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四点半的空气,像被阳光晒透的旧棉絮,沉甸甸地浮在教室里。粉笔灰的微粒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无声悬浮、旋转,最终落定在墨绿色的旧黑板上,也落在我沾着水彩颜料的手指关节上。
黑板右下角那片樱花树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淡粉色的水粉颜料在粗糙的黑板表面晕开,像被水洇湿的胭脂纸。枝干是深褐色的粉笔勾勒,线条带着点生涩的僵硬。粉白的花瓣簇拥着,在黑板墨绿的底色上显得格外单薄,像一场随时会被擦去的春梦。
我退后半步,捏着那支快秃了的粉色粉笔头,眯着眼打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风还是树下该有个看花的人影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粉笔灰,细密的粉末沾在指腹,带着点干燥的涩感。
让让。
一个声音带着点微喘,擦着我耳侧的发梢掠过。苏晚抱着半盒五颜六色的粉笔挤了过来。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黏在白皙的皮肤上,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她没看我,目光径直落在那片孤零零的樱花树上。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她从那堆粉笔里精准地抽出一支崭新的白色粉笔。粉笔外壳是干净的纯白,没有沾染任何杂色。她捏着粉笔的姿势很特别,不像我那样攥着笔身,而是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轻轻拈着粉笔的尾端,像拈着一根准备点燃的香。
粉笔尖悬停在樱花树冠上方一点的位置。她微微侧着头,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视线在黑板上和我脸上之间极快地扫了一个来回。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抿平。眼神里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光。
手腕悬空,然后落下。
笔尖触到黑板墨绿色的粗糙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的一声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的第一口。
她的手腕极其稳定,带动着那支白粉笔,在樱花树冠边缘、我预留的空白处,流畅地滑行起来。粉笔灰簌簌落下,像细小的雪粒。白色的线条纤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柔韧感。她写得很慢,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又带着一气呵成的流畅。
风经过时,落了满纸的心事。
七个字。白色的粉笔字迹,在淡粉色的樱花背景上,安静地舒展开。最后一个事字的收笔处,粉笔尖轻轻一顿,留下一个圆润的、带着余韵的点。
写完,她收回手,指尖还拈着那支粉笔。粉笔头因为书写磨掉了一小截,露出里面更细腻的白色粉末。她轻轻吹了吹指尖沾上的灰,动作随意又自然。目光依旧停留在那行字上,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确认。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哨声和风吹过悬铃木叶子的沙沙声。粉笔灰特有的、带着点石灰味的干燥气息,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像是某种青草香气的洗衣液味道,无声地弥漫开来。
我站在原地,目光胶在那行白色的字迹上。心脏像是被那支白粉笔的笔尖轻轻戳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微麻的悸动。指尖捻着的粉笔灰似乎更涩了。
风经过时……落了满纸的心事。
心事……落在哪里了是这黑板还是……
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苏晚的侧脸。她正微微歪着头,看着那行字,鼻尖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小巧精致。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像樱花花瓣边缘最柔软的那道弯。
粉笔灰无声地落在黑板槽里,积了薄薄一层。
周五的夕阳像打翻的橘子汽水,黏稠的金色泼满了教室后墙。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干燥的气息和淡淡的丙烯颜料味。我踮着脚,手臂因为长时间高举而微微发酸,指尖捏着一截黄色粉笔,在黑板上方那片预留的空白处用力涂抹。
一朵巨大的向日葵雏形在墨绿底板上挣扎着显现。花瓣边缘的线条因为手臂的酸胀而显得有些颤抖,不够圆润。花盘部分还空着,像一张等待填写的空白问卷。
歪了。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刚跑完步的微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手一抖,粉笔尖在花盘边缘划出一道突兀的斜线。猛地回头。
苏晚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离得很近。她刚参加完合唱排练回来,脸颊还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鬓角。怀里抱着她的素描本和几支画笔,目光却越过我的肩膀,落在那朵被我画得有点变形的向日葵上。
左边花瓣,她伸出没抱东西的左手,食指虚虚地点向黑板,比右边低了……大概两厘米。指尖在空中划了条看不见的水平线。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瞬间有点发烫。确实歪了。刚才只顾着画大轮廓,没注意对称。
还有,她往前凑近半步,几乎要贴到我后背。那股淡淡的青草洗衣液混合着汗水的温热气息瞬间笼罩过来。她抬起手,这次用的是素描本卷起来的边缘,轻轻敲了敲黑板花盘中心那片刺眼的空白,这里,太空了。可以……加点东西。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运动后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耳廓。目光从黑板移开,落在我脸上。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跳跃着一点狡黠的光,像阳光下溪水里闪动的碎金。
没等我回应,她忽然把怀里的素描本和画笔往旁边空着的课桌上一放。动作干脆利落。然后,在我略带惊讶的注视下,她从我僵在半空、还捏着粉笔的手里——极其自然地——抽走了那支黄色的粉笔!
