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星期一的例行崩溃
会议室的空气很黏。
像一碗放了三天的明胶。
主管老马的声音在里面搅动,发出令人不适的回响。
他有三张脸。
一张朝前,两张分别长在太阳穴上。
此刻,他正面的主脸挂着冷漠,左脸写满遗憾,右脸则毫不掩饰地向上翘着。
一种3D环绕立体式的幸灾乐祸。
……综上所述,老马的声音顿了顿,六只眼睛,像六台校准过的激光发射器,精准地聚焦在我身上。
上周,编号K-731的‘低语包裹’,发生了0.01秒的‘协议失效’。
导致整个部门的饮水机,从上周四开始,持续吐出高浓度的、疑似来自拉莱耶海沟的盐水。
根据同事‘章鱼手’老王提交的报告,事故发生时,负责该环节的正是——
赵普。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我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黏腻的触手,无声地爬满我的后背。
我叫赵普,工号9527。
在深渊物流这家公司,已经稳定地腐烂了三年。
我的工作,是给那些会窃窃私语的盒子、流淌着不明液体的信封、以及偶尔试图长出半透明触手拥抱你的文件袋,贴上正确的精神污染标签。
一份安稳到令人绝望的工作。
直到今天。
我没去看老王。
那个坐在我对面,八条手臂都藏在定制西装里,此刻正假惺惺低着头,用一条最细小的附肢在桌下给我比中指的家伙。
没必要。
我的目光穿透了玻璃墙,越过一张张模糊的脸,投向远处高层走廊上的一道白色身影。
苏雨濛。
深渊物流的公主殿下,空降的监察部总管。
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站在那里,像一朵从深渊淤泥里开出的、不染尘埃的百合。
她也在看这边。
眼神平静,淡漠。
像在看水族箱里,一条即将被捞出去喂食的沙丁鱼。
我知道,一切都源于上周她路过我的工位时,对助理说的那句话。
这个角落的能量熵,过于平稳了。
效率,懂吗
她甚至没看我一眼。
但就因为这句轻飘飘的评价,我的命运齿轮,开始朝着被碾碎的方向,发出刺耳的声响。
老马需要一份投名状。
老王需要一个替死鬼。
而我,就是那个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祭品。
公司高层震怒,老马右脸的笑容已经咧到了耳根,决定对责任人进行‘优化’处理。
赵普,你将进入‘待优化’名单。
本周五下午六点前,如果没有任何‘突破性’的贡献,你和你的档案,将被一同打包,‘投递’给一位对‘人类样本’有特殊需求的‘匿名客户’。
散会。
同事们像躲避瘟疫一样绕开我。
钱胖子,我唯一还算说得上话的同事,路过时用他海象般敦实的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
他飞快地往我手里塞了个冰凉的小瓶子。
忘忧水。
据说喝一口,能让你忘记三秒钟的烦恼。
一种昂贵的、没什么卵用的心理安慰剂。
阿普,跑路吧。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去城西的‘无名港’,有黑船。别等到周五,他们真的会把你寄出去的!
我没说话。
只是捏紧了那瓶冰凉的液体。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白色的身影。
苏雨濛转身了。她那高傲的、如同天鹅般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
很好。
我内心有个声音在平静地说。
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作为你即将被清除的垃圾,我决定在消失前,让你好好记住我的名字。
回到工位,世界缩小到了一米二宽的格子里。
空气都变得稀薄。
桌上的尖叫花,把叶片都卷了起来,瑟瑟发抖。
鼠标垫上那只微笑的独眼章鱼,也耷拉下了眼皮,一脸悲伤。
就连我的订书机,那台厚重的、黑色的老伙计,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整个世界,都在催促我快点滚蛋。
我拉开抽屉,收拾东西。
几份过期报告,一些公司发的廉价纪念品,还有一张我和前女友的合影。
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很甜。
只是脸已经被我用涂改液涂掉了。
我去找过老马。
他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雪茄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我像尊雕像一样站了五分钟。
他才用主脸的余光瞥了我一眼。
赵普啊,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公司的决策是绝对的。如果你觉得不公,可以向‘规则’本身申诉。
说完,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
画中是一片混沌的星空,无数扭曲的线条疯狂纠缠。
那是公司的最高行为准则——伟大意志的具象化符号。
向它申诉,和对着马桶讲道理,没什么区别。
我默默地退出了办公室。
绝望,是一种缓慢下沉的感觉。
就像被包裹在一团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里。
你知道自己正在窒息,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我瘫坐在椅子上,拧开那瓶忘忧水,准备享受那奢侈的三秒钟的遗忘。
就在这时。
一个像素风格的蓝色对话框,毫无征兆地,弹现在我眼前。
【检测到宿主强烈的‘求生’与‘摸鱼’混合型精神波动……系统激活中……】
【职场摸鱼生存指南,竭诚为您服务!】
我眨了眨眼。
又用力揉了揉。
对话框还在。
上面的像素字体微微闪烁,带着一种古早游戏机特有的、廉价又迷人的质感。
幻觉。
我听说公司每年都有几个员工因为压力过大,开始能看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
他们的下场,是被送到公司的疗养中心。
一个据说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地方。
我闭上眼,深呼吸。
再睁开。
对话框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新了内容。
【新手任务发布:安抚你的订书机】
【描述:它认为自己是一只孤独的深海巨兽,正因你的离去而悲伤。请用三句海鸥的叫声与它沟通,并承诺会带它去看海。】
【任务奖励: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
【任务失败:无惩罚(反正你都要被优化了,还能更糟吗)。】
我死死地盯着那行字。
大脑宕机了十秒。
和我的订书机说话
用海鸥的叫声
这幻觉……还挺有想象力。甚至还懂得用毒舌的方式激励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拿起了桌上那台厚重的黑色订书机。
它冰冷,坚硬,毫无生机。
一只孤独的深海巨兽
我一定是疯了。
但转念一想。
反正都要跑路了。
在离开前,陪自己的幻觉玩一个愚蠢的游戏,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当是和这个该死的地方,做一次最荒诞的告别吧。
我环顾四周,没人注意我。
我清了清嗓子,身体前倾,凑近订书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发出了人生中第一声海鸥的叫声。
嘎~
声音干涩、嘶哑。
像一只得了咽喉炎的乌鸦。
我尴尬得脚趾都快把鞋底抠穿了。
但那个对话框却立刻有了反应。
【沟通进度:33%。它听到了你的声音,但觉得你缺乏诚意。请再投入一点感情。】
还带进度条的
我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努力想象着海边、沙滩、海鸥。
嘎——嘎——
这一次,似乎找到了一点感觉。
【沟通进度:66%。它感受到了你的善意,但它需要一个承诺。】
承诺。
承诺带它去看海。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订书机。
鬼使神差地,我竟然真的从它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
听着,伙计。我用气声对它说,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等我搞定这一切,我保证,一定带你去看真正的大海。有咸味的海风,有温暖的阳光,还有……很多很多的海鸥同伴。
