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坠夜 > 第一章

我爸在生日宴后跳楼了,留下巨额债务。
闺蜜苏晴抱着我哭:晚晚别怕,我永远在。
转头却看见她和我男友在废墟前拥吻:终于不用再装穷了。
她偷走我的设计稿参赛获奖,用奖金买了钻戒发朋友圈:苦尽甘来。
而我在医院,正为妈妈的救命钱下跪求人。
五年后颁奖礼上,我接过最佳设计师奖杯。
闪光灯聚焦处,苏晴坐在台下脸色煞白。
我微笑看向镜头:这奖杯,该放在我母亲墓碑前。
我爸从二十七楼跳下去那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前一晚,巨大的水晶吊灯把整个宴会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的冷冽气泡和玫瑰过分甜腻的香气。我身上那条缀满碎钻的裙子沉甸甸的,压得肩膀有点酸。我爸端着酒杯,意气风发,声音洪亮地盖过喧闹的背景音乐:我家晚晚,以后是要当大设计师的!
他重重拍我的背,眼神骄傲得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朋友们围着我,笑声尖利又空洞,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苏晴挤在最前面,紧紧挽着我的胳膊,脸颊兴奋得通红:晚晚,你是最棒的!以后成了名设计师,可别忘了我!她身上喷了我送她的限量版香水,那味道甜得发齁,混在满室的酒气花香里,闷得人喘不过气。
仅仅二十四小时后,那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就变成了一具躺在冰冷水泥地上的破布口袋。我被人死死拽着胳膊,拖到警戒线边缘。视线模糊,世界只剩一片嘈杂的嗡鸣,像坏掉的电视机雪花屏。唯有他西装内袋飘出来的一张硬质卡片,被风卷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落在我脚边。是我昨晚塞进他西装口袋的生日贺卡,上面用彩色荧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老爸,生日快乐!以后我养你!
卡片背面,沾着一点刺目的、暗红色的东西。
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我挣脱钳制,扑到旁边的花坛边,剧烈地干呕起来,灼烧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胸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苏晴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从后面死死抱住我,她的手臂箍得我肋骨生疼,带着香水味的眼泪汹涌地砸在我后颈窝,又热又黏。晚晚!晚晚别怕!还有我在!我永远都在!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啊……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抖得比我还要厉害,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切割着我仅剩的清醒。
永远都在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耳边,留下焦糊的印记。那时我竟愚蠢地,从这灭顶的绝望里,抓住了一丝可悲的暖意。我瘫软下去,任由她抱着,意识沉入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天塌了,原来真的只需要一瞬间。
曾经那个灯火辉煌、宾客盈门的家,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橡皮擦狠狠抹过。昂贵的红木家具被粗暴地拖走,留下地板上一道道丑陋的划痕。墙壁上徒留几个突兀的、颜色稍浅的方印,是名画被摘走的痕迹。巨大的水晶吊灯孤零零悬在挑高的天花板上,蒙着灰尘,像个被遗弃的华丽囚徒。空气里只剩下灰尘和绝望混杂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我坐在光秃秃的楼梯台阶上,手里死死攥着几张薄薄的纸。那是法院的传票,还有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欠款清单,末尾那个天文数字,足以压垮几代人。冰冷的纸张边缘割着掌心,我却感觉不到疼。我妈坐在我对面的一张破旧塑料凳上,背对着我,肩膀瘦削得隔着薄薄的旧毛衣都能看见骨头的形状。她沉默得像一尊石像,只有偶尔无法抑制的、极轻的咳嗽声,才泄露出一丝活气。她咳的时候,整个身体都跟着痛苦地蜷缩一下,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
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咳得厉害,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她猛地回过头,那张曾经富态雍容的脸,此刻蜡黄凹陷,眼窝深得吓人,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看什么看她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砾磨过,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哪还有钱看病林晚,你给我听清楚了!你爸走了,债还在!天塌下来,你也得给我站直了!
