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触感首先刺破了陈暮混沌的意识。那不是床单,不是枕头,而是某种坚硬、恒温的表面。接着,是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血液都已冻结。他猛地睁开双眼,视野被一片纯粹的、几乎令人眩晕的白光吞噬。没有上下左右,只有无边无际的苍白。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海啸般袭来,他猛地侧头干呕,却只吐出一点苦涩的胆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陌生的疼痛,肌肉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铁块,每一次尝试动弹都伴随着神经末梢尖锐的抗议。
醒…醒醒程序…完成。生命体征…趋于稳定。一个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在苍白的空间里回响,冰冷得不带一丝生机。欢迎回归,陈暮少校。当前坐标:‘天穹’空间站,‘归航者’号冷冻复苏舱。标准时:新历2045年10月17日,03:48。
2045年陈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凝固的记忆碎片轰然炸裂——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刺耳的警报在狭窄的飞船驾驶舱内疯狂嘶鸣,舷窗外,一颗偏离轨道的小型陨石拖着死亡的尾焰,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剧烈的撞击!金属扭曲撕裂的尖啸!然后是彻骨的冰冷席卷了他,意识沉入永恒的黑暗……
二十年自己竟然在死亡的边缘,被冷冻沉睡了整整二十年他挣扎着想坐起,身体却不听使唤。目光艰难地转动,终于锁定在对面舱壁上镶嵌的一块屏幕。屏幕亮起,幽蓝的光勾勒出复杂的生命体征曲线。然而,就在这些跳动的数据下方,一行小小的、却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文字死死钉住了他的视线:
冷冻休眠人员档案:陈暮(少校)
休眠原因:
深空探索任务信使-7遭遇不可抗力撞击,星舰严重损毁。唯一幸存者,生命体征濒危,强制进入冷冻休眠状态。
休眠启动时间:新历2025年8月19日,14:35。
状态备注:
任务失败。星舰及搭载深空探测器寻路者确认完全损毁。档案封存等级:绝密(部分)。
2025年8月19日…14:35…陈暮喃喃念出这个日期,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扎进脑海。这正是他记忆中灾难发生的时刻!可是…唯一幸存者任务失败星舰完全损毁那艘承载着他和队友们数年心血、寄托着人类触摸星辰边缘希望的信使-7,连同那台凝聚了当时最尖端科技的寻路者探测器,真的已经化为环绕火星轨道的一堆冰冷碎片了吗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和失去一切的虚脱感攫住了他。
嘶啦——厚重的舱门滑开,打破了死寂。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来人穿着合体的深蓝色空间站舱内服,肩章显示着高级工程师的衔级。他的面容有着东方人特有的沉稳轮廓,鬓角染了些许风霜,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他手里拿着一块数据板,步伐稳健,径直走到复苏舱旁。看到陈暮已经苏醒,他深邃如古井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又迅速地沉淀为一种近乎苛刻的冷静。
陈暮少校。我是空间站现任科学主管,周北辰。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祝贺你成功复苏。你的身体状况比预期的恢复窗口要快。
周北辰……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陈暮尘封的记忆。二十年前,在地面指控中心,那个如定海神针般的传奇总指挥周伟民…眼前这张脸,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坚毅如铁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只是眼前的周北辰更年轻,但眉宇间那份沉重和锐利却如出一辙。