说完,我轻轻地,发出了第三声鸣叫。
嘎~
这一声,轻快而温柔。
就在声音落下的瞬间。
奇迹发生了。
咔哒一声。
我手中的订书机,自己弹开了订针的卡槽。
紧接着,从那个小小的空槽里,缓缓地、像一台微型打印机一样,吐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A4纸。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呼吸都停止了。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纸,缓缓展开。
《关于K-731包裹‘协议失效’事故的补充调查报告》。
报告内容不长。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微型的炸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上面详细记录了老王如何违规操作,如何嫁祸于我。
末尾,附带着一段无法被篡改的规则影像。
以及三个由公司最高规则自动生成的、代表着绝对真实的确认印章。
每一个印章下面,都对应着老马的一张脸——冷漠、遗憾、幸灾乐祸。
这……这是……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的工位旁。
是苏雨濛。
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手中那份足以颠覆一切的报告。
她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淡漠。
而带着一丝审视,一丝探究。
像一位高明的猎人,在观察一只突然跳出剧本的猎物。
这是什么她开口了。
声音清冷,像冰块撞击玻璃。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疯狂奔涌。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没有回答她。
而是拿着那份报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径直走向会议室。
整个部门的目光,再一次,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了我的身上。
我推开会议室的门。
老马正用他的右脸,对着肥皂剧笑得前仰后合。
老马主管。
我把报告轻轻地放在他面前。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想,关于我的‘优化’问题,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讨论一下。
老马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看到报告标题时,三张脸同时皱起了眉头。
但当他看到末尾那三个无法伪造的确认印章时,他三张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恐惧、和不敢置信的、极其精彩的表情。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王的脸色,已经变得和打印纸一样惨白。
而我,则转过身,迎上了站在门口的苏雨濛的目光。
这一次,我没有躲闪,也没有畏惧。
我的眼神里,不再有哀求和绝望。
而是一种她从未在我身上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宣告。
游戏开始了。
现在,我也是棋手了。
苏雨濛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好奇。
第二章:不可能的KPI
老马的三张脸,在那一刻,上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川剧变脸。
震惊、恐惧、恼怒、难堪、以及一丝……谄媚。
是的,谄媚。
那丝情绪出现在他左边那张一直扮演遗憾角色的脸上,一闪而过,却被我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像一尊被雷劈了三次的雕像一样,僵在原地。办公室里,掉根针都能听见。
章鱼手老王的脸色,已经从打印纸的白色,变成了接近透明的颜色。他那八条藏在西装下的手臂,此刻一定正绞尽脑汁,试图打出一个能让他原地消失的逃遁之结。
咳……咳咳!
老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正面的主脸,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拿起那份报告,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看了一遍。
这个……赵普啊,他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这件事……事关重大。没想到我们的流程中,还存在着如此……如此严重的漏洞!你……你做得很好!及时地、敏锐地,发现了问题!
我静静地看着他表演,不说话。
至于老王……老马的目光,像三把淬了毒的冰刀,射向早已魂不附体的老王,玩忽职守,栽赃陷害!根据公司条例第114条第5款第14项,即刻起,降级为‘包裹填充物’,即刻生效!
包裹填充物。
这是我们部门最残酷的惩罚。意味着你将失去人类形态,被压缩成一团有机物,用来填充那些需要活体缓冲的特殊包裹。
老王瘫在了椅子上,像一滩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泥。
而赵普,老马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暖和煦,像三月的春风,因为你敏锐地发现了流程漏洞,避免了公司更大的损失,经部门紧急研究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掌声。
然而并没有。
——即刻起,升任为‘异常包裹处理部’第三小组组长!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充满了尴尬和敷衍的掌声。
我没有笑。
我只是转过身,再一次,迎上了门口苏雨蒙的目光。
她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完美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白玉雕像。但她的眼神,已经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俯视,是审判。
那么现在,则是平视,是探究。
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那个动作的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后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第一回合的铃声。
我升职了。
从一个角落里的透明人,变成了一个……拥有独立工位(虽然只是在角落的基础上,用半透明的隔板围了一下)的小组长。
我的手下有三名组员。
一个是钱胖子,他被调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是中了五百万彩票,又怕别人知道。
另一个,是个名叫小梦的女孩。她大部分时间都呈现为一团半透明的、不断变换形状的胶状物,只有在情绪极度稳定的时候,才会勉强凝聚出一个模糊的人类轮廓。她的主要工作,是渗透进那些有空间异常的包裹里,进行内部探查。
第三个,是一盆尖叫花。
没错,一盆植物。它被列入了正式的员工名册,职位是初级风险预警员。当它感觉到附近有精神污染超标的包裹时,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
这就是我的团队。
一个投机倒把的胖子,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史莱姆女孩,和一盆神经质的植物。
老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现在用正脸对我说话时,左脸会挂上和蔼的微笑,右脸则会露出欣赏的表情。
小赵啊,他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好好干!