指尖擦过我沾满粉笔灰的指腹,带来一点微凉的、带着颗粒感的触感。
她捏着那支秃了一小截的黄色粉笔,径直走到黑板前。微微仰起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手腕悬停在我画歪的向日葵花盘正中央。
笔尖落下。
没有犹豫。手腕带动笔尖,在黑板上快速而稳定地滑动。黄色的粉笔灰簌簌落下。她画得很快,线条流畅又肯定,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不像是在写字,更像是在绘制某种精密的电路图。
几笔勾勒,一个极其规整、带着点卡通风格的圆形笑脸出现在向日葵巨大的花盘中央!圆脸,弯弯的眼睛,上翘的嘴角。甚至还在嘴角旁边,用更细的笔触点了两个小小的、代表酒窝的圆点!
画完笑脸,她手腕没停。笔尖向下移动,在笑脸下方,用同样流畅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小小的、却异常清晰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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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数学课听懂了立体几何!
字迹清秀工整,带着点女孩子特有的圆润感。末尾那个感叹号被她用力点得格外饱满,像一颗小小的、雀跃的心。
写完,她收回手,指尖捻了捻沾上的黄色粉末。侧过头,看向我。夕阳的金光恰好勾勒着她微微汗湿的侧脸轮廓,鼻尖上沁出一点细小的汗珠。她嘴角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眼睛里那点狡黠的笑意更浓了,像偷吃了糖果的小猫。
怎么样她歪了歪头,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立体几何……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小小的得意和分享的喜悦。
黑板槽里,新落下的黄色粉笔灰覆盖了之前白色的薄层。那朵原本有些歪斜的向日葵,因为花盘中央那个突然冒出的、带着酒窝的笑脸和那行雀跃的小字,瞬间变得生动无比,仿佛下一秒就要迎着阳光绽放开来。
我盯着那个笑脸和那行字,喉咙有些发干。指尖残留着她抽走粉笔时那点微凉的触感。心口像是被那支黄色粉笔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
图书馆靠窗的第三排书架,像一道幽深的峡谷,将午后炽烈的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投在蒙尘的木质书脊上。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霉菌和油墨的沉郁气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某个人的、淡淡的青草洗衣液的味道。
苏晚就坐在书架尽头靠窗的那张旧木桌旁。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微微弓着背,脖颈弯出一道专注的弧线,几缕碎发从耳后滑落,垂在摊开的书页上。她看得极认真,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捻过书页边缘,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我坐在斜对角的位置,面前摊着摊开的物理习题册,笔尖悬在力的分解图示上方,迟迟落不下去。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被阳光笼罩的角落。
阳光很好。光柱里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金色的精灵在跳舞。它们落在她乌黑的发顶,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尖上,落在她翻动书页时,不经意间滑过第三排书架边缘——那本深蓝色硬壳、书脊烫金印着Jane
Eyre字样的《简·爱》——的瞬间。
发梢很软。随着她翻书的动作,那几缕垂落的发丝末端,极其轻柔地、像羽毛拂过般,扫过了那本《简·爱》书脊上烫金字母凸起的边缘。
阳光恰好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瞬间。金色的尘埃在那细微的触碰点周围欢快地跃动了一下。书脊上E字母顶端那一点凸起的金粉,似乎被发梢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折射出一点转瞬即逝的、更亮眼的光芒。
我的心跳,在那个瞬间,也跟着那发梢拂过的轨迹,极其轻微地、漏跳了一拍。
指尖捏着的自动铅笔笔芯,啪一声,断了。细小的黑色碳芯弹落在习题册空白的页脚。
苏晚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惊动,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带着点被打断阅读的茫然,越过书页的上缘,朝我这边望来。
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询问。我的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慌忙低下头,假装在习题册上寻找那截断掉的笔芯。手指在纸页上胡乱摸索着,指尖触到一点坚硬的碳芯碎屑。
再抬头时,她已经重新埋首于书页间。阳光依旧温柔地笼罩着她,发梢安静地垂落,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触碰从未发生。
只有那本《简·爱》深蓝色的书脊,在午后的光线下,沉默地伫立在第三排书架边缘。书脊上,E字母顶端那点金粉,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些。