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情,只有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才有的疯狂和不顾一切。我的心猛地一沉,坠入更深的冰窟。那不仅仅是拒绝,那是斩断所有软弱和依赖的宣告。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她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喘息声。
我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再睁眼时,我站起身,把那几张冰冷的纸折叠好,塞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后袋。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粗糙的真实感。我知道了,妈。我的声音异常平静,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去想办法。
走出那片狼藉的废墟,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刺眼。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陈默的名字。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这个曾经让我心跳加速、脸颊发烫的名字,此刻竟成了这无边灰暗里唯一微弱的光点。接通电话,陈默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他一贯的温和关切:晚晚,你还好吗我听说……家里出事了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一连串的问句,像细小的暖流试图融化坚冰。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在老房子这边。
挂断电话,我靠在冰凉的、布满灰尘的院墙上,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汲取一点力量。阳光落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老房子临街的院墙有一段低矮的缺口,透过稀疏的冬青枝叶,能隐约看到外面那条狭窄的、堆满建筑垃圾的巷子。我下意识地朝那边瞥了一眼。
只一眼。
时间仿佛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就在巷子尽头那片残垣断瓦的阴影里,两个熟悉的身影紧紧纠缠在一起。苏晴踮着脚尖,双臂热情地环抱着陈默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陈默低着头,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他们在接吻。不是安慰,不是礼节,是那种炽热得能点燃空气的、旁若无人的深吻。
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苏晴身上那件桃粉色的羊绒开衫,正是我上个月送她的生日礼物。陈默那件深灰色的羽绒服,袖口处有一道不起眼的划痕,是我上次不小心用画笔刮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痛得我弯下腰,几乎无法呼吸。胃里翻江倒海,比那天在殡仪馆外吐得还要凶猛。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抠进脸颊的皮肉里,才没让那声痛苦的呜咽冲出口腔。
就在几个小时前,苏晴还在这片废墟里,抱着我哭喊晚晚别怕,我永远在。她的眼泪,她的香水味,她滚烫的誓言……原来全是精心排练的表演!那些虚情假意的眼泪,那些廉价又虚伪的承诺,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把它勒爆!
巷子里的两人终于稍稍分开。苏晴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神迷离,她娇嗔地捶了一下陈默的胸口,声音不大,却像淬毒的冰锥,清晰地穿透稀薄的空气,扎进我的耳朵里:
呼……这下总算不用装了!天天对着那个落魄大小姐演戏,看她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烦都烦死了!默哥,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陈默低低地笑了一声,伸手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尖:小点声。再忍忍,等彻底撇清了就好。她家现在就是个无底洞,沾上了,甩都甩不掉。以后,就我们俩过好日子。
嗯!苏晴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得像朵吸饱了毒汁的花,反正她那些值钱东西也快被搬空了,以后也帮不上我们什么了。对了,她那堆画稿里,有些设计图样还挺有意思的,我偷偷拿了几张……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某种贪婪的窃喜。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尖锐得像是要刺穿鼓膜。世界在我眼前剧烈地旋转、崩塌,脚下的地面仿佛瞬间变成了流沙,要将我彻底吞噬。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指甲在粗糙的水泥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背叛。赤裸裸的,双重背叛。
苏晴的虚情假意,陈默的冷酷算计,像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穿了我在一夜之间失去父亲、失去财富、失去未来后,仅剩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关于友情和爱情的幻想。那点幻想曾是我在废墟中唯一抓住的稻草,如今却被他们亲手点燃,烧成了灰烬,扬在我脸上。
胃里的绞痛再次汹涌袭来,比刚才更猛烈。我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扶着粗糙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呕出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和食道,带来火辣辣的痛楚。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吐到最后,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痉挛。我脱力地滑坐到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背靠着那堵见证了一切丑恶的墙,蜷缩成一团。灰尘沾满了我的头发和衣服。