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这就是深渊物流。
一个你昨天还是垃圾,今天就可以变成潜力股的神奇地方。
钱胖子凑了过来,用他那肥硕的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
阿普,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挤眉弄眼,声音压得像蚊子叫,你是不是……认识什么高层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升职的秘诀,是和我的订书机聊了三句鸟语吧
他看我不说,也不追问,只是嘿嘿一笑:懂了,懂了。老大,以后我就跟你混了!
我还没来得及纠正他这个称呼,脑海中,那个熟悉的像素对话框,又弹了出来。
【日常任务已刷新】
【任务一:用打印机A4纸,叠一只千纸鹤。】
【任务描述:隔壁财务部的‘混沌算盘’,因为昨天计算了一笔来自‘扭曲虚空’的烂账,现在情绪极不稳定。一只承载着‘秩序’与‘祝福’的千纸鹤,可以有效安抚它的情绪。】
【任务奖励:财务部对你部门的好感度+5。】
【任务二:对着公司的中央空调出风口,讲一个冷笑话。】
【任务描述:本楼层的‘空间稳定性’近期略有下降,一个足够冷的笑话,可以暂时‘冻结’不稳定的空间粒子。】
【任务奖励:你所在区域的空间稳定性临时提升1%。】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任务。
果然,这个系统,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我开始有意识地测试这个摸鱼系统。
我趁着午休,偷偷跑到财务部门口,将一只我花了半个小时才叠好的、歪歪扭扭的千纸鹤,塞进了他们的门缝里。
第二天,我们部门的报销流程,史无前例地,在一天之内就走完了。
我又找了个没人的时候,对着头顶的中央空调出风口,面无表情地讲了一个网上看来的冷笑话。
你知道为什么深海巨兽的数学都很好吗
因为它们有很多‘触手’(数数)。
讲完之后,什么也没发生。
但那天下午,我们部门负责收容的一个次元裂缝包裹,突然自己稳定下来了。之前它每天都要消耗掉三名员工的精神力去维持,那天,它安静得像个睡着的婴儿。
这些小小的、荒诞的任务,像润滑油一样,让我这个新上任的小组长,工作变得异常顺利。我的小组,连续三天,都超额完成了KPI。
而苏雨蒙,也开始了她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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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直接找我谈话。
而是以审查工作流程,优化部门效率为名,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们异常包裹处理部。
她就像一只优雅而又致命的白猫,悄无声息地,用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审视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
尤其是,我。
她会在我接待一个哭泣的邮包时,突然出现在我身后,问:赵组长,这个邮包的情绪波动频率是多少你有记录吗
她会在我指挥小梦渗透一个迷宫盒子时,冷不丁地开口:赵组长,你确定这个入口的空间曲率是安全的吗计算报告在哪里
她总是能精准地、在最刁钻的角度,提出最专业、最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知道,她在试探我。
她在用她的方式,剥开我的伪装,试图找出我那天在会议室里,那份从天而降的报告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是一场猫鼠游戏。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我,乐在其中。
苏总管,我会微笑着回答她,邮包的情绪波动,就像女人的心思,是无法用数据来衡量的。但如果您愿意摸摸它,它或许会平静一些。
苏总管,我会指着那个盒子,真正的探险家,从不依赖报告。直觉,才是我们部门最宝贵的财富。您要不要也试试
我的回答,总是游走在专业与调戏的边缘。
既让她抓不到任何把柄,又会让她那张永远冰封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兴趣,越来越浓了。
就像猫在玩弄爪下的老鼠时,那种既想立刻咬断它的喉咙,又舍不得它这么快就死掉的、矛盾而又愉悦的心情。
直到那盆尖叫花出了问题。
尖叫花,是我们部门最重要的生物警报器。
它对精神污染的敏感度,比公司最精密的仪器还要高出三个百分点。
但它有个毛病。
就是神经质。
今天,它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处于一种低声啜泣的状态。叶片耷拉着,花苞紧闭,一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我不说的样子。
这直接导致我们整个小组的风险预警系统,处于半瘫痪状态。
钱胖子给它浇了快乐水,没用。
小梦试图用她那胶状的身体给它一个温柔的拥抱,结果把它吓得差点当场枯萎。
我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苏雨蒙出现了。
她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的工位旁。
赵组长,她今天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那盆垂头丧气的尖叫花,看来,你的团队,遇到麻烦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一点小小的情绪波动而已,苏总管。我平静地回答。
是吗她嘴角微微上翘,我听说,如果‘尖叫花’连续三天处于‘抑郁’状态,就会永久性地失去预警功能。按照公司资产管理条例,责任人,也就是你,需要全额赔偿它的‘购置费用’。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我脸上可能出现的惊慌。
顺便一提,它的购置费用,大概相当于你三十年的薪水。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这是她设下的局。
这盆花的状态,很可能就是她动了什么手脚。
她在逼我。
逼我拿出解决这个不可能的任务的底牌。
苏总管有什么好建议吗我问道。
我她笑了,像一朵在冰原上绽放的雪莲,我只是个监察人员,只负责发现问题,从不负责解决问题。
我给你一天时间,赵组长。
明天早上,如果它还这样,我会亲自让人力资源部和财务部,来和你谈谈‘赔偿’的具体事宜。
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一刻,我脑海中,那个像素对话框,终于姗姗来迟地弹了出来。