周五放学后的教室空旷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夕阳最后的余烬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泼进来,将墨绿色的黑板染成一种温暖的深褐色。空气里浮动着水粉颜料未干的湿润气息和粉笔灰干燥的颗粒感。
我站在黑板前,手里捏着一支翠绿色的粉笔。黑板中央,一片墨色的荷塘已经初具规模。深绿色的荷叶用粉笔侧锋铺出大块湿润的色块,边缘用更深的墨绿勾勒出起伏的叶脉。几支淡粉色的荷花骨朵羞涩地藏在叶间,笔触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画面右下角还空着一小块,像预留的签名区。
沙……沙……
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画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瞟向教室后门的方向。苏晚去美术器材室取新粉笔了,还没回来。指尖的绿色粉笔因为用力,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圆钝。
终于,后门被轻轻推开。苏晚抱着一盒五颜六色的新粉笔走了进来。她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午后的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走到黑板前,目光扫过那片初具规模的荷塘,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没说话。
她放下粉笔盒,从里面挑挑拣拣,最后抽出一支……深紫色的粉笔颜色很沉,像暮色四合时的天空。
她捏着那支深紫色的粉笔,走到我预留的那片空白处——荷塘右下角,靠近水岸线的一块空白。那里被我下意识地留得格外干净,像一张等待书写的信笺。
她微微弯下腰,侧脸在夕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眼。手腕悬停,然后落下。
深紫色的粉笔尖触到黑板,发出比绿色粉笔更沉闷一点的嚓嚓声。粉笔灰簌簌落下,在黑板槽里积起一小撮深色的粉末。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是在雕刻。
青蛙说它喜欢月亮,
第一行字显现出来。深紫色的字迹在墨绿和粉红的荷塘背景上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字迹清秀依旧,但笔画似乎比平时更用力一些。
她顿了顿,手腕抬起,换了个角度。粉笔尖再次落下。
可我觉得,它更喜欢偷偷看你。
偷偷看你四个字,被她写得格外清晰。尤其是那个偷字,笔画转折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或者说是某种隐秘的专注紫色的粉笔灰随着笔画的起落,在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极淡的、带着点矿石气息的味道。
写完最后一个你字,她手腕悬停在空中,没有立刻收回。指尖还捏着那支深紫色的粉笔。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从黑板上的字迹移开,看向站在一旁的我。
夕阳的金光恰好落在她睫毛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她的脸颊似乎比平时更红润一些,鼻尖上沁出一点细小的汗珠。嘴唇微微抿着,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空气仿佛凝固了。粉笔灰干燥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无声地流淌。黑板上的紫色字迹像带着魔力,牢牢吸住了我的视线。那句偷偷看你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无声的涟漪。
喉咙有些发干。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许是回应那句关于青蛙和月亮的俏皮话也许是问那个你指的是谁也许……只是想叫她的名字。
就在第一个音节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
吱呀——!
教室前门毫无预兆地被猛地推开!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干涩的摩擦声!
班主任那张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口!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空旷的教室,精准地落在站在黑板前的我们两人身上!
苏晚!程小雨!放学了还在磨蹭什么!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黑板报还没弄完赶紧收拾!锁门!
苏晚的身体在我身边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捏着粉笔的手指瞬间收紧!深紫色的粉笔在她指间发出咔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笔尖应声而断!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小股风!那只捏着断掉粉笔的手闪电般抬起!朝着黑板上那行刚刚写下的、还带着新鲜粉笔灰的深紫色字迹狠狠抹去!
黑板擦被她慌乱地抓在手里!粗糙的毡面带着积攒的灰白色粉末,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地、胡乱地覆盖在那行紫色的字迹上!
嚓嚓嚓——!
刺耳的摩擦声瞬间撕裂了教室的寂静!粉笔灰像被惊起的白色飞蛾,疯狂地扑腾弥漫开来!
深紫色的字迹在黑板擦粗暴的蹂躏下迅速变得模糊、破碎!像被雨水打湿的墨迹,晕染开一片混乱的深色污痕!
青蛙说它喜欢月亮,可我觉得,它更喜欢……
后面的字迹在毡布凶狠的来回刮擦下,迅速被吞噬!湮灭!
然而!
就在那片深紫色即将被彻底抹去的混乱边缘!
在更喜欢三个字刚刚被擦掉大半、粉笔灰弥漫的混沌之中!