我抬起头,目光空洞地越过矮墙的缺口。巷子里,那两个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场剜心蚀骨的背叛画面,只是我绝望过度产生的幻觉。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苏晴的甜腻香水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提醒着我那残酷的真实。
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灌进去。原来极致的痛楚,不是嚎啕大哭,而是连流泪的力气都被彻底抽干,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空洞和麻木。
现实不会给我喘息的时间。法院的传票像催命符,一张接一张。家里的东西被一件件贴上封条搬走,连母亲最后一点微薄的退休金账户也被冻结。她咳得越来越厉害,脸色由蜡黄转为一种不祥的灰败,整夜整夜地喘不上气。她固执地不肯去医院,只是从抽屉深处翻出几瓶过期很久的止咳药水,拧开盖子,狠狠灌上一口,然后被那浓烈的、变了质的甜味呛得撕心裂肺地咳,身体蜷缩得像只煮熟的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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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她的咳声骤然变了调,不再是压抑的闷响,而是一种拉风箱般尖利、破碎的嘶鸣。我冲进她房间,借着窗外惨淡的路灯光,看见她蜷缩在床角,一只手死死揪着胸口的衣服,指关节泛着青白色,另一只手无力地垂着,指尖下,一小滩暗红色的、粘稠的血迹在灰白的床单上洇开,像一朵狰狞绽放的毒花。
妈——!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血腥味。那一刻,所有的麻木和空洞都被巨大的恐惧瞬间击碎。我扑过去,手忙脚乱地试图扶她,指尖碰到她枯瘦的手臂,滚烫得像烧红的炭火。
医…院……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沫子。
去医院!我们马上去医院!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使出全身力气,半拖半抱地将她弄下床。她轻得像一把枯柴,却又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跌跌撞撞冲出门,凌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站在死寂的街头,空荡荡的马路一眼望不到头。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钱!没有钱,哪家医院会收
手机!我哆嗦着摸出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通讯录,苏晴的名字刺眼地跳出来。那些虚伪的眼泪和誓言,连同巷子里那个恶毒的吻,一起涌上心头。胃里一阵翻滚。我狠狠划掉,手指颤抖着往下翻。陈默的名字一闪而过,心脏像是被冰冷的铁钳猛地夹紧。我闭了闭眼,掠过。
亲戚那些在我家风光时趋之若鹜的面孔,在父亲跳楼后,早已像躲避瘟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电话打过去,不是忙音,就是被冷漠地挂断。
手指停在李叔的名字上。他是我爸曾经的司机,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父亲风光时,他对我们总是恭敬客气。我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按下了拨号键。
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终于接通了。我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浮木,语无伦次地哀求:李叔!李叔是我!林晚!我妈…我妈她吐血了!很危险!求求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一点点救好!我以后一定还!双倍还!求你了李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电流的滋滋声。然后,李叔带着浓重鼻音、明显是被吵醒的、极其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林晚啊这么晚了…唉,不是叔不帮你,你爸欠了那么多,谁还敢沾手啊我家也难,孩子学费都发愁…真拿不出钱,你…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话音未落,电话就被无情地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像丧钟一样敲打在耳膜上。
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和碎纸片,打着旋儿抽打在我身上。母亲靠在我怀里,身体滚烫,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身体越来越沉。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四肢百骸都冻僵了。我环顾着这空寂无人的凌晨街道,远处只有24小时ATM机那点惨白的光,像一个冰冷的、嘲讽的洞穴入口。
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拖着母亲沉重的身体,几乎是半跪着爬行,一步一步挪向那点惨白的光。推开ATM机隔间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劣质清洁剂和金属味道的冷气扑面而来。我把母亲小心地放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可疑污渍的墙角,让她靠着。她闭着眼,眉头痛苦地紧锁着,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
我站起身,看着隔间外偶尔飞驰而过的车灯划破黑暗。每一次引擎声由远及近,都让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终于,一辆破旧的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灯牌,晃晃悠悠地开了过来。
我猛地冲了出去,张开双臂,像一只绝望的飞蛾扑向那点移动的光亮。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寂静!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焦糊味。车子在我身前不足半米的地方惊险停住。司机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他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破口大骂:操!找死啊!他妈的不要命了!