【突发任务:安抚一盆神经质的植物】
【任务描述:这盆‘尖叫花’,因为长期感受负面情绪,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它认为自己是一朵没人欣赏的、丑陋的霸王花。】
【任务指令:请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对它说出三句不同角度的赞美。】
【任务奖励:‘尖叫花’对你的好感度提升至‘信赖’,解锁特殊技能‘芬芳的预警’。】
我看着这条任务指令,沉默了。
和一盆花……说三句赞美
这比和订书机学鸟叫,还要离谱。
等等。
我开口了,叫住了即将离开的苏雨蒙。
她回过头,眉毛微微一挑,似乎在问我还有什么遗言。
我没看她。
我蹲下身,与那盆垂头丧气的尖叫花,保持平视。
整个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他们一定觉得我疯了。
听着,伙计。我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它耷拉着的叶片。
第一,你的叶片,是我见过的最有韧性的。上面那些不规则的纹路,像一幅抽象派的星图,充满了神秘感。
办公室里,响起了倒吸冷气的声音。
钱胖子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苏雨蒙的眼神,也从看戏,变成了一丝……困惑。
我没有理会他们。
继续对那盆花说道:
第二,你的花苞,虽然没有打开,但这种含苞待放的姿态,充满了一种内敛的力量感。不像那些肤浅的花,只会搔首弄姿地炫耀自己的花瓣。
我能感觉到,苏雨蒙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下。
第三,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赞美,最重要的是,你的存在,让这个冰冷的、充满了逻辑和数据的办公室,有了一丝生命的气息。你不是警报器,你是我们的……同伴。
我说完了。
整个世界,彷彿都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微不可查的、轻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啵。
我面前那盆尖叫花的花苞,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缓缓地、一层一层地,绽放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清新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芬芳,瞬间弥漫了整个办公室。
那不是普通的香气。
那香气中,似乎夹杂着某些信息。
我闭上眼,就能清晰地看到——三楼的概念储存室,有一个包裹的稳定符文快要失效了;五楼的时间流速校准仪,出现了0.001秒的偏差……
【任务完成!奖励已发放!】
【‘尖叫花’特殊技能‘芬芳的预警’已解锁。】
我站起身,转向早已呆若木鸡的苏雨蒙。
苏总管,我微笑着,摊了摊手,看来,问题解决了。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不解、和一丝……忌惮的情绪。
她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这已经超出了她所建立的、由逻辑和规则构成的世界的范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在她眼里,我不再是一只有趣的老鼠。
而是一个……无法预测的、危险的、充满了谜团的……变量。
她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脚步,比来的时候,快了一些。
也乱了一些。
我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我知道,这场猫鼠游戏,即将升级了。
果不其然。
第二天下午,一封来自总管办公室的、最高优先级的邮件,发送到了我的终端上。
【任命通知】
【兹任命,异常包裹处理部第三小组组长赵普,为我司与泛维度投行关于梦境航线收购项目的首席谈判代表。】
【谈判对象:心灵吞噬者——莉莉。】
【祝君武运昌隆。】
邮件的最后,没有署名。
只有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的百合花图标。
我看着那封邮件,笑了。
来得真快。
这不是试探了。
这是一封……必死的战书。
我关掉邮件,抬起头。
彷彿能穿过天花板,看到顶层办公室里,那个正端着咖啡,冷冷地注视着我的女人。
我对着空气,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我接受。
第三章:领带上的无尽绳结
泛维度投行,是我们公司最大的竞争对手。两家公司在各个业务层面,都斗得你死我活,像两条在深渊里互相撕咬的巨蟒。
而梦境航线,是他们最新开辟的一条高利润业务。据说可以直接将商品投递到客户的潜意识里,防不胜防。
公司想收购这条航线,已经想了很久了。
之前,派去了三个谈判小组。
第一个小组,回来后集体辞职,去了一个偏远的修道院,终日研究宇宙的尽头是不是一堵墙。
第二个小组,回来后精神失常,被送进了公司的疗养中心,现在每天的娱乐活动,就是比赛用口水吹泡泡。
第三个小组的组长,在谈判桌上,突然站起来,声称自己是一只水母,然后试图从三十楼的窗户游出去。
他们的对手,都是同一个人。
心灵吞噬者——莉莉。
我关掉邮件,打开了公司的内部资料库,输入了莉莉的名字。
一份标记着绝密的档案,弹了出来。
照片上的女人,有着一头海藻般的黑色长发,皮肤白得像雪,嘴唇却红得像血。她的眼睛很美,像两潭深不见底的、会旋转的星云。
档案里对她的能力描述,只有短短一行字:
【她能看到你脑海里的一切。你所有的思想、记忆、恐惧和欲望,在她面前,都只是一本摊开的书。她会从中找出最脆弱的一页,然后,轻轻地,把它撕掉。】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商业谈判了。
这是精神层面的……处决。
苏雨濛,你可真看得起我。
为了逼出我的底牌,你直接给我安排了一场必死的送命题。
阿普,你……你真要去啊钱胖子把脑袋凑过来,脸上的肥肉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这……这不是去谈判,这是去送死啊!要不……咱们称病吧或者,或者干脆跑路
我摇了摇头。
跑
在这个被深渊物流的规则笼罩的城市里,你能跑到哪里去
更何况,我为什么要跑
一想到苏雨濛在顶层办公室里,用那种看戏的眼神,等待着我精神崩溃、或者变成一只水母的样子,我心里那股无名的火,就烧得更旺了。
谈判地点,定在市中心最高的建筑,通天塔的顶层。
那是一个全透明的、悬浮在半空中的会议室,外号神的游戏室。