周…工陈暮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周伟民总工他…
他是我的父亲。周北辰平静地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于五年前退休。现在,由我负责‘天穹’空间站的核心科研任务。他没有给陈暮更多消化这层关系的时间,目光扫过数据板,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陈少校。关于你的任务,关于时间。但现在,空间站正面临极其严峻的危机,我们没有时间回顾过去。
他向前一步,将数据板递到陈暮面前。屏幕上呈现的不是陈暮的个人档案,而是一张动态更新的轨道态势图。一颗代号厄里斯(Eris)的巨大不规则小行星,被醒目的红色轨迹线标注着,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向着一个蔚蓝色的美丽星球——地球——奔袭而去!几条代表不同拦截窗口的虚线标注在图上,其中最近的一条,标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倒计时:
最优动能撞击拦截窗口关闭:6小时47分22秒
这颗直径3.2公里的小行星‘厄里斯’,是三个月前才被深空监测网捕捉到的‘幽灵’。周北辰的语气凝重如铅,它巧妙地利用了木星引力弹弓加速,轨道参数被多次干扰源遮蔽,直到逼近内太阳系才被确认具有直接撞击威胁。‘天穹’空间站,是目前唯一部署了具备足够动能和精度的拦截器‘碎星槌’(Starbreaker)的平台,也是阻挡它的最后防线。
陈暮看着那颗象征着毁灭的红色光点,又看向轨道图一角那个微小的、代表空间站的蓝色标记。冰冷的绝望感尚未散去,新的、更大的恐惧已如冰水浇遍全身。二十年沉睡,醒来便要直面整个文明的存亡那…为什么唤醒我他艰难地问,声音干涩,我只是一个本该死在二十年前的人。
周北辰的目光锐利地盯住他,那眼神仿佛要剖开陈暮的灵魂,寻找某个被遗忘的印记:因为你是唯一可能解开当前死局的人。空间站在12小时前遭遇了严重的系统性故障。反应堆输出功率骤降70%,姿态控制系统间歇性失灵,主控AI‘盖亚’的逻辑核心发生了非致命但难以预测的紊乱——它在拒绝执行部分关键指令的同时,又间歇性地锁死了工程师对底层系统的深度访问权限。最致命的是…他顿了一下,指尖在数据板上快速滑动,调出了另一个界面,‘碎星槌’拦截器的核心导航及末端修正模块(Navi-Correction
Core,
NCC)在故障发生时同步离线,物理隔离。初步远程诊断显示其内部逻辑电路存在严重物理性损毁可能,无法远程重启或重置。
屏幕上显示着碎星槌的结构示意图,一个关键的、位于核心区域的模块被标成了刺目的红色,旁边标注着NCC
OFFLINE
-
Severe
Physical
Fault
Suspected。
我们的顶尖工程师尝试了一切远程手段,全部失败。唯一的办法,是有人进行舱外出击(EVA),手动深入‘碎星槌’内部,进行物理检修或模块替换。周北辰的眼神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锁住陈暮,空间站目前所有具备高级EVA资质和重型设备操作经验的工程师,在之前的排查和抢修中,均因高强度辐射暴露或意外事故处于医疗隔离状态。而NCC模块的检修路径极其复杂狭窄,对操作者的身形、臂展、在极限狭小空间内的灵活性和微操精度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系统筛选了所有存档的宇航员生理数据和技能档案…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意味:你是唯一生理指标完全匹配档案记录、并通过AI模拟验证具备理论上完成该任务潜能的候选人。你的身体被冷冻技术保存得异常完好,机能恢复曲线也远超预期。更重要的是…周北辰的目光扫过陈暮手臂上几道早已愈合、但在特殊灯光下仍隐约可见的旧疤痕,你曾在‘信使-7’上独立修复过结构类似的深空探测器精密传感单元,在近乎真空和微重力的极限环境下。那份经验,刻在你的肌肉记忆里,是任何模拟训练都无法替代的资产。唤醒你,是‘盖亚’在逻辑紊乱中提出的最高优先级方案,也是经过我最终确认的命令。
