他捧着我的脸,仔細端详,像是要看到我的心里去。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想给你一个惊喜嘛。我笑得眉眼弯弯,语气里满是崇拜,而且,这种大事,我哪里懂。还不是要等你这个大专家回来坐镇。
我的话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他哈哈大笑起来,搂着我在客厅里转了好几个圈。
你呀!他点着我的鼻子,就你会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共同为演奏会做准备。
他拿出了他所有的珍藏,那些他从各个偏远角落搜集来的曲谱。
每一首,他都能讲出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讲他在深山老林里如何跋山涉水,讲他如何与固执的老人彻夜长谈,才求得一首失传的古调。
他讲得声情并茂,连自己都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英雄故事里。
我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露出惊叹和敬佩的神情。
心里,却是一片寒潭。
他选定了十首曲子作为演奏会的主要内容,又将它们整合成一个完整的乐章,取名为《风骨》。
他说,这是我们民族的,也是那些无名音乐人的风骨。
真是冠冕堂皇。
压轴的曲目,他毫不意外地选择了《清月调》。
这一首,是整个乐章的灵魂。他看着我,目光灼灼,它代表着传承与新生,也代表着……我们的爱情。
我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讥诮。
好,都听你的。
排练在京城音乐厅的副厅进行。
顾言之作为首席顾问,每天都待在现场。
他给民乐团的演奏家们讲述每一首曲子的背景,指导他们如何表达其中的情绪。
他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俨然一位学贯中西的宗师。
乐团的首席对他赞不绝口:顾老师,您对这些古乐的理解,真是太深刻了。没有您,我们根本抓不住其中的韵味。
顾言之谦虚地摆摆手,眼角的得意却藏不住。
我站在排练厅的角落,冷眼旁观。
看着他如何将别人的骨血,当成自己的华服,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一场完美的骗局,即将迎来它最华丽的谢幕。
而我,就是那个亲手拉开帷幕,又将亲手扯下这块幕布的人。
7.
在我忙着筹备演奏会的时候,我也在做另一件事。
我托人联系上了京城最好的律师团队,不是为了打官司,而是为了咨询和设立一个专项的文化基金。
基金的名字,就叫雁荡山。
基金的用途,是资助和扶持像林伯一样,散落在民间,不为人知的传统艺术传承人。
为他们改善生活,记录整理他们的作品,甚至为他们建立个人的艺术馆。
我还派了我的助理,一个可靠稳重的小伙子,带着专业的录音录像设备,再次去了雁荡山的那个小村子。
我让他把林伯所有的作品,都用最高清的规格记录下来。
我也让他,把基金会的成立文件,亲自交到林伯手上。
助理后来告诉我,林伯看到那些文件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他没有再提顾言之,只是拉着助理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起了他父亲的故事,他阿婆的故事。
那些故事,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旋律。
我所做的这一切,顾言之一无所知。
他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那场能让他一步登天的演奏会上。
演奏会的前一天晚上,他显得格外兴奋,在家里来回踱步。
清月,你说,明天之后,我是不是就算功成名就了
他忽然停下来,握住我的手,眼中满是期许。
当然。我微笑着肯定他,你的才华,早就该被更多人看到了。
他激动地把我抱起来,原地转了个圈。
等演奏会结束,我们就结婚,好不好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却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沈清月,是我顾言之的妻子。
我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结婚
他竟然还有脸,跟我提结婚。
我轻轻推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言之,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相信,这世上有一种感情,叫‘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我知道。清月,我就是你的那个人。
是吗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先别急着回答。我说,等明晚的演奏会结束,你再告诉我答案。
他没有听出我话里的深意,只当是我女孩子的矜持。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宠溺地说:好,都听你的。
那个晚上,我睡得格外安稳。
而顾言之,大概是兴奋得一夜未眠。
他不会知道,他期待的,是万丈荣光。
而我为他准备的,是万劫不复。
8.
古韵新生民乐演奏会的当晚,京城音乐厅座无虚席。
聚光灯下,流光溢彩。空气中浮动着名贵的香水味和隐秘的期待。
我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长裙,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
陈伯坐在我身边,低声说:清月,你今天真漂亮。也做了一件很漂亮的事。
我对他笑了笑,没说话。
演奏会开始了。
民乐团的演奏家们技艺高超,将那些古老的旋律演绎得或激昂,或婉转,或沉郁,或轻快。
大屏幕上,配合着每一首曲子,播放着精美的画面。
有湘西的吊脚楼,有滇南的梯田,有川蜀的竹海。
唯独没有,浙江雁荡山的风景。
中场休息后,轮到顾言之作为首席顾问上台致辞。
他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中式长衫,更显得身姿挺拔,气质儒雅。
他站在舞台中央,侃侃而谈。
他讲自己对民间音乐的热爱,讲自己这些年采风的艰辛,讲自己对传统文化传承的责任感。
他的演讲稿是我帮他润色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慷慨激昂,正义凛然。
台下,不时响起阵阵掌声。
他享受着众人的瞩目,享受着这用谎言堆砌起来的荣耀。
接下来,将要演奏的,是本次音乐会的最后一个乐章。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音乐厅。
这也是我个人,最钟爱的一首曲子。我为它取名《清月调》。
他转过头,目光准确地投向我,深情款款。
我把它,献给我的爱人,我的灵感缪斯,沈清月女士。没有她,就没有这场音乐会,也没有这首曲子。
全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身上。
我能感受到那些探寻的、羡慕的、好奇的视线。
我端坐着,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向着舞台的方向,微微颔首。
乐团的指挥棒扬起。
悠扬的琴声,缓缓流淌而出。
是那首我弹了无数遍的,《清月调》。
顾言之站在舞台边,闭着眼睛,一脸陶醉。
他在等待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舞台的另一侧,那片深沉的阴影里。
那里,站着一个人。
9.