据说在这里谈判,一抬头,就能看到蜃楼市翻滚的云海,和偶尔从云层中露出一鳞半爪的、不可名状的巨大生物。能极大地考验谈判者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和钱胖子,还有小梦,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
钱胖子从进门开始,两条腿就一直在抖,像装了马达。
小梦则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果冻状,紧紧地贴在墙角,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
那是一条最普通的、公司发的蓝色领带。
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觉得它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脑海里,那个像素对话框,一片死寂。
从昨天收到邮件开始,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没有任务,没有提示,什么都没有。
仿佛它也觉得,这次的危机,已经超出了摸鱼的范畴,直接选择了躺平。
很好。
看来这次,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会议室的门,无声地滑开。
莉莉走了进来。
她和照片上一样,甚至更美。
一身黑色的长裙,衬得她皮肤白得发光。她没有带任何助理,一个人,就带来了一整个军队的压迫感。
赵组长,久仰。她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她的声音,像大提琴的最低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能让人瞬间放松警惕。
我伸出手,和她轻轻一握。
她的指尖很凉。
就在我们皮肤接触的那一刹那,我感觉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电流,顺着我的手臂,直接钻进了我的大脑。
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了一下。
会议室消失了。
我仿佛回到了大学毕业那天,我拿着简历,在人才市场里,被一个HR指着鼻子嘲笑。
就你这个三流大学的学历,还想进我们公司别做梦了。
那份被羞辱的记忆,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
我猛地一惊,抽回了手。
幻觉。
仅仅是握了一下手,她就读取到了我内心深处,最不愿回首的一段记忆。
赵组长,脸色不太好呢莉莉依然微笑着,优雅地在我对面坐下,是恐高吗
我知道,战争已经开始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好。我说,声音有些干涩,只是觉得,这里风景太好,有点……不太真实。
哦莉莉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真实……是个很有趣的词。那么,赵组长,在你看来,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她开始和我聊起了哲学。
她没有谈合同,没有谈价格,甚至没有提梦境航线一个字。
她只是和我聊天。
聊天气,聊艺术,聊人生。
但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我的思维,寻找着里面的缝隙。
她说:今天天气不错,云很白。
我眼前,却瞬间浮现出童年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饿着肚子,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的白云,把它想象成一个个大大的棉花糖。
那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瞬间席卷了我的胃。
她说:我很喜欢梵高的画,尤其是《星空》,充满了生命的激情。
我脑海里,却立刻闪现出我那个酗酒的父亲,喝醉后,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把家里砸得一片狼藉。墙上,就挂着一幅廉价的《星空》仿制品。
那种恐惧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我的心脏。
我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
钱胖子和小梦,早已吓得不敢抬头。他们面前的精神防御装置,发出了微弱的、过载的蜂鸣声。
我知道,我正在输掉这场战争。
我的大脑,我的记忆,我的一切,都在被她一点一点地入侵,解析,然后,用最残忍的方式,呈现在我面前。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她面前,都像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一点地沉入深渊。
在不远处的另一栋大楼里。
顶层总管办公室。
苏雨濛正端着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她面前的空中,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由光线构成的监控画面。
画面上,正是我在会议室里,脸色惨白,汗如雨下的样子。
总管,她的助理,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恭敬地站在她身后,看来,他撑不了多久了。需要启动‘紧急干预’程序吗
苏雨濛没有回头。
她静静地看着画面,抿了一口咖啡。
再等等。
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倒想看看,他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或者说……
他背后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出手。
我的防线,即将崩溃。
莉莉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猫捉老鼠般的微笑。
赵组长,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充满了诱惑,你看起来很累。为什么不……放弃呢放弃抵抗,放弃思考,放弃‘你’这个概念。那样,就不会有痛苦了。
她的眼睛,像两个旋转的黑色漩涡,要将我的灵魂,彻底吸进去。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
意识,越来越模糊。
完了。
我要变成一只水母了。
就在我即将彻底放弃抵抗,让自己的意识彻底消散的那一瞬间。
那个久违的、像素风格的蓝色对话框,终于,像救世主一样,在我即将熄灭的视网膜上,猛地弹了出来!