希望不,这更像是一场残酷的献祭。用他这个二十年前就该消失的亡灵,去搏一个遥不可及的概率。陈暮看着屏幕上那颗不断逼近的红色死神,看着NCC模块刺眼的故障提示,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父亲的怀表仿佛在贴身的口袋里无声地发烫,指针的跳动压着他的心跳。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周北辰只是将一件特制的、带有强化防护和精密机械臂辅助的EVA宇航服放到复苏舱旁的操作台上。你的身体数据已经导入。服内智能系统会辅助你适应和操作。准备时间只有两小时。两小时后,无论你是否准备好,EVA必须开始。否则,我们连尝试的机会都将彻底失去。他最后深深看了陈暮一眼,那眼神里没有鼓励,没有请求,只有一种冰冷如铁的决绝和背负一切的沉重,这二十年,世界在向前走。现在,轮到你了,少校。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舱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滑闭,将那代表毁灭的倒计时屏隔绝在外,也将无尽的压力留给了陈暮。
苍白的复苏舱内,只剩下陈暮沉重的呼吸声和屏幕上那串鲜红数字冷酷的跳动:
5小时59分18秒…17秒…16秒…
沉重的EVA宇航服像一层额外的金属骨骼包裹着陈暮。内部加压带来的闷响在头盔内回荡,与他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交织。面罩视窗之外,是永恒、深邃而无声的宇宙。空间站巨大的太阳能帆板如同沉默的银色羽翼,在遥远的恒星光芒照耀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更远处,是那颗熟悉的、被厚重云层和蔚蓝海洋覆盖的星球——地球。它静谧地悬浮在墨黑的绒布上,美丽得令人窒息,也脆弱得让人心碎。那颗名为厄里斯的死神,此刻只是一个看不见的微小光点,却在陈暮的意识里无限放大,带着迫近的死亡气息。
陈暮,这里是周北辰。听到请回答。通讯频道里传来的声音比在舱内时更显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仿佛暴风眼中的真空。
收到,周工。我已出舱。视野清晰,状态…稳定。陈暮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宇航服内生物监测系统微微提升的心率和呼吸频率曲线,正清晰地显示在空间站的核心控制台屏幕上。
很好。目标位置已在你导航视野中标定。按预定路线前进。注意观察外部结构是否有肉眼可见的异常损伤,特别是通向NCC核心区的维修通道口附近。周北辰的指令简洁清晰。
明白。陈暮回应。他启动了宇航服背部的柔性喷气推进单元,一股柔和但坚定的推力将他缓缓推向悬停在前方不远处、如同古代攻城槌般庞大而复杂的碎星槌拦截器主体。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来强烈的压迫感。靠近到一定距离,细节清晰起来。在碎星槌靠近尾部引擎阵列附近,一个本应光滑的舱壁区域,赫然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不规则的裂纹!裂纹的中心点,颜色明显更深,带着一种遭受过剧烈撞击后才有的焦灼痕迹!
周工!发现异常!陈暮的心猛地一沉,立刻将头盔摄像机对准裂纹区域放大,‘碎星槌’外壳,坐标区域Sector
Gamma-7,发现大面积辐射状裂纹!中心点有超高能量瞬时接触的痕迹!不像自然微陨石撞击!
通讯频道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几秒钟后,周北辰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紧绷:收到。图像已捕获分析…痕迹特征…确认与数据库中的某种高能粒子束武器残留高度吻合。他没有说更多,但这句话本身蕴含的信息量,足以让陈暮浑身发冷。武器人为破坏!
任务继续。周北辰的声音斩断了陈暮翻腾的思绪,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外部损伤不影响内部维修通道。优先确保NCC模块。时间窗口在收窄。
陈暮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惊涛骇浪。他找到了位于裂纹区域下方、被多层隔热瓦覆盖的圆形维修通道入口。手动解锁机构,沉重的圆形舱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单人勉强通过的黑暗甬道。他侧身钻了进去。舱门在身后关闭,将星光彻底隔绝。通道内一片漆黑,只有头盔灯惨白的光束刺破黑暗,照亮漂浮在空中的、极其细微的金属碎屑和尘埃颗粒。寂静被宇航服自身运转的嗡鸣和呼吸声放大到极致。通道壁上布满了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管线束,如同巨兽的肠道。