对不起!对不起师傅!我扑到车窗边,语速快得像机关枪,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求求你!我妈…我妈在里面,她吐血了!很危险!求求你送我们去最近的医院!求求你了!
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浓重的哭腔,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厉。
司机皱着眉头,狐疑地看了看蜷缩在ATM机角落阴影里的母亲,又看看我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脸,脸上的戾气稍微褪去一点,但更多的是不耐烦和警惕。医院你有钱吗
我…我有!我慌忙点头,手忙脚乱地摸向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是它!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掏了出来——那是外婆留给我妈的,唯一没被抄走的遗物,一枚小小的、成色很一般的金戒指。我颤抖着把它递到车窗前,冰冷的金属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这个!这个值点钱!押给你!到了医院…到了医院我再想办法!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
司机瞥了一眼那枚不起眼的戒指,撇了撇嘴,明显看不上,但最终还是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赶紧上来!真他妈晦气!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ATM隔间,使出吃奶的力气,半背半拖地将母亲弄上了出租车冰凉的座椅。她靠在我肩上,滚烫的额头贴着我的脖子,呼吸灼热而艰难。车子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窗外的路灯连成一条模糊的光带。我紧紧握着母亲枯瘦的手,那只手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呛人。医生只看了一眼母亲灰败的脸色和嘴角残留的血迹,就脸色凝重地指挥护士推来移动病床。急性心衰!肺水肿!立刻抢救!家属呢先去缴费办手续!预交三万!
三万……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上。我口袋里只有皱巴巴的几十块零钱。那个司机还在急诊门口等着,一脸不耐烦。
我冲到缴费窗口,隔着厚厚的玻璃,对着里面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哀求:医生!求求你!我妈在里面抢救!很危险!钱…钱我马上想办法!先救人!求求你们了!
工作人员眼皮都没抬一下,公式化地说:医院有规定,必须先交押金。没钱我们也很难办。你赶紧去想办法吧。
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巨大的绝望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失魂落魄地退后几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急诊大厅里人来人往,脚步声、呻吟声、孩子的哭声混杂一片,像一场混乱的交响乐,而我被隔绝在声音之外,坠入了无声的冰海。视线模糊,只剩下那刺目的缴费处三个红字。
怎么办还能去找谁还能卖什么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微弱地震动了一下。我茫然地掏出来,屏幕亮起,是微信朋友圈的更新提示。最顶端跳出来的,赫然是苏晴的头像——一张她精心修饰过的、笑容灿烂的自拍。
配图是一张照片。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在柔和的灯光下优雅地伸展着。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的主石是一颗不小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极其刺眼的光芒。戒托设计繁复精致,缠绕着细密的铂金藤蔓。
配文只有四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苦尽甘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急诊大厅里所有的喧嚣瞬间退潮,只剩下我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亮光,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却像探照灯一样,照亮了心底最深的黑暗和冰冷。
那枚钻戒的光芒,如此熟悉。
那繁复缠绕的铂金藤蔓戒托设计……几乎就是我高三那年,熬了无数个通宵,画废了无数张草图,才最终定稿的毕业设计作品——【荆棘之心】的翻版!只是她的更华丽,主石更大,而我当初的设计理念,是用荆棘象征守护,钻石代表历经磨难依然璀璨的心。
我的毕业设计稿……那些被苏晴偷偷拿了几张的画稿之一!
她偷走的不仅仅是一张图纸。她偷走了我的创意,我的梦想,用它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比赛里获了奖,然后拿着那沾着我父亲血泪、本该是我母亲救命钱的奖金,买了这枚钻戒!还在朋友圈里,用苦尽甘来这四个字,敲锣打鼓地庆祝!