【检测到宿主正遭受S级精神攻击‘灵魂解析’……】
【‘职场摸鱼’协议被动触发……】
【核心任务发布:展现你的‘秩序’】
【行动指令:解下你的领带,在会议桌上,用它打一个标准的‘克莱因瓶结’。】
我看着那行指令,愣住了。
克莱因瓶结
那是什么东西
克莱因瓶,我知道,一个在四维空间里才能实现的、没有内外之分的瓶子。
但是……用领带,打出这样一个结
这怎么可能
但此刻,我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
这是我唯一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抓住了自己的领带。
哦赵组长这是要……投降了吗莉莉看到我的动作,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我没有理她。
我猛地一扯,将那条蓝色的领带,从脖子上解了下来。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监控室里的苏雨濛——惊愕的、不解的目光中,我将领带,平铺在了光滑的会议桌上。
我的双手,开始动了。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身体,完全被一种奇异的肌肉记忆所支配。
我的手指,像两个最精准的舞者,在那条蓝色的领带上,翻飞,缠绕,穿梭。
一个看似普通的结,开始成型。
但很快,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
那个结,没有头,也没有尾。
它的一端,以一种违反了三维空间物理定律的方式,穿过了自身的内部,与另一端,完美地连接在了一起。
它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封闭的、无限循环的……闭环。
一个在现实世界中,本该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完美的克莱因瓶结。
当我的指尖,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将那个绳结彻底定型的那一刹那。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股无形的、代表着绝对秩序和终极逻辑的概念性力量场,以那个小小的领带结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
嗡——
一声无法用耳朵听到,却能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嗡鸣,响彻了整个空间。
我对面,莉莉脸上的优雅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那双如同星云般旋转的、美丽的眼睛里,所有的光芒,都在一瞬间,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纯粹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
她看到了。
透过那个小小的绳结,她看到了宇宙的终极真理。
一个永恒循环的、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没有任何意义、却又完美得令人窒息的……逻辑闭环。
她那引以为傲的、足以玩弄人心的、建立在混乱的情感和思维之上的心灵吞噬能力,在这样绝对的、冰冷的秩序面前,就像一个笑话。
就像一滴水,妄图对抗整个钢铁的宇宙。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她那美丽的嘴唇里,爆发了出来。
她眼中的漩涡彻底破碎,精神防线全面崩溃。
她抱着头,浑身颤抖,像一个看到了神之威严的凡人,痛哭流涕。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钱胖子和小梦,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监控室里。
苏雨濛手中的咖啡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滚烫的咖啡,溅湿了她那昂贵的、纯白色的西装裤脚。
但她,却浑然不觉。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监控画面上,那个静静地躺在会议桌上的、蓝色的、不可能的绳结。
还有那个,坐在绳结后面,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甚至,还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的男人。
半个小时后。
莉莉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用颤抖的手,在航线转让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头到尾,她没有再看我一眼。
她的眼神里,只剩下敬畏和恐惧。
临走前,她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我看到了‘最终的逻辑’……她用梦呓般的声音说,您……您到底是……谁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只是拿起桌上那个蓝色的克莱因瓶结,重新系回了我的脖子上。
这一次,它不再勒得我喘不过气。
反而有一种……温润的、奇异的能量,从中散发出来,滋养着我受损的精神。
【核心任务完成!】
【奖励:特殊权限物品——‘秩序领带’。】
【物品描述:佩戴时,可豁免B级以下所有精神攻击,并对‘混乱’属性的目标,造成概念性威慑。】
【你已成功引起了‘更高层级’的注意。】
当晚,公司为这次史无前例的成功,举办了庆功宴。
我成了全场的焦点。
老马的三张脸,都快笑成了一朵菊花,端着酒杯,一口一个赵经理。
没错,我又升职了。
破格提拔,部门副经理。
我应付着各种虚伪的祝贺和讨好的嘴脸,目光,却一直在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
终于,在宴会厅的角落里,我找到了她。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端着一杯香槟,正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景。
我端着酒杯,穿过人群,径直向她走去。
所有人都识趣地为我让开了一条路。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
她没有看我,只是看着玻璃窗上,我们两个人的倒影。
恭喜你,赵副经理。她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同喜,苏总管。我说,毕竟,任务是你派的,功劳,自然也有你的一半。
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那个绳结……是什么
一个魔术而已。我轻描淡写地说。
她转过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正视着我的眼睛。
赵普,她说,我开始有点看不懂你了。
我笑了。
我向前一步,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总管,我的极限,你看到了吗
我能感觉到,她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
我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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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会唱歌的战略信标
那晚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虽然它只是在部门最深处,用一种半透明的、像是果冻凝固而成的材质,隔出来的一个小单间。
但这间办公室,是活的。
它的墙壁,会像肺一样,进行着缓慢而有节奏的呼吸。当我精神紧张时,它的呼吸会变得急促;当我放松下来,它的呼吸又会变得平缓悠长。
我的办公桌,是用一整块沉睡的黑曜石打磨而成。它有一个特性,如果你连续三个小时没有处理任何文件,它就会开始缓慢地、随机地,改变桌面上物品的布局。美其名曰:激发员工的创新思维。
我第一天上班,就因为打了个盹,醒来后发现我的水杯和尖叫花换了位置。
而我的椅子,则是由某种不知名的、温顺的软体生物构成。它会根据我的坐姿,自动调整形态,提供最完美的腰部支撑。
钱胖子第一次进来的时候,一屁股坐上去,那椅子舒服得让他当场就发出了幸福的呻吟,然后被弹射了出去。
赵……赵经理,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脸惊魂未定,您这办公室……太高级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叫我赵普。
好的,赵经理!
