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德胜门。
二月初的清晨,依旧带着几分寒意。
守着德胜门的兵卒李四,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嘴里嘟哝抱怨了几句:“娘的,什么鬼天气,没个完了!”
“非要冻死老子不成?”
旁边裹着棉甲的老王头瞥了他一眼,丢来一个冻得梆硬的麦饼,笑着踢了李四一脚:“你小子就知足吧你!”
“咱们好歹能躲在这城楼上面躲躲风。”
“你看看城外面那些等着进城的举人老爷,一个个冻得和孙子一样!”
李四探出脑袋,望向德胜门外。
此刻官道两旁黑压压全都是人。
这些都是从大周各地赶来参加二月春闱的举子。
他们中有的衣着华贵,神情倨傲,坐在马车里不紧不慢的烤着火。
还有的衣衫单薄,面有菜色,但眼中又神采奕奕,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也是,”李四咬了一口麦饼,含糊不清地说道,“就是不知道,今年这状元,又会是哪个得到陛下青眼的家伙。”
“管他呢,再厉害还能比得过林大人不成?”老王头缩了缩脖子,“反正跟咱们这些大头兵没关系。只盼着这几天别出什么乱子,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就在这时,官道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
那声音不大不小,但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感觉。
李四和老王头皆是一愣,随后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远远望去。
不知何时,一支通体漆黑的铁甲骑兵正沿着官道走来。
他们人数不多,只有约莫五十人上下。
但无一例外,身上都带着一股子狰狞的煞气。
即便隔着老远,也能让城头上的李四和老王头下意识的哆嗦一下。
“这是哪家的精锐?”
“京城几大营里面,没有这样的兵啊?”李四的哈欠都吓没了,他瞪大着眼睛,死死的望着那支队伍。
在那五十名黑甲骑兵之后,是一条长龙般的,由数百名步兵组成的囚车队伍。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在囚车正前方,黑甲骑兵手里高举着的那一把伞!
那是一柄巨大无比的,由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的百家布料,不,是万家布料缝制而成的华盖巨伞!
伞面之上,满是用针线缝制而成的大大小小的名字。
晨光之下,那看上去有些丑陋的巨伞,竟显得极为耀眼!
“那……那不是……”李四结结巴巴,指着那面伞说不出话来。
老王头瞠目结舌:“万民伞居然是万民伞”
“我在这德胜门当值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万民伞”
万民伞下。
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少年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
数月的北境的风霜,让他眉宇间褪去了几分少年锐气,多了几分沉稳和冷峻。
而在官道两旁,那些原本还在高谈阔论的,等待进城的举子们,在看到这支队伍的瞬间,也全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瞪大了眼睛,呆呆的望着那把巨大的万民伞。
那个是?万民伞?!
那可是多少文人墨客穷尽一生追求的最高荣耀!
而今,却出现一个少年郎身旁!?
那人究竟是谁?!
“快看!那面黑底金线的旗帜上面绣的是獬豸!”
“是都察院的仪仗!”
“等等!那个人那么年轻,又是从北边来的”
“是林大人!是那个十年磨一剑的林大人!他从北境回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
下一秒,整个官道都沸腾了!
那些原本自视甚高,还有些矜持的寒门举子们,在听到林昭的名头后。
再也顾不上什么风度,礼仪,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向前挤,想要见一见这位风云人物的真容。
脸上也不知是因为激动或是寒风,皆是通红。
马车那些抱着暖炉的世家子弟看着这一幕,则面露不屑。
明明都是读书种子,却对着一个武夫顶礼膜拜,简直荒唐到了极点!
简直把读书人的脸都丢光了!
林昭策马向前,官道两旁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向两旁推开,让开一条无比宽阔的通路。
这前所未有的奇景,让城楼上的李四和老王头叹为观止。
“真的是林大人!”
“是那个写出了琵琶行,力压江左文坛的林大人吗?!”一个举子的眼神中满是狂热。
“哼,江左文坛?他们加起来能比的上林大人一人的诗才吗?”另一个举子不屑的嗤笑道。
“快看!看那个囚车里面!关着的好像都是大人物!”
“我认得那个人!那个好像是代州知府李文博?!”一个举子指着一个面容枯槁的人惊呼。
“什么?李文博不是左相门生吗?”一个举子倒吸一口凉气,“林大人连一州的知府都能活捉回京?!”
议论声,抽气声此起彼伏。
然而,就在官道旁的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一个衣着正三品大员朱红官袍、面带傲气的中年文士,正透着车帘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林昭。
他便是此次春闱,应左相亲自要求,从云州紧急调任回京的主考官,礼部右侍郎——王希孟!
“哼,此人便是林昭?”他看着那巨大的万民伞,眼神中的嫉妒和不屑丝毫不加遮掩,“不过一介武夫,竟也学人沽名钓誉,哗众取宠。”
“大人说的是,”一旁的小厮恭维道,“他一介武勋之后,怎能与大人您这等文坛泰斗、两榜进士出身的相提并论。”
“一个只知舞刀弄枪的莽夫,也配得万民伞?”王希孟不屑地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这种匹夫,靠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几首歪诗!侥幸得了圣心。”
“若是堂堂正正走科举,怕是连殿试都进不去!”
官道上,林昭骑在马上,不紧不慢的朝着德胜门而去。
他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或狂热,或嫉妒,或艳羡的目光,他只是平静的看着前面那座熟悉又显得有些陌生的雄伟城门。
数个月前,他就是从这里出发,带着六十名亲卫和几个相知之人出发。
不过短短数月,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林昭笑着摇了摇头,正欲继续前行。
突然人群中窜出一个大胆的举子,直接冲到了林昭的马前,恭敬的对着林昭行了一礼,朗声道:“学生……学生赵申,参见林大人!”
他对着马背上的林昭,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
“林大人,学生,学生斗胆!”
“恳请林大人指点!指点我等读书之道!为官之道!”
说罢,他有些忐忑的抬起头,看了林昭一眼。
这个问题一出,官道竟出奇的安静了下去。
所有举子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昭身上。
读书之道。
为官之道。
八个字听起来虽小,但若细究下去,说不得便是整个天下。
马车内,王希孟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也忍不住再次掀开车帘。
他望着林昭,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
这种问题,可不是什么三言两语就能回答清楚的。
稍有不慎,便是声名扫地。
哪怕是他这个正三品的大员,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举子的面对此高谈阔论。
正当王希孟一脸讥讽的看着林昭,想看看他会如何寻个借口时。
林昭却出乎他意料的,勒住了那匹高头大马。
他环视着周围那一双双充满期待和好奇的眼睛。
沉默了一瞬,随后朗声道:
“何为读书?何为为官?”
“林某,不敢指点。”
“林某今日只说四句话,与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