苦尽甘来她的苦是什么是虚情假意地演戏是偷窃别人的心血是踩着闺蜜破碎的家庭和垂死母亲的躯体,去摘取那甘甜的果实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捂住嘴,把那股翻腾的呕吐感强行压了下去。胃里像塞满了冰碴,又冷又硬,尖锐地绞痛着。
林晚!林晚家属在吗护士急促的喊声像一道惊雷劈开我的混沌。
我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在!我在!
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了一点,但必须马上转ICU!费用非常高!你……护士看着我惨白的脸和空空如也的手,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钱!还是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横亘在我和母亲的生命之间。
最后一丝犹豫和尊严,在母亲垂危的生命面前,彻底粉碎。
我踉跄着冲出急诊大厅,凌晨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目光在昏暗的停车场里急迫地搜寻。找到了!那个满脸横肉的司机正靠在车门边抽烟,猩红的烟头在黑暗里明灭。
我冲到他面前,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硌得膝盖生疼。
司机吓了一跳,烟头差点掉在地上:哎!你干嘛!
师傅!我仰起头,泪水混着冷汗糊了满脸,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求求你!帮帮我!我妈…她在里面快不行了!ICU…要钱!要很多钱!我…我把这个押给你!
我颤抖着,再次掏出那枚小小的金戒指,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我知道不够!但我求求你!先借我点钱!我林晚对天发誓!这辈子做牛做马,一定还给你!双倍!十倍还给你!求你了!我给你磕头!
我说着,额头就要往冰冷坚硬的地上磕去!
司机被我这副样子彻底镇住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横肉抖了抖,看着那枚不起眼的金戒指,又看看我涕泪横流、濒临崩溃的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操!真他妈倒了血霉!行了行了!别磕了!晦气!
他骂骂咧咧地,最终还是从油腻的皮夹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红色钞票,数也没数,一把塞到我手里,大概有两三千的样子。拿着!赶紧滚!妈的,算老子今天行善积德了!戒指不要!看着就烦!
他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钻进车里,一脚油门,破旧的出租车带着刺耳的噪音迅速消失在凌晨的黑暗里。
我攥着那几张带着汗味和烟味的钞票,像攥着烧红的炭火。膝盖和额头抵过的地面,冰冷刺骨。那点微不足道的钱,离ICU的天文数字,依旧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但我没有时间了。我抹了一把脸,把屈辱的泪水和冰冷的尘土混在一起擦掉,跌跌撞撞地跑回缴费窗口。
先交这些!剩下的…剩下的我一定尽快补上!求求你们!救救我妈!我把那叠皱巴巴的钱连同自己所有的零钱,一股脑地塞进收费窗口的小凹槽里,声音嘶哑地哀求。
里面的工作人员看了看那点钱,又看了看我狼狈绝望的样子,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开了一张薄薄的押金收据递出来。先去那边等着吧。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纸,靠在ICU病房外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墙壁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手机屏幕还停留在苏晴那条朋友圈上。那枚钻戒的光芒,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得我眼睛生疼。
【苦尽甘来】。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剧痛。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屏幕上那刺眼的光芒。这一次,我没有去擦。
苦我的苦是什么是父亲冰冷的尸体是母亲垂危的呼吸是如山崩倒的债务是至亲至爱的双重背叛是被偷走的心血换来的钻戒炫耀
甘我的甘在哪里在这ICU病房外冰冷的地板上在这几张沾着汗臭、屈辱借来的钞票里
恨意,像冰冷粘稠的石油,从心底最深的裂缝里汩汩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那恨意是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带着毁天灭地的冰冷火焰,将我仅存的最后一丝软弱焚烧殆尽。