两个小小的、深紫色的字迹残骸,如同被风暴摧残后顽强残留的礁石,异常清晰地、孤零零地留在了墨绿色的黑板底色上!
偷偷!
只有这两个字!
偷字的亻偏旁被擦掉了一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竖弯钩,像一把残缺的钩子。偷字的右边部分和偷字的下半部分还顽强地粘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模糊的、带着紫色残影的团块。
这两个字,像两枚被强行按在黑板上的、带着余温的紫色指纹!又像两颗被慌乱遗落、兀自跳动的心脏!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粉笔灰中,刺眼地、沉默地存在着!
苏晚的动作僵住了!黑板擦还死死按在那片残留的紫色污迹上!她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后背的校服布料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那片残留的字迹。只是死死地盯着班主任的方向,侧脸线条绷得死紧,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鲜艳欲滴的绯红!一直蔓延到纤细的脖颈!
班主任似乎没注意到黑板角落那片小小的混乱,又或者根本不在意。他只是皱着眉,不耐烦地催促:快点!锁门!说完,转身离开了教室,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哐当一声被带上。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和漫天飞舞、缓缓沉降的白色粉笔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石灰味。
苏晚依旧僵在原地,背对着我。黑板擦还死死按着那片残留的偷偷。她的肩膀在细微地颤抖。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目光死死钉在黑板上那片残留的紫色印记上。那两个残缺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那片残留的紫色,在飞舞的白色尘埃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强行打断的秘密。
放学铃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像疲惫的叹息,终于消失在暮色渐浓的校园里。喧嚣的人声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教室里只剩下桌椅被拖动时发出的零星吱嘎声,很快也归于沉寂。
我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物理书页卷起的边角。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地飘向教室后方那片墨绿色的黑板。夕阳最后的余晖已经完全褪去,窗外深蓝色的天幕低垂,只有清冷的月光开始无声地渗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窗棂切割出的、棱角分明的光斑。
黑板报右下角那片荷塘在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深绿色的荷叶,淡粉色的荷花,都融入了墨绿的底色里,像沉入水底的梦境。唯有那片残留的紫色印记——那残缺的偷偷二字——在月光清冷的映照下,反而显出一种奇异的、带着伤痕的清晰。紫色的粉笔灰在月光下泛着一点微弱的、冷硬的光泽,像凝固的血痂。
终于,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干燥的颗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我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慢慢转过身,面向那片沉默的黑板。
苏晚就站在那里。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黑板前。怀里抱着那个熟悉的、装满五颜六色粉笔的塑料盒子。月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斜地漏进来,像一层薄薄的银色轻纱,笼罩着她。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模糊的阴影。月光勾勒着她小巧的鼻尖和下颌柔和的线条。
她怀里抱着的粉笔盒挡住了她小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低垂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月光的映照下,像两把小巧精致的羽扇,随着她细微的呼吸,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忽闪着。
那睫毛颤动的频率很慢,每一次眨动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屏息的轻盈。月光落在睫毛尖上,折射出一点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银芒,像夏夜草丛里短暂亮起的萤火虫。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对在月光下无声忽闪的睫毛,泄露着主人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怀里抱着的粉笔盒像一个小小的盾牌,又像一个等待开启的、装满秘密的匣子。
空气里只剩下粉笔灰缓慢沉降的细微声响,和她睫毛每一次眨动时带起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气流。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站在几步开外,像被施了定身咒。喉咙发紧,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胶着在她被月光和睫毛阴影笼罩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那片黑板角落残留的紫色印记。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抱着粉笔盒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月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她脸上。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显露出来。眼底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在月光下折射出湿润的光泽。眼睫上那点银芒消失了,只剩下清晰的、根根分明的睫毛轮廓。
她的目光越过怀里的粉笔盒,直直地看向我。嘴唇微微抿着,唇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淡。脸颊上那抹熟悉的红晕似乎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其实……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像月光下凝结的露珠即将滴落前的摇曳,我想写的那句……
她顿了顿,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向黑板角落那片残留的紫色印记。月光清晰地照亮了那残缺的偷偷二字。
她的声音更轻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是‘可我觉得,它更喜欢你’。
最后一个你字落下,尾音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叹息般的余韵。她迅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再次覆盖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月光在她低垂的眼睑上投下更深的阴影。
怀里抱着的粉笔盒被她无意识地抱得更紧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月光无声地流淌。黑板角落那片残缺的紫色印记,在清冷的光线下,仿佛被这句轻飘飘的话语赋予了全新的、滚烫的生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