导航标识在头盔显示器上闪烁,指引着他在如同迷宫般的狭窄通道中穿行、转折、下行。空间越来越逼仄,有些转角甚至需要他近乎扭转身体才能挤过。手臂和腿部的机械助力装置发出轻微的负荷声。汗水浸湿了他的内衬,头盔面罩内侧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二十年冷冻带来的肌肉僵硬尚未完全消除,每一次在极限角度下的发力都伴随着清晰的酸痛感。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头盔显示器角落的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
2小时17分44秒…43秒…
终于,经过一段近乎垂直的下行爬行后,他的前方出现了一道厚重的、带有复杂机械锁和多重压力阀的圆形舱门。舱门中央,一个红色的三角形警示灯无声地闪烁着。门上蚀刻着清晰的标识:核心区
-
导航末端修正模块(NCC)
-
授权访问。
抵达NCC核心舱门。陈暮喘息着报告,肺部因刚才的剧烈动作而隐隐作痛。
收到。准备接入授权。使用你的生物密钥。周北辰指示。
陈暮伸出戴着厚重手套的右手,覆盖在舱门旁一个光滑的生物识别触板上。一道柔和的蓝光扫过他的手掌纹路和指尖静脉图案。
生物特征扫描中…身份确认:陈暮(少校)。访问权限:核心维护(临时授权)。
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响起。厚重的舱门内部传来低沉的液压解锁声和多道金属栓收回的咔嗒声。舱门缓缓向一侧滑开。
头盔灯的光束迫不及待地射入舱内。
眼前的景象让陈暮倒抽一口冷气。
狭小的NCC核心舱内,景象触目惊心。预想中整齐排列的电路板荡然无存。视线所及,是无数线路被残忍撕裂、烧焦、熔断后留下的狰狞残骸。原本精密集成的主控单元变成了一堆扭曲焦黑的金属和陶瓷碎片,粘连在同样被高温炙烤变形的舱壁上。刺鼻的焦糊味仿佛能穿透宇航服的生命维持系统钻进鼻腔。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金属粉尘,在灯光下如同不祥的灰色雪雾,无声地漂浮着。舱室中央,一个从舱壁内部延伸出来的、支撑核心逻辑芯片组的精密合金支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扭断并熔毁了顶端!芯片组本身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丑陋的、带着熔化金属凝结痕迹的基座豁口。
这绝非故障!
这是一场蓄意的、精准的物理毁灭!
周工…NCC模块…被彻底摧毁了!陈暮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任务的核心,修复NCC的可能性,在此刻彻底化为泡影!物理性损毁!主体结构完全熔毁!核心逻辑芯片…消失了!
通讯频道里陷入了可怕的死寂,连电流的滋滋声都消失了。似乎连冷静如冰的周北辰也被这彻底的毁灭景象所震慑。几秒后,他的声音才传来,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然透出沙哑的沉重:…图像传回。确认…完全损毁状态。备用…备用方案启动。
备用方案陈暮的心猛地一跳,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核心控制室…主控台下层…周北辰的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静电干扰噪音,信号变得极其不稳定,…有一个…物理密钥接口…接入…‘盖亚’最深层的…应急指令库…权限…需要…双重生物密钥…启动…‘碎星槌’的…底层…最终协议…绕过NCC…
噪音骤然增大,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你必须…亲自去…密钥…在我…
声音彻底中断!通讯频道里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沙沙声!
周工!周北辰!收到请回答!陈暮对着通讯器大声呼叫,回应他的只有虚无的噪音。
双重生物密钥核心控制室物理接口周北辰最后那断断续续、充满干扰的话语碎片在陈暮脑中疯狂旋转拼接。备用方案!一条绕过完全瘫痪的NCC、直接唤醒碎星槌毁灭力量的最后路径!但钥匙在哪里周北辰那句未说完的密钥…在我…
指的是什么在他身上在他那里
舱外的倒计时依旧冷酷地跳跃着:
2小时01分33秒…
没有时间犹豫了!陈暮猛地转身,不顾狭窄通道的阻碍,疯狂地沿着来路向外挤去。身体与金属管道的撞击发出闷响,他浑然不觉。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到空间站核心区!找到那个隐藏在核心控制室主控台下的物理密钥接口!追上那唯一可能拯救地球的希望!