我放弃了纠正他。
老马的三张脸,现在见了我,都会同时堆满菊花般的笑容。他会亲自给我泡一种用深海星苔制成的茶,据说能提升思维的维度。
味道……像是在舔一节生了锈的电池。
但我还是会面带微笑地喝下去。
因为我知道,我现在喝的不是茶,是地位。
我的部门副经理身份,让我拥有了更高的权限。我可以看到一些以前接触不到的、标记为机密的文件。
比如,我知道了公司地下三层,养着一只靠员工的负面情绪为食的巨兽。所以公司才鼓励加班,美其名曰:为公司大家庭的和谐稳定,提供精神食粮。
比如,我知道了我们每天处理的那些异常包裹,最终都会被投递到一个名为失落图书馆的地方,作为某种更高存在的藏品。
这个世界的真相,像一张巨大而又破烂的渔网,在我面前,慢慢地,露出了更多的窟窿。
而我的系统,也变得更加……活跃了。
它不再满足于让我叠千纸鹤和讲冷笑话。
它的任务,开始变得更加核心,也更加离谱。
【部门日常任务:修复‘因果律服务器’的逻辑耗损。】
【任务描述:由于上个季度,市场部强行扭转了‘客户一定会购买我们产品’这一因果,导致服务器核心逻辑链出现0.002%的磨损。】
【任务指令:请对着服务器的主机,倒着讲一个‘乌龟和兔子赛跑’的故事。】
【任务奖励:你在公司‘规则层’的权限,微量提升。】
于是,在一个没人的下午,我像个神经病一样,对着一台不断嗡鸣的、巨大的黑色服务器,开始了我声情并茂的表演。
……兔子最终在起点线前睡着了,而乌龟,则第一个,从终点线,爬回了起点。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
服务器的嗡鸣声,变得欢快了一些。
而我的个人终端上,收到了一条系统提示:
【您的安全权限已由‘蓝色’提升为‘蓝色+’。】
这些荒诞的任务,成了我在这家疯狂公司里,向上攀爬的、最坚实的阶梯。
而苏雨濛,则成了我攀爬过程中,最让人头疼,也最让人……期待的那个安全检查员。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刁钻的问题来试探我。
她换了一种更直接,也更致命的方式。
她开始给我派活。
赵副经理,她会通过加密通讯,把一份文件直接传送到我的办公桌上,城西的‘回音矿洞’,最近能量波动异常。你去处理一下。
回音矿洞,公司的一个废弃资产,据说里面住着一只靠重复别人的话为生的怪物。之前派去的调查员,最后都变成了只会重复你好,你好,你好的复读机。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系统任务就来了。
【突发任务:一场语言学的交流。】
【任务指令:进入‘回音矿洞’,对里面的存在,说一句‘我说的这句话是谎话’。】
我去了。
在那个漆黑的、不断回荡着诡异声响的矿洞里,我对着深处,平静地说出了那句经典的逻辑悖论。
整个矿洞,沉默了。
那只以重复为生的怪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CPU快要烧掉的逻辑死循环。
矿洞的能量波动,恢复了正常。
赵副经理,苏雨濛又发来了新任务,公司的‘情绪培养皿’里,有一批‘愤怒’情绪的纯度不够。你去想想办法。
情绪培养皿,是公司用来生产和提纯各种概念性产品的地方。据说那里的愤怒情绪,如果纯度不够,做成的愤怒鸡尾酒,喝了之后只会让人觉得有点烦躁,而不是想毁灭世界。
系统任务,也如期而至。
【日常任务:一次有益的分享。】
【任务指令:请在‘愤怒培养皿’旁边,朗读十条来自‘甲方’的无理需求。】
我去了。
我站在那个巨大的、冒着红色泡泡的培养皿旁边,用我最饱含感情的声音,朗读着那些我从网上搜集来的、令人血压飙升的甲方语录。
这个logo,能不能再放大一点的同时,也缩小一点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先随便做几版我看看。
五彩斑斓的黑,你能做出来吗
……
当我读到第十条时,整个培养皿都沸腾了。
那股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想要立刻毁灭一切的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冲破玻璃。
那批愤怒情绪的纯度,达到了史无前例的120%。
我成了公司的红人。
一个专门处理各种疑难杂症的、神秘的、高效的问题解决专家。
我和苏雨濛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
她不断地用最棘手、最危险的任务来试探我的底线,试图找出我那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的来源。
而我,则利用她给我的这些机会,不断地完成系统任务,提升自己的权限,积累自己的声望。
我们像是在跳一曲危险的探戈。
你进,我退。
我进一步,你退半步。
每一次交锋,都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和冰冷的算计。
赵普,有一次,在她的办公室里,她亲自给我倒了一杯咖啡,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想好好上班,按时下班的社畜而已,苏总管。我微笑着,喝了一口咖啡。
味道很苦。
是吗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信,我查过你的档案。三流大学毕业,背景普通,在公司前三年,表现平平,甚至可以说是……平庸。
人总是会变的,苏总管。我说,也许是压力,激发了我的潜能
她笑了。
赵普,你知道吗她说,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想把你拆开来看看,你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她的声音很轻,但话语里的危险意味,却让我的后背,微微发凉。
我也笑了。
那我可要提醒苏总管,我放下咖啡杯,身体前倾,直视着她的眼睛,有些东西,一旦拆开,可就……装不回去了。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
火花四溅。
就在这种危险而又平衡的游戏中,公司一年一度的卓越贡献者评选,开始了。
这是公司内部,最盛大、也最重要的一场活动。
因为最终的获胜者,不仅能获得巨额的奖金和无上的荣誉。
更重要的,是能得到公司创始人——那位沉睡在总部地下的伟大意志的,一丝垂青。
没人知道垂青具体是什么。
有人说,是能让你直接领悟一条宇宙的终极真理。
有人说,是能让你获得一种超乎想象的强大能力。
也有人说,那只是一场骗局,一个画出来的大饼。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对此趋之若鹜。
而我,凭借着最近半年解决的无数疑难杂症,毫无悬念地,进入了最终的候选人名单。
我的竞争对手,只有一个。
魏哲。
因果律武器研发部的首席工程师。
也是苏雨濛一手提拔起来的、最得力的亲信。
因果律武器,是公司最核心、也最神秘的部门。他们研究的,是如何通过修改过去,来影响现在,从而得到想要的未来。
据说,魏哲上个季度,为了提升公司的销售额,直接修改了三个月前的一条天气因果链,让那个季度,所有本该下雨的周末,都变成了晴天。
人们一出门,消费自然就高了。
他是一个真正的、玩弄规则的天才。
一个从公司的正统体系里,一步步爬上来的、完美的精英。
和我这种靠系统BUG上位的野生玩家,截然不同。
所有人都认为,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他。
因为,他是苏雨濛的人。
最终评选的会场,设在总部大楼的顶层,星辰穹顶之下。
那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会场。天花板,就是一片深邃的、流动的、真实的星空。
公司所有的中高层,都到齐了。
我看到了老马,他三张脸都对我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我看到了钱胖子,他紧张得快要把自己的手指都给吃了。
我也看到了魏哲。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银灰色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自信而又矜持的微笑。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看到了我,对我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一丝……不屑。