我死死盯着屏幕上苏晴那张笑容灿烂的头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
苏晴。陈默。还有那些冷眼旁观的、落井下石的……
我会记住今天。记住这彻骨的寒冷,记住这噬心的背叛,记住这钻心剜骨的绝望和屈辱。
只要我林晚还有一口气在。
五年。
五年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让繁华的街道更迭几轮商铺,让无数面孔在记忆里模糊褪色。五年,也足以将一个人,从地狱的最深处,一寸寸、血淋淋地重新拼凑起来。
五年后,市文化艺术中心。
巨大的穹顶之下,水晶吊灯洒落辉煌柔和的光,将红毯映照得如同流淌的星河。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香槟酒液和鲜花交织的馥郁气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低沉的谈笑声、清脆的碰杯声、相机快门密集的咔嚓声,汇成一片属于名利场的独特交响。
我穿着一身剪裁极简的黑色丝绒晚礼服,站在相对安静的角落,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冰凉的杯壁贴着指尖,带来一丝沉静的凉意。礼服是露肩设计,恰好露出左边肩胛骨下方一道淡粉色的疤痕,约莫两寸长,像一条沉睡的蜈蚣。那是当年在酒吧后巷,为了护住刚拿到手的、微薄得可怜的薪水不被几个醉醺醺的小混混抢走,被破碎的酒瓶划伤的。疤痕早已愈合,不痛不痒,却成了刻在身体上的、永不褪色的印记。
五年。从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通宵画图,到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跟包工头据理力争;从在咖啡馆端盘子被客人刁难泼一脸热咖啡,到在冰冷的设计公司格子间里熬过无数个被否定、被剽窃创意的通宵……每一步,都踩在玻璃渣和荆棘上,留下看不见的血痕。支撑我爬出来的,除了母亲最后弥留之际,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用尽力气说的那句晚晚…活出个样来…,就是心底那团日夜燃烧、从未熄灭的冰冷恨火。
恨,有时比爱更有力量。它是最坚硬的铠甲,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林老师,恭喜恭喜!今晚这个奖,绝对是实至名归!一个挺着啤酒肚、满面红光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熟稔地打着招呼,是某个材料供应商的王总。当初我拿着方案一家家去求合作时,他连正眼都懒得给我一个。
我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疏离而客气:王总过奖了,还需要大家多支持。
目光平静地扫过他谄笑的脸,没有一丝波澜。
林晚姐!哇,你今天太美了!气场两米八!一个穿着粉色小礼服的年轻女孩蹦跳着过来,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小雅,眼里满是崇拜的星星,那个‘伤疤之花’系列,我看一次哭一次!太震撼了!听说今晚的‘年度最佳新锐设计师’肯定是你的!
谢谢。我笑了笑,抿了一口香槟,气泡在舌尖微微炸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伤疤之花……灵感就源于背后那道疤,源于ATM机隔间冰冷的地板,源于无数个在绝望中无声流泪的深夜。那些痛苦和屈辱,最终都化作了笔下扭曲却充满生命力的金属线条和冰冷材质中迸发的温暖光影。
我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衣香鬓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一个靠前排的座位上。
苏晴。
她也来了。
五年时间,似乎将她滋养得更加精致了。一身当季高定的香槟色礼服,勾勒出精心锻炼过的曲线。长发烫成了妩媚的大波浪,妆容一丝不苟,每一根睫毛都卷翘得恰到好处。颈间和耳垂上佩戴着成套的钻石首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尤其是她右手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钻戒,主石比我当年设计的【荆棘之心】大了不致一圈,戒托的铂金藤蔓缠绕得更加繁复华丽,折射出冰冷炫目的光芒。
她正侧着头,和旁边一个穿着银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男人低声谈笑,姿态优雅,笑容得体。那是陈默。他看起来也成功了不少,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腕表价值不菲。
他们看起来如此光鲜亮丽,如此苦尽甘来。
我的视线平静地扫过苏晴精心修饰的侧脸,扫过她指间那枚刺眼的钻戒,然后淡淡移开,没有停留一秒。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五年淬炼,恨意早已沉淀为最坚硬的磐石,深埋心底,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女士们,先生们!