厚重的气密门在身后滑闭,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将宇宙的真空隔绝在外。陈暮粗暴地解开头盔锁扣,任由沉重的头盔跌落在地,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宇航服内的潮湿闷热瞬间被核心区循环系统带来的冷冽空气驱散,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凉爽,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战鼓,擂得他耳膜轰鸣。汗水浸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顺着脸颊滑下咸涩的痕迹。他顾不上脱掉沉重笨拙的宇航服主体,只解除了必要的束缚,便跌跌撞撞地朝着空间站核心控制室的方向狂奔。
通道的灯光在眼前飞速掠过,冰冷而苍白。天穹空间站内部一片死寂。没有警报,没有广播,没有穿梭往来的工作人员。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宇航服靴子踏在金属网格地板上的沉重脚步声,以及无处不在、低沉而规律的设备运转嗡鸣,构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巨大的舷窗外,地球依然宁静地悬挂着,蓝白相间,美得惊心动魄。但在陈暮眼中,那颗熟悉的星球却像一个被无形绳索缓缓拖向断头台的囚徒,绳索的另一端,系着那颗名为厄里斯的冰冷巨石。头盔显示器上,那串鲜红的数字仍在无情地跳动:
1小时42分10秒…09秒…
核心控制室的大门滑开。巨大的环形主控台占据了大半空间,数百块屏幕环绕着中央位置,大部分屏幕都熄灭了,只剩下少数闪烁着意义不明的错误代码或单调的待机信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和过热电路板的混合焦糊气味。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环形主控台的中心位置——是周北辰。他穿着舱内服,身姿依旧挺拔,但微垂着头,似乎在凝视着面前唯一一块亮着的、不断刷新着复杂数据的屏幕。
周工!陈暮冲到主控台前,声音因急促的奔跑而嘶哑,钥匙在哪!那个物理密钥接口在哪你刚才说的双重生物密钥…
周北辰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惶或焦虑,反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平静得可怕。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陈暮,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沉重的责任,有难以言喻的痛苦,还有一丝…陈暮无法理解的、近乎解脱的释然
你回来了。周北辰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仿佛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又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比预计的快。看来那通道没有白爬。
钥匙!陈暮几乎是吼出来,双手重重按在主控台冰冷的边缘,身体因激动而前倾,时间不多了!‘厄里斯’就要到了!那个接口在哪你说密钥在你…那是什么另一份生物密钥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着主控台表面,寻找任何可能的隐藏接口。
周北辰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无比复杂地凝视着陈暮,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落在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少校身上。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陈暮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抬起左手,指向主控台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与台面几乎融为一体的、带有物理旋钮和多重插孔的黑色金属面板。那面板的位置刁钻至极,若非他亲自指出,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接口…在那里。周北辰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无,物理接口…需要…特定的适配密钥…和…双重生物特征验证…才能激活…最终协议。
陈暮立刻蹲下身,凑近那个接口。接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插槽,旁边则有两个并列的、光滑的生物识别触板。触板下方,用极小的激光蚀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文字:最终协议启动
-
权限:零号指挥员
&
协议指定者。
零号指挥员陈暮猛地抬头看向周北辰。在航天系统里,零号是最高指挥权限的代称!通常只有任务总指挥才拥有!
周工…你…陈暮的心跳几乎停止。
周北辰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没有回答陈暮的疑问,而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的动作迟缓僵硬,仿佛那只手臂重达千钧。当他摊开手掌时,陈暮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周北辰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不到拇指大小的、形状不规则的深灰色金属芯片!芯片的边缘带着极其微小的、精密的电子触点!更让陈暮震惊的是,芯片晶莹剔透的封装层内部,似乎封存着一缕极其细微的、仿佛还在微微搏动的…生物组织那组织带着一种奇异的、暗淡的金属光泽!