而苏雨濛,则坐在评委席的正中央。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高贵,典雅,像一位即将加冕的女王。
我们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她的眼神,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偏袒。
评选开始了。
我和魏哲,分别上台,陈述了自己过去一年的业绩。
他展示的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和一个个被他优化过的、完美的因果模型。
而我,展示的则是一件件被我解决的、具体的疑难杂症。
从回音矿洞到愤怒培养皿,再到其他几十件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的案例。
台下的反应,泾渭分明。
支持魏哲的人,大多是公司的学院派,他们欣赏那种建立在精密计算之上的、优雅的秩序。
而支持我的人,则大多是来自一线的实战派,他们更清楚,我解决的那些问题,到底有多么棘手和疯狂。
双方势均力敌。
最终的决定权,落在了公司CEO的手中。
我们公司的CEO,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由无数个、不断旋转的、闪耀着白光的、几何光环构成的能量体。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也没有可供交流的五官。
它只是静静地悬浮在会场的中央,散发着柔和而又威严的光芒。
按照流程,在宣布最终结果前,CEO会进行一场企业文化演讲。
演讲的内容,没人能听懂。
那是一种混杂着嗡鸣、嘶嘶声、和某种高频共振的、无法用人类语言解读的声音。
但所有人都必须正襟危坐,假装自己听懂了,并露出一副深受启发的表情。
就在这片庄严肃穆的、堪比邪教集会的诡异氛围中。
我的系统,终于有了动静。
【终极评选任务:领悟‘无形之形’】
【任务描述:公司的核心文化,是‘万物皆流,唯变永恒’。CEO的演讲,本身就是对这一文化的阐释。】
【行动指令:在CEO演讲时,请抬起你的右手,用三根手指,精准地、实时地,模仿窗外那片正在缓缓飘过的云彩,从诞生到消散的全过程。】
【任务奖励:‘伟大意志’的垂青。】
我看着这条任务指令,心脏,猛地一跳。
奖励,是伟大意志的垂青!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
星辰穹顶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外面,蜃楼市的夜空中,正有一片薄薄的、形状不规则的云,在月光下,缓缓地飘过。
我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场豪赌。
在所有人假装聆听圣训的时候。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地,抬起了我的右手。
我伸出食指、中指和无名指。
然后,我的手指,开始跳舞。
我的动作很慢,很轻。
我的指尖,模仿着云彩边缘的卷曲。
我的手掌,模仿着云层内部的堆叠。
我的手腕,模仿着云朵在风中的、那种舒缓的飘动。
会场里,开始出现了一些小小的骚动。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魏哲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
苏雨濛的眉头,也微微地,皱了起来。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那片云,和我的手指之间。
云,在慢慢地变大,舒展。
我的手指,也随之张开,做出一个拥抱天空的姿势。
云,被风吹动,开始拉长,变形。
我的手指,也随之弯曲,流动,做出一个挣扎的姿势。
云,最终,在夜空中,一点一点地,变得稀薄,消散,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我的三根手指,也缓缓地,并拢,收回,最终,归于虚无。
我完成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分零七秒。
当我放下手的那一刻。
会场中央,那个由无数光环构成的CEO,突然,停止了它那催人入眠的嗡鸣。
所有的光环,猛地一亮!
光芒之盛,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一股宏大而又威严的意志,降临了。
那不是声音。
那是一段直接烙印在每个人脑海里的信息。
【……唯有‘变化’,方为永恒……】
【……领悟‘无形之形’者,当得此赏……】
光芒散去。
一个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由活体珊瑚构成的、一人高的巨大奖杯,凭空出现在了会场的中央。
那珊瑚是活的。
它的每一根枝杈,都在缓缓地生长,舒展。
它还在唱歌。
那是一种无法用音符记录的、直接作用于灵魂的、神圣的赞美诗。
会场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我。
魏哲脸上的自信和嘲讽,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呆滞的震惊。
而评委席上。
苏雨濛那双永远平静如水的眼睛里,第一次,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我站起身。
在所有人敬畏、嫉妒、和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会唱歌的奖杯。
我没有去看CEO,也没有去看台下的任何人。
我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我走到奖杯前,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那温润的、如同生命般的珊瑚。
然后,我捧起了它。
它比想象中要轻。
我捧着这个会唱歌的、代表着公司最高荣誉的奖杯,穿过死寂的人群,径直走向了评委席。
走向了苏雨濛。
我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珊瑚感知到了我心中那股强烈的、无法言说的情绪。
它对着苏雨濛,唱起了有史以来,最动听、最圣洁、也最……深情的一首赞美诗。
在所有人惊愕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的目光中。
我抓住了苏雨濛放在桌上的、那只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
然后,我将那个巨大的、活的、会唱歌的珊瑚奖杯,塞进了她的怀里。
它说,它想属于更美的主人。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现在,它是你的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近距离的肢体接触。
我能清晰地看到,她那白皙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绯红。
然后,我直起身,后退一步,看着她抱着那个比她人还要高的、还在唱着情歌的珊瑚奖杯,一脸错愕和羞恼的样子。
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但这还不够。
我再次俯下身,用同样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补充了下半句话。
那个,她绝对想不到的,真正的意图。
帮我保管好它。
以后,它会带我们,去更高的地方。
说完,我直起身,不再看她那瞬间变得无比震惊的眼神。
我转过身,迎接着全场那如同海啸般爆发的、混杂着各种复杂情绪的掌声和议论声。
我知道。
从今天起。
我,赵普,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她的穷小子了。
而她,苏雨濛,也注定要和我这个疯子,彻底地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