主持人充满磁性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会场,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接下来,是今晚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将揭晓本年度‘光华设计大奖’的最终归属——‘年度最佳设计师’!
全场灯光瞬间暗下,只留下舞台中央一束追光。巨大的LED屏幕亮起,开始播放提名者的作品集锦。当我的名字和代表作伤疤之花系列出现在屏幕上时,伴随着那些充满力量与痛感的金属雕塑影像,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低低的惊叹。
追光灯如同有生命的精灵,在密集的人群中跳跃、逡巡。最终,那束炽白、滚烫的光柱,精准无误地,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而来。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香槟的气泡都停止了升腾。
我迎着那束强光,微微眯了一下眼,然后挺直脊背,脸上没有任何激动或狂喜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冰雪般的沉静。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快门声骤然密集如暴雨的洗礼中,我迈开脚步。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叩响,一步一步,走向那片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
舞台的光线有些晃眼。我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那座沉甸甸的、造型别致的水晶奖杯。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恭喜林晚女士!实至名归!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将话筒递到我面前,此时此刻,想必您一定有非常多的感慨想要和大家分享
全场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好奇、探究、欣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我握着冰冷的话筒,指尖感受着金属的凉意。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精准地定格在前排那个香槟色的身影上。
苏晴也正看着我。她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但我清晰地捕捉到,在我目光触及的瞬间,她嘴角那丝完美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着香槟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枚硕大的钻戒在她指间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此刻却显得有些刺眼和慌乱。
我缓缓举起手中的水晶奖杯,对着话筒开口。声音透过优质的音响传遍整个会场,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没有丝毫获奖的激动或哽咽,只有一种沉淀过后的冷冽:
感谢组委会将这个沉甸甸的奖项颁给我。我的目光依旧锁在苏晴那张开始失去血色的脸上,这个奖杯,很重。它承载的,不只是对我设计的认可。
我微微停顿了一下,整个会场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刻意压低了。所有的镜头都敏锐地捕捉着台上台下的微妙气氛,大屏幕适时地切了一个近景,清晰地映出苏晴骤然煞白的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慌。
这些年,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支撑我走过来的,除了对设计本身的热爱,还有一个从未忘记的画面。凌晨的医院,冰冷的地板,垂危的母亲,和一条庆祝‘苦尽甘来’的朋友圈,配图是一枚钻戒。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极轻的抽气声。无数道目光唰地一下,从舞台转向了前排的苏晴。她的脸在强光下已经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被椅背和身边同样僵住的陈默挡住了去路。她指间那枚钻戒的光芒,此刻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显得无比刺眼和讽刺。
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
那枚钻戒很漂亮。是用偷来的设计稿,获得的奖金买的。
轰——!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低低的惊呼、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闪光灯疯了似的对着苏晴的方向狂闪,像一片片刺目的银色闪电,将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彻底抽干,只剩下惊恐万状的惨白和无处遁形的狼狈。她猛地用手挡住脸,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碎的叶子。旁边的陈默脸色铁青,试图伸手拉她离开,却被蜂拥而至的记者瞬间围住。
我站在舞台中央,追光灯下,像个冷静的旁观者,看着台下那场因我几句话而掀起的风暴。手中的水晶奖杯折射着冰冷璀璨的光芒。
所以,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台下的骚动,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也通过无数直播镜头,传向更广阔的网络世界,对我来说,这座奖杯最合适的归宿……
我微微侧身,目光不再看苏晴的狼狈,而是穿透辉煌的会场穹顶,仿佛望向某个遥远而沉痛的地方,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却深入骨髓的哀伤:
或许,该放在我母亲的墓碑前。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左手手腕内侧,那道曾被破碎酒瓶划开、早已愈合的淡粉色旧疤,在炽白的舞台灯光下,清晰地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