适配密钥…周北辰的声音低沉到了尘埃里,带着无尽的疲惫,物理的钥匙…在这里。它需要…插入那个接口。他的目光死死锁定陈暮,而双重生物密钥…其中之一…是我的生物特征…作为零号指挥员。他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气,目光转向主控台中央那块唯一亮着的屏幕,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厄里斯狰狞的轨道和不断缩小的倒计时,数字猩红刺眼:
1小时22分55秒…
然后,周北辰的目光缓缓收回,最终聚焦在陈暮的脸上。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有托付,有愧疚,有一种跨越漫长时光的审视,最终化为一种沉重如山的决断。
…而另一个…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尘埃与谜团,清晰地击打在陈暮的心脏上,…是你。
是我陈暮如遭雷击,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道。巨大的困惑和荒谬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周北辰没有立刻解释。他缓缓移动脚步,走到主控台前一块看似光滑的金属壁板旁。他的手指在壁板边缘几个隐蔽的位置快速敲击了几下——那是一种非常规的、带着特定节奏的组合。无声地,一块壁板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的、极其精密的冷冻储存柜。柜内均匀分布的冷光源照亮了内部分隔开的几个小型储存格。其中一个储存格里,安静地悬浮着一个微型低温样本瓶。瓶内,一截极其微小的、带着金属色泽的灰白色骨组织碎片,在低温保护液中缓缓旋转、沉浮。
周北辰小心翼翼地将那小瓶取出,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转过身,将样本瓶举到眼前,透过瓶壁凝视着那截小小的碎片,眼神深邃得如同宇宙本身。
二十年前,‘信使-7’号爆炸后…周北辰的声音低沉而遥远,仿佛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古老传说,太空救援队几乎找遍了预定轨道可能存在的所有碎片区域…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认为你们连同飞船一起,彻底汽化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暮,直到三个月后,一艘深空探测器的长期轨道清扫机器人,在距离预定坠毁点近千万公里外的一片星际尘埃带边缘,意外捕获到一个极其微弱的、断续的信号源。那是‘寻路者’深空探测器的紧急信标…以及…信标附近漂浮的一个…几乎完全损毁的救生舱残骸。
陈暮的呼吸瞬间停滞。尘封的记忆碎片再次猛烈翻搅——撞击的剧痛,冰冷的窒息感,救生舱分离时的巨大过载…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救生舱损毁严重,维生系统全部失效。周北辰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千钧,里面…只有你一个人。你的生命体征…几乎消失。救援队将你带回时,你的身体已经严重冻伤,多处骨折,内脏受损…更棘手的是…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样本瓶上,一块来自飞船外壳的超高速撕裂碎片…嵌入了你的右侧胸腔深处…紧贴着脊柱…手术强行取出,碎片几乎粉碎…
他举了举手中的样本瓶。这就是…当时残留在你体内…无法彻底清除干净的…最大一块碎片。它携带着‘信使-7’飞船船体…以及…那枚撞击了你们的小型陨石…在极端高温高压下熔融、混杂、再冷凝后…形成的特殊合金残留物。它…很特殊。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后来的研究发现,这块碎片本身…或者说,构成它的物质在特定的粒子流轰击下…会产生一种极其微弱…但独特的生物亲和性震荡波谱…其频率…与你身体内某些在极端创伤和冷冻环境下…发生特殊应激性改变的细胞…或者说,与你身体本身…形成了一种…近乎‘共生’的、独特的共振标记。
周北辰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逾万钧:这种共振标记…是独一无二的钥匙。是启动‘盖亚’应急指令库中…那份由我父亲周伟民总工亲自编写、封存于‘天穹’系统最底层…代号‘归航者’的最终协议…所必需的第二道密钥!那是设计之初…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超越想象的灾难性局面…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险。启动它…需要零号指挥员的权限…以及…这把在你身体里‘铸造’出来的、物理与生物双重属性的‘钥匙’!
他看着陈暮,眼神如同穿越了二十年的时空迷雾:‘归航者’协议…将强制唤醒‘碎星槌’所有的原始动能单元…绕过所有常规控制系统…包括已损毁的NCC…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将所有能量导向撞击方向!代价是…一次性的、不可逆的、彻底耗尽所有能量储备…甚至可能引发‘碎星槌’主体结构的过载崩溃!它是一把…没有退路的、毁灭性的钥匙!而现在…这把钥匙的另一半…就是你!是你身体里残留的、与那块致命碎片共振的…生命印记!
倒计时无声地跳动着:
1小时05分30秒…29秒…
真相如同一颗在陈暮脑中爆炸的超新星——
二十年前的任务失败,战友的殒灭,他奇迹般的生还与冷冻…原来并非命运的怜悯!那块让他濒死的碎片,竟然是开启今日毁灭