当乐曲进行到最高潮的部分,激越的旋律戛然而止。
整个音乐厅陷入了一片突兀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顾言之猛地睁开眼睛,惊愕地望向指挥。
就在这时,一束追光,打在了舞台的侧面。
光柱中,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抱着一把斑驳的旧二胡,缓缓地走了出来。
是林伯。
他穿着我特意为他准备的干净的对襟布衫,但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他看起来与这个华丽的舞台格格不入。
台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那是谁
是安排的什么特殊环节吗
顾言之的脸色,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从阴影中走出,走进万众瞩目中的老人。
林伯没有看任何人。
他走到舞台中央,在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
他将二胡架在腿上,试了试音。
然后,他闭上眼睛,拉动了弓弦。
同样是那首曲子。
没有乐队的华丽编排,没有古琴的清雅空灵。
只有一把旧二胡,咿咿呀呀,如泣如诉。
那旋律里,有山间的清风,有溪涧的流水,有阿婆的吴侬软语,有孤寂岁月里的全部念想。
它不叫《清月调》。
它叫《阿婆谣》。
那是刻在一个老人骨血里的声音,是任何人都偷不走,也模仿不来的,真正的风骨。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全场一片死寂。
良久,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掌声由稀疏变得热烈,经久不息。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我站起身,款步走上舞台。
我从主持人手中接过话筒,走到林伯身边。
这位老先生,名叫林望山,来自浙江雁荡山。
我的声音清晰而平静,传到音乐厅的每一个角落。
今晚,我们听到的所有美妙的乐曲,包括刚刚这首动人的《阿婆谣》,都出自林伯,和他父亲之手。
而我们这场演奏会的首席顾问,顾言之先生,我顿了顿,转头看向那个已经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男人,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搬运工。
他将林伯一生的心血,从雁荡山,‘搬运’到了京城。
今晚,我们不为庆祝一个骗子,只为让真正的声音,被世人听见。
我的话音落下,全场哗然。
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像无数把利剑,齐刷刷地刺向顾言之。
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他腿一软,瘫倒在了他梦寐以求的舞台上。
真是,狼狈啊。
10.
那晚之后,古韵新生演奏会成了一场现象级的文化事件。
当然,是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
顾言之,这位冉冉升起的青年学者,一夜之间,身败名裂。
抄袭,欺骗,学术不端。
他被他所在的大学除名,被所有他曾引以为傲的圈子抛弃。
他成了一个笑话。
没有人报警,也没有人起诉他。
因为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名誉的毁灭,比任何法律的制裁都要痛苦。
我做到了。
我让他站到了最高处,再让他以最屈辱的方式,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事后,他发疯一样地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我一个都没接,一条都没回。
后来,他跑到我的画廊来堵我。
我让保安把他拦在了门外。
他隔着玻璃门,冲我嘶吼,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他。
他的样子,歇斯底里,再也没有了半分从前的温润儒雅。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快意。
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
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在那座叫雁荡山的小村庄里,在我知道《清月调》其实是《阿婆谣》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雁荡山文化基金正式运作了起来。
陈伯担任了基金会的名誉理事长,在他的号召下,很多有识之士都加入了进来。
我们找到了更多像林伯一样的民间艺人。
我们为他们记录,为他们发声,为他们建立起应有的尊严。
林伯没有回山里,他留在了京城。
我为他在郊区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他每天侍弄花草,拉拉二胡,偶尔还会有音乐学院的学生慕名来向他请教。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我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
画廊的生意很好,我的古琴也越弹越好。
我只是,再也没有弹过那首《阿婆谣》。
半年后的一天,我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来自顾言之的邮件。
是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
我选中邮件,按下了删除键。
窗外,阳光正好。
我起身,走到琴架前,取下我的古琴。
指尖拨动琴弦,流淌出的,是一首明朗开阔的古曲,《高山流水》。
知音难觅。
遇上了,是幸。
遇错了,是劫。
如今,劫数已尽。
我还有我的高山流水,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